[陸] 千門萬戶
在現在的紫禁城裏,
唯有當黃昏日暮,遊客散盡,
管理人員巡查、斷電、關門、上鎖,
沉重又清晰的關門鎖門聲起落於千門萬戶的時刻,
才仿佛真切地聽到和感覺到來自那個年代的聲音。
那是一種足以把人心揪入曆史深處的聲音。
每年進出紫禁城城門的人數至少在千萬以上。每當我融入遊客匯成的人流中,如水流中的一滴水一樣,從城外流入城內——不管多少次,每一次總有第一次進入紫禁城的那種感覺——不管人多人少,根本感覺不到身邊有多少人,隻覺門牆之高闊,門樓之高聳,門洞之高深。
我也曾多次站在午門城樓的樓台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人流,不見首不見尾,不過無論怎樣流動,也隻像大地上的一條河而已。紫禁城的大門到底有多大的吞吐量,實在很難說清楚。
繞紫禁城一遭,灰色厚實的城牆把紫禁城圍得嚴嚴實實,雖然每麵牆上隻開一門,但就這4座門樓,再加城牆四角上的4座角樓,8座巍峨的城樓,14個高深的門洞,整座紫禁城就被張揚得威儀無比,神秘無比。
有城就有門,有牆就有門,有宮、有殿、有院、有屋就有門,紫禁城裏重重牆重重院,上百座院落,近萬間房屋,門外有門,門裏有門,重重門層層門,到底有多少門,也很難說清楚。
形式也多種多樣。有城堡門、殿宇門、八字照壁門、牌坊門、影壁門、垂花門、肖形門;有獨立的門、與房相連與牆相連的門、開在牆上的門;有前門、後門、中門、左門、右門,還有中左門、中右門,後左門、後右門;有大門、二門,數下去還有三門四門,到底有多少種門,也是很難說清楚的。
每座門都有一個既恰當又文雅,還得有根據有出處的名字,不用說給這些門命名了,就是認準這些名字,弄清其中的意思,也夠要學問、夠費心思的。
最高大、最威嚴的自然是前後、左右對稱開在紫禁城城牆上的紫禁四門——南門午門,北門神武門,東門東華門,西門西華門。
午門為最。皇帝坐北朝南,天子麵南而望。南門是紫禁城的正門,正南在二十四方位中屬午位,故名午門。午門通高35.6米,比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太和殿還高一點兒,足見其皇宮第一門、天下第一門的地位。
13米高的紅色城台三麵圍合,城台上五樓聳峙,廡廊通貫。正門樓重簷廡殿頂,四坡五脊;麵闊9間,計60.05米;進深5間,計25米;前後出廊,建築麵積1773.3平方米。正門樓兩側及東西兩翼城台南端各有一座重簷四角攢尖闕樓,共4座,與正門樓合稱五鳳樓。五鳳樓與連接兩翼闕樓的26間廡廊(左右各13間)渾然一體、巍然錯落、連貫舒展、欲升欲飛,故又稱雁翅樓。
皇帝去社稷壇、天壇、先農壇祭祀出午門時,門樓上鳴鍾;祭祀太廟出午門時,門樓上擊鼓;皇帝登臨太和殿時,午門樓上則鍾鼓齊鳴。
遙想當此時刻,站在由高牆崇樓圍合起來的近1萬平方米的凹形廣場中,仰望城台樓宇,顧盼左右連闕,耳聽鼓聲鍾聲,麵對的仿佛不是天子的宮殿,而是那些天下著名的城池關隘,萬裏長城上的關門關樓。鐵馬雄關、高天長風、壯懷激烈之感油然而生。
皇帝們或許也是這樣想的吧,午門因此成為曆朝曆代的獻俘處。明萬曆皇帝四次親禦午門城樓受獻俘禮,清乾隆皇帝四次親禦午門城樓受獻俘禮,彼時彼刻,定然一派威風凜凜威儀天下的氣勢。抗日戰爭勝利後,在太和殿前隆重舉行受侵華日軍受降儀式大概與午門受獻俘禮的傳統不無關係。
皇帝們也常常把午門作為處罰不聽號令者之地。獻俘對外,處罰對內,對外對內不同,顯示皇權威嚴不可侵犯則是一樣的。明永樂十九年(1421),建成不到一年的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三大殿遭雷擊燒毀,一些對遷都不滿的大臣認為是上天示警,要求還都南京。擁護遷都的大臣與要求還都的大臣對峙攻訐,不可開交,朱棣皇帝惱怒之下竟使出了罰雙方在午門外跪著辯論的損招。正德十四年(1519),那位“遊龍戲鳳”的明武宗朱厚照,因眾多官員聯名上疏阻其出遊獵豔,惱羞成怒,竟罰146位大臣白天跪午門,入夜鎖牢獄,五天後又在午門外“廷杖”,當場杖斃11人。
與此類行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康熙皇帝。康熙七年(1668),年僅15歲的小皇帝為解決明末以來的中西曆法之爭,讓主張吸收西法的傳教士南懷仁與反對變更傳統曆法的楊光先、吳明煊先後在午門外廣場和觀象台,當著王公大臣的麵,各自計算、驗證天象,結果,“南懷仁逐款符合,吳明煊逐款皆錯”,康熙皇帝遂任命南懷仁為欽天監監副並下令采用其中西合璧的新曆。後人完全有理由把展現於午門前的這種“公開”“透明”“讓事實說話”的做法,評價為康熙給紫禁城帶來的科學曙光。
最雍容最從容的是太和門、乾清門。
端坐在漢白玉須彌座上,與漢白玉金水橋形成優雅組合的太和門,顯得格外靈動聖潔。同樣端坐在漢白玉須彌座上,向兩側伸出“八”字形琉璃影壁的乾清門,則顯得格外安穩祥和。
太和門作為紫禁城前半部分主體的大門,即外朝三大殿的正南門,是紫禁城中規格最高的宮門。乾清門是紫禁城後半部內廷的正門,是清代極為重要的政務場所。走進太和門、乾清門總覺得不是進了門,而是登了堂、入了室。因為這兩座極為重要的門是殿堂式的。能開能合的門在殿堂的最後邊,門的前麵是開闊敞亮的可以充分利用的廳堂。事實上亦如此,這兩處正是明清兩代“禦門聽政”之處。門即殿堂,當門聽政、議政、行政,有“門”沒“門”皆決於門。
明朝早期的皇帝們還是很勤政的,日日早朝。每日天蒙蒙亮,文武百官就得匆匆趕到,風雨霜雪,概莫能外,想來也是極辛苦的差事。維修太和門的時候,我發現門廳東南角大紅柱旁的地麵上,原本極結實的“金磚”,竟有明顯被腳磨出來的凹痕。想來站在這個位置的大臣,不大被皇帝看得清楚,也不大為別人關注,有機會不停地搓動凍痛的雙腳,也有可能是侍衛值守的位置,站立既久,又不為他人注目,雙腳的搓動便可以更頻繁些。
清朝的第一個皇帝在太和門即位後,禦門聽政改到乾清門。清光緒十四年(1888)十二月十五日深夜,太和門失火被燒毀,這時距光緒皇帝大婚婚期僅一個多月,而太和門又是皇後鳳輿入宮的必經之處,重建一座麵闊9間、進深4間的宏偉宮門已無可能。不祥之兆,朝野震驚。皇帝的大婚吉期是萬萬不可更改的。情急之下,在原址按太和門形製搭建了一座彩棚應急,居然搭出了“雖久執事內廷者,不能辨其真偽”的效果。這麽重要的場所,這麽重大的事,竟能做到如此的以假亂真,真算得上一樁天大的奇事。
紫禁城裏的門的確太多太豐富了。紫禁城裏的千門萬戶有太多的曆史,太多的故事,太多的規矩,是永遠說不完說不清的。
交泰殿、坤寧宮、東西六宮一帶,是皇帝與皇後、妃嬪出入的地方,也是寄托皇家龍脈不斷、龍子龍孫繁茂的希望之地,所以這些地方的門就有了百子門、千嬰門、螽斯門、麟趾門的名字。
但名難符實。明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去世,因武宗無子,由遠在安陸(今湖北鍾祥)封地的興獻王的兒子朱厚熜進京繼位。朝廷議定了繼位皇帝的進宮路線:經皇城東門東安門入紫禁城東門東華門進宮,但卻遭到年僅15歲的朱厚熜的拒絕,僵持之後,最終還是由皇城南大門大明門進入,經承天門、端門、午門、奉天門,到奉天殿登基,以示名正言順。
就是這位嘉靖皇帝,三年之後,為了父母的名分之事,與大臣們的“禮議”之爭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這年的七月,竟有翰林、給事中、禦史及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等200餘名文武官員跪伏於左順門(清更名為協和門)向嘉靖皇帝抗議、請願、示威,並由跪伏到數人撼門大哭,到數百人伏哭不止,哭聲響徹紫禁城。盡管伏諫官員如此之多,伏跪伏哭長達七八個小時,但跪著的畢竟熬不過坐著的,爬著的抗不過站著的,嘉靖皇帝當即命錦衣衛將帶頭者捉拿下獄,隨後懲治了所有參與者,其中17人被活活杖斃。
且不論發生在左順門這件震動朝野的大事的來龍去脈、是非曲直,也不說這件事到頭來是否進一步強化了皇帝的集權,無論如何,現在每每走過太和門廣場金水橋東麵的大紅門,數百朝廷命官在此處伏地長跪大哭的情景就恍若眼前,頓生神旺不已之感。
清嘉慶十八年(1813),天理教與宮中太監勾結攻入紫禁城那次,五六十教徒靠內應從西華門順利進入,一進來則立即關閉西華門,直衝養心殿,與宮中護衛軍在養心殿旁的隆宗門發生激戰,至今仍可看得見那時射入隆宗門簷下的早已生鏽的箭鏃。
辛亥革命後仍然住在後宮的末代皇帝溥儀,為了能騎著進口的英國三槍牌自行車在後宮中竄來竄去,居然鋸掉了好幾處大門小門的門檻,至今仍可見鋸痕曆曆。
新中國成立後,居住在當年皇宮西苑中南海的毛主席進紫禁城並未真正進入內部,隻是從神武門直接上了開闊的城牆,繞城一周,當他準備從西華門回中南海時,門外已聚滿了附近的學生、百姓,齊呼“毛主席萬歲”,於是,幾位隨從隻好請毛主席從午門出去回中南海了。
其實,門是什麽?是通路還是阻隔?是為了關還是為了開?為了拒絕還是為了迎接?為了守衛還是為了交流?為什麽進去?為什麽出來?怎樣進去?怎樣出來?本就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
參加殿試的貢士們一起從午門左右的掖門進宮,出來時隻有狀元、榜眼、探花三人有資格走一回皇帝專用的午門中間的門洞。
即位的帝王從前門午門進宮,亡國的崇禎和末代皇帝溥儀從後門神武門出走。
曾經權傾朝野的和紳有20條大罪,其中第三條為“肩輿直入神武門”。
如今每年有上千萬、平均每天3萬以上參觀者進出紫禁城,可謂門庭若市,但很少有人想到當年《大明律》的規定:擅入皇城者,杖一百,充軍邊遠;向宮城投石、射箭或持利刃入宮門者,處極刑。
明清的紫禁城一如其名,門禁森嚴。門籍登記,腰牌查示,合符驗證。夜間出入宮門,皇帝親信直管,次日報告皇帝。門禁即便如此森嚴,也免不了出些不大不小的亂子。清嘉慶十五年(1810),一位叫作蔣廷柱的小官,從午門混入,竟在協和門放起鞭炮來,劈裏啪啦的炮聲驚亂了沉寂的宮廷。
在現在的紫禁城裏,唯有當黃昏日暮,遊客散盡,管理人員巡查、斷電、關門、上鎖,沉重又清晰的關門鎖門聲起落於千門萬戶之時,才仿佛真切地聽到和感覺到來自那個年代的聲音。
那是一種足以把人心揪入曆史深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