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皇帝的廣場

那些超越“皇家大院”的

一個接一個的“皇帝的廣場”,

皇帝們想讓其發揮的作用,

發出的聲音,

是凝天下之神、

聚天下之氣的

天帝之音、

天子之音、

帝王之音。

前麵說過,紫禁城作為天下最大的皇家大院,連綿鋪排地占據了72萬平方米的巨大地盤,但它絕對不是幾何狀的等分切割,平鋪直敘。

如果那樣,它會變得死氣沉沉,索然無味。

紫禁城在建築空間的調度上,以群落及單體建築的大小、高低、寬窄、疏密的無窮變化,奇巧組合,精妙調配,創造出一部主旋律突出、多聲部協調的恢弘的中國建築交響曲。

最具音響效果的是被我稱之為“皇帝的廣場”的空間創造。

如果說皇家大院的布局著重於秩序與平衡的建立,那麽,那些超越“皇家大院”的一個接一個的“皇帝的廣場”,皇帝們想讓其發揮的作用、發出的聲音,則是凝天下之神、聚天下之氣的天帝之音、天子之音、帝王之音。

國人對大戶人家的空間描繪首先是深宅大院。到底多深算深,多大算大,也無定數。於是,大院就一個一個地冒出來了,大院文化也出來了。到底大院文化是怎樣的文化,認真關心深入思考的並不多。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深下去,大下去,深到紫禁城般,大到紫禁城般,就到頭了吧?有叫這家大院那家大院的,那麽,紫禁城叫什麽?該叫皇家大院了吧?隻是皇家大院裏的大院太大,大到比普通的廣場還大,就該叫皇帝的廣場了吧。

大院也好,廣場也罷,骨子裏是一樣的。

院是縮小的廣場,廣場是放大的院。

天安門廣場,端門廣場,午門廣場,太和門廣場,太和殿廣場——皇城、宮城內部超過1萬平方米的大場地,大多集中在中軸線上,與那些最重要的建築組成最重要的建築空間。

皇帝的廣場的概念與現代的廣場的概念大不一樣。

皇帝的廣場是內部的、內向的、個人的;現代的廣場是向外的、開放的、公眾的。

以天安門廣場為例。當年的天安門還在,但皇帝時代的天安門廣場和現在的天安門廣場就完全不一樣。

明清時的天安門廣場被四合的紅牆團團圍定。廣場四麵的圍牆上與天安門門樓下開有洞形的大門。進不了這些大門,根本看不到廣場,廣場再大也看不到。而這些大門平常是不開的,偶爾打開,也絕不準一般人入內。五六萬平方米的“T”字形廣場在絕大多數時間裏是空****、靜悄悄的。然而,對於皇帝來說,天安門廣場是極為重要的,那是發布禦旨廣告萬民的地方。皇帝的重要詔書在天安門頒布,本意是由內而外,麵向天下,麵向百姓的,但事實上皇帝並不親自登上天安門城樓,並不直接與臣民說話,盡管有些話說得特別親切,特別實在。皇帝隻是把鈐上禦印的詔書放在龍亭內,讓鼓樂儀仗從午門抬到天安門城樓,宣詔官宣讀後讓一隻“金鳳”口銜詔書,從城樓上徐徐落下,然後抄送各地頒告天下。即便說些與百姓最直接的農事,最多也是從京郊選一兩位年長的農民代表站在金水橋邊,聽宣詔官傳達皇帝的聲音:“說與百姓每,用心耕耘,毋荒”;“說與百姓每,春氣生發,都要宜時栽種桑棗”。於是,稀稀拉拉的臣民代表誠惶誠恐感激涕零地領旨而去。

還是天安門廣場,當東、西、南三麵的紅牆、門洞、圍房被清除得幹幹淨淨時,當廣場擴展到可容納百萬民眾時,同樣的天安門,便降下了承天的尊嚴(天安門在明代叫承天門)。當年寂靜的廣場,現在天天人流如織。每逢重大慶典,數十萬上百萬民眾載歌載舞——維護帝王威嚴的皇帝的廣場最終成為公眾興會狂歡的人民廣場。

由於天安門廣場空間形態及功能的本質性改變,今天的人們已經無法想象被四合的紅牆圍定的“T”字形廣場的麵貌了,當然也無法找到走在兩側紅柱黃瓦各144間連脊朝房夾持著的長約500米、寬約60米的長形廣場上的感覺——60米已經夠寬了,但在長達500餘米的連綿的紅色廊柱與黃色屋脊的簇擁下,在前方高高的天安門城樓的引導下,肯定會生發出一種被推壓著擠壓著走向深處、遠處、高處,甚至天盡頭的感覺。

如果這樣的空間景觀還存在的話,如果你設想你走在這樣的廣場中間會有什麽感覺的話,你也有可能感覺到雖然好像被低沉但有著很強穿透力的悠長螺號聲牽引著你走向高深莫測的地方。

即便改變成現在這樣的無比廣闊的天安門廣場,即便東西兩側矗立起無比巨大的國家博物館和人民大會堂,仍然是當時模樣的天安門不僅不失昂然特立的王者風範,反倒更加成為天安門廣場上萬眾矚目的標誌性形象。

所有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朝著天安門走去。

當你被高大雄偉的天安門緊緊吸引著的目光掠過漢白玉金水橋,又立即被城樓下深深的門洞吸引住的時候,任何一個人都會追問:穿過那個門洞又能看到什麽?在如此高大的城樓後麵還有什麽?還會發出什麽樣的聲響?盡管你清楚地知道,你正走在進皇宮的路上。

第一次走進去的人們根本不可能想到,等待你走進去的至少是三座幾乎同樣大小的深深的門洞,三座同樣高聳的門樓,三處一處比一處開闊廣大的廣場。

穿過天安門下深深的門洞,又是一座和天安門一樣高大雄偉、一樣有著深深門洞的城樓——端門——出現在眼前。

本以為走進皇宮了,沒想到走進去才發現隻是走在兩個城門樓中間大約百米見方、四麵圍合的又一個廣場裏。仿佛特意要讓你稍稍放鬆一點,讓你收拾和整理一下過分急切的心情,才為你準備了這麽一個不大不小的方形廣場。

可以從容不迫地走進去了。

可是,你看到的還不是皇宮,而是又一次讓你重複天安門前從千步廊走向天安門的那種感覺。

不過,你進入的這個長形廣場比天安門前的“T”字形廣場寬廣得多。

更讓你始料未及的是,你看見你正在走向的被稱作五鳳樓、雁翅樓的午門城樓,比天安門、端門城樓的規模更加宏大,更加雄偉;但同時也使你確信,這樣的城樓下麵,就一定是紫禁城的南大門了。

當你走進午門,走進紫禁城,看見更加寬闊的太和門廣場的時候;走上高台上的太和門,看見更更寬闊的太和殿廣場的時候,看見高高巍峨地矗立在太和殿廣場最高處的太和殿的時候,你已經不再驚異不已了,因為你已經深信不疑,在這樣的建築世界裏,什麽樣的空間奇跡、什麽樣的令人驚異的感覺都有可能隨時產生。

沿著中軸線走進皇城,走進宮城,走過一座又一座雄偉的建築,走過一個接一個寬大的廣場,你會明確而強烈地感受到:皇城、宮城中最高最大的建築全部集中在通向宮禁深處的一個又一個廣場的連接處。

天安門高34.7米,端門高34.37米,午門高35.6米,太和殿高35.05米。

大明門(明代大明門,清代大清門,民國中華門,現毛主席紀念堂處)至天安門之間的廣場寬60米;天安門、端門之間,端門、午門之間的兩個廣場寬約100米;午門、太和門之間,太和門、太和殿之間的兩個廣場寬約200米。

午門前的“凹”形廣場約9900平方米,太和門廣場約26000平方米,太和殿廣場三台下麵的部分就超過30000平方米。

一個廣場比一個廣場寬大廣闊,直至使太和殿廣場成為世界上最大建築群體內部的最大廣場。

正是這樣廣場空間的營造,不管從過去的大明門開始,還是從現在的天安門開始,愈往裏走,愈覺得高深莫測,愈覺得氣勢雄偉,愈覺得博大開闊,彌漫著無比的威嚴。

皇帝的廣場就是這樣。

最深處最核心處的廣場最大,最接近皇帝的廣場最大。以每平方米站立四個人計,太和殿廣場足可容納十幾萬人。

可是,在皇帝麵前,在皇帝的寶座麵前,再大的廣場也得沉下去。

太和殿廣場四麵的圍房統統建在高台上。太和殿建在更高的三台上。

皇帝站在最高處。

剛好與他站立的台麵齊平的四下屋簷朝他匍匐而來。

在皇帝的眼底腳下,沉下去的空****的廣場即便站滿了人,站上十幾萬人,在他的眼裏,無非也如空曠廣場的七層墁磚地麵上又多墁了一層磚而已。

皇帝的廣場是沒有也不需要生命的廣場。

皇帝的廣場既不養草栽花,也不植樹造林。沒有花草樹木更顯空曠博大。從樹叢中走過,從林蔭道走過與從空曠中走過的心理感受、精神狀態絕對不同。

沒有草木的氣息,沒有生命的氣息,才算得上冷靜冷漠,才夠得上威懾嚴酷。

皇帝登基、大婚、“萬壽”的大典如果在樹影婆娑中舉行,皇帝出巡、回宮的壯觀隊伍如果行走在林蔭道上,皇帝的威儀就不能與日同輝了。

大臣小民如果從樹木中走過,就不覺得孤單渺小了。

如果在午門前的樹林中獻俘,城樓上的皇帝、將帥如何炫耀、彰顯和體驗勝利的榮光?

如果在午門前的樹林中杖擊大臣的屁股,被懲治的臣子怎能被光天化日下的重創羞辱到極致?

皇帝的廣場通常情況下是空無一物的,但它的形製絕對容得下萬千世界。

皇帝隨時可以舉行規格最高最盛大的儀式,站在最高處的皇帝的聲音可以通達四麵八方,而跪伏在、站立在廣場中的任何一個人、十個人、一百個人,甚至十幾萬人,他們的存在與否,皆可忽略不見,就像是無數的磚縫石縫間長出來的但很快就被無遮無攔的酷熱太陽曬萎曬死的亂草荒草那樣。

皇帝的廣場上隻上演程式化的正劇悲劇。

這樣的露天舞台上隻允許有一位主角,隻允許有一位天下最高音盡興高歌,聲震雲天。

其餘所有的人都有規定好了的位置,規定好了的職責,如現在我們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和殿廣場上的破碎舊磚,磨光的有了裂縫的石頭,特別如禦道兩側早已蒼老蒼白了但仍很整齊的指示固定位置的那些堅硬的叫作儀仗礅的石頭。

即便可以發出些聲音,除了震天動地的“吾皇萬歲萬萬歲”,至多也隻能是些整齊協調的對於皇帝發出聲音的應聲與和聲。

這就是皇帝的廣場創造出來的紫禁之聲的獨特音響效果。

紫禁之聲的基調,紫禁之聲的主旋律早已被天地對應、天人合一的中軸線規定好了。

被中軸串起來的一個個寬廣的廣場是起伏旋律中不斷產生**的絕妙空間。中軸兩側連續對稱鋪排的大大小小的院落裏的各種和聲,通過寬寬窄窄的通道匯入一個又一個廣場。

協調一致,配合和諧的紫禁之聲因此而主次分明,循序漸進。

主調、和聲……

序曲、前奏、協奏、鳴奏、交響……

由弱到強,由慢到快,由低到高,一次又一次再現,一遍又一遍回轉,一個又一個**,不斷陳述著,一再強化著君權神授、受命於天、唯我獨尊的鮮明主題。

最後,我們在高高景山上看到和聽到的,就是這樣一部既悠長又嘹亮,既激越又恢弘的主題鮮明、敘事宏大的紫禁城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