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宮牆柳
紫禁城的高高的灰色的城牆,
紫禁城的寬寬的綠色的護城河,
紫禁城的依依的黃色的宮牆柳,
為什麽能把紫禁城的拒絕與吸引,
阻隔與親近,
鳴奏得如此有聲有色?
紫禁城最能讓人們親近的,是它的寬寬的護城河和它的高高的灰色的城牆。紫禁城最能拒絕人們的,也是它的寬寬的護城河和它的高高的灰色的城牆。
航空拍攝的照片顯示得特別清晰——墨綠色的護城河如注滿了水的深深的壕溝,把紫禁城嚴嚴實實地圈了起來。每看見這樣的圖片,我總會想到考古發現的非常非常遙遠的時代,先民們聚居地周圍那道或天然或人為的壕溝。紫禁城的護城河俗稱“筒子河”,“筒子河”的叫法更能喚起我的此種聯想和感覺。
從先民的據守高地或壕溝環護的時代開始,到村寨鎮堡,到縣城州府,到曆朝曆代的帝王宮闕,無不是高牆深溝地嚴防死守。一路過來,竟成為固定的模式。尤其是對於帝王的宮闕而言,最初的防禦性功能,似乎慢慢退縮到可有可無的份兒上,模式與程式則越來越發揚光大。
然而,愈是程式性的裝扮愈要格外的認真和縝密。
紫禁城作為明、清兩朝的皇宮,確切一些應叫作宮城,已是城中之城的城中之城了。
從現留的德勝門、東便門可以看得出北京內城牆、外城牆的雄偉和嚴實;從現在的皇城牆遺址處可以想的到北京皇城城牆的雄偉和嚴實。盡管如此,皇帝們還是要為他們的皇宮做一道又厚又高的牆——對於他們的宮殿,不做到外三層裏三層的認認真真的嚴密包裹絕不罷休。
於是,南北長約960米、東西長約760米、高11.2米、底寬8.62米、頂寬6.66米的紫禁城城牆矗立起來了。城牆上可容四馬並馳,成百上千的衛兵可以在四麵圍合的牆體上環繞奔走。牆體內外包磚,使用的是細磚幹擺、磨磚對縫的築砌工藝,為的是使高聳陡直的牆麵整齊光滑、難以攀爬。
於是,環繞城牆,總長約3300米,寬52米,深達6米,三合土夯底,條石砌幫,岸築矮牆,引玉泉山水的護城河**漾碧波了。
在城牆與護城河之間20米寬的地帶,明代沿河築“紅鋪”40座,每座房3間,守衛10人,晝夜傳鈴巡視。清代擴建為連簷通脊圍房,改搖鈴傳鈴巡視為傳遞紅色木棒巡視,如接力賽般。
四角樓、四門樓共八樓聳立於高牆之上,牆上、牆下、牆裏、牆外寬近百米的防護帶盡在守望監視之下。
可謂密不透風了。
其實是不大管用的。
也從未發揮過保得住一席寶座的真正作用。
明末,北京外城的防線一垮,李自成不就大搖大擺地直穿承天門(今天安門)、午門進宮了嗎?崇禎皇帝隻得出後門在萬歲山下的一棵老樹上了結了自己和一個朝代。百餘宮女無路可走,隻好投身護城河。護城河護得了什麽?
不過,嚴密的防護係統雖無大用,對付小打小鬧倒也有點兒用處。清嘉慶十八年(1814),天理教小成氣候,居然與宮中太監勾結,裏應外合攻入紫禁城。此時的護衛係統起了作用,四門緊閉,牆上牆下牆裏牆外護衛隊奔馳呼應,暴亂旋即被鎮壓。
有作為的皇帝並不特別看重宮城防護帶的作用。節儉的康熙,務實的康熙,極富想象力的康熙,浪漫的康熙,把無遮無攔的護城河突然變成一眼望不到邊的碧綠荷塘。
圍繞著紫禁城的17萬平方米的荷塘,是怎樣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啊!那定是當時京城百姓爭睹的一道亮麗風景線。
從護城河裏起出來的一節又一節的肥胖的蓮藕,除宮廷享用之餘尚可外賣創收,京城的百姓則有機會和皇帝吃一樣的美食了。護城河的蓮藕因此成了一時之名品也說不定的。嘉慶年間雖有亂子鬧出,也沒將蓮藕連根拔出,反創出出租經營荷河的法子。隻是不知出租河段幾許,居然每年也有數百兩銀子收入宮中。
事實上,紫禁城從來就沒有發揮過多少防衛的功能。肇建者原本也沒往這方麵多想,格外用心的倒是如何營造通天徹地的帝王氣象,如何彰顯帝王的天下獨尊、至高無上,及權威權力不容侵擾、禮製不可錯亂的帝王文化。
挖護城河挖出來的上百萬立方米的土石,運往紫禁城的正北麵,為紫禁城堆起了一座永久的靠山;河泥一旦成山,則成為悠然登臨的看城之山(所以稱景山)——防衛的河與山化作權威與禮儀的河與山,又化作審美的河與山。當然,此種審美的功能在那個時候也隻有生活在宮裏的帝王和他周圍的人們所能享受。
數百年來,紫禁城寬河與高牆的真正作用,也就是把老百姓阻擋在皇宮之外,把一人在上萬人在下的秩序固定下來,把統治者與被統治者明確地區分開來。不過,帝王的各種防衛法防止不了王朝的衰落。當昔日禁備森嚴的皇宮成為人民自由出入的博物館後,其高牆和寬河倒是起到了有效保護世界文化遺產的作用。否則,占地百萬平方米的故宮如何守護?每年千萬以上的參觀人流如何遊走進出、流暢有序?這是帝王們絕對想不到的結果。
與此同時,紫禁城城與河的防護功能終於完全讓位於中國古代建築的審美功能了——這也是帝王們怎麽也想不到的。
正如河泥成山、山成看城之山一樣,紫禁城的河與牆把帝王宮殿的奢華繁複、宏偉壯麗、鋪排交錯及神秘擋在裏麵,把單純樸素、方正肅穆、安穩安靜及其詩情畫意留給每一位觀望者。
不管是對於長久生活在北京經常有機會經過紫禁城的人來說,還是對於偶爾走過紫禁城的人來說,我相信他們會永久地著迷於紫禁城高高的灰色城牆,永久地著迷於紫禁城寬寬的綠寶石般的護城河,永久地著迷於城牆與護城河之間一棵又一棵的依依垂柳。
垂柳當然是後來栽植的。清朝的圍房大部分消失了,曾經有過的雜亂的居民棚戶消失了,垂柳洋洋灑灑地長了起來。
繞牆環河的廣植垂柳,不知是否受了“宮牆柳”的詩意感染,才幻化出河、柳、牆詩情畫意的組合。
早已記不清多少次走過了紫禁城。隻記得每一次走過總有精神的安寧與心緒的不平。
陰霾籠罩的冬日,鉛雲壓在紫禁城上,城牆上的堞口如齒如鋸,身體的某一地方,很深很深的地方,確有被咬痛刺痛的感覺。
當雪片在河上、樹上、牆上亂飛的時候,反倒溫暖起來。
突然發現斑駁灰牆前的柳條如小鵝般絨黃,太陽也突然變亮了,所有的失望都變作希望。
日出前,日落後,月亮掛在角樓上,城牆上的堞口修長、整齊、清晰,這時候的紫禁城,簡直是一座巨大無比的鋼琴,清晰的堞口是跳動的琴鍵,早出晚歸的鳥兒,音符般撲啦啦飛進去飛出來。
晚霞和朝霞落入護城河,染黃新柳,染紅古牆。河水搖擺垂柳,垂柳搖擺城牆。小夜曲、月光曲、晨曲、交響曲,絲絲縷縷不絕不斷,如衣如帶飄揚**漾,如岸如牆雄渾厚重。夢幻的形狀,夢幻的色彩,夢幻的聲音。
每每駐足護城河邊,總會問一個同樣的總不能自問自答的問題:紫禁城的高高的灰色的城牆,紫禁城的寬寬的綠色的護城河,紫禁城的依依的黃色的宮牆柳,為什麽能把紫禁城的拒絕與吸引、阻隔與親近鳴奏得如此有聲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