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後的幾天,趙把子繼續誠惶誠恐地接受著衛生院充滿溫馨和人性的護理。這是一種超乎趙把子意料的護理,這種護理都可以稱之為嗬護了。他被動地接受著,接受不等於享受,更像是難受,比難受還要難受的難受。這是一種待遇,這種待遇是因為他借了秦縣長的勢,這種突如其來的勢,使他一如快要餓死的人突然看到了紅燒肉,連咀嚼的勇氣都沒有。

旁邊病房裏就是父親,父親要等待觀察多久呢?

父親的病情,成為趙把子最大的疑問。

守候在父親病房裏的領導模樣的人,常三三兩兩地到趙把子這邊來,坐在趙把子的床邊,陪趙把子說一些話。話都沒有什麽正經主題,都是一些不痛不癢、不鹹不淡的話題,莊稼的收成、畜牧養殖、油鹽醬醋、天氣陰晴等等。有給他斟水的,有給他掖被子的,有給他剝香蕉皮的,有給他說寬心話的……趙把子知道這些都是陪父親來農村檢查工作的部門領導,官大著呢。人家問一句,趙把子就答一句,人家不問,趙把子就不敢輕易回答,生怕說錯了、說多了、說歪了,丟秦縣長的人。

當晚,小苟秘書拎著大大小小的、包裝精美的禮品包摸進來了,說:“秦縣長讓我把這些東西拎過來,給您補補身子。”說著彎腰挑起低垂的床單邊兒,把禮品像砌磚似的碼在下麵,然後又把床單扯了扯,說:“都是鄉上的同誌送給秦縣長的,別讓外人看見,看見了,不太好。”

手術後的趙把子有些虛脫的感覺,就像被釘子釘在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把子除了嘴能動,哪兒都動不了。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卻不知怎麽表達,隻好說:“長球兒,噢噢,不,秦縣長,他的手術咋樣?”

小苟秘書說:“還沒動手術,正在控製病情。”

趙把子說:“為啥還不動手術?”

秘書小苟仿佛很難回答這句話,表情挪偷了一小會兒,說:“他的病和你不一樣!”答案和院長的沒有什麽兩樣。

趙把子也隻好重複著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咋不一樣,不都是闌尾炎嘛!我知道的,秦縣長親口告訴我的。”

秘書小苟隻好說:“他的手術這小衛生院做不了,得到城裏的醫院去做。”

趙把子緊張了,說:“難道,他的病比我的重?”

小苟仿佛突然從多項選擇題裏找到了唯一準確、正確的答案,連聲說:“是是是,重重重!重著呢。”秘書說:“現在準備隨時送出山,到縣城的醫院去動手術。目前,按照縣委、縣政府的通知精神,公路沿線各鄉,正在組織上千名幹部群眾清理盤山公路上的積雪呢,從秦縣長住到這裏算起,已經清理了六天了,但老天爺和咱對著幹,這邊清,那邊下,怎麽清也清不退,小車試了幾次,還是出不了山。”

有汗珠從趙把子的額頭滾落下來。趙把子仿佛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趙把子剛能下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渴望到隔壁病房看看父親,但病房門口早有幾位幹部把守,說:“秦縣長的病情現在是非常時期,已處於昏迷狀態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擾。”

昏迷是事實。後來我才聽說,就在趙把子做完手術的當天,父親就徹底地昏迷了過去。經小劉大夫檢查,認為是闌尾炎後期最容易產生的腹腔感染,而且屬於重度的感染。這是個嚴重信號,弄不好,生命就搭進去了。而腹腔感染這樣的手術,即便是在縣醫院,也很難保證成功率到底有幾成,何況衛生院的技術和條件了。也就是說,從腹腔感染開始,父親在衛生院失去了實施闌尾炎手術的一切機會。據說,當天,小劉就和院長吵了一架,戰爭的開頭是由小劉的一句牢騷話引起的。

小劉說:“我他媽的真不想幹了。”

院長說:“劉大夫你瘋了?”

小劉說:“我沒瘋,真正瘋了的是你們。”

院長就把小劉拽進他的辦公室裏,沒人知道他們後來吵了什麽,但那種雙方都在忍耐的、壓抑的憤慈和怨氣被鎖在屋子裏,反而像一顆積蓄能量的原子彈,讓人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

趙把子執意要進去看父親,並盡力闡述著自認為合理的理由:“我和秦縣長是從小玩大的,親著呢。”

把守的幹部說:“知道知道,趙伯伯,你現在看他,等於刺激他,加重他的病情。”

這是個足以讓趙把子理智起來的理由。趙把子在父親的病房外邊怔怔地呆了好久,才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病房。

剛回到病房,趙把子迎麵撞上了一張比較熟悉的微笑的臉。是院長。院長早就在裏邊等他了,朝他微微地笑著,一臉的和善與慈祥,像一束溫暖的陽光。

趙把子惶恐地禮貌著:“院長,您來了,快請坐!”

院長卻不坐,不但不坐,而且臉上的微笑突然像霞光一樣頓然隱去,留下被夜色籠罩的黑糊糊的層巒鬢嶂。院長說:“趙把子同誌,你現在手術成功了,也快要出院了,我可要好好數落你幾句了。”

趙把子有些迷糊,說:“我,啥地方不對了?”

院長說:“我把你給我們幾位同誌的紅包帶回來了,你這麽做是很不對的嘛!這是不正之風嘛!手術前,為了不影響你的情緒,我們暫時收了,你這是成心讓我們醫務工作者犯錯誤啊!”

院長的口氣是那種隻有代表組織時才有的口氣,莊重而又嚴肅。趙把子仿佛是在麵對一位秉公辦事、堅持原則的可敬領導。

接著,院長還滔滔不絕地補充了一些人民醫院為人民,救死扶傷是天職之類的話。

趙把子一下就不知所措了。

對於院長在對待紅包問題上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趙把子盡管一時有些納悶兒,但是趙把子自我感覺腦子尚沒有老化到進水的份上,他慌忙把紅包擋了去,說:“院長,紅包……紅包……哦哦哦,不是紅包,我這片心意,本來就不多,是誠心的,您可不能退我啊,我們莊戶人,過苦日子少不得三災八難,都靠您這救星呢。”

院長的表情更嚴肅了,他把手搭在趙把子肩頭,說了一句電視裏報紙上常聽常見的話:“老趙,人民醫院人民辦,辦好醫院為人民,你就別客氣了。”說著,就把紅包塞到了趙把子的枕頭底下。

趙把子急了,說:“院長,不行啊!不行啊,院長!”

院長說:“老趙,就這樣了,你如果再堅持,那就是太小瞧我們衛生院了。”

趙把子萬萬沒想到送出去的紅包會失而複得。但是趙把子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心裏就感到惡心而又好笑,送紅包前,他是了解了行情的,都說醫院那幫白衣狼吃病人吃慣了,不打點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這都是明睜眼露的事情,躲不過也繞不過,還沒聽說哪個白衣狼把收進口袋的紅包退給農民兄弟的事情。

如果當初不送紅包,何止等待三天,最後恐怕就剩下僵硬的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