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趙把子牢牢地記住了秘書小苟的那句話,公路沿線各鄉正在清雪呢,都六天了。六天啊!我至今難以想象那是怎樣的六天。如果真的有陰陽兩界,父親的身邊是否早已圍滿了大鬼小鬼,一個個拿著刀斧劍戟,在搖旗呐喊,在大呼小叫,如果真是那樣,那麽,父親的脖子上、腳上肯定還綁著沉重的鐵鏈和鐐銬的。可憐的父親,處於高度昏迷狀態的父親,該忍受著怎樣的折磨?
關於公路沿線幾千人頂風冒雪清理路麵的事情,趙把子能想象得出那將是多麽壯觀的場麵。那樣的場麵,他可是幾十年沒見過了,他隻在幾十年前修隴海鐵路時見過,那時,老百姓一動員就起來了,拚死拚活幹一天也不願下火線,為啥?大家心裏有一團火,共產黨把大家從苦難中解救了出來,就得憑一身的蠻力氣來報答恩情,有些人就活活累死在工地上了,家屬也不向政府討價還價,那樣的事情如今可是越來越少見了。幾年前縣裏以以工代販的方法動員群眾修河堤,說好完工後按勞給群眾發放救濟糧的,結果遲遲沒有兌現,等來的是一把白條子,後來才聽說糧食被一個分管副縣長和水利局局長倒賣了,盡管兩個腐敗分子後來被撤了職,但老百姓的心也傷得不輕。報紙上都說國家打擊腐敗分子的力度有多麽多麽大,為啥就抓不完呢?最終吃虧的永遠是老百姓。這次縣裏又動員老百姓清理路麵,如果不是為了秦縣長,大家肯定早就怨聲載道了。
趙把子想,換了他趙把子,如果不是為了秦縣長,他早跑到遠山裏的哥們那裏躲起來了。還清什麽雪,清他娘的x!當官的命就那麽值錢,還要老百姓遭這洋罪?
趙把子給伺候他的女兒做了安排:“不要管我了,趕緊回家拿鐵鍁和掃帚,去清雪。”
女兒:“清雪?清哪裏的雪?”
趙把子:“你沒聽說嗎?幾個鄉的老百姓都在路上清雪呢,你也去清。”
女兒:“為什麽啊,人家是沿線的農民,又沒通知咱後山的。”
“讓你去你就去,不是為別的,就是為了秦縣長。”
“那……我走了,誰照顧你。”
“別管我,我死了都沒事,可不能讓秦縣長這樣的好人有閃失。”
“爹,你……”
“快滾。”
女兒走後,趙把子向秘書小苟問了一個問題:“清雪的鄉親幹得賣力嗎?”
秘書小苟的眼眶馬上就濕潤了,感動地說:“鄉親們挺好的,他們聽說是為了搶救秦縣長,有些村連婦女和孩子們都上陣了。縣裏最初把群眾的覺悟估計得不足,以為阻力很大呢。”小苟突然意識到,麵對趙把子這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似乎有些漏嘴,就打住了。
“有阻力也不怪咱老百姓,主要是當官的裏麵壞蛋太多,傷咱老百姓的心了。”
小苟趕緊附和著:“是是是。”
“但是秦縣長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如果不是開這一刀,第一個上陣。”
話說到這裏,趙把子就感覺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發熱,熱過後,就發潮了。小苟出去後,他就跟著出來了。小苟敏感地回過頭,說:“又想打擾秦縣長?”
趙把子隻好止了步,他把目光從小苟身上移到了父親病房的門口。門口已經有很多人焦急地期待著什麽,誰也不敢高聲喧嘩,千言萬語都在中指和食指之間的煙頭上燃燒成為灰燼。趙把子把目光又移向窗口。窗口前也有人,臉繃得很緊,緊張地注視著屋子裏。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據說當時屋子裏隻有院方的人和病**的父親。醫生們束手無策地守護著父親。父親與其說是奄奄一息,不如說是坐以待斃了。
“撲通”一聲。
這一聲很響,是肉體和雪地撞擊的聲音,是趙把子朝父親的病房跪下了。趙把子的雙膝跪倒在故鄉的土地上。趙把子情不自禁地喊:“秦縣長——我的秦長球兒啊——”
趙把子的喊聲在這死寂的氣氛中,一如空投了一顆炸彈。除了照樣昏睡不醒如失去生命的石頭一樣的父親,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喊聲驚呆了。目光由瞬間的驚恐變為譴責。
趙把子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招惹的禍端,磕下去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額和鼻子久久地深埋在雪地裏,瘦削的肩膀和脊梁像篩子一樣瑟瑟發抖。
趙把子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後來被許多人提起,認為那一聲喊使大家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後來,我一直在想,也隻有趙把子,才能無所顧忌地喊出他發自肺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