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馬上忙乎開了,短暫的臨戰狀態後,手術迅速開始了。

接受手術的不是父親,而是趙把子伯伯。

趙把子當時就做了手術。而且趙把子的手術史無前例成了衛生院規格最高的一次,連院長、副院長都親自陪著。主刀大夫也和趙把子預想的不一樣,不是卞大夫,而是他渴望的小劉。

手術前,趙把子曾掙紮著衝出病房,闖進父親的病房,緊緊握著父親的手,說:“秦縣長,你的心意我領了,你不能把手術機會讓給我啊!”

父親先是略為一怔,就微笑了,說:“把子,還是你先來吧。”

“你先來,我這把老骨頭,能扛得住。”

“你能扛得住,我當然也能扛得住。”

“還是你先來吧,我這命,死了也是個賤鬼,你可是咱們的縣長啊。”

父親不再說什麽,隻是艱難地朝大夫和護士揮揮手。這是一種毅然決然的揮手,是那種決策型的揮手,是需要下級堅決貫徹執行的揮手。父親舉起的手剛剛回落到腹部,大家就連推帶操地把趙把子弄到手術室了。

趙把子的老淚沿父親的病房一直灑到手術室,看見的人都說,當時趙把子的淚很洶湧,像是雨天房上的簷水,不斷線地往地上傾瀉。

在手術台,趙把子伯伯最後一次懇求院長:“院長,先給秦縣長做吧,我已經等了三天了,不在乎這一小會兒。秦縣長是幹大事情的大忙人,先給他做,我等一等,即便死了都無所謂的,秦縣長可不能在咱這裏有閃失啊。”

院長笑了。笑一般是有聲有色的,但是院長的笑是那種無聲,但卻有色的笑。

院長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趙把子的眼睛上,嘴角掛著微微的笑容,親切地說:“秦縣長的病和你的不一樣。”

趙把子伯伯灰色的瞳人裏跳動著單純的好奇:“咋不一樣啊,不都是闌尾炎嗎?”

院長像一位慈祥而富有耐心的小學班主任,循循善誘:“闌尾炎犯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有不同的表現,也就是說,秦縣長的闌尾炎和你的闌尾炎也是不一樣的,治療的方式方法也就不一樣。”

“那,秦縣長的闌尾炎需要手術嗎?”

“當然需要手術。”

“那,秦縣長還等什麽呢?”

院長說:“不是等,是在觀察。”又補充:“是術前觀察。”

趙把子伯伯當然不懂什麽叫術前觀察。他被眾大夫和護士小心翼翼地簇擁著做術前的一切準備工作。那一刻,趙把子伯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身前身後,身左身右,都是精力高度集中、態度十分和藹的醫務人員,這種意外的待遇,使趙把子伯伯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後來形容當時的心情時說,他感覺到全身所有血管裏的血液都像房簷上的雨水一樣不可遏止地流淌,渾身滾燙得像是火炭在燃燒,能融化室外的冰雪。他打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比方,說是自己就像一隻在草原上迷失了方向的孤羊,被一群狼救了。他還說,仿佛有一種叫臉麵的東西又回到他這張卑賤的老臉上了,山裏人,有了臉麵,才會有尊嚴。那一刻,醫務人員簇擁著他,就像簇擁著一蓬高貴的鮮花。

趙把子的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不到一小時,發炎的闌尾就成功切除了。

顯而易見,如果不是因為和父親碰巧撞上,趙把子伯伯很難預料還得在衛生院等到何時,更難預料手術會是什麽結果。現在可以斷定,那天父親在大雪中故意引逗趙把子叫他的小名,並高聲大嗓地和趙把子打哈哈,顯然有著表演的意味,父親是故意表演給院方看的,讓院方確認自己和趙把子非同小可的關係。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拿自己的小名取過樂,就他的穩重和素養,他也不會用近乎山民的心態當著基層領導同誌的麵葷素一番的。那天,父親這一招果然奏效,衛生院從上到下,對趙把子的態度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對他手術的重視程度達到了頂峰,簡直讓趙把子有些受寵若驚了。

後來我曾聽說,趙把子在做手術的前三天,曾膽怯地向院長提了個要求:“院長,能不能請小劉大夫給我做手術?”

提這個請求的時候,父親他們還沒有到達衛生院。

可以想象一個普通山民對衛生院提出這種要求會得到什麽結果。院長的臉上本來就沒有什麽好表情,聽了趙把子的話,當時就像結了厚厚一層冰,口氣中帶著刺骨的寒氣,說:“我們衛生院會做手術的多了去了,你到衛生院來,是我們聽你的呢,還是你聽我們的?”

趙把子趕緊說:“當然得聽你們的,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說話,您就多擔待吧。”說著,趕緊把香煙遞上去,用火柴點燃了,湊到院長沒有長胡子的光潔的嘴邊。

趙把子就住下了。給趙把子指定的手術大夫姓卞,趙把子見過,是卞家嘴子村的。山民們對衛生院的所有大夫可以說了如指掌。卞大夫是搞計劃生育的,做婦女的絕育手術還是可以的,做闌尾炎到底怎麽樣,趙把子心裏一點譜都沒有,但他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當天就打發看護他的女兒去山神廟上了香,還供奉了一隻大公雞。第二天,還不見大夫那邊有什麽動靜,腹部已經疼得難以忍受了,就趕緊把事先準備好的紅包拿了出來。紅包一共準備了四份,他早就打聽了,紅包必須準備四份:院長一份,手術大夫一份,麻醉師一份,護士一份。每個紅包其實就是一百元錢。

趙把子後來對我講,當時,他分別給他們送紅包的時候,有一種揪心的疼痛,手顫抖得厲害。為了做這個手術,他把還沒有長大的豬提前賣了,把準備過冬的胡麻油全賣了,把唯一的一台黑白電視機低價處理了,還把女兒婆家那邊送來的一千元彩禮也搭上了。推開院長室的時候,院長正蹲在火爐旁邊看武俠小說。院長說:“老趙,咱都是莊戶人出身,手頭存點錢不容易,你咋能幹這事情呢?”

那意思,好像他趙把子腦子進水了似的,硬要往衛生院裏刮不正之風。趙把子知道院長這是屎拉到褲檔裏外邊充幹淨,就說:“院長,我的手術讓你操心了,費心了,這點錢嘛,你不要嫌少,也就一百元。院長你可千萬別嫌少啊。”

院長這才起了身,說:“老趙你真是見外了,你既然這樣說了,那我就不見外了,但是以後別再這樣了啊!”說著話,就把紅包接過了。院長的臉皮開始有所鬆弛,每一層皺紋裏都跳**著不太純粹的笑意,就像風中的柳梢攪動著水麵,讓漣漪一層一層地**開去。

從院長室裏出來,趙把子又分別敲開了手術大夫、麻醉師和護士的屋門。當把紅包遞給卞大夫的時候,趙把子分明看到卞大夫臉上的表情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就像一張枯朽的樹皮,無論春風怎麽吹拂,也返不了青。

當時趙把子就猜測,卞大夫如此地對他不屑,大概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嫌紅包太少,另一個原因是當初自己對手術大夫挑肥揀瘦,傷了卞大夫的麵子。這兩個原因就像兩個巨大的看不見的破洞,對於趙把子來說實在無法彌補,第一個破洞隻能用增加紅包的數量來彌補,但是手頭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了;第二個原因卻是拿錢也彌補不了的。當時趙把子伯伯的眼眶已經完全濕潤,他想找個蔭蔽的地方大哭一場,但是視野裏除了兩排破敗的土坯房子,連個適合自己哭一場的地方都沒有。突然想起剛剛去過一趟的廁所,覺得那地方不錯,既然適合撒尿,也應該適合流淚的,就一頭鑽了進去。踏進廁所門檻的一刹那,鼻涕和眼淚就都下來了。趙把子覺得身子有些發軟,就把整個的身子倚在髒兮兮的土牆上。鼻涕眼淚一砸到茅坑邊的煤灰上,就結成了冰。趙把子伯伯突然覺得這種樣子讓人撞上實在有些丟人,就索性解了褲子,就坑蹲了下來,死死地勾了頭,讓鼻涕眼淚痛痛快決地砸在屎坑裏。

手術一拖延就達三天之久,用趙把子伯伯的話說,如果不是因為我父親,他那不值幾個小錢的老命就有可能給衛生院交待了。

萬事都講個結果,趙把子手術的結果實在值得欣慰,手術不但做了,而且執刀的是小劉大夫。如果沒有縣長,院方能讓小劉大夫給他做手術嗎?

趙把子伯伯感到遺憾的是,紅包給了卞大夫,簡直是肉包子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