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別看她平時有說有笑的,從內心深處講,吳麗紅自認是一個很靦腆內向的女孩。家裏七八個孩子,隻有她一個女的,媽媽從小就把她關在屋裏,看護得特別緊,從不讓她像別人家女兒那樣滿世界瘋跑。整日關在院子裏,望著方方正正四角的天空,她常常會幻想,有一天自己會長出兩隻翅膀,飛到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最好是一座孤島,有藍藍的天,有成群的海鷗,噢,不遠的海麵上還會漂浮著一葉扁舟……一直長到十八九歲,上了技校的時候,她才弄清楚,原來她們家當年是地主成分,文化革命那幾年,她爹一次次挨批鬥,至今和村裏的許多人家結成了冤仇。所以,她也就更恨這個小山村了,走在街上,總是把頭揚得高高,決意不和村裏人多說一句話……進入社會才知道,這種封閉、孤傲的性格,真是害人不淺!
上下午沒事的時候,坐在靚崽大酒店的大廳裏,悵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吳麗紅總是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又在望著四角的天空發呆,心裏便湧上數不盡的思緒。那思緒就如冬天飛舞的雪花一樣,漫山遍野,飄飄忽忽,落到地上卻隻有薄薄一層,頃刻間就溶化了……在剛到工廠的那段最孤寂的日子裏,隻有吳楚雄像大哥哥般嗬護著她。沒有單身宿舍,是吳楚雄一趟趟找叫驢臉,硬為她爭取了一間。組建電腦部的時候,又是他點名要的她,使她終於離開了鉛印車間那間黑乎乎的房子,坐在了寬敞明亮、鋪著地毯的新車間裏……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吳麗紅卻日益害怕起來,總覺得吳楚雄那表麵的溫馨後麵,隱蔽和孕育著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也許是一個火種,甚至是一枚炸彈,吳麗紅把握不定,也說不準,但分明感覺得到,一旦這火種點燃,就必然會燒起熊熊大火,把她和他全部吞沒……然而,就在她極力躲避這災難來臨的時候,一個更可怕的暗影卻悄悄向她走來……
有一個時期,崔浩經常通過辦公室李主任叫她。李雯主任是個風流俊俏的老女人,廠裏風言風語,她和地委某領導有那麽一手,但吳麗紅始終不信。去了他辦公室才知道,廠長新配了一台電腦,讓她教他打字學電腦,要不就拿出幾份文件來,說是機密級的,讓她單獨為他打印。吳麗紅當時很單純,隻覺得這是領導對她的信任,總是一接到通知,就高高興興地去了。然而時間長了,電腦部的女伴們一見她就擠眉弄眼,吳楚雄也幾次質問她,廠長到底叫她幹什麽。她當時很奇怪,覺得這些人真是吃飽撐的,就喜歡亂嚼舌頭,對吳楚雄也有點看不起眼了。後來她漸漸發現,這些文件其實都很平常,而且隻要她去了,崔浩就總是一眨不眨盯著她,忽兒在地上走來走去,忽兒坐在她身邊指指劃劃、坊坊蹭蹭的。有時幹脆說,別打了,我們坐下說說話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講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比方說老婆和他常常吵架啦,廠裏最近要提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啦,等等,弄得她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突然驚奇地發現,廠長的臉長長的,兩隻眼肉鼓鼓向外凸出,真像農村的那種叫驢。直到有一天,天已經黑下來,辦公樓裏都走空了,廠長依舊和她糾纏不休,突然起身插上了門……在那一刻,她是多麽希望吳楚雄出現啊,隻要他在外麵敲敲門,或者喊一聲廠長,一切就很快過去了。然而她很清楚,那天一早,廠長就安排他去趟省城,為廠裏聯係業務去了。看來叫驢臉是早有準備並做了精心安排的,都怪自己太大意了!情急之下,瘦小的她一步跨上窗台,啪地打開窗戶,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大聲說:快把門打開,不然我就跳下去!
別別別……
廠長顯然沒見過這種陣勢,立刻慌了神,不住地擺手,慢慢地接近她。
你,別過來,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了!
真不知那時怎來的那麽大勇氣,手把著窗沿,一隻腳已經淩空。隻要他再跨一步,她當時一定會毫不猶豫跳下去的。
慌了神的廠長終於屈服,在她的指揮下乖乖打開了門,並開得大大的。在一連串央求聲中,她咚地跳下窗台,發瘋一樣衝了出去。在下樓的時候,好像還和一個人撞了一下,好像是李雯主任。她當時真有點瘋了,一口氣跑上單身樓,衝進自己獨居的小屋,把吊燈、台燈全打開,身子頂在門上,一直喘了好半天氣。後來,她便一把一把撕掉自己的衣服,**著站在一麵大鏡子前……望著鏡子裏那具騰著熱氣的完美胴體,她仿佛第一次發現似的,久久地凝視著,然後便號啕大哭起來……
好在這件事過去不幾天,那場可怕的大火就燒起來了。如果再發展下去,她真不知將來還會發生什麽事。
五印破產之後,整日麵對著吳楚雄的一臉疤痕,吳麗紅突然意識到,她必須逃避,必須躲開過去所有熟悉的東西,讓一切重新開始……然而,吳楚雄依舊像影子一樣緊跟著她。隻要一有時間,就熱切地鼓勵她好好寫作,要不,就板起麵孔講一通大道理,什麽人格呀尊嚴呀的,似乎稍不留神她就會跌落到無底的深淵中去。是的,他的確救過她,為此她也一輩子心存感激,但她現在已不是剛進廠時的那個毛丫頭了。經過那一個可怕的夜晚,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在這個世上闖**一番了。關於那個晚上,她和吳楚雄一個字也沒有提。雖然從她不再單純的目光裏,敏感的吳楚雄似乎已感覺到了什麽,和她相處也變得有點客客氣氣了。她知道他誤會了,但她懶得解釋,獨自一人微笑著離開第五印刷廠,也謝絕了吳楚雄留她的好意,闖進這家新開業的酒店就報了名……兩年下來,她憑著自己的機靈、勤快和出眾姿色,把一個大堂領班做得有聲有色又從從容容。她心裏明白,靚崽大酒店這幾年之所以車水馬龍,生意日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衝著她的。許多熟客一進大廳就喊她的名字,點菜非她不可,敬酒非她不喝,她真正成了這家酒店的台柱子。
今天晚上,先後來了好幾撥兒客人,這長那長的都有,其中一個幹瘦的小老頭,據說還是地委的宣傳部長。周圍熱情的人們,一個勁兒向她介紹名字,她還是始終沒弄明白,不知是石海還是史海,抑或就叫死海?記得這好像是個地名吧?管他呢,看他那副老朽樣子,保不來過幾年就下台了,記也白搭。而且這老頭還挺討人嫌,一下把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好半天不放,濁昏的眼光從鏡片後麵射出來,像長著刺似的。她心裏明白,那一定是一股邪光。人說久在酒樓,閱人萬千。這幾年見的這種邪光太多了,她的眼睛也日漸毒了起來,隻一瞥就能猜岀他是幹什麽的,肚子裏有沒有壞水水……看老頭兒還攥著不放,她嘴裏甜甜地叫著部長、部長,隻要您再喝三大杯,我就叫您一聲幹舍。老頭兒好好好地應著,氣也喘不勻了,立刻連幹了三大杯……一會兒等她路過大廳,隻見老頭子正在衛生間外麵幹嘔呢,一個小夥子在旁邊給他捶背。她抿嘴一笑,趕緊溜到了一邊。
五印破產後再沒見過麵的崔浩,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幾年不見,這位全區出名的破產廠長衣冠楚楚,依舊氣宇軒昂派頭似乎比當廠長時還大呢。他身邊那個肥頭大耳的人吳麗紅很熟,是玉樓春集團的曹老總。這位曹老總真名不知道叫什麽,隻知道熟悉的人都喊他曹四,可不是個一般人物,靚崽大酒店的近一半生意是靠他支撐的,隻要他一進門,服務員們就忙得四腳朝天,像迎喜神似的。而且,大凡與曹總往來的,也都是雅安市麵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人是根本搭不上邊的8想不到崔浩居然和曹老總也這麽熟。吳麗紅猶豫著,不知該迎上去還是該躲開。雖然時間過了兩年多,但一見這個人的麵,她心裏依舊是一肚子的氣。正在這時,有人喚著她的名字不讓她走。回頭一看,原來竟是這家酒店的老板,他也是陪叫驢臉進來的。
這幾年,這位老板待她很夠意思,算一個有情有義之人,她不能駁老板的麵子,隻好大大方方走過去,說了一通歡迎光臨之類的話。
崔浩的眉頭跳了一下,顯然已認出她來。但她毫不理會,依舊客客氣氣往裏讓。
這家夥終於憋不住了,著意地盯著她:你——不認識我了?
對不起,我這人眼拙得很。
我還給你當過廠長呢。你不是咱五印的,叫……吳麗紅?
吳麗紅一臉冰霜,感到老板一直在瞅她,便努力擠出一個淺笑,淡淡地說:是啊,我是叫吳麗紅,也的確在第五印刷廠幹過。也許吧,您也的確在第五印刷廠當過廠長。但是,很對不起,我依然不認識您,一點也想不起來。也許吧,我得了遺忘症?
崔浩的臉不易覺察地抽搐一下,扭頭向裏間走。周圍那夥人,怪模怪樣地看看她又看看崔浩,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時,肥頭大耳的曹老總突然猛地撞了她一下。吳麗紅一個劍起,恰恰倒在了崔浩身上。崔浩很客氣地扶住她,也立刻淡淡地說:對不起,小姐,你可要站穩一點喲!然後頭也不回進雅間了。
在一片哄笑中,她看到幾個服務員都在擠眼睛,氣得她兩眼一瞪:呆站著幹什麽,吃定身丸了,沒看見客人進去了,還不倒茶去?大家一哄而散,她便捂著臉跑進了廚房。
忙活半天,還沒來得及吃點飯呢。吳麗紅忙讓一個大師傅給她做一碗麵。然而,正吃得臉熱冒汗,一個服務員跑進來說,老板讓她進去呢。
老板在哪裏?
和曹總那幾個人在一起。
我不過去!
她忍不住瞪小姑娘一眼,又吃了起來。
麗紅——麗紅——地叫著,老板竟親自進廚房來了。
吳麗紅隻好搖下碗,陰沉著臉跟在老板身後。走到沒人處,老板便低低地對她說:麗紅呀,委屈你了。這個人的根底我知道,你做得一點沒錯。但是,今兒人家是客戶,曹老總親自出馬,而且是我請來的,要談一筆大買賣的。就看在我的麵子上,你還是過去招呼一下好。怎麽樣,能過去嗎?
吳麗紅低著頭沉默半天,才衝老板點點頭:好吧,我聽你的。
那好,笑一下。
她隻好撲哧一笑,推開了雅間的門。
幾個男人已喝得爛醉,兩眼紅紅的都像血洗過似的。看到她進來,肉頭大耳的曹老總曹四立刻冷冷地說:我說吳領班,你三張紙糊個臉,好大的麵子啊。要不是老板親自去請,千呼萬喚都不出來,難道連你曹大哥的麵子也不給了?來,先罰一杯。
說罷,好大一杯酒已推到她麵前。
吳麗紅不由得退後一點:對不起曹總,實在對不起,這幾天我感冒了。
感冒了也得喝,再說喝酒本身就能治感冒的。喝!
不等她再說什麽,旁邊一個猶如大頭娃娃的年輕人已舉起酒杯,一邊做出灌她的架勢,一邊大聲說:聽見沒有,感冒了也得喝,這可是曹總說的。曹老總是什麽樣人,他的話就是聖旨。他老哥一句話,這條街都得抖三抖,你難道不知道?
曹四不動聲色地在夾菜。崔浩討好地瞥一眼曹四,又笑微微望著她。那酒杯舉得更高,隨著手的晃動一點點灑落下來。這個可惡的小胖墩。
這、這……曹總您……
曹四依舊不動聲音。
'崔浩終於滿意地笑起來,擺一下手說:杜書記,你坐下!好像他的話還挺有威力,那個小胖子立刻驀了似地坐下來。崔浩慢條斯理地說:麗紅呀,你不想認我,我不怪你。不過,我們畢竟是老熟人,對不對?隻要你過來,就是好的……來,先介紹一下,這位是杜書記,杜善叢,古華市團城口鄉書記,我記得你不就是團城口人嗎?
不是,真的不是。
吳麗紅固執地搖搖頭,絕不想認她這個父母官。
崔浩不自然地摸摸下頰:是不是都無所謂,反正從今兒起就算認識了。
是。
幸會幸會,以後請多多關照!小胖墩突然又站起來,探著身子伸出手來,擠得桌子差點翻了。吳麗紅厭惡得很,卻隻好伸出手來,任那小子使勁地捏了一下,疼得她立刻哎呀一聲叫起來。
她立刻意識到,必須盡快離去。剛拿起一個酒杯要敬酒,又被小胖墩攔住了:
慢著慢著,還沒介紹這一位呢,你們不是不認識嗎?告訴你吧小姑娘,今天我們崔老板可是閃亮登場,懂不懂閃亮登場?從明天起,靚崽大酒店就改換門庭,姓崔了你懂不懂?
這……吳麗紅一臉漠然。
小胖墩看她這樣平靜而漠然,似乎更不服氣了,連連冷笑著:我告訴你吧,這可是真的,不是和你開玩笑,今天上午剛簽的合同,你們老板把這酒店還有你們這些人,全賣給我們崔老板了。所以,你別那麽高傲、那麽得意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們老板很寵你,但是,過去是過去,今後是今後,上帝死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聽你們老板說,你也不是保守之人嘛,為什麽見了我們就這麽不開放?是不是嫌我們太老了?
你、你……吳麗紅氣得心裏直哆嗦,要是換了兩年前,早掀了桌子了。但她竭力忍耐著,看他還能說出什麽來。看來他說的倒是真的,怪不得自從進了門,她就發覺老板的眼神怪怪的,對她也顯得過分親昵了。好哇,辛辛苦苦兩年,說賣就賣了,說到底這都是人家的東西,人家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自己不過是人家雇的一條狗而已。但是酒店能賣,人也能賣嗎?所以說,這不叫賣,而是被老板出賣了,誰知道在背後,他給自己說了些什麽……看來自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吳麗紅還獨自站在那兒胡思亂想,不知怎的,小胖墩竟講起故事來:……一個領導進了歌廳,找了一個小姐。領導問,小姐,你是處女嗎?小姐說,這個問題非常尖銳,很不好回答。說不是處女吧,我又沒有結婚,說是處女吧,我也接待過若幹像您這樣的男人。所以我有時想,也許我可以算個副處吧……等到臨出門,小姐不高興地說,你呀你,不行!領導便反唇相譏,就興你是副處,我就不能是個副廳?
也許這故事太可笑了,滿屋的人都笑起來,崔浩把一口酒全噴到了對麵小胖墩的臉上。但吳麗紅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甚至有點令人反胃。這兩年在酒店,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葷話。而且越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講起這類故事來就越是眉飛色舞,真不知這些人吃了哪門子邪藥。
等笑夠了,小胖墩才指著吳麗紅說:告訴你吧,這故事是專門講給你聽的。不要故作清高,不要一臉受苦受難樣。這年月,四條腿的毛驢不多,兩條腿的人多的是。趁早識相點,無非是個正處、副處而已,不然崔老板立馬就能炒你的觥魚!
不要放屁!你現在就炒好了!
吳麗紅再也控製不住,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時光如水,歲月如歌。無法回避的冷酷,注定要來的不能阻擋。生存與死亡,這是一個問題。生存與尊嚴,同樣是一個問題。已經忍受了許多,何須畏懼這一段的泥濘與曲折。深刻的投入和無望的選擇,都會把生命的豐滿揮霍精光……
讀著這樣的文字,拓士元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是詩歌,是散文,是小說,他說不清楚。是吃語,是獨白,是文字遊戲,他也不好評判。雖然隻隔了十幾歲,雖然常常見麵,雖然看上去隻是一個單純的小姑娘,筆下流淌的,卻盡是生活的苦難與無奈,滄桑與疲憊如彌漫的空氣揮之不去……辦公室寬敞而明亮,生命的鍾擺單調地搖擺著,無所事事卻不能不來,是在揮霍和預支生命,還是在“等待戈多”?他使勁搖一下頭,把吳麗紅的那迭稿子丟到一旁,無法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連他自己也會變得絮絮叨叨了。
吳麗紅是吳楚雄新收的“弟子”,這他知道。在雅安文化圈子裏的許多人看來,兩個人的關係早已超出了一般範疇,這他也很清楚。有許多事真的如謎一樣整不明白。吳楚雄和他是一個村的,雖說他們家後來進了城。不論從哪個方麵看,吳楚雄和他都不能比擬。但許多有才而漂亮的女人,就是心甘情願圍著個疤子轉。這個吳麗紅也認識許久了,他也多次去廠裏看她,到飯店打工後更是常常見麵,他曾經多次表示,要動用關係,為她安排一個很體麵的工作,以為終生之計,但吳麗紅總是莞爾一笑,把他的話當耳旁風。見了吳楚雄則親熱得不知該怎麽辦,一會兒大哥,一會兒老師,叫得人心裏直起膩……就從這一點來說,他和吳楚雄也勢難成為知心朋友,雖然表麵熱熱絡絡,心裏卻似乎總隔著點什麽……
也許,在這種人生遊戲中,成樂雁是惟一的例外。
想當初,成樂雁也是吳楚雄收的“女弟子”。外人都這麽叫,吳楚雄也樂意這麽稱呼,似乎沾上師生關係這一層,男女之間很自然地就純潔和神聖起來。那時的文壇還不像現在這樣沉寂,吳楚雄的小說上了《小說月報》,又獲了獎,這在一向以文化大區自居的雅安是一件大事,地委宣傳部專門為吳楚雄舉行了慶功會,剛剛上任的石海部長親自到會講話,英俊瀟灑的吳楚雄在會上口出狂言,五年之內躋身全國一流作家行列……當時他隻是宣傳部的一名小科長,坐在會議室的拐角處,主要任務是不失時機地起身拿拿話筒,為部長、副部長添點水,心裏別提有多難受了。有人似乎故意拿他開涮,在發言中一次次提到,吳楚雄和他想當年都是雅安中學的高材生,兩人從小是同學,又是最要好的朋友……這種居心叵測的對比對他來說,真比挨幾個耳光還難受呢!拓士元當時憤怒地離開會議室,在走廊裏站了許久。
你好,認識一下吧?
一個光彩照人的女孩突然走到他前,主動伸出手來。
他遲疑地伸出來,讓女孩握了一下,感到眼前有一團霧,朦朦朧朧的。
我叫成樂雁,在市招待所。
好幸會幸會。
拓士元點著頭,其實心裏非常清楚。剛開會的時候,這女孩出眾的容顏就吸引了滿會場的目光。而且不論吳楚雄走到哪裏,她都緊跟在後麵,笑吟吟地和人們打招呼,像個秘書似的。拓士元一打聽,才知道這就是那個挺有名氣的成樂雁!早就聽人們傳說,雅安城岀了個美女作家,先寫詩後寫散文,人樣兒比鞏俐還出眾呢,隻是從未謀麵。後來聽陳麗芬說,這個美女作家原來是吳楚雄的“弟子”,心裏更不開心了。在機關混了十來年,官當不了,錢掙不下,眼瞅著周圍那些一無所長的人,一個個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天到晚便總是長籲短歎,每思命運不公,常歎懷才不遇。回到家裏,陳麗芬更是怨聲不絕。老婆是那種一無所長而野心勃勃的女人,淺薄而又虛榮,自私而又乖戾,和她那文靜而瘦弱的外表很不相稱。老婆自小在城裏長大,同學們這個嫁了局長,那個當了書記太太,你家蓋起了小洋樓,他家養了條德國黑貝名犬,甚至哪個同學穿了一件時興的羊毛衫,都要和他磨叨半宵……要不就說她當時左挑右揀,也是人尖尖,怎麽瞎了眼就挑了他這麽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氣得拓士元隻好說,有錢使人變壞,有權更容易變壞,像吳楚雄那樣屁股後麵跟個美人胚子,遲早會岀大事的。陳麗芬卻反唇相譏,這年月,男人們能做壞事也是本事,像你這樣的,好事還做不成,你做件壞事我看看。你要能給咱勾回個美人胚子來,我立馬和你離婚讓賢!就是在這種“內外交困”中,成樂雁一頭撞了進來。
成樂雁很溫柔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很不高興?怎麽會?今兒老同學慶功,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你哄不了我。其實老同學之間,更多的是一種競爭,一種嫉妒,對不對?
嫉妒?拓士元當時不自然地笑著:我還不至於那麽小肚雞腸吧?
成樂雁那雙眼卻似乎能洞穿一切:你別掩飾,其實應該說,嫉妒是成功的一半,男人之間如果沒有嫉妒,還能叫男人嗎?
拓士元實在說不過她了,隻好又幹幹地笑笑:咱們不要一見麵就爭論好不好?你在報上發的幾篇文章我看過,有一種與你這個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非常老到嘛!
是嗎,你這是有意恭維我吧?
這這……你怎麽說話老是這個味兒!你這個名字也起得好,沉魚落雁,這倒是和你很般配的。
瞧瞧瞧,你又開始恭維我了。不過我挺奇怪,世上怎麽還有你這個姓,沒聽說過。
拓士元第一次開心地笑起來: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咱們這裏三省交匯,從古至今民族雜居,什麽樣的姓沒有。南北朝時期,北魏的地盤就在咱們這一帶,北魏是鮮卑族,不是姓拓跋氏嗎?我這姓,一定就是把拓跋兩個字拆開了的。
這麽說,你也是貴族之後囉。成樂雁被逗得眉開眼笑。他突然注意到,這女人右眼角下有一顆痣,挺嫵媚的。
貴族之後倒不敢攀附,但我身上流淌的,則一定有少數民族的血啊。
什麽,什麽,誰是少數民族?
吳楚雄出來上廁所,看他倆談得這麽熱烈,立刻插一杠子。
成樂雁抿嘴一笑,便跟在吳楚雄後麵,又飄進了會議室。
他當時悵然若失地又站了許久,才蹇進會議室,在那個拐角處坐下。
打那以後,他們倆的關係便急轉直下,就像兩個同樣饑渴的人在沙漠裏遇到一眼泉,同時撲過去痛飲起來。在那段激清似火的日子裏,拓士元一次次痛下決心,與其這樣不明不白地煎熬下去,還是痛下決心,離吧。但是,一旦麵對著那對布袋奶,一想到離婚後必然要遇到的種種非議與責難,他那昂奮的頭就迅速驀了下來。成樂雁倒很知趣,絕口不提離婚結婚的事,隻是一見麵就撲在他懷裏,變著法兒討他的歡心。有時他覺得很對不住她,決心要為她辦幾件事,比如調個工作什麽的。幾次提起,成樂雁總是捂住他的嘴說:別急,等你當了官,這點小事還怕辦不成?他好奇地看著她:你覺得我能當了官嗎?她總是鄭重地點頭:能!說你能就一定能。我第一次見麵,就斷定你一定是個當官的料。你要辦什麽事,就沒有辦不成的。這話真說到他心裏了,總是說得他**萬丈,一下子又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自信,並在她柔若無骨的身上盡情地發泄出來……
直到有一天,拓士元突然得到消息,地委正在考察幹部,他可能要當副部長了。等他興衝衝地把這個喜訊告訴成樂雁的時候,她卻突然無聲地哭了起來。他當時慌了,也有點發懵,笨手笨腳為她抹著淚問:
你……怎麽啦?
我是高興的。
胡說。
真的。
真的胡說。
那就說實話吧,我覺得,我們倆之間……完了。
怎麽會完了?拓士元覺得這女人好奇怪:你不是一直盼著我當官嗎?
其實我是又盼……又怕……
我還是不明白。
我很清楚,你是一個很自尊也很自私的人。如果你不當官,我們的關係就斷不了,甚至會發展下去。但是,一旦真當了官,就……
就怎麽?拓士元急口問。
這樣說吧,比方說你當了官,我還能天天見到你嗎?
見麵當然可以,隻要注意場合,總不能……
不等他再說下去,剛才還嗚嗚咽咽的成樂雁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一直笑了好半天,才說:看你現在就這麽吞吞吐吐了,何況真當了官。我說,我們還是結婚吧。
結婚?一聽這兩個字,拓士元真的嚇了一跳。怔了好半天,他才又吞吞吐吐地說:你呀你,怎麽突然想起結婚來了?
這怎麽是突然想起來的?成樂雁圓睜兩眼,直勾勾望著他:你不是多次說過,要和她離嗎?現在到時候了,你明天就正兒八經和她談。隻要能離了,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我什麽也不要,惟一圖的就是你這個人!
這個……讓我想想,我真的……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拓士元像讓人猛抽了兩個耳光,臉變得灰塌塌的,軟軟地躺了下來。
怎麽樣,考驗出來了吧?成樂雁大聲說著,敏捷地跳下床,在地上走來走去,像上足了發條的時鍾:我知道你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我說,隻要你一當官,咱們倆就完了,你還不信。好啦,你也不用再失魂落魄的了,也不用後怕,不要怕我訛詐你,我成樂雁還不是那種人。告訴你吧,我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天,所以,你又哄我這呀,又哄我那呀,我全不信。如果我當時答應下來,那不是更扯不清了嗎?實話說吧,今兒這一麵,咱們就是最後一麵了。從明天起,你去安安穩穩當你的官,我還規規矩矩做我的人,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就當沒這回事一樣,這下你放心了吧?
不等他再說什麽,成樂雁已經一陣風跑了出去。這個約會地點,是他們精心選擇的,一處很僻靜的個體旅館。等他穿上鞋追了出去,成樂雁早出了院子。雁子,你等等!他當時不管不顧地在後麵呼喊著,那個婷婷的身影卻如一條小魚沒入大海,很快消失在細雨淋淋的夜色之中……
從此,不論他打電話,寫信,還是打傳呼,再沒了她的一點回音。
後來,他還是從吳楚雄那裏聽到消息,成樂雁很快辭了市招待所的工作,獨自一人到南方打工去了。也許是在深圳,也許是在海南,吳楚雄語焉不詳,他也不便再問。真像成樂雁說的,兩個人的關係,從此就一刀兩斷了……
然而,誰能想到,一晃四年過去了,她怎麽又打來了電話,她是從哪裏弄到他家裏的電話號碼的?要知道,這四年他搬了兩次家,電話號碼也換了兩次啊。
突然電話響起來。一拿聽筒,便傳來一個很粗獷的男低音:
喂,是拓部長嗎,你好你好。我是謝山呀,怎麽,貴人多忘事,想不起來了?省台電視劇製作中心,對,對對,老朋友嘛。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一會兒就到,準備請客吧,我還給您帶了一位,紅粉知己喲,保證比你們那地方的更出眾……關於你那劇本,到時候談,見麵談,沒問題……謝山這個人曆來就是這樣,自來熟,一派不容置疑的口吻,好像誰都欠他什麽似的,反倒顯得特豪爽也特招人喜歡。拓士元放下電話,不由得感慨著,心裏便有點興衝衝的。
這個謝山,在省電視台見過幾麵,也不知是幹什麽的,名片上亂七八糟印了好多頭銜,拓士元便隻好恭稱他為謝導了。聽他那口氣,好像真能拍成了。如果真能拍成,別的不說,那可是好大一筆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