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看吳楚雄這樣子,拓士元又氣又笑,連連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呀你,真不愧是咱雅安憐香惜玉的大情種賈寶玉,剛送走一個尚釆薇,又冒岀個吳麗紅來°你自己懶得寫,卻管她們這些人做什麽,像這樣前門送舊後門迎新的,你累不累呀?
士元啊,你……是說楚雄吧?雷應蓮忽然走了出來,笑吟吟看著他們倆:這你算說對了,他這個人天生的受罪鬼,一天到晚累得要死,錢掙不下,人認不下,外頭欠了一屁股債,再籌不到些錢,這下子馬上就關門了。
這……天無絕人之路,怎麽會關門呢……拓士元明白,她是在旁敲側擊那筆債,隻好胡亂應著。好在有吳楚雄在一旁,這女人幹氣沒辦法,臉兒蠟黃蠟黃的。每次看到這女人蠟黃的臉,拓士元就總是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有什麽病呀?看看這女人的氣色,就可以想見她在家裏的位置了。他勉強等一下,把那迭稿子夾在車架上,又在吳楚雄肩上拍一拍,扃咐他租房的事抓緊點兒,趕緊跨上了那輛吱吱嘎嘎亂響的自行車。
人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獨特的地理環境必然會孕育出迥異的人物和地域文化。自古江南出才子,燕趙多悲歌,曆代皇帝大都岀在中國一個比較固定的地方,就是這麽個道理。黃河九曲十八彎,除了著名的河套地區,就彎出雅安這麽一個美麗的金三角。這裏地僻人稀,三省交匯,自古兵戎必爭,往來遷徙頻仍,造就了一種風格獨異的人文地理環境。說起話來,這裏的人不急不緩,柔裏帶剛,蔚然古風,並保留了不少的古漢語痕跡,比方說到我,一般的本地人都說成“吾”、“吾們”,身臨其境者聽得饒有趣味,可惜寫在紙上就沒那個味兒了,所以在本書中我們隻好遵循慣例依舊寫作“我”和“我們L這裏是全國著名的民歌之鄉,你走在田間曠野、地垣街頭,時不時會聽到那悠揚婉轉的清歌低唱,心底便頓生一股來自生命底蘊的蓬勃**。不過這二年,一些年輕人更喜歡“妹妹你坐船頭”、“抱著妹妹上花轎”了,隻有一些海內外知名民歌專家和歌唱家仍不時來這裏釆風、尋找靈感。尤其令人叫絕的是,這裏是著名的美女之鄉,一個外鄉人初到雅安,常常會在大街上一逛一天,因頻頻回頭弄得脖子酸疼,就像落了枕似的,幾天都恢複不過來。一般講,美女需要有三大硬件,一是相貌,即老百姓說的眉眼,二是身材,須是走起路來風擺楊柳,修長而豐腴,三是皮膚,所謂肌如凝脂,白如雪而光如玉也。三者俱佳,方為難得的上品。雅安女,不僅具備這三個條件者甚多,而且更有別處姑娘難得的一點,就是“風情”。走起路來婀娜多姿,有一種“飄”的感覺,說起話來款款軟軟,有一種“甜”的味道,特別是那一雙眼睛,更是顧盼生輝,更有一種“勾人”的魔力……尤其令人叫絕的是,這裏的女人不僅天生麗質,更懂得愛護美、培育美、發掘美,即使在當年最貧困的時候,也不忘進城時多帶一雙鞋,路上穿的是破鞋,來到城裏先找廁所,把懷裏揣的新鞋換上……伴隨著改革開放,雅安女走出小城,飄落各地,熟悉本地話的,不管你在天南海北,進住哪個賓館、酒樓,都會驚奇地發現,站吧台的、領班的人說起話來大都帶一點雅安味兒。
這幾年,一夥雅安美女又進軍本地文壇,湧現出一批美女作家,就像當今套話說的,形成了本地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氣在這夥人當中,尚釆薇就是很出名的一位。
大凡漂亮出眾的姑娘都不太安分,上中學的時候就成了眾矢之的。尚采薇也是這樣,在縣城念高中時就和同班同學白明理轟轟烈烈談起戀愛來,直到雙方父母緊急出動,曉之以利害,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才暫時撲滅了這團令人恐怖的小火苗。但由於戀愛影響,白明理終究沒考上學校,早早地就進入行署機關當通訊員了。許是天分甚高所致,尚采薇在經過一段要死要活的感情磨難之後,居然一舉考上了大學中文係。自視甚高的她,終於離開小小的雅安,來到一座舉世聞名的通都大邑,徜徉在書聲朗朗的大學城裏,並以岀眾的容貌很快成為同學們新的“偶像”,一朵名副其實的“校花”。然而正當她追逐新的白馬王子的時候,白明理不失時機地來到校園,一連住了十幾天,死磨活纏地與尚釆薇出雙入對,逢人便介紹他的這個“未婚妻”,並一次次威脅尚釆薇,如果她膽敢另覓高枝或遠走髙飛,他就滅了她們全家……許是注定要還的孳債吧,尚釆薇果然收起小心兒,念完四年大學,便乖乖地卷鋪蓋回雅安,與白明理“重修舊好”了。由於有這一番“犧牲”,從此白明理對她倒是敬若神明,言聽計從。到如今,白明理已不當通訊員,成了行署辦公廳的大幹事,主要服務孟爾同副專員,依舊對妻子百依百順,每天按時上下班,不等妻子回來就早早地做好了飯。然後獨自一人拿出一副撲克,自己和自己玩了起來。
天色已晚,大雜院裏安靜了許多,隻有一對年輕人手挽手在散步,大概早吃過飯了。地委、行署機關宿舍樓蓋了很多,但由於白明理隻是個幹事,所以他們家至今住的還是兩間破舊的小平房,這也是尚采薇瞧不起丈夫的一個原因。但白明理對此毫無辦法,自己一沒文憑二沒後台,怎麽可能有大的發展呢?愈是提拔不了就愈理虧,愈理虧就愈是把老婆奉若神明,這些年他幾乎把心思全撲在家務上了。好在孩子有父母照看,兩個大人也沒有多少煩心事……電話一個接一個,但接了幾次,一拿起來就掛了線,真不知在搞什麽鬼!最後一個沒掛線,話筒裏傳送出一個混濁的男低聲,白明理聽出來了,是地委委員、宣傳部長石海。這老頭當了十來年宣傳部長也沒個進步,但畢竟是地委領導,白明理隻好客氣地應付著。問他有什麽事,石海連說沒事沒事,卻反而關心起白明理的進步來,連問他最近幹什麽,見沒見書記,下一步機構調整有什麽想法;又說他也是老地委了,從通訊員做起,是知根知底的機關幹部,應該盡快上一個台階;還說現在的幹部使用問題太大了,放著這麽多優秀的機關幹部不用,盡從基層鄉鎮提拔人,嘴上說是重在實踐經驗,實際上還不是因為基層幹部有錢有實力……直說得白明理不耐煩起來,隻剩下了一個“嗯”,才哼哼嘰嘰掛了線。
老不死的,棺材瓢子!白明理冷笑一聲,啪地扔下了電話耳機。
等他轉過身來,尚釆薇已夾著一股夜風進了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揚腳,啪啪,高跟鞋飛到了牆角。尚釆薇一邊揉腳,一邊嬌聲嬌氣地說:老公,做下什麽好飯啦,都快餓斷腰了。
白明理不吱聲,默默地把飯舀好,端到老婆麵前。
‘哎呀呀,又是和子飯呀,都連吃三天了,你就不怕把老婆吃成黃臉婆?
白明理不理她,默默地吃了一碗,又吃一碗,才攙下碗說:餓成黃臉婆也好,省得在外麵招惹是非。
喲嘀,你這是什麽意思?尚采薇正在香甜地吃飯,一聽這話,立刻把碗摟到茶幾上,彎彎的眉毛擰成一條線:你倒要說清楚,我在外麵是偷人了,還是養漢了?
白明理又不吱聲了。
不行不行,你倒是說呀!今兒個不說清楚,沒有個完。尚采薇說著,使勁地推他一下。
白明理隻好嘟噥著說:你倒是看看呀,都幾點了。人家隔壁那兩口子,都到黃河邊散步去了。我倒好,一個人守在家裏,飯冷了熱,熱了冷,你還嫌不好吃……
噢,叫你做頓飯就有怨言了?我在外麵累了一天,還不是為了咱這個家?告訴你吧,本來今兒好好的,事情也辦妥了,人也請下了,討論會總算有眉目了,人家心裏高高興興的,叫你這麽一攪和,全毀了……我……我,但凡是男人們有點本事的,還用得著我在外麵應酬忙活?
說著話,尚釆薇眼裏已嘯滿了淚。
一看老婆要哭了,白明理才著了慌,忙扶住那一雙柔嫩的肩,長長歎口氣說:好啦好啦,算我不對,算我不對!我且問你,討論會的事真的有眉目,能弄成了?
一看他軟下來,尚采薇的委屈更大了,幹脆一頭拱在他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人家這些天腳不著地,東奔西走,還不就是為這事嘛。你以為在外麵陪這個笑,陪那個說話,一個女人家我……我容易嘛。晚上本來說好了,有人還在外麵請客,非讓我參加不可,隻要參加了就讚助一千塊,我不是想你嘛,硬頂回去了……真想不到,熱臉蹭了一個冷屁股……
白明理小心翼翼地問:請客……是不是……石海?
是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尚釆薇忽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盯著他。
他忙慌亂地移開目光:我是說,要在外頭吃飯,你隻要打個電話……
電話……人家又沒有手機……
尚釆薇又嗚嗚地哭起來。
好啦好啦,都怨我都怨我,你打我還不行?白明理真的慌了,一個勁兒為老婆抹眼淚:沒手機,咱就給你買它個手機,不就是一兩千嘛。今後,我再不說了還不行?
也許這一番撫慰真的起了作用,嗚嗚聲逐漸低落下去,尚采薇終於坐直了身子。隻有乖高高的胸脯依舊劇烈地起伏,讓人更生一番憐愛。白明理心想,這老婆可真是一個尤物,弄得他一會兒心裏癢酥酥的,就像有什麽東西抓撓一樣。他知錯即改,立刻利索地收拾完碗筷,又沏一杯清茶,推到她麵前。
你不知道我不喝茶,喝茶對皮膚不好?
好,好好。白明理打一下自己腦袋,又立刻翻箱倒櫃,找出從美國傳銷過來的“仙妮蕾德”晚茶,重新為老婆泡上。然後涎笑著說:
怎麽樣,即使我有天大的錯,這下總可以了吧?
死鬼!尚采薇莞爾一笑,自個又掏塊手帕,仔仔細細搽一通臉和眼角,才鄭重其事地說:你乖乖坐著,我還有正事和你說的。要舉辦這麽一場討論會,起碼需要五六萬塊錢,我說,你能不能想想辦法,給咱拉幾萬讚助?
一提到錢,白明理就感到心裏底氣不足。這些年一直鑽在機關,要說花錢,他什麽錢沒花過?要說弄錢,卻不免有點手怯,隻好老老實實搖搖頭說:開個會就需要那麽多錢?
你以為呢,尚采薇不屑地扁扁嘴:來百十號人,吃飯、住宿需要多少?還得租會場,來賓每個人不得送一份紀念品?有些名人一般紀念品都不行,按慣例是送紅包的。我說,你到底能拉一部分讚助不能?
不行。
我就知道你不行。
要不試試……
快別試了,試也白搭。我說,你先和書記、專員通通氣,到時候請他們岀席,講講話,這個沒問題吧?
這個……白明理又囁嚅了:現在這幾個書記都是新來的,我還不認識……孟爾同專員倒沒問題,可是你也知道,他和石海又是死對頭,聽說兩個人最近又都在爭風吃醋鬧矛盾呢。
這麽說,除了姓孟的你連一個領導也叫不出來,你不是天天給他們寫材料嗎?
寫材料是寫材料,可我和人家隔了多少層,中間有科長、主任,還有秘書長,現在的領導,又從來不坐機關,整天不知在哪兒……
好啦好啦!我就知道你這樣。你說說,我能靠上你什麽?錢,錢沒有,人,人沒有,在家裏做個飯,還吹胡子瞪眼,天大的委屈。人家找個男人,是個依靠,我找個男人能……能靠上個什麽……說著說著,又開始抹眼淚了。
白明理已經完全被打敗了,自己也覺得十分理虧,隻好攬著老婆的腰,一個勁兒賠不是,又端來一盆熱水,親自動手為老婆洗腳。握著老婆如小白兔似的兩隻腳,他的心裏有了一股衝動……老婆畢竟是老婆,不管在外頭怎麽人五人六,上了床,脫衣見夫的時候,就還原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他也就找回了失落的男人的自尊。看著老婆**著在他身下扭曲成一團,兩隻雪白雪白又如少女般充滿彈性的**一顛一顛,白明理的力量陡然增長,如老牛推車一般,或者如衝鋒陷陣的鬥士一般……直到大叫一聲,如中了子彈似的,汗津津地倒在女人身上……
嗨,你呀你,野獸似的,也就這會兒還有點用!尚采薇眯起眼,邊喘氣邊抓他的後背,好像要背過氣去了。過了好半天,才甜甜地笑起來,不無遺憾地喃喃著:唉,好事總是那麽短暫。你別動,就這麽摟著睡一夜吧,噢?
自打拓士元和尚采薇走了,吳楚雄就有點心不在焉,不管做什麽都恍恍惚惚。老婆拿來一筆帳,他算了兩回都合不攏,最後還是老婆給結起來的。這兩年多虧了老婆,才勉強支撐到現在。說起來雷應蓮和他也是念中專時認識的。那時他即將畢業,老婆才剛刖考上財會學校。財會學校和輕工學校隻隔著一堵牆,共用一個操場,所以兩校的學生常常見麵的。吳楚雄雖然念的是中專,學的是輕印,但心地高傲,一門心思想當作家,一有時間就坐在操場後麵的大柳樹下,讀各種中外名著。他長得高大、魁梧,一米八零的個子,坐在那裏就像一座鐵塔,很是引人注目。一天,一個文文弱弱的小女孩把排球打到了圍牆外麵,急得在那裏直跺腳。吳楚雄縱身一跳攀上圍牆,把球撿了回來。從此他們就認識了。記得第一句話雷應蓮就說:你天天看小說,是不是想當作家呀?他當時不由得一愣:你怎麽知道?小姑娘就笑起來:從春天到秋天,我見你一直在這兒嘛。我還知道你是輕校的,咱們是老鄉,對不對?……此後的歲月則平淡無奇。先是他畢業了,分到了當時還相當興旺的省第五印刷廠,當了電腦部技術員,後來是負責人。後來她也畢業了,在他的幫助下分到地區棉麻公司當了會計。然後是結婚、生孩子,一眨眼工夫就到了現在。對於雷應蓮,他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說到底他是一個很現實的人,隻覺得年齡大了,家裏又窮,能不花錢娶一個媳婦,夠幸運的了。新婚的那個晚上,由單位車庫臨時改成的那間所謂的洞房,一隻簡陋的鐵管床,幾個紙箱子,隻有兩床花被子和單位女職工剪的幾個喜字才透出一點兒新婚氣息。吳楚雄忍不住問:
應蓮呀,你就這樣嫁給我,不後悔嗎?
當然,我從來不做後悔的事。
雷應蓮一邊說,一邊還在往牆上釘報紙。牆太潮濕了,虛虛的怎麽也釘不住。
那,你究竟愛我什麽呢?
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東西。東西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對不?
當然,可是我這個人也不怎麽樣,又抽煙,又喝酒,而且一點兒不溫柔。
你呀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雷應蓮笑起來,幹脆把報紙一丟不釘了,坐在吱吱作響的鐵**說:這些都無所謂。我覺得,你這個人很不一般,將來必定能成大事的。你對文學那麽癡迷,好好堅持下去,將來總有一天會成為中國的巴爾紮克的……
好!好!說到激動處,吳楚雄呼地站起來,像孩子一樣雙手托起嬌小的她來,一直舉過頭頂,在窄小的屋裏連著轉了好幾圈:有你這番話,我一定幹出個名堂來。到時候我成了巴爾紮克,就領著你到全國、全世界逛去。我們去看盧浮宮,去泰晤士河邊聽汽笛聲,去爬乞力馬紮羅山,去買一大堆你喜歡的好看衣服……
往事不堪回首!時間愈久,這些逝去的情景便愈加清晰,曆曆在目,但那仿佛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世界,不再是真實的自己了……吳楚雄感到頭昏沉沉的,伏在辦公桌上想睡一覺。
雷應蓮走了進來,推推他:快起來回家吧,人們都散了。
散了,為什麽?
為什麽,你說為什麽,到點了唄!
那你先去買菜吧,我想再躺一會兒。
不行不行,黑咕隆咚的,在這地方躺什麽。我說,你怎麽一天到晚沒精打采的。雷應蓮說著,摸摸他的頭,立刻哎呀一聲叫起來:你看你,頭挺燙的,一定是病了,快回家吧。
怎麽會病,我才沒那麽嬌氣呢。吳楚雄嘴裏說著,架不住老婆死拖活拽,隻好起來,把公司門鎖好,昏沉沉跟在老婆身後。一路上盡是熟人,都紛紛和他倆打招呼。雷應蓮應著,說笑著,他隻默默跟在身後。第五印刷廠破產了,這條街上盡是原來五印的工人,老同事了。過去五印興旺時,一說在五印工作,人們就嘖嘖稱羨。現在嘛,整條街又髒又亂,這些老同事做什麽的都有,有賣豆腐賣涼粉擺各種小攤的,有蹬三輪給人送貨的,最不濟的則在十字路口立塊牌子,手裏舉著個“替人刷家”的小牌牌,天黑了還不肯回去,一定一天也沒有攬下個活兒。在十字路口矗立的那個靚崽大酒店,是全城很出名的一家,吳麗紅就在那裏當大堂領班。吳楚雄偷眼看看老婆,雷應蓮已蹲下來,正在挑揀著買小白菜。老婆真是塊過日子的料,總是揀這種最便宜的菜買。吳楚雄隻好站住了等她,看看賣菜的也很熟悉,原來是原廠辦主任李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當年這女人還是地區一所小學的老師,中師畢業,五印興旺那幾年,還是托地委一位副書記的門子,才調到廠辦的。現在時過境遷,那位老副書記也早已作了古,塚上之木拱矣!聽說她和那位當年的副書記有點不清不白,也不知真的假的。再細瞅瞅這女人,五十多歲了,倒依舊眉清目秀,風姿不減當年。也許這就是咱雅安女,雅安女到什麽年齡也總是風情依舊。隻可憐這女人至今還是獨身,似乎年輕時的風流主兒注定都要晚境淒涼……這時,老婆的菜也買好了,大虎二虎下學了,齊刷刷站在大門口。這兩年幸虧開了這片廠,不賺錢也有個活錢使,要不恐怕連這兩個小家夥也養不起了。吳楚雄昏頭昏腦開了門,便一頭倒在**。
飯熟了,熱騰騰的炒白菜端了上來,兩個孩子狼吞虎咽,吃得真香。吳楚雄隻好爬起來,也不鹹不淡地吃開了。
雷應蓮說:你恐怕是感冒了,一會兒我給你弄一碗薑湯,熱熱地喝喝岀岀汗。
不用不用,我的身子我知道。我主要是心裏不痛快,有點空落落的。
噢,我算明白了……雷應蓮立刻扁一扁嘴:我說你怎麽這樣子,原來是看到人家尚采薇開討論會,又勾起你那舊心思了。
這個……你見尚采薇了?
我回來時剛剛碰上她,就見她喜滋滋的,好像得了個元寶似的。一個女人家,不在家裏襄夫教子,整天在外麵遊遊****,有什麽意思。
吳楚雄不理她的茬,隻顧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不管尚釆薇還是拓士元,其實都不算有什麽才氣,充其量都是些小玩藝兒,想不到這幾年下來,居然都混出一個名堂來。你說說,他們哪個人能和我比,在雅安,真正稱得上文學第一人的還不是我?
快別這麽說了!雷應蓮立刻搶白他說:在咱們家,千萬別再提文學這兩個字好不好?你說說,你追求文學十幾年,文學給過你什麽好處?文學是能吃還是能喝?快死了心,讓他們撲騰去吧,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印刷廠就行了。現在我是一聽文學這兩個字就頭疼,都快成條件反射了,你懂不懂?
條件反射。巴甫洛夫。哈……吳楚雄重複著這幾個字,再不願說什麽了,隻感到頭頂被澆了一盆冷水,醍醐灌頂一般。
雷應蓮又說:依我看,你還是再去找找拓士元吧,不要不好意思。他不夠意思,你為什麽要對他夠意思?他一個當部長的,怎麽還擠不出兩萬塊錢來?聽說他把書早賣光了。你還是去找找他,趕快把錢要回來是正事。
你別說了好不好!吳楚雄呼地站起來,猛地一拍桌子:這種事你別摻和,我有我的道理。真是煩死了,一天到晚磨叨個沒完!說完,一甩門便離開了家。
天完全黑下來,街上的路燈昏昏搖搖,猶如鬼火一般。到處是烤羊肉串的、涮火鍋的,煙霧繚繞,嗆得人直打噴嚏。天灰蒙蒙的,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兒時常對著滿天星鬥發呆,現在它們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這些年來,他認識過許多漂亮而頗有才情的女子,比如成樂雁,比如尚采薇,都一個個離他而去了。特別是那個成樂雁,認識她的時候,還隻有二十來歲。那是在市委招待所開會,倒水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真想不到雅安還有這樣清純的女子。剪著齊耳的短發,那眸子就像天國裏來的,那麽漬澈又那麽幽遠。作為一個雅安人,他見過的讓人眼睛一亮的女孩多啦,但無不充滿了俗豔,從沒見過這樣氣質的女孩兒。他於是就想,這女孩的家庭一定相當高貴,至少是知識分子型的,誰知散了會一打聽,才知道她的老家在大山裏,全村十來戶人家,七八個媳婦,進一趟城要走一天的山路呢。從此他便斷定,氣質完全是天生的,而不是後天能夠養成的。所謂深山出俊鳥,這句話也絕不是諧妄之語。而且更難得的是,成樂雁居然也喜歡文學,一個皺巴巴的小本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長短句。一席傾談之後,小姑娘自認為找到了高人,立刻吳老師、吳老師地歡歡喜喜叫個不停。後來,吳楚雄領小姑娘來一趟家,見過了雷應蓮,算是正式收了個徒弟。再後來,吳楚雄便領著她步入雅安的文化圈、社交圈,認識了一個又一個新朋友,直至有一天又認識了拓士元……以後的事沒法再想了,成樂雁也早已離開雅安,不知晃**到什麽地方去了……現在,惟一還留在他身旁的隻有吳麗紅了,他一定要把她培養成一個真正的作家、詩人,打敗尚釆薇,也打敗拓士元,打敗世上所有從事這一行當的人!
等到摸著冰冷的大理石,看著進進出出的人流,吳楚雄才驀然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又走到了靚崽大酒店的門口。從落地玻璃門望進去,吳麗紅穿一身黑旗袍,正笑吟吟地招呼一撥撥的客人。兩個雙腿修長的迎賓小姐已撩起門簾,示意讓他進去。但他從兩個小姐那一臉的愕然中立刻悟到了什麽,猶豫著後退了好幾步。這座酒樓氣概非凡,進進岀岀的全是本地區本市有頭有臉的頭麵人物,聽說除了書記一個人,其他頭頭腦腦常常進岀這裏,就在這時猛然闖進他這麽個滿臉疤痕的莽漢,不嚇大家一跳才怪呢。
當然,他並不懼這些衣冠楚楚的所謂闊人上流人,而且從心理上人格上蔑視他們,即使比這裏豪華得多的酒樓、飯店,他也總是直進直出,目不斜視。這二年,有錢就是草頭王,我是流氓我怕誰!主要是想到了吳麗紅,一個清清爽爽的小女孩,突然闖進一個老疤子來找她,她是不是太難堪了?她該怎麽解釋,別人又會怎麽看?吳楚雄愈想愈感到底氣不足,可是又不忍即刻離去,隻好退到一邊的玻璃窗下站定了。
又一輛奧迪車駛過來。等幾個人下了車,吳楚雄突然發現,簇擁在中間的不是原第五印刷廠廠長崔浩嗎?個子不高,但頭很長也很窄,兩隻眼不相稱地顯得很大,一身挺括的西裝,「邊走一邊神氣活現地東張西望,指指劃劃。這個人先後已搞塌了好幾個企業,最後便來到了省第五印刷廠。在五印呆了兩年,此公最大的政績便是完成了廠子的改製,也就是徹底破了產。後來,聽說到省城混跡去了,怎麽這會兒又岀現在雅安,是不是又殺回來了?吳楚雄下意識地走前幾步。當然,沒一個人往他這邊看,都齊刷刷地進了大廳……
吳麗紅迎上來,依舊笑吟吟的,但吳楚雄忽然覺得,她笑得很假,也顯得很賤,有一種“那種女人”的感覺……崔浩顯然已認出她來,略略怔了一下,而另一個男人立刻不懷好意地笑起來,轉身撞了她一下。吳麗紅立腳不穩,立刻跌在崔浩身上。大廳裏哄堂大笑,吳麗紅臉兒通紅……吳楚雄感到一股血直往上湧,捏得拳頭嘎嘎作響,轉身就走。
呸!一口濃痰飛了出來,劃成一個好看的弧線,準準確確落在落地玻璃門上。兩個迎賓小姐便罵起來。
夜深了,秋風習習,已有了絲絲涼意。黑暗中感到腳下磕磕絆絆,盡是磚頭瓦礫。一排葦席搭成的圍牆攔在前麵,裏麵是黑乎乎的半截子樓,密密麻麻的腳手架。這就是那個什麽上海老板正在建設的娛樂城。聽工人們私下議論,這個老板樓蓋了半截子就跑得沒影兒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原來這裏是一車間,挨過去就是電腦部了。電腦部是當年五印搞的一個技改項目,一共有十幾台電腦。吳麗紅當年技校畢業,就分在這裏打字排版。這裏一色都是新招的女工,隻有他一個男的,廠裏人都戲稱他是黨代表,洪常青。那是他度過的一段最快樂的日子。女工們都那麽年輕那麽單純,整天笑呀鬧呀,連哭鼻子也是有趣的。他寫的那一部獲獎小說,就是在那個時候完成的。記得在省城培訓她們的時候,許多女工還不會寫26個字母。吳麗紅為了練鍵盤,把指頭都打腫了,他就在夜裏為她敷熱毛巾,感動得吳麗紅兩眼落淚……人哪,隻有一次年輕!誰知這一切,都被那場無情的大火吞沒了。
火是從倉庫那邊燒進來的。那時他們正在加夜班,趕印一個地委文件。一個上廁所回來的女工突然驚慌失措地叫喊起來:火!火火……倉庫緊挨著電腦部,吳楚雄那會兒非常鎮定,立即要她們關掉機器下樓。果然,還不等她們都下了樓,火舌已伸到電腦部的窗戶上了。吳楚雄推著最後幾個人正要離去,吳麗紅突然又衝上來,要拉掉通往一車間的電源線。吳楚雄急了,衝進去一把拎著吳麗紅就往門外扔。就在這時,一台電腦已砰地一聲爆炸開來,大火吞沒了整個車間……吳麗紅倒毫發未損,他的臉上卻留下一片片永遠去不掉的疤痕……
火,不僅毀了他的臉,也毀了他的夢!在漆黑的夜色中,那火苗似乎又燃燒起來,頃刻間變成了熊熊的烈焰……事後調查,據說是由於電線老化,鬼才相信呢!
吳楚雄感到自己的心也在燃燒,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
這時,幾個人突然走到他的身邊,驚愕地叫起來:這不是楚雄?
吳楚雄也很驚愕,隻好一骨碌爬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廠裏的幾個老工友,便不解地問:你們這是幹什麽呢?
找你呀。剛才我們去你家,應蓮說你出去逛了,誰知在這裏碰上了。
找我幹什麽?
其中一個人便走近一點,低低地對他說:我們已經聯絡好了,明天一早,全廠的人都去地委,找他們當官的去!
你們要……上訪?
當然。破產以後,說是賣了地就給咱們發錢,怎麽到現在錢還沒到位,肯定是當官的給挪用了!要不,早就貪汙了!你也不用怕,凡事有我們呢,你過去好歹是個領導,隻要跟著我們去,什麽也不用說,我們就膽更足了。怎麽樣?
唉,算了吧,老兄!吳楚雄拉住他們的手說:聽我的,快別鬧騰了,還是該做甚做點甚吧。現在,誰還管誰呀,不鬧白不鬧,鬧了也白鬧,日子還得靠我們自己過。
哎呀,那你是不去了?
我不去,誰願意去誰去!與其去找那些當官的,還不如在家多睡會兒覺呢!
吳楚雄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他遠去的黑影,幾個人都罵起來,氣得在那裏直跺腳。
門簾一掀,吳麗紅就認出了那張長長的叫驢臉。崔浩當廠長的時候,她就常常這樣心裏叫他,隻是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吳楚雄。吳楚雄對她當然好,甚至可以說出奇地好,這令她十分感動。在初進工廠的那段日子裏,是楚雄給了她無限的溫情和愛意,使她度過了那段最淒惶苦惱的日子。那時她剛剛進入社會,小小的雅安城對她來說,不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工人們粗野而又**,經常開一些帶色帶味的玩笑,弄得她常常麵紅耳赤,恨不能有個地縫鑽下去。她剛來分配在鉛印車間。車間主任是個胖墩墩的老女人,說起話來粗聲大氣,和個男人似的。第一天上班,有個男的就當著她的麵說,老主任,聽說你每天晚上都要吃夜宵?有人便起哄了,快說說,吃的什麽?其他幾個女的立刻齊聲高喊:一根香腸,兩顆雞蛋!她當時還挺奇怪,就忍不住問旁邊一個女工,這是真的嗎?咱主任家就那麽有錢?一聽這話,周圍的人們便笑得更歡了,那個男的更加神秘地看著她說,將來等你結了婚,家庭也就富裕起來了,也就天天黑夜一根香腸、兩顆雞蛋,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