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001
電話是半夜打來的。
這是在黃河拐彎處,這是一座新崛起的城市。除了遠遠近近昏昏欲睡的幾盞路燈,這裏的夜靜悄悄,聽得見黃河徐緩的濤聲。在這種短促而寶貴的靜夜,尖銳的鈴聲驀然響起又經久不息,就像一道道閃電劃過沉沉夜空,聽得人心驚肉跳。
瞅一眼沉睡一旁的老婆,拓士元直愣著,任憑那鈴聲一遍一遍響,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麽辦。因為男男女女的事,最近老婆正和他處於冷戰時期。十幾年的歲月駁蝕,陳麗芬已由一個雅典娜女神蛻變成十足的護蛋母雞。黑暗中,一條細瘦的胳膊依舊緊勾著他的脖子,讓他想起一隻忠實的牧羊犬。摸摸腮幫子濕濕的,那一定是她流的涎水,東北人叫哈喇子。四十而不惑,都這把年紀了,又是堂堂的宣傳部副部昏,正處級待遇,在外麵遊遊****可以,他可不想打碎這個苦撐十幾年的家……真見鬼!電話依舊頑強地響個不休,拓士元隻好小心地從那彎成一圈的膀子裏鑽出來,赤腳跑進客廳。
一拿聽筒,果然是個女音。
閃電消失了。月光下的黃河水氣蒙蒙,夜潮嘩嘩地湧來。一隻銜泥的燕子輕盈地掠過河麵。一種陌生的親切感……拓士元心急火燎,盡可能壓低聲音,悻惱又無奈地連問你是誰。對方卻嘻嘻直笑:猜猜,你猜猜呀!嗨,聽聲音就是個年輕而又自負、輕佻的女人!如今的女人都不知怎麽了,一岀口全是這腔調這德性。新人類?新新人類??新新新……拓士元揉揉酸澀的眼,搜腸刮肚說出好幾個名兒,終於有種受愚弄的感覺:神經病,我放電話了!那遙遠的嘻嘻聲立刻戛然而止:別別別別……你好大的架子喲,才幾年不見,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我有正經事的……
成樂雁……真的是你?!
拓士元身子一顫。
燕子驚飛了,銜泥落在地上。啊不,是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什麽,成樂雁……她又回來了?!不等拓士元回過神來,陳麗芬已吊著兩個布袋奶蹦進客廳,兩眼直直盯著他。客廳的燈全亮了,白生生刺得人眼疼。
所謂家庭,說白了就是兩個人的戰爭。用市場經濟理論說,也許可以看作股份合作公司,夫妻不過是謀求共同利益的兩個入股人。許多年來,拓士元感到自己一直就在這兩個布袋奶的擠壓下踽踽而行,一直走到今天。想當年找對象的時候,談了數不清的姑娘,其間既不乏溫文爾雅的大學生,也有許多美麗、溫柔的可人兒,居然鬼迷心竅一個也看不上,一晃數年到了“老大難”年齡,才急急慌慌把這對布袋奶迎回屋來。當時的陳麗芬奶子小小的尖尖的,而一對毛絨絨的大眼忽閃忽閃水汪汪的倒挺好看。誰知自從生了維維,卻突然變得又大又鬆軟,使他一見就心裏發悚,有時則感到生理性的反胃,想吐又吐不出來。
等兩人都躺在**,慣常的審訊便開始了。
誰呀,那麽鬼鬼祟祟的。
不就是個成樂雁嘛,你又不是沒聽見,明知故問。
聽見怎麽啦,沒聽見又怎麽啦,心裏沒鬼你急什麽。這幾年,那個騷狐子不是到廣州、深圳混去了,怎麽又向你撅屁股了?
你呀你……說話那麽難聽!人家一個姑娘家,不是還拜你幹娘了?
咦,別惡心我了!我可福淺,消受不起。有這麽個幹女兒,阿彌陀佛……哎,你倒說說呀,她找你幹什麽?
這個……拓士元沉吟著,又覺得實在無可回避:我也沒聽清。走了幾年,她說話怎麽變得囈聲喙氣的……反正總的說,在外頭晃**幾年,想回來呢,過幾天就到了,先和朋友們打個招呼……
好哇!原來這樣!怪不得你一下變得喜滋滋的,敢情又要騷回來了。不過我可警告你,你現在好歹也是正處級幹部,女兒也十幾歲了,趁早離這種人遠遠的,別再鬧出什麽笑話來。外頭這幾年,誰知道她在幹什麽,說不來一直在當妓女都不一定。
行啦行啦,放心吧老婆!拓士元不知自己該哭還是笑,隻好耐著性子在黑暗中拍拍哄哄:不就是一個成樂雁嘛,都奔三十的人了,一個半老徐娘的黃臉婆,她有多大能量,你也把她想得太那個了……要知道你老漢現在可是鐵石心腸,不用說她,就是楊玉環再生,也動不了心的。
哼!別耍嘴,你們男人那幾斤賤骨頭,我可秤得岀來。也不光你,還有吳楚雄,也是一樣地賤,一見那狐媚子就發膩……咱們話在前事在後,隻要那狐媚子這一回來,楚雄不屁顛顛地鬧騰幾天才怪呢……
是嘛,那咱們就等著看熱鬧吧,睡覺!拓士元終於不耐煩起來,拉拉被子蒙上了頭。
在黃土高原上,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了,連續多天的高溫酷暑已經過去,冬的肅殺與嚴酷還在西伯利亞那邊徘徊。躺在**的拓士元,感到自己也正徜徉在生命最飽滿成熟的季節,豐豐滿滿而又蓬蓬勃勃,隻想創造或毀滅些什麽。大學畢業近二十年,一直在這座小城裏打撈生活,苦熬苦盼的,多年媳婦熬成婆,一步步爬到常務副部長這個高位,難哪!想當年樂雁在的時候,他還是個毫不起眼的小科長,天真爛漫的她曾經給了他多少歡娛和溫馨,那是一輩子都值得珍存的。幾年不見,小鳥般依人的她會變成什麽模樣呢?
起風了,屋前幾排高大的垂柳,茂密的枝條迎風飛舞,滿窗戶都是晃動的暗影。樂雁的一頭濃發也總是披拂著,常常遮住半個臉。躺在枕上,就像展開了一幅水墨畫,總是讓他癡癡怔怔好半天。特別是雲散雨收的時候,長長的黑發鋪在枕上,沾在身上,那種慵懶嬌弱的繾綣,更是讓他怦然心動……老婆就從來沒有這樣讓人憐愛的時候……
長長的黑發,配一領乳白色睡衣,那麵頰也白皙玉潤,兩隻大眼睛像畫上去的。微風吹拂著,白睡衣一會兒胖一會兒瘦,飄飄忽忽從眼前閃過,輕盈得不像在走路,而像一個幽靈在水麵上劃過……寒塘渡鶴影。惟有這句詩描寫得最貼切了……拓士元感到自己也變得輕盈如鶴,輕輕地離開地麵,風一樣追逐著那白色幽靈……
不知在黑暗中碰到了什麽,忽然間他就跌落下來,如一塊重石刷刷地直往下溜……這裏局促而狹窄,四麵八方都充滿溫軟的擠壓,他透不出一口氣,隻感到全身汗津津的,意識清楚而動彈不得,就像小時候發夢魘常遇到的那樣……那白色幽靈忽隱忽現,在前麵一蹦一跳,他張大嘴巴,卻喊不出一句話,全身上下似乎沾滿了粘糊糊的汁液,無數條鰻魚般的軟體把他緊緊箍在當中……那幽靈似乎變成了一團火苗,又像是一個裸奔的美人,正一跳一跳地向他招手。他於是大叫一聲,就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太陽已升得老高,滿屋一片光明。拓士元吃力地睜開眼,屋裏空空****,隻有他一個人躺在**。回想昨兒一夜,恍恍惚惚,好像走了許多路,見了許多人,卻分明什麽也想不起來。這一段他老做夢,就是想不起夢裏的一點情景來,不知是神經衰弱,還是預示著什麽災禍?也許是受了風寒,全身上下困乏得很,連骨頭都酸酸的,懶懶的怎麽也爬不起來。又迷迷糊糊大半天,才頭昏腦脹下了床,開始慷慨地披掛衣服。
陳麗芬在銀行當收款員,早早便上班去了,茶幾上壓著個小紙條。撿起來看看,字跡很娟秀:昨夜你真棒!飯在鍋裏溫著,我先走了。拓士元不由得笑起來:棒?怎麽個棒法?簡直莫名其妙,隻是感到老婆還是挺逗人的,對他也真好,心裏於是便湧上些許的歉疚。
三扒兩口吃罷飯,拓士元已完全清醒過來。成樂雁半夜來電話,是讓他幫忙租個房子,她回來好落腳的。在這座不大的城市裏,他雖是副部長,號稱路路通,但這類瑣事還真沒幹過。直到下了樓,騎上那輛十年一貫製的破自行車,拓士元依舊躊躇不已,該去找誰呢?
雅安地區三市十縣,是全省最邊遠的一個地區,也是最特殊的一個地區。在所轄的三個縣級市中,古華曆史悠久、交通便捷,幾條交通大動脈縱橫交錯,是名副其實的樞紐要衝;華光資源豐富,屬於那種新興的工業城市;隻有雅安既非交通樞紐,也非工商重鎮,惟一的特色是緊傍黃河,與幾個省隔河相望,是一個典型的三不管地區。但是,自從抗戰以來,這裏一直就是重要的邊區所在地,相沿至今,整個地區的最高行政機關就一直駐嘩於此,所以雅安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撤縣設市,到如今成了三個縣級市中規模最大、建市最長的一座城市。作為一座以行政構架為基礎的消費型城市,這些年來雅安的發展也很快,在一縱三橫豐字型的寬展展大街兩旁,一幢幢造型、設計基本相同的辦公樓、宿舍樓拔地而起,商場和飯店一個緊挨一個,以至連許多本地人也常常分不清這條街那條街,走著走著就轉了向,上了別的單位大樓。這幾年又興起了聞名遐邇的歌廳桑拿美容一條街,整條街上燈火閃爍、彩旗飄飄,遊走在街上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水靈,穿梭往來的小車掛什麽牌子的都有,南腔北調的盡是外地話……全市最大的兩個國有企業,一個是酒廠,生產的玉樓春酒好像是以本地曆史上一個絕代名媛的藝名命名的,行銷周邊三省,每年能賺回數以億計的鈔票,全市上至領導下至百姓引為最大的自豪。這幾年成立了玉樓春集團,總經理曹四還當選了省政協常委、勞動模範;還有一個是麵廠,這幾年市麵上摻假麵甚多,人們想來想去還是本地廠家放心,所以昔日名不見經傳的這個小麵粉廠聲譽鵲起,又是招人,又是擴建,又是打廣告,儼然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名牌企業。至於其他一些企業,一般的平頭百姓就不甚了了,隻是不時從報紙電視上得來一些模模糊糊的訊息:有的正在改製,有的正在破產,有時技改擴建啦,有時又減員增效下崗啦,等等……緊挨著玉樓春酒業集團的,過去就是省輕工廳直屬的老字號國營第五印刷廠。聽說這幾年已完成改製,土地也拍賣了,昔日高大的車間正在拆除,一個上海老板要在這裏新建一座規模空前的娛樂城,隻有原紙箱車間裏還不時傳出機器的轟鳴聲……在車間門外新掛著一個牌子,大書著實達輕印公司幾個字。
吳楚雄,一個滿臉疤痕、蓄著連鬢胡子的中年漢子,此刻正伏在牆角的一張老式辦公桌上忙著什麽。這是用夾板牆隔出的一個小空間,與整個車間隔離開來。透過牆上安的幾塊玻璃,可以窺見車間裏的一舉一動。但噪音是隔不開的,震得人耳朵根子生疼。
一個瘦瘦弱弱的女人走進來,在巨大的轟鳴中努力大聲說:楚雄,六十克紙快沒了。
沒了就再拉去。吳楚雄頭也不抬,眼睛直勾勾盯著報紙上一則反盜版的消息。
人家不給拉,要錢呢。
真笨,不會再換一家?
換,都換幾家了,人家哪一家也都不賒給了,你讓我到哪兒換去!女人突然發了火,一把扯去了他手裏的報紙。
這……吳楚雄愣住了,呆呆地看著老婆。雷應蓮臉蠟黃蠟黃的,又沾了好多灰土,頭上戴一頂男式便帽,蓬頭垢麵顯然剛從機器上下來。吳楚雄不禁一陣心酸,差點兒落下淚來。自從第五印刷廠破了產,老婆就一直幫著他經營這個小小的實達輕印公司,那雙瘦弱的肩膀已經苦撐了兩年多,夠難為的了!可惜這兩年生意越來越艱難,小小的雅安城一下子冒出幾十家小印刷廠,弄得家家吃不飽,競爭也就空前地激烈。所以,他這個十幾人的小攤子能夠勉力維持到今天,已經算是奇跡了。吳楚雄隻好歎著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要錢沒有,活兒不能停一一你就再想想辦法,和他們磨蹭磨蹭吧!
哼,我可沒辦法了!
雷應蓮說著,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
你,你沒辦法我有辦法?——還有幾令紙?
三四令。
那——幹到後天沒問題,到後天再說吧,啊?
看著丈夫垂頭喪氣的樣子,雷應蓮隻好又下了地,轉身向外走。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哎,我說,拓士元不是還欠咱兩萬塊錢嗎?你為什麽不去找找他,也能應應急?
好吧,好吧,改天我就去找他。吳楚雄連連點頭,生怕老婆再說什麽,連扶帶推把雷應蓮送出小隔間。他返回來,又撿起那張報紙,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隔著那塊髒兮兮的玻璃,看著老婆漸去漸遠的背影,“他媽的,錢!”吳楚雄皺著眉,一拳砸在辦公桌上。一個陶製小牛從桌上滾落下來,碎了。
吳楚雄撿起那幾塊破碎的陶片,在桌上擺弄著,心裏不由得有點難受:這小玩藝兒還是麗紅送的呢!
小陶牛做工粗糙,但形象逼真,特別是那高高拱起的脊梁,兩隻粗壯的特角,充滿了一種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很對他自己的脾氣。記得實達公司開業的時候,吳麗紅特意為他送了這個小牛,還配著一首詩,其中兩句至今他還記著,道是“五月耕牛思沃土,雙角倚天待秋時。”當時頗令他驚異,麗紅小小年紀,怎能寫得出如此厚重的古詩?兩年來,這不屈的小陶牛就一直擺在桌上,天天守著它,看著它,怎麽說碎就碎了,是不是我自己也快要碎了?
又一個人走進來,吳楚雄不耐煩地抬起頭,正要罵人,卻嘿嘿地笑起來:哎呀,是部長大人!你好你好,快請坐。話說著,卻不起身,隻用腳勾過一把椅子來。
拓士元坐下,忙著掏煙。
吳楚雄嘴上說,抽我的,抽我的,卻伸手接過一支紅塔山,喳地點了起來。兩人便都埋在一片煙霧裏了。
這位拓士元可是他從小耍大的朋友。生在一個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在一個班。隻不過他的父母都是麵朝黃土背負青天的農民,而拓士元的父親卻是供銷社的幹部,後來還當過縣供銷社副主任°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縣鄉供銷社可是一統天下,誰家要買條好煙,買個自行車、手表什麽的,都要到供銷社找關係托門子的。所以,拓士元的家境也就比他家好得多,拓士元又很重感情,時常從經濟上接濟他這個窮朋友。趕到粉碎“四人幫”,落實政策,拓士元全家都轉了城市戶口,兩人一起在城裏念髙中,拓士元常常從家裏捎點幹糧,才使他度過了那段最饑餓的日子……他自然對拓士元十分感激,經常半夜不睡幫他複習功課。拓士元雖然文章寫得不錯,但數學常吃零蛋,要不是他悉心輔導,是絕對考不上大學的……然而等到考大學的時候,命運卻開了個大玩笑。全校排名第一的他因為父親病重,耽誤了一場考試,總分剛達到分數線,和拓士元雙雙被錄取到了省輕工學校。對於這個中專學校,兩個人都不滿意,拓士元決定再補習一年,而他則抱著“隻要能吃上商品糧就成”的想法,不顧學校許多老師的反對和規勸,歡歡喜喜去報到了°此後,拓士元補習一年又補習一年,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在他中專畢業那年一舉考上了大學本科……
人哪,一輩子的路雖說很長,但緊要處隻有那麽幾步。由於當時的這一不同選擇,兩個人一生的命運也就注定不同了。吳楚雄中專畢業被分到第五印刷廠,後來當了電腦部的負責人,緊接著便是下崗、破產……而拓士元大學中文係畢業之後便直接分到了地委宣傳部,由幹事而副科長,由副科長而科長,如今已經是堂堂的副部長、正處級待遇了……也許是境遇不同所致,雖然兩個人始終是好朋友,但這些年隻要一見麵,拓士元總顯得過分殷勤而謙和,吳楚雄卻免不了冷嘲熱諷,真不知道他是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理。
對於坐在對麵的這個老朋友,拓士元自認為還是非常了解的。極度的自尊與難以掩飾的自卑,爭強好勝而又脆弱、敏感,自恃才高而又鬱鬱寡歡……就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混合。這些年來,雖然生活上一直坎坎坷坷不得意,但吳楚雄畢竟是一條漢子,不管白道黑道,在雅安也算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據喝醉酒後吳楚雄自己吹,雅安素有四大能人,一個是財政局長,有錢;一個是派岀所長,有槍;一個是第五印刷廠原來的廠長崔浩,有膽;一個是玉樓春集團的曹四,有勢;而他,卻都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前些年吳楚雄對文學十分癡迷,也寫過幾個轟傳一時的作品,特別是有一個中篇小說在《北方文學》發表後,很快被《小說月報》轉載,還得了一個年度一等獎,在全省文壇很是轟動了一番呢。自從受了傷,弄了滿臉的疤,這兩年又為生活所累,不搞創作了,但時至今日,還不時有一些十分漂亮的小女孩來向他請教文學。對於這一點,拓士元一想起來就有點好笑而又發酸……剛才,拓士元在大街上了遛了好半天,一直也不知從何下手去為成樂雁租個房子,最後隻好又來找他。
不等拓士元細說原委,吳楚雄立刻打斷他的話說:什麽鳥事,也值得你這大部長親自跑一趟!你們當官的,管的是方向、路線問題,區區小事,當然不值得過問。哎,我隻問你,給誰租呢?
一個年輕人,你不認識。
男的女的?
女的。
漂亮嗎?
非常漂亮。
那就得,包在我身上了!
吳楚雄邊說邊向他擠眼睛。由於疤的緣故,一擠起眼來,那張臉更難看了,分不清是笑還是在哭。拓士元知道他又開始使壞了,不由得打他一下:你個灰小子,這樣看著我幹什麽?
吳楚雄站起來,在滿是廢紙的地上踱著步子,若有所悟地說:好好好,人常說隻要一當官就變壞,隻有變壞才能當更大的官。現在,你老兄終於也邁岀了這一步,關鍵的一步,可喜可賀啊!這說明你老兄已真正成熟起來,今後必定會青雲直上,飛黃騰達,可以當更大的官了。不過,到時候可別忘了我這個幫忙人,苟富貴,毋相忘,一定要提攜提攜啊!
看著他那樣子,拓士元不知該說什麽好:這是哪和哪?
你小子怎麽顛三倒四起來,說得我一頭霧水?
吳楚雄還在那裏搖頭晃腦:在咱們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思想最解放的其實是兩種人,一種是當官的,一種是二十郎當的,這可是我的發現。人們又說,如今的男人共分為六等,一等男人外麵有個家,二等男人外麵有個她,三等男人下班不回家,四等男人歌廳裏耍,五等男人下班就回家,六等男人老婆不屬於他。你老兄前幾天還至多是個四等男人,居然一下子連升三級,頃刻之間就變成一等人了!
這、這……拓士元終於明白過來,氣得直笑:你呀你,胡說些什麽!別以為你有個吳麗紅,別人就都有了。什麽叫小人之心,君子之腹,什麽叫仁者見仁,**者見**,從你身上我可是真正明白了。
吳麗紅?那可是胡說!人家小姑娘家,千萬不敢這麽瞎扯。一聽吳麗紅三個字,吳楚雄立刻嚴肅起來,十分莊重地製止他。略停了一下,才又緩口氣說: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就不一樣了。如果不是包二奶,你給她租房子幹什麽?不過……不說了不說了,看把你急的!咱們談點正經事,你那書到底……賣得怎麽樣了,最近我這裏可真是……汽車輪子放炮,一點也轉不動了……
這個嘛……一說到錢的事,拓士元立刻囁嚅起來。那還是兩年前,為了出版他的小說集,買了一個書號,印了五千冊,至今還欠著吳楚雄兩萬塊錢的印刷費呢。大概吳楚雄的確手頭緊張,不到萬不得已,慣講義氣的他是絕不會開口的。文學,真是一個愛不得又恨不得的東西,即如情人一般。拓士元從念初中開始,就對文學十分癡迷,後來又上了中文係,這些年來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可是時至今日,作品雖然也發了不少,但除了一些虛名,文學沒有給他帶來一點兒實際好處。就說那本小說集子吧,頭腦一熱竟印了五千冊,除了送人,那一包包書至今還堆在地下室裏,居然一本也賣不掉呀!看著吳楚雄頗為作難的樣子,拓士元收斂了笑容,連說這裏太吵,咱們到外麵坐坐,拉著吳楚雄來到車間外麵,在一個廢棄的水泥墩上坐下,才歎著氣說:
老兄,你的難處我知道,可是有什麽辦法,隻好再等等吧。最近我正在搞一個電視劇本,關於大仙人呂洞賓的,影視界很感興趣,省台的謝導很快就來談拍攝事宜了。隻要這個事能弄成,拍他二十集,光編劇費起碼就是十幾萬,就什麽都有了。
怎麽樣,這事能成嗎?吳楚雄也很關切,直盯著他。
希望很大,當然困難也很大……
好啊你,這麽大的事,你居然一聲不吭!我說,這可是名利雙收的事,隻要電視一播,你就是大名人了,也不虧你老兄為文學事業奮鬥這麽多年!吳楚雄口裏讚歎著,心裏卻越來越堵得慌。對於他這位老同學,吳楚雄其實非常清楚,與他的才能相比,這些年來他所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什麽作家、理論家,儼然已經是整個雅安地區的大名人大作家了。但是,那一個個光亮的頭銜都是哄外人的,在他這個老同學麵前就立刻黯然失色了……就拿文學創作來說,拓士元雖然的確很癡迷,但是對於他的那種寫法,吳楚雄卻一點也不敢恭維。記得有一次去他家,隻見偌大的寫字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卡片,原來他就是那樣“創作”的,怪不得他一輩子也寫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來!這兩年,我雖然已不再下筆,但對文學自信一點也不生疏,隻要心情好,一拿起筆來,必定就比他強許多倍。想當年我寫那篇得獎小說的時候,前後隻不過兩天時間,洋洋灑灑一揮而就,連標點也不改……真所謂世無英雄,遂令豎子成名!想到這些,吳楚雄不由得心裏發酸,隻好嘿嘿笑著說:
怎麽樣,出了這麽大的好事,你也不趕快擺一桌,請一頓客?
八字還沒見一撇呢,請的個什麽客°拓士元知道他話裏帶刺,隻好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其實,我現在最大的願望,並不是搞什麽創作,成什麽名,而是實實在在賺點兒錢。這年月,什麽都是空的,隻有錢才是最實在的啊。
一提到錢,吳楚雄立刻說:像你這樣的官,好歹也是正處了,想賺錢還不容易?現在隻要一當了官,那錢就像著了魔一樣,嘩嘩地都往他那兒流。吃個回扣呀,賣個官呀,過個節生個病呀,哪一下還不打鬧個十萬八萬?
這倒不假,可惜那得是實惠官,實權派。你不聽人說,統戰、政協、宣傳部,還不如街頭的小賣部?
為今之計,你現在必須立刻活動著,離開這個破宣傳部,到哪兒弄個實權位子幹幹……當然啦,官場的事其實我也清楚,要想弄個實權位子,你也必須先投資投資的。所以說,你現在還得趕緊弄點錢。與其下那麽大辛苦寫文章,何不在這方麵多動動腦筋。最近我定了一條,不管誰拉回業務來,統統給十個點的提成。你老兄畢竟是當官的,關係多,如果從經濟學角度看,關係就是資源嘛,也好好開發開發,給咱多攬點業務。對啦,別人是十個點,我給你十五個點、二十個點。隻要你能給咱拉回十幾二十萬,你那點債就全免了……
真的?拓士元呼地站起來。
當然真的。
吳楚雄也站起來。正要再說什麽,一個清脆的聲音叫著“拓部長,吳老師”,兩人就感到眼前一片紅,一縷濃濃的香氣也直撲鼻翼,癢癢的。再定睛看時,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婦已跳下自行車,婷婷地站在他倆麵前。
采薇是你!兩人都不由眼睛一亮,哈哈地笑起來。
這女人名叫尚采薇,三十來歲,是雅安城出名的美女之一。不論從哪方麵講,她實在長得太俊了,俊得讓女人妒死,男人愛煞。大大的臉龐,亮亮的眼睛,彎彎的眉毛上挑著,一頭濃密的烏發挽成個古典式發髻,昂昂地高聳著,全身上下該凸的凸得挺拔,該凹的凹得可人,配上一身鮮紅衣裙,似乎每一處都散發出一股股懾人心魄的**,讓人不由得臉熱眼暈,心旌搖曳……特別是胸前隱約可見的黑色胸罩,就像從蒿草中挺出的烏黑的雙筒獵槍,直直地瞄著他們倆……吳楚雄和拓士元都似乎愣了一下,才不約而同地問她有什麽事。
尚采薇奇怪地看著他們倆:二位師兄怎麽啦,剛才吵架了?
沒有呀!拓士元摸一摸下須,幹幹地笑著。吳楚雄也移開了目光,踢著地上的一塊小石頭。
怎麽也不讓我進屋?
尚采薇依舊挺奇怪。
吳楚雄似乎回過神來,嘿嘿地笑著說:裏麵灰塌塌的,噪音又大,就你這個樣子,進得去嗎?
那倒也是。尚采薇莞爾一笑,從小包裏掏出兩張紅色請柬:二位師兄,我是專門來送請帖的。下個月的第一個周末,是我的作品討論會,到時候可一定要來呀。
拓士元一邊翻看請柬,一邊“好、好”地應著,好半天才說:要開作品討論會,這是咱們雅安文壇的一大盛事啊。我記得自從進入九十年代,咱們地區已經再也沒開過個人的作品討論會了。
怎麽沒有,前年你那本小說集子出來,不是還在省城開過?吳楚雄搶白他說。
我那……不算,那是省作協開的。拓士元連連搖頭。
當然,拓部長這是笑話我呢,作品寫得臭,還自己張羅著開什麽討論會,是不是太丟人了?尚釆薇說著,不高興地撅起了小嘴。
這是什麽話!掏良心說,你的作品寫得不錯,年紀輕輕達到這個層次,太難得了。隻可惜咱們宣傳部太窮了,又要不下錢,不然理應當由宣傳部組織開這個會的。
哎呀,拓部長,您先看清楚了,這個討論會可就是宣傳部組織的。再說呢,也不是討論我的文學作品,而是報告文學集,是配合咱們地區旅遊開發而搞的……
是嗎?拓士元又盯著請柬仔細地看了一遍,心裏不由得更來氣了。在宣傳部,他是分工管旅遊宣傳的,舉辦這麽大的活動,他至今居然一點兒不知道,這不是太漠視他這個副部長的存在了?雖然他早就知道,尚采薇丈夫白明理是行署孟爾同常務副專員的文字秘書,她本人又和地委委員、宣傳部長石海關係曖昧。而且名義上是請他,實際上是碰上的,人家著意來請的其實是吳楚雄,也早聽說他倆之間也有點不清不白……但他們這樣做,也太小瞧人了……拓士元越想越氣,隻是麵對著這樣一個俊麗姑娘,實在不知該怎麽發作,隻好一直氣鼓鼓地站在地上。
一直沉默不語的吳楚雄忽然說:開這種討論會,關鍵是要請名人,否則到會一看全是我們這類人,隻能白糟踏錢!不知道你都請了些什麽人,用不用我和老拓幫你聯係聯係?
不用不用,我都聯係好了,到時候你們能來就算是給我麵子了。說到這兒尚采薇不由得露出一臉燦爛的笑:有省作協的,有中國作協的,還有出版社、雜誌社的,省旅遊局領導也要來,少說也有二十來個吧,隻怕到時候來得還多呢。
那就好,那就好……吳楚雄聽得一頭霧水,隻好不住地點頭。
那我走啦……到時候兩位老師可一定要來呀。、甜甜地說著,尚采薇已輕盈地跨上自行車,邊走邊扭頭擺著手:不僅要來,還要好好地講一頓喲……
吳楚雄也擺著手,一直看著那一團鮮紅漸去漸遠,很快消失了,才不由得看拓士元一眼,嘿嘿地笑起來。拓士元撇一下嘴,冷笑說:這女人可真是個活寶!她大概不知道世上還有厚顏無恥這個成語吧?
吳楚雄卻不同意他的話:什麽厚顏無恥,人家這叫本事,叫能耐!在市場經濟下,金錢就是法則,成功就是一切。我倒是很佩服釆薇,一個旅遊局的小幹部,沒權沒勢的,活動能量竟這麽大,能請來那麽多名人,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成功。其實,要說沽名釣譽,我們哪個人不在沽名釣譽?特別是你們官場,連論文、調查報告都是別人寫好,領導署名,那叫做什麽?
吳楚雄隻顧自己說得痛快,卻發現拓士元臉色愈來愈陰暗,沉沉的像雨前的天,目光也變得有點陰鴦起來……壞啦!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和尚麵前老說禿,不是成心和人過不去?他立刻知趣地打住,嘿嘿幹笑幾聲,突然一拍腦袋,說聲忘了忘了,然後飛跑進車間去了……拓士元也覺得好沒意思,正要轉身離去,吳楚雄又出來,把一疊稿子塞到他手裏:這是麗紅最近寫的幾個短篇小說,我覺得很不錯,你老兄再幫幫忙,好好推薦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