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外婆的微笑
潘吉
女人,女人這一生啊/為了誰而活著
外婆這樣的女人啊/為了她的男人/為了她和他的孩子們
——艾敬的歌
那天我靠在陽台上那張深褐色的藤椅裏,沐浴著溫暖的陽光,聽著艾敬那首《外婆這樣的女人》的歌睡著了,確切地說是在做夢了。我夢見了外婆,她正微笑著向我走來……
是的,在我的記憶裏,外婆總是微笑的,即便在最困難的日子裏,她也是笑對生活,笑對圍在她身邊的一大群孩子。有她在,生活的天地裏就灑滿了雨露、鋪滿了陽光。外婆的一生,平凡而又碩果累累,她與我外公生了三男四女七個孩子,一家老小圍著自家開的一爿小飲食店艱難地生活著。那年解放大軍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橫渡長江掃向江南大地的時候,我外公很開明,立即關了店,先來了一個“打自己、分錢財”的自我革命,一人一份把幾個雇工打發回安徽老家後,獨自一人跑到100公裏之外的上海灘做夥計去了。從此,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外公一個人的工資支撐了。
六歲那年,我離開了在小鎮上工作的父母去城裏與外婆一起生活,同在外婆身邊的還有我的兩個表姐。當時懵懵懂懂的我還以為父母不要我了,後來多吃了幾罐子食鹽才明白望子成龍的父母的良苦用心,原來他們是為了讓我好好讀書,將來有個好出息。那時,外公還在上海益民食品一廠做糖果,因此家裏的所有擔子就全靠外婆一個人挑了。想不到,我剛與外婆生活不久,城裏就開始“文攻武衛”了。那是在六十年代末的非常時期,**的烽火也燒著我們這個所謂的小資產階級家庭的屋簷,連樓房上的瓦片都被造反派踏碎了。可憐的外婆、一個瘦弱的小女人像一隻老母雞那樣帶著我們一群小雞從後門落荒而逃,去了被她生身父母拋棄的鄉下避難。在那個非常時期,外婆雖不能燒香拜佛,但她始終保持著一顆阿彌陀佛的心。她像一條柳枝,雖看似細軟不起眼,但總是那麽頑強,柔中帶剛,折不斷,壓不垮,不管身處何處,總能看到她旺盛的生命力。
在我的記憶裏,外婆總是和藹可親的,從不打人也不罵人。記得有一次,我和蘇州的表弟去虞山腳下的部隊靶場撿子彈殼,玩得忘記了太陽,直到月亮探出腦袋才想到了回家。外婆沒有打我們,隻是說了我幾句,那口氣很輕,好似吹去沾在我身上的一朵髒棉花,一點也不像罵人的樣子,倒是像在責備自己沒有看管好我們。
外婆也是個天生的故事大王,記得小時候她總要給我們講故事或教童謠,特別是夏天在馬路上乘涼的時候,我忘不了躺在藤椅裏仰望星空,邊數星星邊聽外婆講故事的情景。外婆說,人不在地上了,就會跑到天上去,每一個人總有一顆星星是屬於你自己的。我那時辨不清這話是真是假,但即使是外婆騙我,我也寧可相信是真的。現在,雖然外婆講給我聽的那些故事大都已經模糊了,但她教我們的童謠至今還記得很多,“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我向外婆問聲好,外婆叫我好寶寶……”我們幾個孩子就是聽著這些童謠漸漸被搖大的。
外婆是個很嬌小的女人,雖然我看過她年輕時漂亮的照片,但歲月的痕跡早已無情地爬上了她的臉龐。外婆年輕時就是個家庭婦女,似乎沒有什麽遠大理想和抱負,長期與孩子們為伍,為生活而忙碌。可在我眼裏,外婆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她帶大了自己的七個子女,後來又帶大了我和表姐表弟表妹等七個孩子,是個名副其實的孩兒王。
然而,孩兒王的命並不好,從小就被親生父母送到郊區菜園村一戶人家寄養。其實,外婆的養身父母家也很窮,因此供不起她讀書,當五星紅旗在我們這座城市上空飄揚的時候,她才進了街道裏弄的掃盲班,惡補了幾個常用的方塊字。但說來奇怪,她竟會說幾句“米西米西”的東洋話,後來才知道那是日本的鐵蹄踐踏中國領土時強迫國人學的。看來,戰爭不但是一場軍事的入侵,也是一次文化的滲透。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外婆的文化雖然不高,但在處理家長裏短方麵很有一手,常常挖空心思用最少的錢辦最大的事。記得每到周末,外婆就會早早起身(一般在淩晨三點),去菜場排隊買削掉肉的大骨頭。一毛錢一斤的大骨頭便宜實惠,買回來後就和著黃豆、蘿卜之類東西一起煮成營養豐富的葷湯,讓全家老小圍著八仙桌過一回神仙的日子。這時,不管大人小孩都會像參加吹口琴比賽那樣有滋有味地將鮮美的骨頭啃來啃去。當然,啃到啃不動了,骨油也完全被吮幹了,才把那些光溜溜的家夥重新召集起來,擇日送往廢品收購站等待遣送發配。廢品站的老先生為了答謝外婆也會拿些錢出來,劈裏啪啦算盤一打,一斤骨頭可換七分錢。
外婆雖然看似心狠手辣,連光溜溜的骨頭都不放過,但在那個年代也實屬無奈,生活必須要她這麽做。其實,外婆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她的和善是婦孺皆知的,而且她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左鄰右舍不管遇上什麽事,哪怕是鄰裏糾紛、夫妻吵架,總能看到和聽到她瘦小的身影和朗朗的話語,她宛如一塊明礬很快就能將一缸渾濁的水澱清。我記不得她什麽時候瞞著我們當上了居民小組長。要知道,居民小組長不是一個官職,不像當時的居委會主任那樣有權,完全是純義務的,隻有付出沒有收獲的那種,惟一得益的是受著街坊鄰居們的愛戴。
當我們漸漸長大的時候,外婆也漸漸老了。可就在她該歇一歇安享晚年的時候,她居然異想天開地想著要離開三尺灶台去外麵闖世界了。當她得知街道衛生所要招衛生員時,就毫不猶豫地向街道辦事處的領導請纓當上了一名征戰病菌的白衣戰士。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刻苦練兵的場麵,那時剛好是南瓜成熟的季節,她從菜市場上買回了好幾個南瓜,當著我們許多孩子的麵把它們當做病人的屁股,拿著針筒每天一絲不苟地練習紮針注射,一點都不難為情。外婆的這一招果然靈驗,她很快掌握了注射技術,好一個聰明的外婆。然而,再聰明的外婆也有失腳的時候。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她跟著幾位年輕的衛生員一起上山采草藥,五十多歲的人了似乎還要拿出登山攀爬比賽的架勢,想跟年輕人一比高低。當然,結果是慘重的,教訓是深刻的,也是不以她的意誌為轉移的。外婆剛上賽場不久就受到了山上亂石的暗算,一個善良的老人就這麽手無寸鐵地被打倒,亂石滾下山的那一刻,她的盆骨也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折裂了。外婆終於吃上了人生最大的一次苦頭,由於不能動,生了褥瘡,髖部的肌肉潰爛成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洞。我雖然沒有資格去看,但見表姐述說時撲簌簌像銀鏈斷了般的眼淚,就足以讓我知道有多麽慘重。
在我的心目中,外婆是堅強、慈愛、善良的化身,她用那柳枝般堅韌的臂腕支撐起了一個溫馨的家園,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幸福地茁壯成長的。我愛外婆,外婆也愛我,也許我的語言表達能力有限,說實話,我與外婆的感情幾乎已經到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地步。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前世未了情的媽媽,我想,隻有做母親的才會化作今生無限的愛。
最令我忘不了的,是我剛離開外婆時的那段日子。十五歲那年,我離開了兒時的夥伴,離開了外婆,去了十幾裏之外的小鎮與父母一起生活。小小年紀的我,便開始有了失眠。那時雖然身體已經離開了外婆,可心兒還在她那裏。我最盼望的是周末,那不是為了貪玩,而是可以去城裏外婆家了。用城裏樓上阿婆的話講:“又要來吃吃老奶奶了。”因此每當周末一放學,我就拿了平時省吃儉用下來的零花錢去汽車站換一張去城裏的車票,剛開始的那段日子幾乎是雷打不動,有時甚至連家都不回,背著書包就去擠公共汽車。記得暑假前的一個周末,我沒跟父母打招呼,放了學就去車站乘車,可到了車站才知道出了大問題,身上僅有的幾枚人民幣即使再團結也幫不上我乘車的忙了,最後翻遍了衣袋和書包也沒能湊夠一張車票的錢。我欲哭無淚,但又不敢回家問父母要,生怕傷了他們的心。其實要與不要,你一走肯定會傷父母心的,真有點掩耳盜鈴的味道,但即便心知,還是義無反顧,於是我決定像紅軍叔叔那樣,開始了我的長征。
從鄉鎮到縣城,是一條十幾裏長的碎石子公路,雖不算太遠,但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也不能說很近。那是一個夏日,驕陽似火,火辣辣的毒日肆無忌憚地觸摸著我那張稚嫩的臉,我光腳穿著硬邦邦的塑料涼鞋,飛快地走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像是急著奔向盼望已久的幸福樂園。突然,一個綠色的東西闖入我的眼簾,我一愣,遠遠望見了風塵仆仆的父親正騎著那輛穿著綠肚兜的自行車在向我飛奔而來。那時,父親雖然在鄉郵電所當所長,但所裏人少,因此所謂所長也就是個兼職投遞員,我猜想那是他在送報回來的路上。真是巧了,但這樣的巧遇是萬萬不能照麵的,必須得回避。於是我條件反射地迅速躲到公路旁的一棵大柳樹後麵,喘著粗氣,像做了賊似的偷偷窺視著主人。近了、近了……然後又遠了、遠了……我望著父親像彎弓一樣遠去的背影,這才又邁開雙腿大踏步地向城裏進軍。
也許是第一次走這麽長的路,也許是天太熱了,也許是我的腳太稚嫩了,反正我越走越慢,最後連太陽也不理我了。當我還在艱難走著長征路的時候,太陽已經躲到地球背後瀟灑去了。終於,我的腳開始疼痛,有點走不動的感覺,而這感覺很快變得越來越強烈,但我心中仍隻有一個信念,我要見外婆!於是心裏默念起了當時流行的一句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念著念著,真的有一股強勁的熱血注入我的心房,我忍著疼痛,昂首闊步,仿佛在天邊的晚霞裏已經看到外婆那張慈愛的笑臉。
華燈初上的時候,我終於撲進了城市的懷抱,確切地說是跌進了外婆的家門。吃過晚飯,當外婆心疼地給我的小腳丫擠擦水泡的時候,父母來電話了,那聲音是從離外婆家不遠處一家煙雜店的公用電話上傳訊過來的,問外婆是不是我去了她那裏?外婆叫他們放心,說你們的兒子在我這兒好好的。外婆接電話回來,眼睛裏似乎藏著很多東西,有責備、有感慨、有欣喜、有憐愛……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看到了外婆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裏顫顫地打著轉。
歲月如斯,二十多年後的一天,當外婆躺在蘇州我大姨家裏時,我又一次看到了外婆晶瑩的淚花,所不同的是那淚花已經不在眼眶裏打轉,而是靜靜地掛在眼角的兩邊。很快,外婆像一盞油燈那樣,燃盡了最後一滴油,便無聲無息地熄滅了。我當時曾固執地認為,外婆不是走了,而是累了、睡著了。真的,她隻是因為累了而睡著了。
時至今日,外婆雖然已經隨風仙逝好多年了,但我時常還會想起她。多少次,在清風習習的夜裏,我會情不自禁仰起頭,放飛我的眼球去太空遨遊,去尋找那顆屬於外婆的星星。有時也會在夢裏,甚至在休息的片刻裏,會看到外婆變成了一條美麗的魚,遊進我的腦海裏,微笑著望我一眼,與我說上幾句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