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上有“南江”

呂林

這次去常熟采風,其中安排有一站是去白茆鎮參觀波司登公司,在該公司的榮譽館大廳裏,陳列著一台很舊的縫紉機。在它的麵前,我下意識地停住了,我猛然想起有一位老人家曾跟我說過:“當年這個公司就是在我家的老屋創業的,幾台洋機踏踏,也踏出了一片天地……”隨即,我們又匆匆上車而去。

在車上,我向同坐的常熟市文聯主席打聽起這位老人家:“您知道江育仁先生嗎?”

“知道的。”

“他就是白茆人啊……”

江育仁先生(1916—2004),他被全國中醫界推崇為兒科泰鬥,在中醫兒科界,久有“南江北王”稱譽。“北王”指的是中國中醫研究院的王伯嶽教授,“南江”指的便是江蘇省中醫院的江育仁教授,他曾是中華全國中醫藥會兒科分會會長,江蘇省中醫學會名譽會長。

我的臥室裏一直掛著一幀小楷書法,那是他老人家臨終前特意寫給我的,那淡雅清瘦的字體寫道:“故鄉沙家浜故事記……辛未春日,虞山江育仁書。”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老人家的身體已每況愈下,一天,我心血**,突然開口:

“江爺爺,你有空用毛筆抄幾帖你《文集》中最得意的處方,給我留個傳家的寶貝。”

“好的,那我就抄幾帖方子吧。”

果真,沒幾天,他老人家就把“作業”交給我了。不過,老人家又添了這一幅墨寶:“阿林啊,處方勿好掛咯,這張能掛哉!”

這幅書法,至今仍掛在我的床頭,而書者早已遠行……常常在夜靜更闌時,我會靜靜地與這幅書法對話,伴著窗外吹來的微風,我總感到牆上的那幅書法會飄出一陣陣親切的低語……忽隱忽現,忽高忽低……那似乎隱隱聽到的感覺,是一種難舍的親切!

爺爺出生於常熟白茆鎮,在他十四歲時害了一場傷寒,家人數次登門求一位名醫前來診治,可那位名醫卻推辭不從。幸虧他的姑父找來一位專治傷寒的中醫,此位中醫不但細心治療,而且把煎湯服藥的瑣事都交代清清楚楚。當晚,江育仁就神清氣爽,很快就痊愈了。江育仁對這位中醫感激得恩同再造,這場病也使他矢誌學醫。十七歲那年他拜常熟著名儒醫李馨山為師,李先生是晚清的末代秀才,擅長內、婦、兒科,亦以治傷寒名聲遠播,同屬琴東西石橋世醫王似山先生之高足,王似山乃兩彈元勳王淦昌的父親。李先生對江育仁既訓醫經又訓古文,常說:“文墨不通,難作醫工。”在四年的學習中,由於李先生的嚴律,同窗五個同學有兩個退了學。結業後,江育仁蔭老師盛名,在常熟開業行醫,就診者絡繹不絕。但在處理疑難病症,尤其是診斷變幻多端的小兒科疾病時,仍感心中無數。他自愧見聞淺陋,於是在1936年,負笈上海,考入中國醫學院,跟隨我國近代著名中醫兒科大家徐小圃先生學習兒科專業。中國中醫兒科曆來就有“純陽”與“稚陽”之爭,以北宋錢乙為代表的寒涼派主張“因熱者寒之”,以南宋陳文中為代表的溫陽派主張“固護六陽,溫補見長”,徐小圃先生綽號“徐附子”,是中國近代溫陽派學術思想集大成者,他提倡“處處以護衛人體之陽”為重。江爺爺秉承了徐小圃先生的溫陽扶正之法則,並在使用其法則上創立了自己的獨到理論,他提出,在搶救和處理危重病兒時,醫生隻需掌握病兒陽氣不足的一二主證現象,就可以放大膽子使用溫陽藥搶救。他的這一學術思想運用於臨床後,收到了事半功倍的療效,名噪醫界。記得江爺爺曾跟我說過,1984年的秋天,南京軍區總醫院住進了一個安徽患兒,這個小孩出生兩個半月,便持續高燒,已住院四個月了,檢查項目不計其數,懷疑病因達十幾種,弄得家長絕望了,主動要求出院回家。此時,恰逢著名中醫專家沙星恒教授查房:“還是把江先生請來看看吧。”作為1954年一同從蘇州來南京的老朋友,對彼此的絕招沙老還是心裏有底的。果然,江老來後,開出五帖水藥,病兒吃到第三帖就開始退燒,吃到第五帖完全退燒了,一百三十多天持續高燒,就像台風一樣瞬間消失了。

在現實生活裏,慢郎中救人是真真切切的。

我們家與江爺爺家是世交,我的外公徐誌衝先生與江育仁先生都是一代名醫,他比我外公年輕十七歲,我是在他老人家身邊長大的。

記得我第一次去取江爺爺的藥方是在“文革”中的1969年夏天。我四歲的妹妹查出來患了急性腎炎,還在發高燒。剛在醫院挨鬥過的媽媽匆匆趕回家裏,叫我馬上去省中醫院找江爺爺開個藥方,她急著要趕回醫院繼續開批鬥會,“拿到藥方就去配藥!”臨走前,媽媽塞給我五塊錢。

為什麽要找一個被罰掃廁所的老中醫開藥方呢?十三歲的我懵懵懂懂……在省中醫院的三樓廁所裏,我找到了江爺爺——一個六十開外的中等個頭的長者。聽罷我言,他拉著我來到門診大廳的掛號窗台旁,拿起一支簡易蘸水筆在一張處方箋上寫了起來……“去吧!”他把寫好的處方遞給我:“告訴你媽,我家被趕到石婆婆巷公廁旁邊的平房,離你家更近了,晚上我去你家看小囡。”

那時的江爺爺並不蒼老,沒有白發,穿著一件發黃的圓領短衫,顯得有點單薄。被周圍鋪天蓋地斥為反動學術權威的他,仍一臉抹不去的溫存,盡管歲月的水流把記憶衝刷得暗然失色,但江爺爺當時的神情,卻在我印象中還是那麽深刻,那是一種無言的堅守!

我花了兩角七分,從藥房拿著配好的五帖藥回家了。三天後,母親讓我把幾斤油票送去江爺爺家,並告訴他,妹妹的腎炎好了,尿常規正常了。

這是我親曆的一個真實的故事,已過去四十一年。描述得平淡,是我當時年幼,表達不出神奇,是我筆拙。

當我成年後,江爺爺已是名冠全國的醫界泰鬥了,我如常地抱著女兒去他家蹭飯,誘因是江奶奶燒得一手地道的常熟菜:碧綠的蕈油平菇,濃油赤醬的冰糖扒鴨,滾燙的燉麵筋,尤其是亮晶晶的血糯飯,再撒上一把鬆仁,總讓我垂涎三尺!飯菜雖可口,但要候時良久,因江爺爺每周隻看一次專家門診,所以每天求醫的人會通過各種關係找上門來,他老人家這輩子從不拒絕任何病人,常常是把菜再熱一遍,才可用飯。

我第二次拿到江爺爺的藥方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女兒出生三個月時,便開始腹瀉不止,這種常見病,我沒當回事,便帶女兒去醫院看普通門診,實際上,卻經曆了一次痛苦的勞頓:重複的掛號取藥;重複的吊水;重複的理療……兩個月後,女兒仍腹瀉不止,她的眼睛越來越大,脖子越來越細,小腦袋都快撐不住了,我這才感到事態嚴重。

“趕快去找江爺爺!”母親急忙提醒我。

是啊,怎麽竟把身邊的兒科泰鬥給忘了?!慌了神的我們小夫妻抱著女兒徑直往江爺爺家去求醫……

“真要命!把小孩的病拖到現在。”江奶奶一把奪過小孩,“爺爺今晚省裏人大常委會一結束就回來,一道吃晚飯,勿急哉。”

終於等到老人家回來了,他把孩子看了看,“小赤佬!都做爹了,還不知輕重!”他隨口罵道,便去廚房,順手拿起胡椒粉瓶,就往孩子肚臍上撒,又取來十滴水澆上,“叭!”再貼上一塊大膠布。他關照我趕快去藥房買一盒純陽正氣丸,取兩粒磨碎放在牛奶裏喂小孩。“我先吃飯了!”江爺爺累了,在飯桌前坐了下來。

“爺爺辛苦啦!”我抱起女兒,轉身就往家裏趕,連打車的意識都忘了……

當晚,女兒曆時七十多天的腹瀉戛然停止,靜靜地睡著了……家裏沉浸在萬分寧靜之中,可我卻體會到了一種奇跡出現的激動。

“十滴水加胡椒麵治腹瀉”,我像祥林嫂一般告訴我周圍的人,重複述說著一段傳奇。可兩個禮拜後,女兒的腹瀉又複發了,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已悟真經——十滴水加胡椒麵嘛,我如此演繹,可孩子拉得更凶……五天後,我又抱著孩子站在江爺爺麵前。

“按您的辦法一模一樣地給小孩貼肚臍,怎麽不見效呢?”

“哈哈!那下次你開方,我幫你抄抄方,可好啊?!儂個小赤佬!”江爺爺哭笑不得。這次,老人家隻開了四味水藥,女兒一喝,又如平常了。

“江太公公是你的活觀音,你的小命都是太公公撿回來的!”我總是會不停地跟女兒感歎。記得我曾為此事寫了一篇散文,登在《揚子晚報》上,未料到,這篇散文又撿回一條命:當天傍晚,當我剛回到家門口,隻見一位男子手捏著刊有那篇散文的報紙迎了上來,從他語無倫次的敘述中,才知道他的女兒一出生便腹瀉不止,已近四個月了,仍住在醫院裏.當他讀到當天報紙上我的文章,馬上就去報社打聽到了我的地址。文章也能救命!當時,我很有成就感,熱情地陪他去找江爺爺……“這樣吧,把我開的水藥灌在奶瓶裏,帶進病房,悄悄地喂她。否則,醫院是不會用其他醫生開的藥。”原來,莊重的江爺爺也有機靈的一麵哦!

這個女嬰後來隨父母移居美國了,不久前,我曾見到過她,那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當她的父親熱淚盈盈地跟我談起江老時,姑娘一臉木然,但我還是相信陶淵明講過的話:“此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總會有人記得他的。

“十裏青山半入城”,多少年來,人們總是用這句話來讚美常熟。其實,在我看來,還有一個十裏青山同樣蜿蜒在常熟的天地之間,那就是文化的青山,它汲取著曆史的水乳,枯枯榮榮,所以,才會養育出像江爺爺這樣的奇才:他不僅是一位醫術精湛的名醫,還是一位治學嚴謹的學者。疳症是中醫兒科四大症之一,可自古至今對它的病因和命名,雜亂紛繁,江爺爺終其一生精力,證實了古人“諸疳皆脾胃為病”的論點,又根據“有諸內,必形諸外”的理論,把疳症列為疳氣症、疳幹症、疳積症三大類,他還獨創了“脾健貴在運不在補”的辯證施醫理論,這可是中醫界的一家之說!它潤澤了中醫理論的寶庫。他與王伯嶽先生合編的140萬字的《中醫兒科學》被譽為建國以來我國中醫兒科最全麵的係統的理論總結,加之他編著的《中醫兒科綱要》,《中醫兒科臨床手冊》,《中醫兒科學》,可謂著作等身了。我想,在天上,假如遇見常熟的鐵琴銅劍樓主人,江爺爺應當執禮言道:“前輩,你應當收藏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