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田埂上走出的大市小市

幾次對我的朋友說,在我老家的地盤上,我何家就有一個“市”。朋友們都不相信,說我吹大牛。這也難怪,說到“市”,人們常常會把上海、北京這樣的城市搬出來。其實中國人最早對“市”的理解並非像現在大家所認識和了解的城市概念。

其實,我們的祖先最早對“市”的解釋與現在人們的理解有一定距離。《易·係辭下》上曰:“日中為市,至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因此最準確的“市”的概念,乃是“集中交易”之地。隨著曆史的變遷,“市”越來越被理解為一個行政區域化概念,這是一種並不十分準確的演變。行政區域是的“市”,事實上僅為個“域”而已。城市城市,隻有有了城、有了市之後才可以稱作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在名稱上的應用上,習慣用方塊字的中國人,總比用阿拉伯式文字的西洋人更聰明些,並且恰如其分地用上了。早在三四千年前,古代的中國就有了“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製”的“市井”。秦漢時還列了一係列“市籍”、“市規”,那些有“市籍者”除必須向國家交納稅金外,還要在國家需要時從事重大勞役和遠征。漢高祖更明確規定,凡有“市籍者”(經商人)不得坐車、穿絲綢衣服以及攜帶武器,後來又規定商賈子女不得做官。瞧,我們的祖先就這樣聰慧地意識到官商是不能同坐並行的道理。

還是說我們言及到的“市”吧。

古人把“市”定為人與物聚集和交易的地方,這對我們今天準確理解“市場經濟”的內涵有著極富現實的意義。至少它從這樣一個方麵告訴我們,市場經濟是一個極為廣泛的含義,它不僅單一在那些用磚牆固定起來的工廠、城市,而應當在所有可以形成物品交易的地方建立起相應完備的市場經濟體係。

曆史上商賈雲集的蘇州大地上,十裏一市,市市相接,形成“井”字框架的區域經濟體係。它堅而固,固而活,活而有規,規而不紊。

我出生在蘇州常熟下麵的一個叫“何市”的地方。何市也叫何家市,就是我們何家的市唄。何市其實是個小鎮,現在歸為支塘鎮管轄。我記得小時候的何市就隻有一條街,從東到西大約四五百米。我們何家有市是我祖先的功勞,據說“何家市”在四五百年前叫桂家市,但打我祖先到了這個地方後,憑著何家一幫人聰明勤勞和智慧,沒多少年就擊敗了桂家,連同地名一起改成了“何家市”。

何市從此成為常熟、蘇州的一個正式地名。解放後設鄉、後設鎮後都管它叫“何市”。

像這樣以家族和姓氏稱呼的“市”在我們蘇州一帶比比皆是。這也說明了幾千年來這一地方的商業氣氛濃厚。其實這裏的“市”即為北方的集市概念,但你也不要小看了這樣的“市”,當年的上海在一二百年前還沒有我“何家市”大呢!離我“何家市”僅十幾分路程的“張家港市”現在名氣挺大,二十幾年前還隻叫“楊舍鎮”,無論從曆史悠久和名氣角度講,張家港絕對不能與我們“何家市”相比,可現在張家港市不也名揚四方?

不能簡單地把類似“何家市”這樣的“市”論說為商貿集市。中西部地區不少幹部曾經到過蘇州一帶,他們領略過這裏的一些小市的情況,最後的結論是:蘇州區域的鄉鎮小市,論行政級別與其他地方一樣是國家最低一級,但這些鄉鎮小市的經濟實力完全可以同內地中西部地區的中小城市相提並論,甚至有的遠遠超過。

常熟鄉鎮小市的經濟繁榮在蘇州更具特色,它們如繁星拱月般照耀著服裝城市場,並使之更加明亮皎潔。

海虞鎮,常熟北邊的一個經濟重鎮,由過去的王市、福山和一個農場合並而成的新鄉鎮,全鎮戶籍人口9萬,外來人口也有近6萬人。2008年,全鎮實現生產總值70億元,財政收入7.5億元。相當於西部地區的一個中等地區級水平。

海虞經濟靠的就是服裝業,著名社會活動家費孝通在上世紀80年代末曾讚譽海虞“江南小鎮,衣被天下”。走進海虞,你會發現在這個108平方公裏的土地上,無論哪條村落巷尾,到處“但聞機杼聲”,又到處都是“賈商雲集地”。

“9萬戶籍人口中,有4.6萬人從事服裝業。你想想,除去囡囡和老人,還有幾個不是在做服裝生意?”海虞鎮的一名幹部給我講述:上世紀80年代初,在以王市“秋豔”和“紅杉樹”為代表的著名服裝企業為龍頭的帶動下,海虞一帶很快成了遠近聞名的羊毛褲、羊毛衫基地。現在在海虞工商所登記的服裝加工個體工商戶約1200多戶,全鎮擁有織布的橫機2萬餘台,平均每兩個勞力擁有一台織布機。這些分散在各家各戶的家庭織機,年產毛衫毛褲約1億件(套),這個1億件(套)的服裝產業,使得這片土地上匯成了一個繁榮而強大的鄉間市場……這市場既是有形的,又是摸不著的,因為每個海虞人都可能是老板,又都可能是商品的交易者。隻有到鎮上的汽車運輸站看一看,你才能感受到這個鄉間市場的巨大和富有活力:3600輛通往全國各地甚至直通俄羅斯、伊朗等國家,4100多名專業運輸戶每天忙碌地穿梭在村落巷尾……

一個小鎮就是一個市場。一個市場就有一個特色產業,一個產業就富足了一方百姓,這是常熟市場和常熟經濟的特有模式。

有人說,常熟服裝城是個“聚寶盆”,因為它獲得的效益不僅僅是服裝城自身的每年三四百億的銷售額收入,更可喜的是它帶動和輻射了全市十幾個衛星鄉鎮的服裝業,對此像海虞、古裏和辛莊的鄉鎮並不服氣,他們認為,常熟服裝城的效應和光芒,是由他們這些特色服裝產業鄉鎮經濟烘托出來的。

“沒有我們這些‘中國毛衫名鎮’、‘中國休閑服裝名鎮’、‘中國羽服裝名鎮’、‘中國紡織產業特色鎮’,哪有常熟服裝城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繁榮景象?”常熟小市們的百姓這樣說。

這樣說的道理是明擺著的,然而地處全國服裝批銷中心市場的常熟服裝城,它的獨具魅力同樣不可否認。“大市場和小市場的互動與相互促進構成了常熟市場經濟的全部麵貌和生動層麵。”政策研究學者準確地總結了這一現象,並認為:一個中心大市場的形成,在更多情況下則會對周邊地區和相關產業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支塘是常熟下麵的一個鎮,現在已算我的籍地了,“兩彈一星”功勳王淦昌就是支塘人。支塘在曆史上曾經有過重要貢獻,幾百年前太倉縣城的建立和後來的上海市的建立都有這個小鎮的特殊貢獻。現在它處在常熟和上海的中間位置,新建的一條高速路和原先就有的204國道橫穿支塘境內。古時黃道婆向蘇南民女們傳授織布技術時經常路過支塘,一百多年前的現代紡織傳播到蘇州一帶時第一個廠就落根在支塘。

支塘注定是不可分割的市場組成部分。

上世紀80年代,這個小鎮上出了一位與安徽蕪湖“傻子瓜子”齊名的“炒瓜子大王”沈奎生,後來此人幹的事經常獨往獨來,所以到90年代後連本地都很少見得到他,不過他的“阿裏山瓜子”所形成的炒貨市場給所在的支塘鎮帶來的曆史性影響將長久地印刻在這個小鎮的史冊上。

有人認為支塘的炒貨市場是因沈奎生的“阿裏山瓜子”而紅火起來的,也有人認為是常熟服裝城的輻射作用而形成的。客觀地講,兩者作用皆有。前者是基礎,後者是本因。沒有早期沈奎生的“阿裏山瓜子”名揚九州,支塘炒貨市場不可能紮根於上,同樣,沒有每天如流而過的往來全國各地的服裝運輸隊伍和客商在常熟與上海之間湧動奔忙及歇腳,支塘的炒貨市場——現在已經不再是炒貨了,而是華東最大的食品批發市場——就不可能落根在這麽一個小鎮上。

奇怪得很。支塘本來是現代紡織廠最早落戶的地方,它卻沒有像海虞鎮那樣成為聞名全國的服裝名鎮,恰恰成了與其曆史和本地資源及傳統文化毫不相幹的食品市場。這就是市場經濟的玄妙之處,美國拉斯韋加斯地處沙漠腹部,誰也不可能相信這裏有黃金存在,然而一個賭城的建立卻使這裏成為世界著名的消費城市。

支塘雖然無法與拉斯韋加斯比著名度,但誰能保證支塘就不可能成為比拉斯韋加斯更大的一個經濟市場?

這個華東最大的食品批發市場正好也是建在支塘汽車站的三角地帶。80年代初,沈奎生的“阿裏山瓜子”火爆大半個中國市場時,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客商通常雲集在這個小鎮的汽車站旁邊的幾個小旅店,久而久之,慢慢在這個三角地有了一些地攤批發小販出現,有人批發“阿裏山瓜子”,也有人叫賣本地自製的“五香豆”一類的小食品。三年五載過去後,周邊的一些食品批發商跟著跑到支塘這個地攤市場來,而且很快把整個三角地段統統占領了。

“我們鎮上開始沒有在意這個,更沒有想到它會成為一個可以形成氣候的市場。後來汽車站意見越來越大了,市容管理部門更是每天跑到鎮裏吵吵嚷嚷。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鎮上才認認真真到實地考察評估,最後在市裏的支持下,我們正式決定開辟這麽一個以批發食品為主的大棚市場。”支塘鎮的一名負責人這樣說。

自由市場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由政府出麵進行引導和規範,並使之納入軌道,這是常熟市場經濟成功的關鍵所在。支塘的食品市場更證明了這一點。

進入90年代後,蘇州地區的百姓進入了全麵的小康生活水平,企業經濟蒸蒸日上,社會財富不斷積聚,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講究排場的蘇南人民開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消費時代,在房子和車子解決之後,吃穿緊跟其後,穿的問題在常熟不成問題,自產自消,價格便宜,即使城裏人都買不起的名牌服裝,常熟農民們每人都有幾套,於是他們的消費集中了“吃”上。“吃在常熟”,這話在蘇州地麵上早已流行。這一點蘇州城裏人承認,即使是現在很富有的張家港、昆山人也承認。

支塘的食品市場的形成與常熟有名的“吃”有很大的關係,據測:僅常熟地區,每年過節(現在的節日很多)的食品消費人均達180元水平,婚喪嫁娶和生兒育女及企業開張、店麵營業等紅白喜事幾乎每天都有,這就給食品消費市場帶來巨大的內動力。支塘市場最初滿足的是本地人,後來輻射到周邊,一直影響到大上海的居民食品消費,你想想:同樣是一桌酒水飯局,如果從支塘批發來的跟附近商店裏買來的,差距在一倍左右的話,摳細賬的上海人自然會青睞支塘的市場,這你一批我一買,市場就越來越“鬧棚”。開始是本地的炒貨進市場,後來是油鹽醬醋也來了,再後來是煙酒登場,到最後像可口可樂、紅牛等國內外著名飲料紛紛在此設店立櫃……支塘市場就這麽紅紅火火起來了!

幾年前我探親看父母親,在上海虹橋機場遇見紅牛集團駐華東辦事處的負責人。他告訴我他的辦事處不在大上海,而是在支塘汽車站旁邊的一家飯店內。我看著這位風流倜儻、氣宇軒昂的小夥子,笑著問他在一個無名小鎮當老板有何感慨。卻不料小夥子這樣回答我:對一個大公司來說,看重的不是形式,而是實效。我們紅牛飲料在華東市場上擁有非常大的份額,但如果我們的辦事處設在上海市內,每年的批銷量隻能完成公司下派任務的70%左右,但在支塘鎮,我們的年批銷量都在公司下派任務量的120%以上。你說我作為公司的外派代表,我是在上海瀟灑還是在支塘瀟灑?

這就是市場的魅力。市場可以改變人的觀念和人的行為方式,市場更能改變和推動一個地區的社會發展,並形成自己的經濟形態。

常熟服裝城在常熟乃至蘇州和整個華東地區,它像一個巨大的宇宙磁場,在50餘萬人時刻支撐著、推動著的不斷作用下,帶動和影響著周邊與區域內的相關行業、鄰近城鄉,而最直接受益的自然是常熟的相關行業和城鄉地區。除了海虞、支塘外,在常熟曆史上留下過輝煌與繁榮事跡的諸如徐市、趙市、何市、唐市、王市、張家市……現今仍然保持著旺盛的商市和產業特色,比如我老家何市的紡織、鄰近的徐市現在是遠近聞名的蔬菜市場、張家市的紅木市場等,它們都以自己不同的光芒烘托著常熟市場和常熟經濟的繁榮與昌盛。

這其中,我們不能不提到常熟市場和常熟經濟另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現象,即常熟的品牌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