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能不憶江南
薛暮冬
江南好
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白居易
同裏
我是一隻稚鳥,一隻老邁的稚鳥。今夜,春雨淅淅瀝瀝地飄落著。而我依舊飛在江南,飛在同裏,飛在平平仄仄的雨巷。我在尋找一朵花。一朵叫做丁香的花。我告別了廝守良久的祖傳的山頭,一路省略了鋼筋的繁華,和水泥的喧嘩。我隻有一個夢想,在這個春天,在同裏,找到丁香花。我要和這朵花完成一場戀愛。
沒有人看到我在飛翔。沒有人看到我在尋找。我依靠內心純粹的火焰溫暖我冰冷了一個冬天的良心。沒有什麽可以阻斷我頭頂的春雨向江南汩汩流淌。沒有誰可以改變我。我必須在這個春天,用沐浴丁香的春雨,洗滌我落滿灰塵的靈魂。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我知道,丁香的幽怨從夜晚開始,到黃昏依舊沒有終結。沒有誰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使我所有的旅途充滿了淚意。
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我在雨巷的飛翔與駐足,那麽快地就被迷蒙的細雨掩埋。我是一隻孤獨的稚鳥。在雨巷。我不知道我的丁香會在哪裏。那鐫刻在雕梁畫棟上的石質的蘭花,或木質的梅花,肯定不是我的愛人。她們沒有體溫,沒有微笑,沒有愛情。她們的芳容和芳心,早已被時間洗劫一空。而她們卻久久地凝視著我。而我隻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我注定隻能打江南走過。
樹影搖曳,暗香浮動。我知道,我的丁香在,肯定還在。盡管這春雨的寒涼還在讓我的目光垂霜凝露,盡管,四顧無花。在雨巷,我聆聽風聲悠揚,我目睹閃電凋零,卻偏偏找不到一隻手,或一個懷抱,找不到一張溫暖的笑臉,讓淚水和哭泣融化自己,然後脫胎換骨成一個寂寞如花的自己。風裏落花誰是主?思悠悠!我內心的惆悵潮起潮落,但我終於無法一步就從此岸跨入彼岸。因為仍然有無盡的花香,把我的目光無數次牽引著,讓我尋尋,覓覓,……
惟一讓我不能解的是,更多的人家早已關窗閉戶,淪陷於自造的生活與快樂無力自拔。人群早已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花朵嗎?一朵從牆頭出逃的落花,在雨巷中揮舞著汗水淋漓的欲望,一路氣喘籲籲地向我趕來。我知道,這不是我尋找了幾十年的那朵丁香。也許,她已經含辛茹苦地跑過許多季節,穿過無數隻吹熄的大紅燈籠這才邂逅了我;但是,她無力穿越饑餓和衰老。她也像我一樣貧窮。風刀,霜劍,寒露,紅塵,紮根於她的身體,像陣陣苦風。伏在雕欄上的哭泣,如同整個世界的祭文。而今晚,我們必須擦肩而過。
在今夜,在雨巷,我不止一次頭發散亂,頭顱凝重。我不止一次目光炯炯,並且被嶄新的花香牽引著,在喃喃自語中再度尋找。是的,我在尋找一朵花,一朵被命名為丁香的花。我始終相信,有一朵花,會成為我揮之不去的緣分;有一朵花,會成為我形影不離的伴侶;有一朵花,會成為我彌足珍貴的血液。就在昨晚,她在我的夢中蹀躞。她的芳香依舊。她的微笑依舊。她對我的愛情依舊。她告訴我,她就在江南,就在雨巷。此時,在雨巷,花香再一次襲來,我目睹了,寂寥的廊坊,青色的瓦,以及,一個完美主義者的憂傷。我衝著幻覺中的花朵叫了三聲,隻叫了三聲。
回聲響起。就在我身邊。就在這幽深,幽深又寂寥的雨巷。那是丁香的呢喃低語。她綻放出憂鬱而高貴的紫色,她是我童話中的公主,她在這裏。一枚花香回到了故鄉。我回到花朵的內心,恍若隔世。今夜,我獨自一人站在這裏。愛情,從我身邊輕輕擦過。不歌唱,也不悲戚;不鋒利,也不呼嘯,卻一再打濕我的脊背。我看到,丁香,我愛人一般的丁香,起伏著柔軟的呼吸,我溫婉、綺麗的妹妹。有風,吹過綠竹石欄,砸傷了宋朝的月亮,庭院深深的梧桐。讓歌與哭更加動情,然後坐在花朵的翅膀上進入一個又一個生機盎然的春天。
在四月和天堂之間,還有一朵花在兀自綻放。那是我尋找了許多年的丁香花。花朵的芬芳讓我躲過又一場俗世。夜色在拙嫩的花瓣上躍動,如同時光之手控製不了生命的琴弦。蓑衣滴著水的雨巷,因為丁香的溫潤和憂鬱而擁擠著巨大的**。此刻,增加一聲稚鳥的叫聲,比增加一對翅膀更為重要。而我就是那隻年邁的稚鳥嗎?
是的,我是一隻稚鳥,一隻老邁的稚鳥。在今晚,我想歌唱。比翅膀飛得更早,收得更自由的隻能是稚鳥的歌聲。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隻有我的丁香還在。今夜,一朵花香,打開翅膀和心靈,順著春天的方向吹拂;今夜,一個人獨立在花朵的芬芳裏,怡然自樂;今夜,丁香的光芒,把我所有的身體和靈魂映照得晶瑩閃亮。因為花朵,我和與我相關的許多進入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世界。同時,我不止一次地發現,因為花香的籠罩與彌漫,我一生的道路也會在夜色中閃耀著日益灼目的光芒,比人群中所有別的花朵更具魅力。
啊,我的丁香,我的愛人,我的揉碎的夢想,打在春天的骨頭上。這麽多年來,你一直住在我身體裏最痛苦的地方。親愛的,我飛翔在空空的雨巷,呢喃下這些平平仄仄的詩行。你能不能聽到?想你,徘徊於如幻如夢的雨巷,背靠芳草,鍾聲,以及漫天細雨。那淋漓著越過蛙鳴,雷聲,和莫名的憂愁的雨水呀,那被洗淨的每一個不眠之夜,那些我們曾經的深深淺淺的悲歡。今晚,我的丁香,我惟一的愛人。這立在我淺淺的鄉愁裏的花朵,讓我錯過了眾生的俗世,留給殘忍的四月一個背影。今晚,你們誰也不要打擾我,讓我在孤獨中用丁香的芬芳塗抹我的頭顱和眼神,讓我從一滴雨水出發,在另外一滴雨水裏抵達。
白堤
這個春天。天空是藍的。蔚藍的那種藍。偶爾也有雲。不是很幹淨。如同幾團亂絮,被一隻無形的手,胡亂地鋪陳在眾生的頭頂。穿過斷橋積雪,我慢慢地往平湖秋月走去。我走路的姿勢到底是像螃蟹,還是更像白居易,我不清楚。我自言自語,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裏白沙堤。我的身體裏忽然就喀嚓了一聲,很輕,至少我身邊的這個男人沒有發現我的任何異常。
沒有人看見,我正在遠山如黛,綠島浮水的白堤上且聽風吟。其實,在許多年前,在另外一場春天裏,那個叫白居易的詩人就預測到我肯定會有一次這樣的行走。和他一樣,我一個人,靜靜地走著,一棵一棵數著身邊的桃樹,柳樹。走過一棵,桃紅。又走過一棵,柳綠。我的影子落在芳草地上,被桃花一次一次芬芳,被柳條一遍一遍撫摸。我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輕,很柔軟。我的影子也芳草如茵起來。我想,在我有生的日子裏,它也許會長成另外一棵桃樹,或者柳樹。當年,白居易肯定也有類似的際遇,在他自己的春天。現在,我所邂逅的每一株植物,都是白居易。無論我走得快一點,還是再放慢一點腳步,我都能看到白居易在風中獨立。一個影子,孤獨而自足地佇立在天地之間。
我始終認為白居易是個隱者,是個在湖光山色中尋求慰藉的隱者。這個人間有著太多的苦難和不易。而且此消彼長。為避禍遠嫌,白居易早就命令自己,“不複愕愕直言”,“世事從今口不言”。所以,出為杭州刺史以後,避開了朋黨殘酷傾軋的朝廷,他更是諄諄告誡自己,“誰知名利盡,無複長安心。”“敢辭官遠慢,且貴身安妥。”榮枯任之,聽天由命。而杭州美麗的山水,變成了他忠實的伴侶。他在月滿西樓的時候吟詠,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他在春暖花開的日子呢喃,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他在秋日登高時放歌,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
我也曾經在紅塵中掙紮,我也曾經在泥汙中滾爬。而就在我告別斷橋,告別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恨情仇後,一隻蜻蜓毅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左肩上。我不禁喜極而泣。在今生,我居然能夠再次邂逅蜻蜓。蜻蜓曼妙的姿態明明滅滅,像極了我尋找了許久的天使。我不知道白居易的肩膀或心上,是否也曾經詩意地棲居過這樣的蜻蜓。當他閱讀“繞郭荷花三十裏”時,當他默數“拂城鬆樹一千株”時,這隻蜻蜓是否始終盤桓在他的眉間心上。沒有人告訴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路上。他們的路上有蘋果。他們的路上還蠕動著一條帶路的蛇。而現在陪伴在我身邊的,隻有這樣一隻像極了天使的蜻蜓。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卻有一隻蜻蜓,始終在往美麗的地方飛翔。那是大唐。更是當下。鬆下聽琴。穀中聽回音。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聲與色的接近,碰撞,交融,以致無聲,無色。如同一段默片,一段幽幽的,夢之影。影子,是人生的再版。然後,我,抑或樂天,便自己看清了自己?是,又不是。隻有一枚桃花的飄零,和歎息。然後,一夢醒來,天光放亮,掬起一把,被清露打濕了的,現實主義。樓上看山,舟中看霞,花下看美人,那麽,從此以後,我們便真的永在天堂了嗎?
就像白居易。在更多的時候,或是蓄妓玩樂,或是酩酊大醉,我總能看到一個獨行的背影。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我知道,那是一個始終迷路的靈魂。就像一隻空空的口袋,選擇一種存在方式,逆水行舟。隔岸觀火。那是命運的小遊戲,夢幻總被雨打風吹去。這多麽像我,我多麽希望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而我的腳印總是同蛇的腳印糾纏不休。而且,我的血液正通過一截枯朽的樹枝,進入蛇的身體。那條無時不在的蛇呀!讓我感到大惑不解的是,為什麽更多的時候,蛇在場,而蜻蜓總是嚴重缺席。
為什麽我們的眼裏總是飽含淚水?因為我們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白日的黑暗中,看到不該看到的許多故事。流水殺死鮭魚。石頭擊落陽光。暴力剿滅善良。我們不止一次地問,沸水中的魚,你痛嗎?我們不止一次聽到老和尚麵無表情的偈語,別跳了,別跳了,熟了就不痛了。所以,白居易在出守杭州後,經常向名僧致禮稽問佛法宗意,與名僧探討佛理妙義。白居易進而持齋坐道場,並且從此後一直好佛,經常持三長月齋,一、五、九月在家做道場。樂天不止一次看到,那攝人魂魄的道樂呀,把日月精華納入自己的血。一雙溫暖而樸素的手,傳遞給他,更多精致、小巧的喜悅。
這個春天,在白堤,經曆了一個冬天的桃樹,在說,韜光養晦的湖山歲月。甚至連失憶多年的老柳樹,如一隻伸進春天的手,也在輕輕叩問,突如其來的所有快樂,是西湖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第幾瓣蓮花?我看到,這時,白居易已經站在白堤的清風之中,所有的病,和白花花的痛,都在他的腳下。也許,心中有魔,必然化身為佛。我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落地為鶴,曲頸高歌。白居易的背影朦朧,而又滄桑。在上一次,再上一次,他始終站在同一個位置嗎?春天,正用水一樣的智慧,望著白樂天。而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幻覺嗎?
現在,我就像白居易一樣,獨自行走在春意盎然的白堤上。我看見往昔歲月裏的一群少年,依次從爛漫的春花旁邊走過。吮吸花朵的芬芳,模仿花開的模樣。花朵漸漸取代了他們手中的鐮刀,進入他們身體,成為他們性格的一部分。我看到鐮刀正在老去。我看見最後一把鐮刀,它飛回孤山,飛回泥土覆蓋的岩層裏。它對被它砍傷的事物表示懺悔。同時,它也懷戀那些砍伐的日子那些光芒閃閃的快意的日子。我看到,不止一種凶器,如斧頭,如欲望,如邪惡,懷著複雜的心情,集體返回到岩石深處,重新嘩變成樸素、沉默的礦石。重新成為林逋哺育的梅,喂養的鶴。
我們無權把一朵花刻在風口浪尖。
我們無權把一滴淚水放在雷電上燒焦。
我們找到了自己的溫暖,春天說來就來啦。
天還在亮著。我已抵達平湖秋月。更多的花朵就開放在我的前麵,芬芳馥鬱。我們行走在若有若無的光芒裏。漾動的小小夢幻,忽然,被一隻點水的蜻蜓激活。我們懷抱純淨的天空,佇立成自己的王者。一群流浪的蜜蜂找到回家的路。而蜻蜓的全力裝扮,像整個世界的頌詞。我們知道,它將持續,這永遠的歌謠!
彩虹橋
這是婺源。我們的旅遊車已經馳過清華古鎮,泊在彩虹橋邊的停車場上。跟許多江南旅遊景點一樣,這裏灰暗,雜亂無章。我們一下子就淪陷於漫天的灰塵中無力自拔。到處都是鼎沸的人聲。一直都是鼎沸的人聲。據說,這裏是婺北至徽州府的交通要衝,許多年來,這裏的繁華,富庶,與嘈雜,自不必待說。我沒有想到,我一路風塵仆仆,隻是為了奔赴又一場喧嘩與**。
在入口處檢過票後,我們便浩浩****地踏上了彩虹橋。我一眼便看出這是座古橋。導遊手持喇叭,高聲喊道,這座橋得名於兩句唐詩,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它始建於宋代。我把自己的影子散落在由高低錯落的11座閣亭連接而成的這一條古樸壯觀的長廊上。我總是低下頭來,我想從橋上找到宋時散逸的花,或雨,或一兩朵笑聲。卻早已煙消雲散。我斜倚在廊亭右側的危欄上,兩隻鴨子在水麵上邊走邊唱。興許是受了愛情的激勵吧,它們一前一後,一邊張望著我,一邊遊向蘆葦深處,我知道,它們一定會製造一場既不驚天,更不動地的愛情故事。恍惚間我就成了它們說不清的前世。許多年後,當我也成了古人,我也會開放成一朵涉出水麵的荷,讓所有的愛都有一個詩意的棲居處嗎?
這樣想著,卻已經站立在橋中閣亭的神龕旁。三個牌位上都落滿了細若微塵的歲月和滄桑。一個牌位是鎮上婺女廟和尚胡濟祥,據說這座橋就是他當年四方募捐興建而成的。第二個牌位是後來重修這座橋的胡永班。因為他倆為老百姓做了實事,好事,所以,後人在橋中間設靈牌以誌紀念,紀念他們的善行,和善良背後的巨大的憂傷。還有一個牌位則是離我更加遙遠的上古治水的夏禹。河風習習。綠波送爽。卻把這些牌位吹拂得更加蒼老。卻把我吹拂得更加蒼老。一葉小舟,如一節憂愁泊上了左岸。未來的日子,它還能載動多少透明的往事和風雨?船舷上,用香煙堵住淚水的男人,在熙來攘往的彩虹橋下任千年的水光照亮了一生的道路。這時候,有一陣鳥鳴隔河飛來,又棲落進了草叢中的暖巢。許多年後,這裏,或那裏,也會有我的一個牌位嗎?在我落滿灰塵的牌位前,誰會成為那惟一的觀眾?
其實,隻是緊走幾步,我便到了彼岸。那麽多人都跟著導遊到寺廟裏燒香去啦,我卻沒有。我行走在芳草萋萋的河灘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他的皮膚早已支離破碎。他的臉上早已被皺紋撕扯得四分五裂。他在河灘上砍著蘆葦。他已經砍了兩大堆。他把這些蘆葦分放在兩隻大筐裏,步履蹣跚地把它們挑回家去。他用這些蘆葦當草燒。這些將被曬幹了的蘆葦,可以使他剩下來的日子有火,有光明。一個人老了,而且遲早有一天會死去。然而,在這個過程中,那些火可以燃燒掉他的一部分孤獨,那些光明,可以驅散他生命中的黑暗,夜晚的,還有白天的。
我轉動了一會兒大水車,然後,便跟隨燒香回來的人群從橋下的石磴往回走。有好幾個婦女在忙碌。有的在浣衣。有在洗菜淘米。天好高。水好清。風吹著。人在這麽大空間幹活,顯得好孤單。仿佛風再大一點,就可以把她們刮走。但暫時她們都還在。那個大眼睛姑娘也在。她在洗著一件顏色我很熟悉的褂子。她看了我一眼。然後幽怨地又看了我一眼。我蹲在她旁邊洗手。我順便觸摸到了她白皙綿軟的手。我忽然產生了想吻一吻她的衝動。但是我沒有。我聽到導遊在不厭其煩地喊道,時間到了,時間到了,時間到了,……內心頓時湧起無限悲涼,我嗒嗒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南潯
夕陽在天。現在,我離黑暗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春暖花開。鳥語風喧。我行走在開滿桃花的南潯古鎮。看身邊人來人往。看水裏落滿天空的倒影。不遠處,綠樹掩映的小蓮莊,被最後一縷陽光塗上了斑斑駁駁的滄桑。
便尾隨人流走進了張石銘故居。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一排與江南水鄉風格格格不入的歐式建築。導遊說,這裏的許多建築材料,都是從法國進口的,如彩色玻璃等,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染纖塵。在第四進的豪華舞廳內,我總感覺舞影淩亂,笙歌猶存。這裏,曾經演繹過多少愛恨情仇呀!如今,這兒仍然不曾平靜。我看到一對男女,男的瘦長,染黃發,女的苗條,穿黃色吊帶裙。她們旁若無人地熱吻著。我走出他們所在的舞廳。現在,我走出了愛情。我離愛情越來越遠。我不想再去觸摸愛情盛開的光輝。我停泊在三月和五月之間,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我在又一場清風中,早已閱盡,沉默的石板路,寧靜的廊橋,和一個完美主義者的憂傷。我終於看不見任何的愛情。
小蓮莊園子外麵的十畝荷塘,早已菡萏香消翠葉殘,春風愁起綠波間。寂寞的不是我一個人。肯定。據說,這裏曾是清光祿大夫劉鏞的莊園,是劉鏞三代用了四十年的時間建成的。如今,扇亭還在,牌坊還在,假山還在,卻不見當年興建如此豪華莊園的劉家人。我獨自走進莊園內的一處竹園。細小零碎的枝枝葉葉,在夕陽下蔥綠蓊鬱。有一棵竹子,或許被去年的某一場秋風折斷了,枯葉倒垂下來。就在剛才,我還聽到一隻畫眉在這裏叫。但是,我找不到她。她是在有意識地躲避我,還是她剛剛決定不再等我?
我又找到了張靜江故居,仍然不見畫眉的蹤影。樹叢中到處都是佚名的鳥語。尖銳。密集。我踮起腳,朝高高的青瓦白牆內又望了一眼。卻空空****,或曰一無所有。我的耳朵裏又傳來了導遊的解說聲,孫中山與他初遇時即稱他為奇人,後稱他為革命聖人,曾題“丹心俠骨”相贈。“二次革命”失敗後,張靜江又前往東京、巴黎支持孫中山改建國民黨。我感覺那些舊事,從我身邊輕輕擦過。不歌唱,也不悲戚;不鋒利,也不呼嘯,卻悄悄地打濕了我的後背。孫中山題寫的一副對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險霜寒四十州”,和翁同龢題寫的另一副對聯:“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讓我唏噓良久。一對夫妻拉著一個女孩也在抄錄著這兩副對聯。然後,母親又教孩子背起了駱賓王的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他們從我身邊經過時,黃昏突然徹底寧靜了下來。我有了些許的感動。趕緊點燃一支香煙,堵住我幾乎要傾巢而出的淚水。
花山謎窟
一座石窟。許多座石窟。被竹子,榆樹,桃樹,青草,灌木,還有許多佚名的植物,不經意間,團團圍住。正是春天。春暖花開。更多的花在開。也有花在死。我就在這生與死之間,兀自走進了黃山市郊這一處耐人尋味的景區,也是中國迄今為止所發現的規模最大、奇觀最多的古代人工石窟遺址。
其實,我肯定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望著這裏熟悉的那些景,那些物,我禁不住熱淚盈眶。那也是一個春天,和許多年後的這個春天並無二致。作為南宋一個落魄的書生,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裏,它集青山、綠水、田園景致、千年謎窟、奇峰怪石、摩崖石刻、石窟、廟宇、古建築等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之大成。帶著欣賞的目光感悟這裏的山,這裏的水,我很快就被這裏純粹的生命感動了。那天上午,我獨自走進了被後世稱為千古奇觀的花山謎窟。我發現花山謎窟並非天然而生的溶洞,而是古代巧奪天工人為開鑿的怪異洞窟,石窟岩壁上當年的鑿痕印跡至今依然清晰如初;與內地諸多著名石窟相比,花山謎窟洞內空間奇大,結構怪異,有的層層迭宕,洞中套洞;有的石柱擎天,奇幻神秘;有的水波**漾,迂回通幽。而且洞中無壁畫、無佛像、無文字,因此疑團叢生,成為千古之謎。尤其是有兩個石窟的洞口就開在新安江的水中,更讓人一頭霧水撲朔迷離。遊著遊著,我就覺得困意襲來,坐在一塊幹燥的地麵上,我便進入了夢鄉。我恍恍惚惚地回想到自己前生的經曆。似乎前生前世曾經在此遊曆過,並且在這個石窟裏抄寫過佛經。一隻蝙蝠站在我的左手上,把我喊醒以後,我在這座清涼宮內發現,石窟內部有26根石柱呈品字形排列,窟內有許多石房、石床、石橋、石樓、石槽、石塘點綴其間。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洞口處的通海橋,橋下是一潭清澈見底的泉水,水聲嘩嘩作響。我在一座石坊內找到了半本手抄本的《楞伽經》。我決定繼續抄下去。前後字體筆跡居然一模一樣。又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終於抄完了《楞伽經》的下半部。因為這部經書是我用前生後生兩次抄完的,所以,人們將之稱為《二生經》。
而我的來生竟然姍姍來遲。在2007年的這個春天,我攜帶著我的愛人,再次來到了闊別千年的花山謎窟。在春天,我知道我更接近神靈,更接近自己的內心。我遠離人群和喧嘩,順流而下,就到了洞內最低的地方,也是我當年抄寫佛經的地方。我和我的愛人擁抱著站立在這裏。我們的身體內風正大。我們的靈魂內雨更大。我們彼此吮吸著。天荒,地老。愛一下子就有了幾千年的年齡。她純淨無比。我總在高處。我心裏很清楚,我是佛的孩子。我是一個古老的感恩者。我是一個在女人濕淋淋的長發間升起的布道者和唱詩者。
然後,剩下我一個人,在石窟裏深入持久地發呆。我看到我的兩條腿在石頭縫裏越陷越深。我看到我第三生的肉體已經被新安江水淹沒了半截。我曉得遲早有一天我會被水埋葬無力自拔。那時侯,石窟裏空空****的,在春風中,或春雨中等候我的歸來。而我再也不會回來。於是,它在無望的守望中化成泥土。石窟裏的空間也消失了,消失在一個更大的空間。後來,泥土上麵長出了桃樹,開出了水做的杜鵑花,飛來了愛情做的兩隻蝴蝶。
後來。春之漸近。一隻蝙蝠。癡癡地望著。
誰說得出,那時的玫瑰,木棉花與杜鵑花,它們在不知疲倦地忙碌些什麽呢?
山塘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春天的蘇州,在如夢幻般的蘇州,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持唐朝的票根,步入楓橋的夜船,與張繼把酒言歡,千觴不醉;或與唐伯虎一起引吭高歌,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卻夢破姑蘇。幾近失望時,聽說蘇州有山塘,無限好風光。於是,我又一往情深地步入了七裏山塘。據說,山塘街是白居易下令修建的,已曆經一千多年的滄桑。據說,閶門是人間紅塵,**如花一樣朵朵盛開;虎丘是蓮花佛國,立地便可以成佛。也許做人太累,所以我曾經想過成佛;也許成佛太苦,所以,在這個春天,在山塘,我決定認認真真依舊做人。
果然,在七裏山塘,春花,春月,春人,春情,全部都淪陷其中而不想自拔。那些隱逸的古寺。那些臨河翹角的飛簷。那些漫不經心飄揚的酒幡。似乎這就是全部淪陷的理由。這時候我是平靜的。我懷著溫暖的心情淪陷於盈盈的碧水,和半圮的石橋旁,淪陷於伸入河中的石階,和石板橫陳的古街上。我總是自言自語,是什麽教會了一個男人的慢?山塘七裏彌彌綠,不見煙波見畫橋。這個天堂裏的街市,這個紅塵中一二等的風流富貴之地,我沒有理由不停留下匆匆的腳步。我淪陷在這裏,如癡如醉。我再也無需聆聽命運的敲門聲。我再也無需像鴕鳥一樣在自己的生命中瘋狂地奔跑。樓閣臨水而聳,亭榭尋波而臥,朱欄臨淵而踞。我想,我已經成了山塘的一員。成了山塘的一棵樹,一朵花,一片雲。我沒有理由不淪陷其中。如同一隻失語的蝴蝶,在孤獨的絲綢上失眠。
其實我是多麽的幸運。我在這個熱鬧的人間已經存活了四十年。我在這個春天擁有了這天堂裏的天堂。水天向晚碧沉沉,樹影露光重疊好。這是怎樣一種視覺的盛筵?我流連於黛瓦粉牆、雕窗秀簾間;我沉吟於煙鎖層樓,桃紅柳綠中。和我一樣沉默的河水,淪陷於勝影飄忽的幻象;和我一樣在著的紅橋,淪陷於一河易逝的歲月。尤其讓我失語的是,從古戲台上一品竹笛飄出迂緩的曲調,在幽篁曲水間婉轉,宛若天籟,一闋未已,一闋又起。也許,這便是我們集體淪陷的背景音樂吧。
不止我一個人淪陷在這古街的夜色裏,淪陷在這曆史舊夢的深處。那個女人,那個胸部很大的年輕女人,倚靠在我不遠處的通貴橋上,總是有意無意地看我一眼,粲然一笑,然後點點頭。我有些恍惚起來。我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美女卻已款款地走到我身邊,說說話,好嗎?還未等我表態,美女像老情人似的挨著我站在我旁邊。我又看看她,她確實是一個典型的江南美女,而且是那種欲望氣息強烈的美女。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見四下無人,她忽然將雙手吊在了我脖子上。我順手也把她抱住了。她的兩個**就擠在了我的胸部,一跳一跳的。我低頭剛要吻她,她卻把嘴唇挪開了。而且怪異地朝我笑了笑。她說,喜歡我嗎?我支吾了一聲。她說,知道我是什麽人嗎?我說,美女。她說,不全對,我是小姐。我說,你看起來如此清純,不像。她說,快餐三百,包夜六百。我的心裏有些失落。她仰麵呼吸,在等我的決定,表情相當冷漠。因為大出意外,我抱著她的手即刻鬆了。我一直在想,啊,原來她是妓女,妓女原來是她。她撒嬌說,快嘛,要不要嗎?我怏怏地說,走吧,你走吧。
我心裏很清楚,這一切不過是偶然的幻覺,是我生命旅途中倏忽而過的風景。其實,在我轉身的刹那,這一切都會羽化而去。來如驚鴻,去若翩影。如同我七歲時看到的那隻翠鳥,我還沒有來得及看見她的眼神,她就淩空而去。如同我剛才邂逅的那個風塵女子,低頭的瞬間她就飄逝於蒼茫紅塵。現在,所有的人,忽然間就不翼而飛,隻剩下我獨自一人,兩手空空呆立於度僧橋上南來北往的風中。
但是,我依舊熱愛淪陷。
我曾經淪陷於闃無一人的竹林深處,淪陷於鋪滿落葉的岩扉鬆徑。
我亦曾經淪陷於一場又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中,淪陷於人行道上一幕又一幕花開花落的悲愴中。
而今晚,我決定淪陷為七裏山塘的一粒塵埃,既不變大,也不變小。一粒塵埃,也有自己的心髒。站在普濟橋上,我眼睜睜地看著望著我的月亮,淪落為另外一粒塵埃。
我也常常捫心自問,我為什麽如此輕易地淪陷於一種意境之中。也許,這便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宿命。因為,無論我付出多少心血,想拽著自己的頭發逃離這三千丈紅塵,最終我仍然隻能在所有的物象中輾轉反側。我就這樣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氛圍中顛沛流離,實際上我已經接受所有語言的慰撫;我淪陷於一個又一個場景,實際上我已經把所有的異鄉當做自己的故鄉。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是南唐後主的感喟,也是我們命運的另一種寫真。
此刻,七裏山塘靜靜地泊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形形色色的燈籠次第綻放,一泓曲水披上了五彩斑斕的幻影。我心中忽然生出無限憂傷來。憂傷於夜總會裏吳娃雙舞醉芙蓉,憂傷於酒吧裏芙蓉泣露香蘭笑,憂傷於麵無表情的街樹,憂傷於吳門煙水裏再也不見大唐的漁火江楓。這一切都近在咫尺,卻又是如此地遙遠。是如此真實,又如此地令人沮喪。而我又不能不淪陷其中。我別無選擇,在這個夜晚。生活在別處。這裏是我的別處,然而,這是我要的生活嗎?我的目光因此漸漸遲鈍,倦怠,我的臉部沒有了笑容,隻剩下形而下的五官。我知道,其實真的江南早已湮滅,隻剩字裏行間的紙上思量。就如同我腳下的普濟橋水,隻在小院亭榭間,幽幽繚繞,柔腸百轉。
現在,還剩下我。遲到的夜色,還有當年劉伯溫設置的七狸,正在次第飛走。還有橋,它的小和舊,如同明月前身。它的寂和空,沒有一,也沒有二。為什麽我要繞開我眼中的茫然?我要從迷蒙中醒來,睜開眼但不是為了看見自己的所在。盡管我現在淪陷於另一種綿軟的疼痛,一種如春雨淅淅瀝瀝的疼痛,但是,我多麽希望,我再度睜開眼的刹那,我能感受到一種清香遠近聞,我能閱讀到半塘橋外月初斜,我能聆聽到雨打殘荷的餘音拂岸纏簷。我還能看見舞蹈的羽衣霓裳,聽見快樂的呐喊和幸福的哭泣。甚至我能夠目睹鮮花長滿我的餘生。這一切,再度成為山塘,更成為江南的底色。盡管曆史的頹垣早就埋藏了吳宮的花草,喧囂的市聲早已淹沒了深巷小鎮中的吳聲曼腔,然而,依舊有這山塘春水,這曆史的恩澤從白居易的詩歌,和血管裏流淌出來,流過元,流過明,流過清,永遠流淌在這生生不息的都市,在七裏山塘,在天堂裏的天堂。
那時候,雨巷,蛙鳴,曲橋,吳語,七裏山塘,紅塵錦繡,又像白居易記憶中的江南一樣,成為我暮年的另一種回味。隻是沒有人知道,這是多麽好的一個夜晚,我打江南走過。沒有人知道,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我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計,在山塘,呢喃自語,七裏山塘,錦繡綿長,流水縈伴,水碧天蒼。水泛泛其見古意,阮琴鳴兮露酣暢。遊人樂思留連忘返,吟風癡而易居此鄉。沒有人知道,我就這樣,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義無返顧地把自己運送到了我一個人的遠方。
梅花朵朵開
現在,我在江南,在六朝古都南京。我在梅花山上流連忘返。我的身,我的心,淪陷於梅花馥鬱的芳香無力自拔。不止一次,我屏住呼吸,我努力地接近其中的一朵花,我聽到她正在呢喃私語。卻什麽也聽不到。在這人間四月天裏,每一朵梅花似乎都是我的親人,而我總是無法走進花朵的內心。我隻能失語。
但是,我無法阻擋我的快樂。站在一株高大的朱砂梅樹前,隻見樹上的花蕾,或含苞,或綻放,如同一個個可愛的生靈,啜飲著陽光雨露,在我看得見的時候,更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向白雲,向藍天,努力地茁長著。不獨是這一樹梅花,放眼望去,那紅妝淡抹的“宮粉型梅”,那狀如遊龍的“龍遊梅”,那萼似翡翠的“綠萼梅”,那花如堆雪的“玉蝶型梅”,以及天光雲影中橫斜的樹影和片片花蕾,如同天女散落在人間的仙花。當夕陽在西天無言地焚燒自己,我從尚未休眠的梅花穿過極力望去,一束最後的陽光恰如其分地由那裏直射下來,和我的目光金燦燦地相撞,我似乎聽到了一種令我怦然心動的金屬般的聲響。
梅花朵朵開。她們被風撫平心靈的皺紋時會不會呢喃低語,她們被雨洗淨靈魂的灰塵時會不會引吭高歌,她們被陽光鍍亮愁腸百結的道路時會不會長歌當哭?我站在梅樹下久久聆聽,在朵朵盛開的梅花中,我到底聽到了什麽?誰在發出一種低沉的聲音,那聲音裏有一種穿透生死的豁然。
其實,我都聽到了!當寂寞如毒刺一般刺入梅花的腹內,我聽到梅花那一聲冗長的歎息。曆盡千劫的梅花一定是苦難的私生子,否則為什麽時而淚水漣漣時而長籲短歎?梅花為了讓我聽見她的呐喊,把每片葉子都作為風中的小鼓,我已經意會到梅花的良苦用心!
梅花朵朵開。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人間世再龐大的苦難也不過是轉瞬成空的浮塵。每朵梅花都有自己的活法,每朵梅花都有自己獨特的聲音,她們在人間的冬天裏不期而遇,在相視無言時悄然顧盼,在夜半無語時顧影自憐,她們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愛情。這些令人類永遠無法企及的花朵!沒有晝和夜,沒有生和死,沒有勾心鬥角的爭鬥,沒有血肉橫飛的廝殺,活在時間之內,更活在時間之外。無論雲卷雲舒,無論月圓月缺,她們始終在自己語言的天空裏尋索著自己的安慰和苦痛。
不僅僅是我,沐浴著宋時明月的林逋,也一直張著雙耳,傾聽來自梅花靈魂深處的獨語聲。岩扉鬆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也許他並不能遠離孤獨和寂寞,這些都是上帝判處給他的無期徒刑。但是,兩隻白鶴,三百株梅樹,成了他一生的伴侶。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他為之震撼,他為之感動。他索性躺在山岡,澤畔,看梅花朵朵開,聽從梅花體內傳遞出來的最飽滿,最迷人的呢喃聲:永恒!
梅花朵朵開,我在等著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