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江南紀事(四章)
張惠忠
搖麵店
說得更貼切一點的話,搖麵店其實僅是一家搖麵的作坊。之所以將搖麵的作坊叫搖麵店,是因為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間,在江南水鄉的鄉野間,是很難找到幾家像樣的店鋪的,所以凡是有現金交易的大多作坊,諸如竹匠、鐵匠、搖麵等等的工場,都被武斷地納入到了店的範疇中。
搖麵店由一對老夫妻操持著。女主人是個彎背的老太。稀疏而又有點花白了的頭發,往後腦勺梳理著,盤在一隻黑色的網狀發罩裏。村裏人背底裏都管她叫“彎背大妹”。有村裏的老人背底裏曾議論過她的身世,說大妹年輕時小巧玲瓏,特標致,是城裏“壇上”一家“堂子”裏的當家小姐,當年曾有人出二十擔米鈿想去親近她,也沒能如願。解放那年被政府遣散後,不得已才跟了這陳茂老頭,來我們這個鄉村裏落了根。陳茂可是個幹癟得沒啥肉勢的老頭,脖子兩旁鎖骨的凹槽裏,幾乎能裝得下兩盅菜油。平日裏除了去村上的茶館店泡壺茶喝茶、聊天打發時間,要不就是坐在堂屋裏的竹榻上,手上握著一杆鋥亮的黃銅水煙壺,時不時在他的臉前騰起一團青灰色的煙霧。水煙壺的座子後端,有一隻放煙絲的聯體罐子,抽煙的時候,用右手小指那長長的指甲,挑開半圓形的蓋子,再伸出兩隻手指抓起一小撮煙絲,來回輕輕地揉幾下,揉成彈丸狀,然後裝進煙鬥裏。那時候,水煙壺在鄉村裏是不多見的。畢竟水煙壺是貨真價實的黃銅鑄成的,它也就成了身份的象征。由於水煙壺裏灌有水,抽得重了,那苦澀的煙水會不小心吸到嘴裏,掌握吸的分量是頭等的事。由於抽煙時水煙壺裏的積水會不停地翻滾,抽起來會發出“忽落、忽落”的響聲,煞是好聽好玩。陳茂右邊的上嘴角,長有一粒米白色的“飯休子”,抽起煙來,那“飯休子”會隨著鼓動的腮幫子,一上一下地抖動,直怕它會冷不丁掉下來。
那時候,農村裏的口糧常是緊繃繃的,一天中除了中飯,晚飯和早飯不是吃點山芋、番瓜之類的粗糧,就是米粥或麵食。況且吃的麵食也大多是“麥麵條”、“麵老蟲”之類的麵疙瘩。能吃到一頓細密的麵條,那算是飽了口福了。假如再能在麵湯裏放上點鹹菜或毛豆子之類的蔬菜的話,準能吃得“眼眉毛也要落下來”(吳語方言:眉開眼笑的意思)。
每次去搖麵,我總會派妹妹打前站到搖麵店裏去偵察一番,看看當天由誰在當班。妹妹那時候還小,端不動盛著麵粉的搪瓷盆,沒辦法隻好撅著小嘴先去。如果大妹不在的話,寧願端著搪瓷盆縮在哪個樹蔭底下等上一段時間。陳茂和大妹年紀有一把了,雖不再跟著隊裏的勞力去出工,但畢竟還有點自留地該收拾,種蔬菜、割草之類的小生活還得彎背大妹弓著背去做。大妹一走,陳茂就得在家值班。但我最忌由陳茂為我們拌麵,一見我們前去搖麵,他總懶洋洋地從竹榻裏站起身來,把手上的水煙壺往八仙桌上一擱,憑空拍幾下手後再來回搓幾下,就要接過麵盆,將麵粉倒在缸盆裏開始拌麵,那掐煙絲的手指上,滿是嗆人的水煙味,如果真去用水洗了,也不一定能把那味洗淨。每次由他出手搖的麵,總有一股濃烈的煙草味的,吃著都有點惡心。
搖麵店靠牆位置,架著一張用雜木做成的木架子。木架子中間鋪著木板,兩邊釘著上方的木棍,使其隔成一條凹槽。落下來的麵皮,就堆積在這凹槽裏麵。搖麵機就分架在木架子的兩頭。大機器邊上,架著兩隻黑褐色的瓷缸。小的一隻是水缸。水缸用木板蓋著,打開缸蓋,一隻表麵有暗綠色花形的小洋碗浮在中間。先將搪瓷麵盆裏盛來的麵粉倒入沾滿麵粉塵的缸盆裏,用水泡著,攪成一簇簇羊毛狀後,就可用白鐵皮卷成的小畚箕,鏟到那台大的機器裏然後就可以開始搖麵了。搖麵機的原理其實很簡單,大搖麵機隻用兩根近二十公分來粗的輥軸,將麵粉團,在大的搖麵機裏來回地滾上幾遍,就會成了一卷圖畫似的卷軸。
大的搖麵機有一隻篩子般大小的輪盤,輪盤上裝著一個套有鐵皮筒的把柄,輕易還不怎麽好轉動它。像我們小孩子,非得雙手抓住那把柄,側著身子使出吃奶的勁,才能使機器“吱嘎、吱嘎”地轉動起來。大妹會時不時地騰出隻手來,幫著在輪盤上帶一把。大妹一隻手握著小的“稗草”掃帚,一手握著根小木棍,當機器裏落下來的麵板落入凹槽裏時,她便會不停地用掃帚將存放在台板上的麵粉撣到麵板上,然後順著麵板一路掃過來,掃過一段,便將麵板卷在那根小木棍上。三遍過後,就可進小搖麵機切割了。小搖麵機由兩根螺紋狀的軸組成。卷在小木棍上的麵皮經螺紋狀的軸切割,一條條細如針線的麵條,似黃梅季裏的陣雨絲。大妹端坐在木架子的橫頭,順手接起下落的麵條,一把把折疊著,晾掛到搪瓷麵盆的四沿上。小搖麵機搖著很輕鬆,不知是過度輕鬆,還是成功在望,我總把小搖麵機搖得“橫鈴、橫鈴”直叫,常忙得接麵條的大妹手忙腳亂。
一輪夕陽掛上西方的樹梢。頭頂著掛有蓬鬆麵條的搪瓷麵盆,兄妹倆齊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輕哼起一曲曲歡快的童謠。
茶館店
我老家的村子裏,原來有一家茶館。
茶館就是主人的家。房子總共有兩進。前後都是三大間,中間天井的一邊是三間圓堂。後麵三間正屋,是主人日常起居的地方。餘下的就是茶館的全部,是日常茶客喝茶的場所,不算大,也不算小!中間那間串堂裏,三張八仙桌呈品字形擺設,兩間邊房裏,各放著兩張長近4米,寬隻有50至60公分的長條桌。凳子是用雜樹鋸開後釘的。場地的橫頭有一間小小的灶披間,用來燒水泡茶。那塊很大的天井裏,隻有在人多的時候,才在那裏露天放幾張八仙桌,招待客人……茶館裏,使用的是“一脫色”的宜興紫砂茶壺,和白色的瓷質小茶盅。每天早上,主人就會將茶具洗得油光鋥亮,幾乎能照得出人影來。
茶館的主人,是一個看上去比我外公還要大的老頭!那時候我年紀小,不知道他的姓,隻聽茶客都叫他“梅保老老頭”,我也就跟著這麽叫!那老頭又長又瘦,直足是個俗語裏的“瘦骨幾”。平時總穿一件對襟的老粗布衣裳,配一條深藍顏色的縐裙。除了這,幾乎沒看見他穿過其他衣服。梅保老老頭幾乎整天沒有空手的辰光,除了拎隻銅銚串行在堂裏為茶客添水外,總是一隻手拿著一支用火紙卷的“煤頭”,另一隻手握著一柄鋥亮的黃銅水煙管。抽煙前,先將嘴卷成圓形,然後把“煤頭”湊到幾乎掉光了牙齒的癟嘴前,用舌頭突然阻住吹向“煤頭”的風,“撲脫”一聲吹燃。抽起煙來,搖頭晃腦,很是入迷!況且,抽起那水煙管來,裏麵會發出“忽落忽落”的水聲,煞是好聽、好玩!平時,隻要遠遠聽見“撲通撲通”的咳嗽聲,準是他又在茶館內抽煙!
聽大人們閑聊的時候講,那老頭原來是做“道士”出身的,腦子特別地機靈,況且寫得一手好的毛筆字!年輕時,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隻是“破四舊”時,他將那些“家生”全部主動交了公,政府也沒再追究他。由於社會環境斷了他的財路,況人上了點年紀,又長得弱不禁風,更不會那些要帶有點技術的農活,所以隻好開了家茶館謀生。
茶館的生意並不是那麽好,隻有在農閑、節日或者春節的時候,人氣才旺一些。
那時候,農村裏特別窮,一個正常的男勞動力,一天隻能賺五六毛工錢。因此,在我們兒童手上,有個幾分錢,已經稱得上“大款”了。那時候的學生,沒有像現在這樣有好多的回家作業,一般放學回家後,我們就拿個小籃,結伴去大隊裏的小窯場上去撿煤渣。然後,再以兩分錢一斤的價格賣給梅保老老頭。那老頭很體諒我們窮人家的孩子,他總是來者不拒!“你們去撿好了,我反正要燒的!”甚至有時候才七八斤煤渣,他也會給你塞個兩毛錢!老感覺每一次吃虧的總是他!
每到節日,茶館的生意特別地好,也總是缺少人手的時候。梅保老老頭就會找我們小孩子去做幫手,幫他去幹些在老虎灶旁扇風箱、空了的銅銚裏加水再煮等雜活。每到那個時候,我總是第一個去報名,一來,可以賺他一兩毛錢的工錢,二來,圖個鬧猛。況且,茶館裏還會請說書先生來,說上幾段那時候很難聽到的古書。到下午茶客需求小的時候,可以溜去聽上一回。
說書的先生姓丁,據說住在尚湖邊的一個小村莊上,其他的就不知道了。那個時候,因為“破四舊”的緣故,因此,諸如《嶽飛》、《七俠五義》之類的古書是很難看到的,隻能聽說書先生胡編杜撰,是真是假,不得而知。聽得大人們個個聚精會神,就連我這樣的小毛孩,也聽得津津有味。(那是因為當時農村裏的文娛活動太少了),況且說書先生還要在情節裏加一些黃段子,博得聽的人不時哄堂大笑!
茶館的常客,是附近的一些村民和大隊裏的一些老年人。那時候窮,一般人家是沒有茶葉什麽的,村上哪家人家來了親戚,為顯得主人闊氣,也為客人消磨時光,往往把客人往他那裏送。因此,茶館也就慢慢變成了街談巷議、小道消息的傳播中心,隻要哪裏有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也會在裏麵品頭論足地論戰一番,害得茶客們爭得臉紅脖子粗。甚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連清官都難斷的家務事,都會拿到茶館裏來叫眾人評判。
梅保老老頭晚上是很少出門的。不過,隻要當天茶館裏有人提起自己村上的哪個人,生了大一點的毛病,那晚,茶館到那病人家的路上,準會留下一連串“撲通撲通”的咳嗽聲。他總會到病人的床頭安慰幾句,或者找那病人的家人,問問缺不缺治療的錢,“我帶著,你們盡管先拿去用!”……
很多年前,梅保老老頭帶著“撲通撲通”的咳嗽聲,去了另一個世界。雖然不是穿著老粗布衣裳和深藍顏色的縐裙離開我們的,但前去看望他的每一個村裏人,都為他的離去扼腕痛惜!
雖然又是很多年過去了,當年的茶館已經被小洋樓所取代。但那又長又瘦,整天一手拿著“煤頭”,一手握著水煙管的那個老頭的形象,以及茶館裏洗得照得出人影來的茶具,卻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剃頭店
兩棵一抱來粗的櫸樹,是三角墩最顯眼的地標。一過春天,一眼望去,高大的樹冠,如兩頂嫩綠的油紙傘,盛開在暗淡的房舍頂上,婆娑而輕擺的傘下,似乎有纖纖少女打著它碎步輕移。到得夏天,櫸樹斑駁的樹杆上,知了貼在其上,鼓動著暗竭色的腹腔,唱著“吱哩吱哩”的歌,聽來著實有種心花怒放的感覺。櫸樹上還會長出一種五彩的叫做“紅頸剌毛”的蟲來,在樹蔭下走過,會冷不丁掉下點看不見、摸勿著的刺,粘上皮膚,會有點隱隱的難受,不一會就隆起一個個一分頭鎳幣大小的小包,讓你癢個夠。
三角墩緊靠著一條小河,架在河上的木板橋很簡陋,由兩根好粗的樹棍架著,上麵鋪著並不密實的木板,一旦豎起來,就像圍在豬圈邊的欄柵。走在上麵,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因此也總提心吊膽的,不僅怕它會突然斷裂,還怕小腳會卡到夾縫中去。
剃頭店就占據著三角墩的中心位置。一條斜著走向的泥土路,就橫在櫸樹與剃頭店中間。店不大,隻有兩小間朝南的小五路頭的平瓦房,也就近二十來個平方。門店特簡易,隻有當門開著時,才能曉得那是家剃頭店。當然,這簡易是以現在的目光去衡量的。想當年,那已經算相當闊氣的了。店門口的兩端,各釘有一根木樁,搭著同樣簡易的廊沿。廊沿裏放著兩張長條凳,除了下雨天,一般等著剃頭的顧客,或者過路的閑客,也就大多坐在廊沿下,一邊看著風景,一邊還可嚼嚼山海經。小店的東牆和南牆上開有幾扇聯在一起的大窗子——其實說它叫窗子也真有點恭維了。那簡直就像是半段頭的門——窗扇上根本就沒有一塊玻璃,每個窗格上,就用幾塊特薄的小木板釘著。
店主人是一個叫保興的駝背老先生。想起他,眼前就會浮現那蜷曲著的河蝦。背地裏,大多都管他叫“彎背保興”。當然,當著他的麵是沒一個人敢這麽叫的,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剃頭保興”。畢竟是把頭交由他處理,容不得半點玩笑,萬一被他一個心火,整了個“飛機”式,那怎好做人?“飛機”式是那個年代、那個社會的特有產物,被人剃了那款式,那腰板也就一輩子直不了,比保興還難堪!
保興的個不高,臉和身材同樣都是瘦削削的。有人曾和他開過玩笑,說他百年後,最多也就裝一“狗屎簍”。他也不發火,隻一個勁地“嗬嗬”著笑。“狗屎簍”是無錫羊尖那個小集鎮上專有的特產。樣子就像大的畚箕,同樣是由竹篾編織而成,隻是在把手位置,用幾根“竹搶”圈成半圓形的提環,這樣,既可提又可背。當地農村有一俗語,叫“羊尖狗屎簍,樣樣甩得嘮!”
剃頭店店裏放著兩張能轉悠的專用剃頭凳。凳子大部分是木質結構,隻是在椅背的下端,露著一根月亮形的扁鐵,上麵有鋸齒形的牙口,以調節靠背的舒適度。凳子一定有些年月了,轉悠起來會“吱呀吱呀”地叫,叫得一直會酸到牙齒軟!小時候好玩,我常坐在轉椅上,叫我妹妹推著轉悠,實有種悠哉優哉的感覺。靠北的牆上,掛著兩塊半人來高的“洋鏡”玻璃。那時候,不到剃頭店,是看不到鏡子的。也許是年紀實在太小,沒見過世麵的緣故,不懂得人會在鏡子裏麵留有影子,因此常感覺特好奇,常懷疑小店的背後也同樣開著家剃頭店,曾有幾次偷偷地轉到剃頭店的背後去看,結果,老讓人失望。
“彎背保興”住在西邊的村莊上,我家門前的大渠道,是他來去的必經之路。每天,總是在那兩個時間段,一個弓著背,低著頭,反剪著雙手放在屁股後麵,手上還抓著隻藤籃的老頭的身影,就會從視線裏慢慢走入,在一叢叢低矮的楝樹林中若隱若現,最後又慢慢地從視線裏消失。每當他走過,就會有喜歡調侃的村民,對著我們小屁孩發噱:“看,那老頭準又丟了啥東西,在一路尋找著呢。”有些小屁孩會信以為真,有時就一路追趕著去跟在保興的背後看。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走路時他總特意保持著反剪著手的姿勢,或許那是為了稱那駝背的勢子。
在當地的農村風俗中,剃頭匠是不能隨意請來做上門生意的。隻有在家中的老人百年後,才能將剃頭匠請上門來服務。因此,剃頭店很少有關門的時候。一旦關著門,村民就會議論著村上的“某某某”已經先走一步了。真是有點道理的。
人一旦坐上那張轉椅,剃頭保興便會扯著那塊士林顏色的布圍,側著身,憑空“啪”的一聲,抖得清脆而有力。待得圍上你的頸圈,便要對著你問一句:“小鬼,剃啥個頭?”我是小屁孩,也隻能學舌父親交代的那句話“小西式頭”,剪刀,便在你的頭頂“刷、刷”唱響。
如果說在保興那裏剃頭是一種直覺的享受的話,那麽,在一旁觀看他為別人剃頭,便是視覺上的享受了。弓著的脊背,正好產生與客人的身體間最完美的空間。那一個轉身,一個提腿,都是一個漂亮的符號,根植在幼小的記憶中。那時候,很少能接觸到剃頭匠,以至於一直誤認為凡是幹剃頭這一行當的,非要有駝背這一特殊人群來擔當,或者說,要當個好的剃頭匠,必須要練就駝著背的職業素質。
一旦對某種東西產生了好感,也就對存在於它周圍所有的東西同樣會產生美好的記憶。掛在洋鏡邊上的那塊又黑、又髒、又光、又亮的鐾刀布(吳語方言,是一塊大約六七公分寬,四五十公分長的細密帆布,兩頭用平布包邊,懸掛在牆上,當剃刀鈍了時,剃頭師傅便會抓住鐾刀布的另一頭,把剃刀在上麵來回地使勁刮擦,使刀刃鋒利起來),便是最好的注解。
並沒有等著我長大,剃頭保興就在那一叢叢的楝樹林中走到了盡頭,走出了人們的視線……
雜貨店
雜貨店,是三角墩上惟一一家有商品出售的商店。雜貨店的房子,是食堂隔壁的農戶家場前的小屋。
雜貨店裏的櫃台好高,以至於像我們孩童去買東西,那又矮又胖的店老板非得伏在台麵上,才能看得到我們的人影來。店老板是常熟城裏派下來的,有一個好響亮的名字——馬劍飛。五短身材,圓圓的臉。一頭烏黑而又鋥亮的頭發,並不比劉德華的差。那時候還不興叫老板啥的,一統稱作“同誌”。男的是同誌,女的也是同誌,叫起來倒是方便多了。當然那時的“同誌”與現在的“同誌”,又是天壤之別的解釋了。
店裏的櫃台有兩張,呈曲尺形擺設。一張櫃台的橫頭,放著兩隻又髒又黑的小缸。每隻缸上,蓋著兩塊由小木板拚成的半圓形缸蓋,缸蓋上放著一柄白鐵皮做的直杆勺子。現在的網絡上,經常能看到有“打醬油路過”的調侃語,我至今還未弄明白它的真實意思。而那個年代打醬油,是實實在在要自帶醬油瓶的。從父母手裏接過兩毛錢,小手指穿進綁在瓶頸上的細麻繩,便拎著醬油瓶,光著腳丫優哉悠哉地晃悠著。把醬油瓶擺到缸上的蓋子上,遞上兩毛錢,馬老板便要問一句:“娘老子嗯講可以落兩隻糖吃個?”如果你默不作聲,眼睛晃悠晃悠地看著他笑,他便會不聲不響地把你的瓶口打開,然後裝上白鐵皮做成的漏鬥,在兩隻缸中分別舀上一勺,灌進瓶中。打得次數多了,我也便明白,原來那缸裏,分別裝著兩種不同品質的醬油。一隻缸裏是九分錢一勺,一隻缸裏是一毛一勺,兩者合一,便正好是兩毛錢。
馬老板特別地慈善,每次打兩毛錢醬油,他會額外賞你一個小小的棉籽餅,作為小小的獎勵。因此,現在所謂的有獎銷售,其實在“文革”中就已初具雛形了。
嗬嗬,可能有人要抬杠了,你一樣醬油,就花了大半的篇幅,是否對醬油情有獨鍾?其實,我現在對醬油已完全失去好感了。那時的農村,實沒啥小菜來伴飯的,隻能在吃飯時拿隻小的罐頭,把鹽和醬油攪著倒進罐頭裏,再用白開水一衝,也就成了當時農村裏響當當的名菜——“醬油湯”。我想,大凡農村裏走出來的,或多或少都曾享用過這道名菜的。
那時的雜貨店裏,會不定期供應一些諸如帶魚、小黃魚、馬江魚、橡皮魚之類的海鮮產品,價格也特別地便宜,才三四毛錢一斤,甚至更低。小店門口會提前幾天貼出告示。到貨的前夜,村民會絡繹不絕地拎著竹籃,前來雜貨店排隊。排隊的方式也很特別,隻要把竹籃放著(甚至有的人隻要隨便在周圍找塊諸如造房子用的磚頭,哪怕是塊小石頭啥的),然後認準你的上家,就可回家睡覺了,到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時,你隻再前往去替代昨天的排隊標誌即可。屆時,雜貨店的幫手,會來給排隊的村民發放序號。一般都是村子上的人,也都十分地自覺,幾乎沒一個人會無故插隊的。
當然,排隊買來的海鮮,大多人家輕易是不會享用的。一般都是買回家洗淨曬幹後來裝裝門麵的。那時候的物質特別匱乏,但人來客去的應酬,卻是不少的,因此大多來了客人,肉不一定有,但海鮮和雞蛋啥的,那是一般人家必備的。一到冬閑季節,在房前的麥田裏,農戶們便會用長凳架起蠶匾,晾曬一匾匾的橡皮魚。橡皮魚特別便宜,也就角把錢一斤,一般人家都會買上二三十斤,買回家後,先將橡皮魚外麵那層青磚色且帶有沙裏沙裏的皮扒掉,再去頭去內髒,隻留下一截身段。有的魚就埋在稻草灰裏,說那樣能保持不會腐敗。
小店裏的香煙,都是論根賣的,幾乎整包買的人沒有。香煙殼,也就成了緊俏的貨色。農村的小孩子沒啥文娛活動,隻好挖空心思自尋快樂。那時候,小夥伴中特流行拍香煙殼。也就是把整張的煙殼折疊成小船一樣的玩意,然後就像玩“石頭、剪子、布”一樣,將那玩意暗藏在手中,待所有玩這遊戲的玩家的手都湊在一起的時候,就各自亮出手中的煙殼,再根據煙殼牌子售價的貴賤,來確定玩家的先後順序。因此,小朋友盡管不會抽煙,對卷煙的價格,可是了如指掌。擁有一隻上好牌子的煙殼,也便成了小夥伴論資排輩的根據。我當然也不想落後於他們。於是便隻能求助於父親。
好不容易問得老爸要了一毛錢,一路小跑趕往小店,踮手踮腳地趴到櫃台上,手上舉著那紙幣直搖晃:“來兩支‘牡丹’牌香煙!帶個煙殼!”那馬老板遞來香煙時,竟還找給了個五分的硬幣。我一路納悶到家:這老頭是不是找錯錢了?才給了一毛,他還找我五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轉過彎來,原來五毛錢一盒的“牡丹”煙,裏麵裝著二十支煙的!嗬嗬,小鬼當家?世麵也不領,哪能當得好?
(14)亂看周莊
王春鳴
很有可能,周莊,起初隻是江南的一點鄉愁,後來終於淪為一群又一群遊人的集體記憶。連我居住的這個小城,這些年,也有很多人反複寫著它,夢裏周莊,雨裏周莊。我想,這麽多人都去了,我就不要去了吧。那些青石路,應該被踩得差不多了。那些風景,被指指點點,迎來送往的,也都老了吧。
卻有一天什麽也來不及想,就自己開著車,迷著路去了。一路上聽的憂傷的蘇聯民歌,還在耳裏,就隨人潮擁進了張廳,沈廳。看到許多房子和一兩個錯別字,導遊的聲音最大。周莊原來這麽沒趣,連賣的東西也都和別的旅遊地一樣。有點意思的,是沈萬三水底墓。順著桐油漆的木頭指示牌,幾乎一直走到了出口,連個影兒都沒有。隻看到有人在叮叮當當造一隻木船。他家的簷下,簸箕裏盛著青色的蠶豆殼和掐下來的蒜苗尾巴。我問他水底墓在哪裏。他的手在空中胡亂一揮,朝水邊一指:“沒有的,隻有一個大概的方向。”有人無法釋然,說,明明畫著指示牌的呀!他真沒有見識,也許在周莊,景點,都是一種傳說和想象。做船的周莊人表揚我說得對。紫色酢漿草一簇簇的,開在水邊的石縫裏,這裏是周莊低調的豔麗。
另一個出口處有古戲台。陽光照著寥落的長凳。沒有遊人,台上演員兀自唱著:“從今後,把鍾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般若波羅!”水磨調子將一曲《思凡》攪得纏綿婉轉,我就接近窒息地站在謝了的垂絲海棠樹下,樹影將剪碎的陽光潑在她的水袖我的眼簾上。
夜了的周莊變得可愛。那些沒打烊的小店,每一個門口都有人做出笑容呼喚我:“來呀,喝一杯阿婆茶。”“吃飯了嗎?到我家來吃飯。”“珍珠粉,十元錢四包了!”我漸行漸遠,他的聲音追過來,“十元錢五包了!……十元錢六包了……”我終於受不了了,白天他是賣十元錢三包的呀!我折回去了,到門口停一停,等他喊“十元錢七包了!”他才不喊了呢!笑眯眯地得逞似的看著我。我就十元錢買了六包。紅紅的燈籠照我回客棧。
一眼就看見那個土布店了。蘆菲花布、淺藍條子布做成的旗袍和裙子掛在織布機上麵的牆上,滿屋子都是棉花和外婆的味道哇。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進去,解下了一件盤花扣的短袖上衣。淡淡綠線格子,穿上它,我很像小紅。問題是,疊著襯衫穿上去,根本扣不上,所以我就問斜著身子看我的店主,“有大一號的嗎?”
她皺著臉,也不笑,脖子裏晃**著一根皮卷尺,白底紅刻紋的,湊近我反問:“是不是真要?是要我就給你找。”我被她問得鄭重起來,說是。
她就貓腰弓背,比比劃劃的,一本正經地找了一會兒,拉出來一件。我說不對,不是一個顏色。她瞪我一眼:“不都是淡色的嗎?你不要開玩笑,真的要你就先穿上,阿姨幫你挑的還有不好的?!”我掙紮,被她一把拽住,一粒粒盤扣扣上去。我說我不喜歡這個滾邊,顏色不協調,也嫌大了一點。她假裝生氣地拍著衣服:“這個穿了不要太好看!洗洗它就縮水了,一衣縮三水,保證你縮到正好!”我根本就不想要這件衣服,卻說不出口了,隻好說你不要騙我,我家裏的土布衣服怎麽一水也沒有縮?我還是喜歡那件。
“可是那件你嫌小啊,你這個姑娘怎麽這樣固執的?那個有什麽好看的?”她直搖頭。
我隻管把她套在我身上的衣服一粒粒扣子剝下來。說要脫了襯衫直接試綠線格子的。她一臉嫌麻煩的樣子指指後麵,那裏用一塊土布簾子潦草地隔出更衣室,後麵還有窗子,斜對著雙橋,橋上遊人如織,窗簾幾近透明。我覺得沒有辦法,她豪爽地說:“脫!哪裏有人?隻有水!”
出人意料地合身。鏡子裏映出飛簷黛瓦和一個溫靜賢良的我。她笑逐顏開:“還是你自己有眼光,正正好!這件好!我幫你挑的不好!”
正正好什麽呀?你不是一衣縮三水嗎?嫌小了!
“姑娘,我剛才騙你哪,現在我說真話,不縮的!”她得意地轉個圈圈,“做生意嘛就是這樣的。你喜歡的大小不合適,我肯定要說它不好看,攛掇你買其他的。不然就做不成了嘛!誰知道兩個固執的遇到一起。你偏偏要第一眼看中的,那我就轉過來再說這件好啦!”
嘿,我反倒是無話可說了,隻叫她別亂開價嚇我,不過還是嚇了一跳。這麽好的土布,價格卻低到讓人吃驚。臨走我不記得究竟是擁抱了她還是僅僅握了手。問到她姓周,跟周莊一個姓。以後我穿上土布衣服就會想起她。不由分說的樣子,精明卻天真的眼神落在你的身上時,劈裏啪啦地爆著細小的芒刺。
我最後要走的時候已經被周莊的小店打扮得布衣荊釵,包裏藏著麻繩布藝,手裏拎著竹篾殼子熱水瓶。經過北市街73號,在眾多阿婆茶、酸梅湯、豆腐花、萬三蹄的招牌之間,漆色剝落的木門安然半掩。煤球爐上水開了,用黑發卡攏著花白頭發的奶奶伸手拎住鋁壺,一縷縷水汽升起來,空氣裏噗噗地浮泛著生活的味道。在她身後,是她的正要上樓的老頭子,背對整個周莊,他先在狹長的樓梯口顫巍巍咳了一聲,然後慢慢向上爬,二樓的天窗裏漏下光來,將一個黑色佝僂的身子,像剪影樣映在一團長著毛邊的光明裏。
周莊,貓在瓦上船在水裏,青石小路帶我胡亂走走,看到的無非是一個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