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花事

山哈

1

睹物思人,賞花歎春。

江南三月天,正是春光明媚,桃紅柳綠的季節。這樣的日子,若踏春訪友,自然是愜意的不行,所以,古人多選擇雜花生樹的季節探親訪友。

就是這樣的日子,揚州顧堅熱烈倡議,邀請魯院同學到揚州聚會。顧堅是興化人,棄教從商,在揚州老城打拚多年,積攢了一肚子故事,厚積薄發,幾年前在網絡上寫了本叫《元紅》的書,後來,書從網上走到地下,並賣得極好,於是,顧堅不小心成了暢銷書作家,後來又不小心成了魯十一學員。

與顧堅認識,源於魯院的一隻蚊子。

魯院的蚊子大且浸**著魯院的精英思想,想打,卻不易,於是顧堅在魯院讀書之餘,專門為打下的蚊子在牆上編號記事,如海明威釣著了大魚,便切下魚尾在牆上張貼一般。

顧堅在魯院讀書期間是住210的,而我則住樓上310,這本是不能看到顧堅打蚊子的“豐功偉績”的,卻因210住著我同門師弟揚衍瑤,因與衍瑤弟相交甚密,每每夜飲長談,那牆上顧堅寫就的蚊子編號便如密電碼般跳進我的眼中,揮之不去。

受顧堅啟發,並觸類旁通,我仿效顧堅,在與魯院有思想的蚊子徹夜搏鬥之餘寫下了一篇悼文。顧堅慧眼識珠,更是惺惺相惜,一來二去,就成“魯門”好友。

揚州的“英雄會”,是去年早早約定的,敲定日子後,顧堅便要我發個鐵誓,保證赴會。我發誓曰:天上下鐵,杭州地震,方不能去。沒想到數日後,北方的玉樹卻發生了大地震。

為促成此事,顧堅還特意提醒:此次聚會到興化看油菜花。興化菜花,天下第一。

上網查,果然熱烈燦爛,聲名不凡。

2

從杭州到揚州,中間隔著一處湖,那是太湖。繞太湖西線,是去南京的杭寧高速公路;而繞太湖東線,經由嘉興、蘇州去南京的是滬寧高速。

我選擇了滬寧,選擇滬寧的理由,隻是這條路線離蘇州近些,想穿越蘇州城時,能看一眼虎丘的斜塔。

蘇州是我第二故鄉,18歲在蘇州留園、西園隔河的北兵營當的兵,那三年,改變了我的一生。而人生,若是文章,則是由一串串逗號、驚歎號、省略號組成,人生的最後,當然是句號了。而我,很多次差點被圈上句號,但每回,卻總是像阿Q畫那個圓,不像,最終總沒畫成,被逗號了一把。

1984年,我離開部隊,算來,隻回過蘇州兩回,每一回都隔著十年八年。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會懷舊也會忘性,部隊生活隻有三年,卻讓我惦記了三十年。

車過蘇州的時候,天色尚早,我自覺不自覺地把車轉進了進城的路。

如果沒有GPS,我是肯定找不到北兵營的。早年那條窄窄小小,低矮民房層疊的石路,現在已是馬路寬暢、高樓林立,我甚至找不到一處可分辨東南西北的舊跡。靠著路人的指點,才得以找到北兵營東門。

東門有三個哨兵,分別擔負著車輛、人員警戒和外來人員接待。估計常有老兵回家,在我三十年前站過崗的地方,負責接待的小兵認真查看了我的證件後,登記放行。放行的時候,我側身看到他敬了個禮,有些感動。而三十年前,我也這樣對著來訪者敬禮。同樣的青春,同樣的花季,不同的隻是我的青春著的是“一顆紅星頭上戴,二麵紅領掛二邊”的65式軍服,而他們,卻是挺括漂亮的07軍服。

北兵營內道路兩旁,開著碎花,如無數老兵的青春,在這裏綻放。

3

往事如煙。

那些激動人心的青春細節,如眼前的花蕾嫩葉鮮活起來。在這裏,我曾經傻傻地攔下師首長:“報告首長,您的風紀扣忘扣了,請注意軍容風紀。”對小兵來說,四口袋上年紀的都是首長。那時,我糾察到頭發花白的“首長”時,很是理直氣壯。“首長”連忙扣上風紀扣,並詢問我是哪個連的。晚上,排長告訴我,我“糾”了師長,好家夥,嚇得我一宿沒睡。第二天,排長又告訴我,師長表揚我了,又高興得我一宿沒睡……

在這裏,曾經走過一隊女兵,她們是師醫院的,常常從我們窗前走過,每當這個時候,窗口便擠滿了光頭。這些女兵,居然違反軍紀,私下改了肥大的的確良衣褲,把個玲瓏的身材傲人地四處張揚,晃暈了我年輕的心房……

而在這裏,曾經是各連隊的菜地,一到春天,開滿了蘿卜花菜花……

但一切,都煙消雲散了。我曾經的營房,原來是日本人的馬廄,一個大屋,住一個排三個班,東口,有一條馬廄的水槽,房間衝洗的水還能被導走。窗是木框的,常有新兵你剛擦完我又來擦一遍,爭先恐後當先進。那時部隊人多事少,排長怕新兵憋出“搶不到先進”的病,便組織沿屋四周撥草,於是,營房四周可憐的草坪,居然寸草不生了。

原來齊刷刷的六排“馬廄”現在沒了,大多蓋了現代化的大樓,隻有兩個半幢馬廄還在,隻是住著些家屬。一懷抱小狗的家屬以為我是來測量的,對我說:早就該拆了,都成危房了。我說我是八○年的兵,隻是來看看,她立即親切地改口說:常有老兵來,真要都拆了,就一點不剩了,可惜。

但再怎麽拆房,那些印記裏的東西還是活活地現在眼前。我看到了曾經是馬廄的屋子裏,立著四排高低床,床是木頭的,隻是不知是不是睡過日本人。床底,是兩隻一排的抽屜,上下鋪一人一隻。每天晚上六點,是我們的點評時間,我打開小馬紮,把身子埋在臂彎裏,認認真真地揣著筆記本,總結匯報一天的思想表現。

記得那會兒,床頭我常插一束野花,白色**或者紅色的月季,花是營房裏隨手摘的,算野花。而現在,這些花隻是在記憶裏模糊地開放著。

4

出北兵營西門,原來是蘇州的一條臭水河,河的南頭,是一家國營玻璃廠,堆著數不清的玻璃瓶子。西門對麵,是178師的訓練場,我的大部分訓練課目都是在那裏完成的。操場和西門中間的路,往北,直通虎丘,每天晨跑,我們都會大聲喊著口號跑到虎丘再折回,軍號聲、腳步聲、口令聲成為這裏百姓生活的一部分。

現在,西門封了,操場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撥地而起的高樓。

沿虎丘路,我想起飛跑的日子,而這些日子,現在,已經被我的車輪遠遠地拋在身後。

到虎丘的時候,我激動地拉住一個年歲相仿的警察,問:你80年代初在這嗎?他說是。我說記得那會兒北兵營的兵一到節假日來虎丘值勤嗎?他說記得,記得。警察很開心,認真地補充了一些他的印象。他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但我像是找到熟人一般開心。因為,那個歲月裏,虎丘,曾經有一個青春少年,在“龍虎豹熊”、“虎丘、劍池”等等曆代名人書法上爬上爬下,用顏色填滿綠色黑色紅色。這個還原虎丘書法曆史原貌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我用眼光撫摸著那些我十八歲曾經撫摸過的字,很奇怪,它們一點沒老。

江南的虎丘,盛開著鮮花,沿著山道,是紅的白的金色的鬱金香,豔豔地招惹著行人駐足。但吸引我的,卻是虎丘山腳邊的樹木,和稀疏樹木中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我是對花特別沒研究的人,喜歡,卻永遠記不住,滿園的花,隻識得鬱金香、櫻花、迎春花。虎丘山腳邊的花特別,一片片地生長著,葉是嫩綠的,一片片泛著青春的顏色。花在草葉中一串串地往上長,四處漫開來,紫色,不妖豔,平常,卻執著。在沒足的草中,這些連花瓣兒都沒有兩樣的野花,開了一坡一地。

我把自己放倒在花草叢間,頭枕著虎丘斜塔,讓三月的陽光落我一身。臉上忽然有點癢,原來是隻螞蟻來偵察。我輕輕捉了放下它的身子,它便飛也似的跑進了草叢,沒了身影。

我很想一直這樣在花間席地而臥,老死不離。

5

到揚州是晚上,顧堅一眼便認出了我。而之前,和他,頂多算是“網友”。

顧堅說次日西門、可非一早到,隔日魯十一班長周蓬樺到。

酒過三巡,顧堅說我不是對手,就不再勸酒。而後來的三天,我都以駕駛為由,幸免於酒難。

和顧堅,情同手足,那種手足般的感情,卻是因為共同在魯院讀過書建立起來的。我相信世間萬般皆因緣。古話說: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門不相識,說的正是這個緣字。因一隻蚊子緣起成了手足,估計會被人笑談。其實,蚊子隻是個由頭,最緊要的是魯院了。

魯院,魯迅文學院也。院小不過數十米,房不過兩幢,樹不足百棵。但魯院那一亭一樹一假山卻構成了中國文壇的集體記憶。

私下裏,魯院被稱為“中國作家的黃埔軍校”,每期高研班,從祖國各地匯聚了中國當下最有分量的作家,像顧堅、蓬樺、西門、可非,在入魯院前,均已是著作頗豐了。

魯院像一條無形的繩子,牽動著中國文壇的神經,無論上過魯院和沒上過魯院的,隻要愛好寫作,都會把目光轉向“八裏莊南裏二十七號”。

顧堅他們一撥是魯十一的,高我一屆,是師兄。在網上,我們相聊甚歡,一來二去,便相見恨晚。但我罵過一回顧堅。那是魯十二臨近畢業的2010年一月初,那天淩晨一點,我習慣性上博客瀏覽,當打開顧堅的博客,發現居然是黑色的。博客換成黑色倒還不至於嚇人,嚇人的是顧堅在博客上的留言:病重,住院,暫時停博。

我猜那肯定不是他本人留的言,字句短促,危機四伏。那會兒,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像是被人緊緊地捏了一把。我想叫醒樓下的衍瑤,他也和顧堅成了朋友,卻因為已是淩晨而作罷。那一夜,我輾轉難眠,一邊默默地祈禱顧堅渡過難關,一邊自覺不自覺地在心裏寫著悼文,題目都想好了:悼顧堅。

次日有課,我找到班主任溫華老師,告訴他顧堅病了,很重,我可能要請假去揚州看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我清楚感覺到自己心裏在揪心地痛。

課間,我試著打了個電話給顧堅,居然通了。我說是顧堅嗎,他說是。我說你他媽嚇死人了,知道不?顧堅從我語氣裏聽到我的激動,忙解釋:酒喝多了,心髒出了些問題,現在醫院,但沒事了。我大罵:再有事,也不能把博客弄成黑的,還留那嚇人的話,知道我和楊衍瑤現在是啥感覺嗎?電話那頭,顧堅忙道歉。當天,他把博客換成了粉色。

2010年元旦,北京的冬天患了傷寒似的,下著一場又一場的大雪,把年前買的**都打得遍地落黃。

6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揚州因李白而盛。現在,正是三月,煙柳含花的日子。

揚州在長江以北,隔江是鎮江。都說南橘北枳,但我眼裏,卻分辨不出多大的自然差別。

次日一早,接到魯十一西門和陳可非後,魯院四人早早被引到一處早點店。揚州詩人馮大勇居然開了瓶“洋河”,居然大夥就著包子點心,暢飲白酒。我是見過能喝的,卻沒見過這麽喝的;見過喝酒的,卻沒見過一早就喝的。

早酒喝好,西門可非顧堅三人便哈著酒氣鑽進我車子,顧堅喊著去個園去何園。

江南的園林以蘇州為代表,說實話,見過了中國四大園林之一的蘇州留園,別的,想留下印象也難。揚州之行,除了個園的竹、何園的百米假山壁外,別的已無太深的印象,卻有個何園的講解員“何”小姐讓我難以忘懷。

“何”小姐身著一襲滾邊豎領寬大袖口紅底繡花清裝,下身著暗紅齊腳褶裙,腰係一隻紅色香袋,隨其行走,香袋前後擺動,很是風情。整個何園,我沒記住什麽風景,隻記住了這個“何”姓小妹,記住了她白皙的膚色,一刀齊眉的剪發,款款而行的優雅,清麗的聲音和被我攝影時泛起的紅暈。

何園的講解員都姓“何”,這隻是官方的要求。“何”小妹和顧堅被我“造型”需要,立在窗前並排向外凝視,極富浪漫情調。

她淺淺的笑,和何園的迎春花一起點亮了這個三月的春天。

7

周蓬樺是從山東坐了一路硬座火車來揚州赴會的。淩晨四點半,顧堅就打車過了潤揚大橋,而我等三人趕到鎮江火車站時,還隻是早上六時許。當蓬頭垢麵的周蓬樺站在我麵前時,我們,居然沒有想象中的擁抱、緊緊握手啊等熱烈場麵。那會兒,我困得不行,淡淡地對這個看上去成熟老練卻年紀比我小兩歲的家夥說:上車!走吧!

接上蓬樺,魯院“五虎”算是大團圓了。立即驅車直奔本次聚會的目的地——興化。

說實話,盡管在蘇州當兵,我卻不知道有個興化,更不知道興化居然是揚州八怪中的二怪:鄭板橋、李的故鄉。再一打聽,興化曆史上習文成風,當下居然產生了畢飛宇、顧堅這樣一些國內知名的作家。更不知道,興化,居然以萬畝油菜花攬得“中國最美麗油菜花”第二名。

到興化,看菜花。

我愛好攝影,更是拍過不少油菜花。賞花,自然也不算眼拙之人。人民網評選出來的“中國十大油菜花攝影美景”,我去過三處。加上早已過了觸景生情、忘乎所以的年紀,自以為凡美色美景均能做到坐懷不亂。

但在興化,我錯了,盡管沒像西門一樣激動地拿著相機四處亂拍,也沒像老周一樣在油菜地裏手舞足蹈癲狂奔走,但還是著實被興化的菜花灼傷了眼睛。

那是怎樣的油菜花啊!一片片如金子般黃燦燦的菜花,把個天地都染成了金黃色。

垛田是興化農民智慧的結晶。曆史上,興化水多田少,為了種田,先民想出一個好辦法:挖泥堆垛、圍垛造田。曆經千百年,興化垛田形成了如今河溝縱橫交錯,垛田星羅棋布的獨特景觀。

每年三月,油菜花開,萬畝垛田的油菜花便在藍天碧水間鋪天蓋地長出金子,而耕者、船娘搖著槳撐著篙,悠閑地在垛田間四處行走。此時的小船、河水、菜花;此時河水的碧綠、菜花的金黃、船娘頭巾的大紅和藍碎花布的衣裳,織成了人間最美的畫。

麵對如此美景,我都懷疑這是真的,隻能由衷歎道:天下美景萬萬千,不如興化一枝花。

8

人這一生,富也罷,窮也罷,青春也罷,年老也罷,總歸如花:花開一季。明白了這樣的道理,就自然得出那個結果:世間沒有不散的宴席。

生命的年輪,像三月,每年可欣賞這人間的美景一次,但賞一次卻少了一次。

這朋友,卻比花季更長,聚會散了,情卻不散。

於是,常想:我不能把握生命的長度,但我可以把握生命的質量,生命質量的底層,就是愛了——愛,或者愛人,或被人愛,會讓我們心靈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