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憶江南

杜懷超

木屐

作家李國文先生在《木屐、早茶及其它》一文中開篇曰:“現在,即使在廣州,也少見木屐了。”瞬間,木屐那踢裏踏拉的聲音從遙遠裏次第響起……

木屐,餘見之、也曾僥幸穿之。從光滑的腳板與粗糙的模板在廝磨的行走裏,生命的稚嫩與歲月的泥濘瞬間激發出來。木屐,立足之本,再從粗礪走向細膩的坡度,是人們守衛貧苦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木屐,古人穿用的一種木底鞋的通稱,作“屐”或“屜”,俗稱木頭鞋、木拖鞋。形狀比腳底板稍大,並開置有用於係繩結帶的若幹小孔。早期多為平底屐,其後才出現了齒(跟)部,是潮濕多雨的南方地區先民古代最為盛行的一種鞋具。若從結構主義來看,木屐分為三點,一是木扁,即鞋底部分,上麵有數個小孔,穿繩之用;二是係,即用來穿鞋的繩帶;南朝無名氏《提搦歌》:“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係兩頭係。”就指屐上的繩帶而言。三是屐齒,裝在扁下方,呈現凹凸形狀。木屐多為木料製作,固有桑屐,棠木屐,此外還出現過帛屐,皮屐,玉屐,鐵屐……“屐”,《廣雅釋器》曰:“木屜也”;《急就篇》顏師古注:“屐者,以木為之,而施兩齒,可以踐泥。”顏師古所釋用以“踐泥”的“齒”,《釋名釋車》稱作“楮”,即今日所說的“跟”。日本名畫《扇麵法華經冊子》中所繪腳著高跟木屐急於躲雨者,則是佐證。

古人為何垂青木屐?古代路麵崎嶇不平,為行走方便?穿上木屐,在雨天的泥地或長滿青苔的山道上行走不易滑跌。漢史遊《急就篇》“屐贏窶貧。”唐顏師古注:“屐者,以木為之而施兩齒,所以踐泥。”我跌落在曆史的木屐裏。

翻閱詩書,則知古人重耳為穿木屐第一人。我更知重耳乃孝順之第一人。他的木屐是否當初出於對母親的孝道而發明的?山間崎嶇,母親如何受得了坑坑窪窪的折磨?重耳聰明,憐愛母親,或製木屐於母親。否則的話,中國怎麽留下寒食節,一任千古後人懷念?至今,每讀那段文字,我們還能聽到晉文公的悲號:“悲夫,足下。”千古之音,仍纏繞耳畔。

木屐,木質之鞋。貼著大地行走的鞋隻,出過洋,談過情,有著她的風花雪月。日本人的木屐至今還打著山西商店的烙印。而在荷蘭,木屐則也是平頭百姓的最愛。就連男女定親,非木屐不可。圖案精美的木屐上,兩顆心相互吻合在一起,寓意著永恒纏繞的愛戀。中國古代文人墨客,泥濘的沉重遮不住浪漫的情懷。據說孔子當年就穿過木屐。《太平禦覽》卷六九八引《論語隱義注》:“孔子至蔡,解於客舍,入夜,有取孔子一隻屐去,盜者置屐於受盜家。孔子屐長一尺四寸,與凡人異。”而南北朝時有個詩人謝靈運,就喜歡穿木屐,號稱“謝公屐”,他對木屐情有獨鍾,竟從中看出道道來:“以木為之,施兩齒”;“常著木屐,上山則去其前齒,下山則去其後齒”。詩人李白在《夢遊天姥吟留別》詩中曰:“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更有趣的是古人竟然從木屐上分出男女,女子的木屐為圓頭,男子為方頭,寓天圓地方之意。

木屐,本是尋常百姓人家之物,卻也沾染上紅顏禍水之災。相傳春秋晚期越國淪為吳之屬國之時,吳王夫差得到越國進獻的美女西施後,受盡百般寵愛,特地在今蘇州市西南太湖之畔的靈岩山上,建造館娃宮,作為西施消夏遊憩之所。為討得西施美人的歡心,夫差還想入非非地造了一條“響屐廊”,即在雕梁畫棟的長廊下挖坑,埋上一排排大陶缸,爾後再在其上鋪一層富有彈性的薄木板,令身穿係有各種玉佩和小銅鈴的衣裙,腳著輕盈木屐的西施,於廊中翩翩起舞,這時廊中便會發出木琴般的節奏,與清脆悅耳的玉佩聲、鈴聲共鳴,伴隨著西施婀娜優美的舞姿,交相輝映,宛如一曲美妙動人的古典舞樂……令愛美人甚於江山的夫差如醉如癡,醉生夢死,從而導致了國破家亡的悲劇。宋代王禹偁遊“響屐廊”寫道:“廊壞空留響屐名,為因西施繞廊行;可憐伍相終死諫,誰記當時曳履聲”。

好一個木屐!因美女西施而在曆史上留下了**的一頁。可惜歲月實在過於久遠,我們無從窺見越女西施從響屐廊走過時那婀娜美好的身影,隻是那木屐一路走過的清脆聲音,響徹千年,令人沉念至今。

這是曆史江南的木屐。今天的江南同樣掩不住木屐的風韻。走在江南長長的雨巷裏,沉重的木屐輕輕地敲打濕漉漉的石板路,發出古老鏗鏘而悅耳的音響,此刻,充滿春情的詩句一路彌漫開來,和著幽深的意境,在深巷上空氤氳。這時,深巷是江南麗人的詩章。粉紅的碧綠的鵝黃的油紙傘從雨巷的拐彎處悄然溢出,黑黑的大辮子纏繞在玉頸上,像似纏繞著春愁一樣的情愫,小蠻腰在木屐上隨風搖曳,一曲堪稱現代與古典的江南雨巷。

餘生蘇北,不足領略江南木屐的飄逸與多情,卻感受著蘇北木屐的沉重與苦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鄉間,一到夏天,那可是滿村木屐咚咚的聲響。農人生活拮據,別無選擇,大多數人隻能穿取自自然來自民間的的木屐。農人從樹上砍下一木板,晾幹後,鋸成長方形狀,然後依照腳碼削出鞋坯,緊接著刨出防滑用的凹槽,最後剪一段皮帶在鞋尖兩側釘牢,尺寸以套住腳板不鬆不緊為準。這樣,一雙木屐的製作就算大功告成了。縱然這取自樹上的木屐,也非人人都能穿上的好木屐。穿久了的木屐,小鐵釘、屐皮爛了,便換新釘,用帆布線補屐皮;屐底穿薄了,便在屐尾底釘上一些廢皮革、廢鐵片之類,使其耐穿久用。沒有一雙木屐不是經過三番五次修補的。蘇北人著木屐,益處僅為所費無幾,貧子省錢;澡身濡足,頃刻遂燥!其他無爾。

今木屐少見,多見於旅遊景區或者風物店鋪,是回憶還是銘刻?是懷舊還是追憶?城市一頗有曆史的古巷,或許還會撞見老翁或者老嫗著一木屐,彎著腰從夏日城市的街道走過,可惜很少人看到木屐帶起的塵埃了。“棄之如敝屣”,木屐真的成為被拋棄的“敝屣”了嗎?木屐如樹,著木屐的農人,是鄉村一棵棵移動的樹,**著身體,**著精神。也許昨日的木屐在曆史的塵埃裏,早已從土中發芽、長葉。無論何時,我們都是木屐者,在大地上奔跑、追逐,忘卻木屐,生命隻會在風中迷失。

蓑衣

安靜的時間裏,我常常陷入對鄉村事物的回憶裏。

對一些鄉土物事的追憶,譬如鬥笠、笆鬥、木犁、還有蓑衣等,雖然在時間或者空間的曠野上,他們都收起了昔日的羽翼,在農業的驛站裏靜靜地等待,等待曆史來記憶、品味和懷念。

現代的社會裏,我卻多麽想擁有一件蓑衣,哪怕再粗糙的,就如父親的那件蓑衣。也許正是童年裏父親那披著蓑衣的背影,一直刻在我心靈的相框上,從來不曾走遠。

蓑衣起源很古老,《詩經·小雅無羊》就有雲:“爾牧來思,何蓑何笠,”唐柳宗元《江雪》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以及宋人蘇軾《漁父》詩:“自庇一身青蒻笠,相隨到處綠蓑衣。”

吾雖不是吳越之人,但也算僅一江之隔。江南的風情依然熏陶著蘇北的小村。

據父親說,江南的蓑衣是用棕皮縫做的,我們蘇北鄉野之地棕皮實屬稀罕,隻有用蒲葉子來代替。蓑衣一般分為上衣和下裳,上衣像件大坎肩,披在身上,露出兩條胳膊利於勞作;下裳像件圍裙,長及膝蓋。那時,鄉村人家幾乎每家每戶的牆壁上,都掛著一件或幾件深褐色的蓑衣,還有鬥笠,極像一個正往牆裏走的棕色巨人,那一瞬間,斑駁零落的土牆深邃了些許。穿過蓑衣的農民說,蓑衣一定得和鬥笠配合著穿,要不然雨水從脖子裏灌進來,那就成了一隻落湯雞了。

在鄉間,蓑衣是農人最好的擋風遮雨的工具了。

雨季裏,父親那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形象一直定格在我記憶的曠野裏。

大雨滂沱,父親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從自家矮小的屋簷下,手執一把鐵鍁,一個急轉身,就衝進雨簾中,留給母親的隻是一句“我到稻田裏看看”,或許還有半句話被大雨帶走,隨著雨花流走了。其時,我、還有大姐、二姐,都似乎感到一個頂梁柱的詞語,棲息在那件蓑衣上,那件蓑衣哪裏能抵擋外麵的狂風暴雨?那僅僅是蒲葉編製的蓑衣,除了沉重還是沉重。其實,就是沒有蓑衣,父親也會衝進雨中,因為莊稼在等待著他呢,母親幽幽道。說這話時,母親總喜歡說出下麵一句話。等父親回來再吃飯吧。多少年了,母親的那句話一直盤桓在心間。

一生煙雨,都掩藏在父親的那件蓑衣裏。

詩詞裏曰: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那是詩人的浪漫。肩裹綠色的蓑衣,倘佯在靜靜的曠野裏,極目遠眺,詩意蒼茫。因為彼時是和風細雨。說得尖刻點,那是文人雅士的一種矯情。我真有點懷疑當時的詞人肯定沒有種過田地當過農人。細雨裏,有哪位農人願意淋濕蓑衣?為了節省,他們更願意**著上身,光著腳,與天地親密接觸。本就是泥土的命,從泥土裏來,還是要回到泥土裏去的。那厚重的蓑衣,也隻有在暴雨如注裏披上它,為蒼涼的日子找到一絲安慰。父親披著蓑衣到田間也隻是偶爾,更多的是戴著鬥笠,在雨中行走。

後來,蓑衣,幾乎一直掛在老家的後牆上,或者屋簷角下。天晴時,父親還會把它拿到陽光下晾晾,目光偶爾在上麵流淌著。直到破舊、漸漸爛掉,縱然殘缺不堪,但父親依舊保留著。

我曾問母親,那件蓑衣為什麽還保留著?母親用溫情的眼光看著那件凝重的蓑衣,輕輕說了一句,它在,父親心就安。

它在,心就安哪。

當我為了生存,輾轉漂流,到處掙紮,再回到岸上,獨自在時光裏靜坐、回味,再回想母親的話,才發現,疲憊的時候,真的很想擁有一件蓑衣類的東西披在瘦小的身上,給予一絲溫暖。也許並不能抵擋寒冷,可隻要有個物件披著,或許也就有了繼續漂泊行走的理由。“一蓑煙雨任平生”。蓑衣,對於遠遊者來說,這將會是最好的安慰了。

這也是我常在文字裏寫寫父親的理由。

對於鄉村一個普通父親的素描,包括他的一草一物,他們就像瓦當下的草,瘦弱而堅忍地在民間生存,麵對貧窮、饑餓、疾病與災難,用最古老、近似原始的工具抵擋著,蓑衣般遮擋四處漏風的靈魂。

這就是我鄉村的父親,以及他對待蓑衣之類物事的情愫。雖然那些東西,在以後的歲月裏一直閑著,派不上用場,可每次整理家中物件時,父親總是倍加愛惜,不舍扔掉。自然壞掉也就由它去了,任由自滅。恰如那件蓑衣,二十多年過去了,蒲草也枯舊散落了,風一吹,四處零落,漸漸地也就消失了。

蓑衣不在了。但土牆上至今還留著它的歲月烙痕,清晰可見。

油布傘

油布傘非油紙傘。油紙傘是江南的,確切地說是屬於水鄉雨巷裏那哀怨的憂愁的高貴端莊典雅雍容的女子;而油布傘則是屬於北方的,屬於狂風暴雨中冷峻的堅毅的熱情豪放跋山涉水的男子漢。前者是輕盈的羅曼蒂克,而後者則是沉重的生命重荷。

油紙傘和油布傘,它們都是以竹條、棉紙(棉布)、桐油、柿油、有機顏料等為原料。最大的區別是油紙傘傘麵是紙做的,易碎,經不起大風大雨的吹打與**,但色彩多樣,上麵可以描繪精致的圖案花紋;而油布傘的傘麵是油布做的,顏色多以紫紅、土黃為主,結實耐用,可以容納下兩三個人躲雨。

據《淵鑒類函》悉,傘的最初名字叫“蓋”,或者“”,即皇帝出巡時車頂上的華蓋,皇帝威儀的組成部分。而走到民間,則成為生活中遮風避雨的工具。

傘的發明始於先秦,也有人慷慨地將專利歸屬於古代的工藝大師魯班。據傳,早在春秋末年,中國古代著名木工師傅魯班常在野外勞作,被雨淋濕。其妻子雲氏想做件能遮雨的東西,她就把竹子劈成細條,在細條上蒙上獸皮,樣子像“亭子”,收攏如棍,張開如蓋。這就是後來的傘。

在江南,傘是詩意的道具、是浪漫的標誌,是淡淡哀愁與雅致的背影,與雨連在一起,組合成一支經典的《雨巷》,淅淅瀝瀝的雨聲至今在心頭**漾。而此刻的雨要是落在農人的頭頂,可能就是冷風苦雨,李商隱能做到“留得枯荷聽雨聲”,農人的心將早已被這滂沱大雨打濕了夢與日子。

傘是有文化的,是神秘的民間文化符號。鄉人結婚,嫁妝除了定金、金簪、金環、茶包、糖桃等外,娘家人總要贈送把油布傘,這把“油布傘”作為嫁妝,在北方的風俗裏是吉祥祈福的象征,有“早生貴子”“多子多孫”的兆意。

傘是有魂魄的。在父親看來,傘不是用來玩小資情調的。以木竹為骨架、以桐油塗過的棉布為衣裳的油布傘,緊貼近農家的生活,負載過更為廣闊的時代風雨。父親縱然做不出半世坎坷的名人在油紙傘下遙望他那遠方的故鄉,或者如偉人一把黃傘挽住了新中國的風雨,但他卻嗬護住了腳下生存的曠野,成為我們歲月流逝裏的一幀獨特風景。

油布傘,和蓑衣、鬥笠一樣,成為父親沉重的擋雨遮陽的工具。陽光毒辣的夏日,父親撐著這柄油布傘,荷鋤走進田野深處。正午,大地在陽光的炙烤下冒起了白煙。父親呢,就著油布傘尺寸的陰涼正一鋤一鋤在鏟去莊稼身旁的雜草呢。熾熱的光芒把油布烤得噶噠噶噠地響。父親依舊鋤得很專注,許多條小溪從他的脊背流下來,啪嗒啪嗒滴落到土壤上。他說莊稼人有把傘就滿足了,祖輩都是這麽勞動的呀!

父親下湖放牛。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傍晚時分,風雲突變,轉眼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天空中的雨如瀑布般傾瀉下來,把一家人驚得目瞪口呆,因為父親還沒有回來。一家人就木然地站在門口,透過雨簾,沉默地眺望遠方,盼父親能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二姐安慰母親說,父親出門時候好像帶了黃傘。母親訓斥道,這麽大的雨,傘有什麽用?大家陷入緊張的等待中。夜色如墨時分,雨小了。父親終於牽著牛回來了。母親發出驚奇的叫喊聲,你衣服怎麽一點兒也沒潮?父親笑嗬嗬地說,有這麽大的油布傘,再大的雨也不礙事啊。母親眼裏閃爍著淚花。是啊,有這麽大的結實的油布傘,還怕什麽狂風暴雨?

在自然之外,父親也是我們的油布傘,嗬護著我們成長。無論我們走多遠,在我們的頭頂,都會出現父親的油紙傘。傘外,有暴雨、寒冷、悲傷……而傘內,惟有溫暖、深愛和一家人美滿的日子與未來。

這是真正的油布傘,是一個個頂天立地的莊稼漢擎起的風雨無阻的油布傘。與曠野相連,與人生相通。

鬥笠

鬥笠,在農具家族裏,屬於安靜一族,思想者,是鄉間的圖騰,頭頂上綻放的花朵,開在農人四季的原野上。厚重與沉澱,滄桑與風雨,都收攏在那一片簷下的天地了。

鬥笠的曆史,已不可考,起碼在夏商周就風靡開來。詩經中的《小雅·無羊》即有記述:爾牧來思,何蓑何笠。證明它很早就為人所用。《說文》中提到一個“簦”字,意為竹篾編有蓋有柄的、遮陽擋雨的器具,而有蓋無柄的則稱之為笠,俗語稱之為鬥笠,因其平麵如鬥大小,故名。

鬥笠,又名箬笠,一般是用竹篾夾油紙或竹葉棕絲等編織而成,有很寬的邊沿。它有尖頂和圓頂兩種形製。它由很薄很薄的竹篾編織而成,裏外都用柿油糊上一層絲綿紙或者荷葉,笠麵再塗上桐油。有些地方的鬥笠,由上下兩層竹編菱形網眼組成,中間夾以竹葉、油紙。曬幹後,既結實,又輕省。“或大或小,皆頂隆而口圓,可芘雨蔽日,以為蓑之配也”(《國語》)。也有的鬥笠,以葵葉鋪陳笠蓋,因而稱之為葵笠。有的則以筍殼夾於竹篾中,“筍皮笠子荷葉衣,心無所營守釣磯”(唐高適《漁父歌》)。

曾有人發明用筍殼來製造鬥笠,古時候稱這種帽子為笠帽,台灣人則通稱為鬥笠,閩南語有叫瓜笠、笠仔、竹笠。做鬥笠的筍殼,要經過挑選,因為鬥笠是戴在頭上的,當然要講究美觀,必須選用生長在竹子尾端的筍殼。竹尾的筍殼較為細小,顏色白,做成的鬥笠秀氣又美觀。

一個小小的鬥笠,從上山伐竹到剖篾,從捏蒂到套模,從鋪葉拚裝到繞簷鎖邊,再從編頂到壓實,細算起來不少於15道工序。鬥笠做好後,有的農人還會請村裏識文斷字的秀才在上麵寫一些吉祥話,如出入平安,風雨無礙等等。古銅色的鬥笠,散發著誘人的柿油和桐油的混香,凝聚著農人的樸實與厚道,戴在頭上,不僅能擋風遮雨、驅寒避暑,還隱藏著農人無言的依靠。

蘇軾雲:“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這是農人雨天、晴天的裝束,老叟,村婦,倘佯在阡陌或者鄉間的田園裏。沉甸甸的鬥笠,戴在頭頂上,於天於地,似乎多了一份莊嚴和責任。厚實的青枝綠葉,以另一種氣節在證明自己的存在:擋住上方火辣辣的陽光,讓燦爛從鬥笠的四周漫溢下來,順著邊沿,伴隨著汗水,一起鑽進泥土裏,埋下一個秋天的承諾;或一天的煙雨,都支撐在這一方小小的鬥笠上;簷下,聽雨水打在鬥笠上的脆響,似乎春天播種的鼓點,在鋤頭的配合下,原野醒了,緊緊地把種子握在心間。

記憶裏,我對鬥笠很神秘,簡陋樸素的鬥笠,為什麽就能成了農人遮擋風雨的守護神?其實真的能擋住風雨?把鬥笠朝頭上一戴,再大的風雨,再大的苦難,都隱去了,隻剩下生命的倔強和堅忍,在大地上行走。農人對抵擋風雨災難的需求僅一頂鬥笠而已,這不令人驚歎?

戴鬥笠的父親,在我心靈裏就是一棵樹,一棵參天的大樹,高到多年來仍須仰望。父親終日在鄉間勞作,與土地為伴。不管幹活與否,還是晴天陰天,從屋內的土牆上,隨手拿著鬥笠,一轉身就出去了,那麽自然、那麽從容。有時父親也會忘事,他一定會冒著傾盆大雨,從莊稼地裏跑回家來,站在門口,對著母親說,快,把鬥笠拿給我。說完,一轉身鑽進雨簾中,繼續在田野勞作。

我為大雨中的父親而感到震撼。父親和其他農人一樣,在他的字典裏,隻有玉米、麥子、秧苗、高粱、犁鏵、鋤頭等字樣,諸如浪漫、燈紅酒綠、錦衣玉食等華麗的生活遠離他們。他不會在書本裏尋找糧食,隻能在風雨中摸索莊稼的顆粒。並且,單薄的脊梁上,還要承擔著家庭的重任。多年來,父親硬是靠鬥笠在生活的阡陌上行走,走過春夏秋冬,走過平實的農家日子。如果說,鬥笠是父親的支柱,而父親則是庇佑我們一生行走的鬥笠,盤桓在頭頂,深邃為無法深刻理喻的思想。

鬥笠,我永遠也讀不懂、布滿敬畏的農具之一,簡單到無窮,厚重到無限,枝節與葉末的濃縮,隱藏著多少未知的神聖與箴言?它把鄉村四季的風雨都濃縮成一個圓圓的世界,一個讓農人可以依靠的世界。誰又會理解一頂鬥笠,就是農人在風雨中行走的理由呢?就是保佑他們一生靈魂的大傘呢?其實,鬥笠隻是鬥笠,一件小小的竹與葉的編織物,真正擋住風雨的,與泥土作一生搏鬥的,難道不是他們堅忍樸素的心魄?鬥笠,僅是一個農人奔走在風雨曠野裏最簡單的借口而已。有它無它,生命照樣滋潤與鮮活。

“一蓑煙雨任平生。”在這物欲橫流的生活裏,生命何須香車寶馬,高樓大廈?去掉蕪雜,拋去功名,**性情。恰如戴著鬥笠,在大自然中行走,這也許是生命最本真自由的呈現。

草鞋

我忽然無端地想起那簡陋粗糙的草鞋來,充滿火焰與溫暖、堅忍與滄桑、古樸與厚重,念及,身邊周遭是草的原野、火的世界,還有那蔓延的連到天邊的金黃。也許,她算不上真正農具,但穿在農人的腳上,卻是烙印得最深刻的物事,蜿蜒出一片人類的風景。

草鞋是以麻繩作經線,用稻草、蒲草或燈草等作緯線,通過手工精心編織而成的一種無幫鞋。亦稱“芒鞋”、“蒲鞋”、“芒鞵”、“芒履”、“蒲鞋”、“麻鞋”“棕鞋”等。草鞋在上古時代叫“扉”,相傳為黃帝的臣子不則所創造。漢代稱為“不借”。《五總誌》解釋:“不借,草履也,謂其所用,人人均有,不待假借,故名不借。”從文獻和先後出土的西周遺址中的草鞋實物,以及漢墓陶俑腳上著草鞋的畫像也證實: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代就已出現了草鞋。

穿草鞋不分貴賤古代穿草鞋相當普遍。它曾經成為上至帝王將相,下到平民百姓都喜歡的穿著物。漢文帝曾穿著草鞋上朝,(晉崔豹《古今注》卷上:“不借,草履也。以其輕賤易得,故人人自有,不假借也。漢文帝履不借以視朝是也。”)馮則躡見孟嚐君。(《史記孟嚐君傳》。)據史料記載,貴為天子的漢文帝劉恒也曾“履不借以視朝”……

有人說,民間是人類曆史的寶庫。草鞋,同樣根在鄉村,長在鄉間。草鞋,顧名思義與草關聯,草是她的身姿,是她素麵朝天的背影。比如蒲草、水稻、葛藤等等,都是她的前生今世。他們把根深深紮在泥土之中,沿著歲月延伸的四季,風雨兼程,其間雖經曆一些小病大災,蟲蛀,幹旱,土地皸裂,還有火燒刀砍,幸運的是一部分草,走到人類的手掌心,結成草鞋,從此開始在大地上行走,留下人類深深淺淺的足跡。

誰是第一個編製草鞋的人?草鞋何時誕生?或許自“獸皮為裳,樹葉為裙”時期。一切無從考據。草鞋也許是人類最早的鞋子,遠古的人們編織鞋或用藤或用麻或用草。《詩經魏風》有《葛屨》一章,曰:“糾糾葛屨,以屨霜”裏的“屨”,就是用麻、葛編的鞋。這應是關於草鞋的最早記載。

編製草鞋,工具有短長凳、草鞋耙、剪刀、腰木、木杵、錘子、橇篳和彎子。其原材料為稻草,最好是糯稻草。因其修長而韌性足,而且要清白的稻柴,最好不用受過熱或變質的稻柴。選材是編草鞋的第一道工序。第二道是刪去稻柴根部的外殼,紮成一個大捆,再用很大的木榔頭反複敲打稻柴至柔軟,行語叫將稻草打熟(軟熟的意思)。第三道是在打熟的稻柴上灑一些清水、搓好“生繩”,即草鞋的經緯繩。第四道是編織。操作者腰間有一“板腰”,麵對固定好的“草鞋耙頭”,(有九個齒組成),用稻柴在“生繩”中反複穿梭將稻柴勒緊慢慢織成一隻草鞋,左右的繩略有不同,相配成一雙。第五道工序是在編織好的草鞋上串一條草繩,穿在腳上將草繩結在踝關節處就牢固了。

這是編草鞋的過程。看似簡單,但在父親做來卻是精雕細刻的活計。從稻草出發,抵達草鞋,從錘打、編織到磨合,是智慧與汗水攪拌的漫長曆程。在鄉村,黃昏的屋簷下,總會傳來一種嘭嘭嘭的聲音,那是父親在捶稻草、打草鞋。草鞋好不好穿,關鍵是捶打,馬虎不得。隻見父親摣開手指,從一大把稻草中理去彎彎繞繞的細碎散葉,剁掉末梢,一手緊握一端,一手掄起木榔頭,嘭嘭嘭,輕重、緩急均勻,直到那幹燥燥的稻草稈兒沿紋理損裂,再噴上幾口水霧,擱地上躺一會兒,等水潤透,再捶,再潤,簡單枯燥的動作重複幾遍後,人的性情就顯出來了,緩緩慢慢,溫溫潤潤,但不知不覺間,稻草細細的,軟軟的,隨時都能纏繞縷縷時光。

父親打草鞋時,先要將稻草搓成拇指般粗的繩子做好經緯繩,一隻草鞋隻需一根經繩,長度依照個人腳的大小而定,一般以雙手伸展開的長度為宜,然後將繩子編成剪刀狀,剪刀狀骨架的長度應該是中指根部至腕關節的長度,這都是老祖宗經過長期的實踐歸納總結出來的,按照這樣的尺寸編出來的草鞋必定適合個人腳的大小。編製時,將草鞋耙頭安放在一條長板凳上,長耳向上,彎鉤鉤住板凳前麵的邊緣,彎弓係在腰上,把剪刀狀的繩子一頭掛在兩個長耳上,一頭係在腰間的彎弓上,草鞋的寬度根據個人腳的大小、靠八字型的長耳來調節,將骨架繩子向下移,鞋底就變寬,需要變窄,繩子往上移。在鞋底編製過程中,在前後左右的適當部位用草繩打成扭結,故鄉叫栽耳朵,鞋底編製完後,腳跟連底兜起,用骨架兩頭留出的繩子穿過套住耳朵即成草鞋。

這是單純的草鞋。後來,草鞋逐漸玩出了花樣。人們逐漸發展到用其它材料替代稻草編製“草鞋”。以布條編製的鞋稱“布草鞋”、用麻編製的稱“麻草鞋”、用棕絲編製的稱“棕草鞋”,還有用桑樹皮等編製的,用稻草與布筋、麻、棕絲等混編的……草鞋,在民間,越來越活泛。

草鞋是屬於鄉土的,一旦越過了鄉村柵欄的草鞋會是什麽呢?在城市高樓大廈的目光裏,她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農民工。她們穿過狹窄的阡陌,走過彎曲的泥濘鄉路,乘火車坐輪船,走到鋼筋混凝土的水泥路麵上,走到油光可鑒的店鋪裏,走到沒有一絲鄉土卻到處紅紅綠綠、燈火閃爍的水泥森林裏,隻有喧鬧的車聲、人聲,沒有鄉間樹林裏脆嫩的鳥鳴聲。最尷尬的是那雙草鞋,還沾著露水草屑的鞋耳上,染滿著鄉村碧綠目光的鞋麵上,在城市的罅隙裏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穿著草鞋的人開始流浪,像候鳥一樣在城市的白天、夜晚流浪,四處尋找歇腳的屋簷。他們不在乎自己是穿著草鞋的,不在乎踩壞了都市的柏油馬路。他們隻看著眼睛的前方,草鞋的前方那一支支稻穗,就是最大的理想。每過一些日子,他們總要回到鄉村,回到田野,回到秋天,回到妻子兒女身邊,聽聽大地上莊稼的聲音,看看曠野裏的麥苗又長高了幾許?他們當中,不乏有人丟失了草鞋或者扔掉了草鞋,在長高的樓群或者更加絢麗的廣告牌下,追逐城市的日子。可是,當他們一旦停留下來,一旦把仰望的目光從高處跌落下來,低頭一看,那灰糊糊的醜陋的草鞋,深深地烙印在腳麵、腳板上,與皮膚融為一體。

這就是穿草鞋的腳。這腳就是穿草鞋的。

草鞋漸漸迷失在鞋的森林裏了。人類已經早已告別了草鞋的年代。但曆史總會給人們留下些線頭或者蛛絲馬跡。在曆史遺跡或者名勝之處,我們總會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去蘇北明祖陵采風,我們唏噓在朱元璋的坎坷身世裏,當年一要飯的和尚成了日後的皇帝,滄海桑田啊!當我們正要去明祖陵大殿參觀時,在路旁竟意外地遇到一老人,正在專心致誌地編製草鞋。身旁的竹架上,早已掛好了好幾雙草鞋。老人看到我們走近,抬著蒼老的目光,打量著我們,似吆喝非吆喝,他直起腰,伸出粗糙的雙手撫摸著草鞋,對著我們呢喃著,……恐怕你們不記得草鞋嘍!當年,朱元璋就是靠草鞋打天下的呢……

我沒有穿過草鞋,乍見草鞋,內心深處依舊有種熟稔的親近感,仿佛是我的故交、故土甚至我祖輩、父輩的身影。那一刻我停下了腳步,伸出雙手把其中一雙草鞋拿著,摩挲著,並相約著老人,臨走時我來買一雙。這些年,我隨著旅行團走東闖西,看過不少民俗村落、曆史遺跡,每到一處,隻要發現沾染鄉土氣質的紀念品,我總要珍藏,譬如雲南的笸籮、江南的蓑衣還有油紙傘等,都想棲息在我的書房裏,成為一本厚厚的古書。

令人遺憾的是,當我們折回來時,竟沒有再遇上那位編製草鞋的老人。是草鞋不願見我?還是在我遺忘了草鞋?我不能回答自己,隻是內心裏有一份清晰的惘然。師雲:“漿水價且置,草鞋錢教阿誰還?”我知道,草鞋已經遠我而去,不再回頭了。在遙遠的身影裏,我們隻能模糊地追憶那古代先人們穿著草鞋,戴著草帽,披著蓑衣,行走在鄉野山林裏……

宋蘇軾《定風波》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在我們的腳上,誰都無法忘卻腳上曾經穿過的那雙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