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竹園

“坐北朝南,門臨河塘,背倚竹園”是江南農家的典型格局。

背倚竹林的人家,擁有一窗婆娑的綠陰,經竹園濾過的“穿堂風”總是習習涼快。

按照祖傳的規矩,客堂是不可以在後牆開門的,風水先生說那會漏掉財氣。高家不理睬這個,偏向屋後開出一扇門,家居的光景頓然改觀。走進高家客堂,你就覺得通暢,覺得敞亮,覺得這個家有深度,忍不住就想通過後門走到綠意蔥蘢、光影斑駁的竹園裏去。

接應後門的是一條用青磚豎鋪的小徑。為了避讓一叢天竺,小徑微向左彎,然後向右一拐,引人入勝地消失在天竺叢後。

江南的農家不栽毛竹,多栽薔竹、篾竹或燕竹。這幾種竹子長成之後高近三丈,胸徑有二十多公分,砍下來做晾衣竿最是適宜。一般農家的主屋是三到五間,高家的主屋有七間,屋後的竹園就有了規模。除了篾竹,這裏還栽有幾叢慈竹,西北角上還有幾棵高大的樹。高家竹園的籬笆是活籬笆——一排修剪整齊的荊棘。這種荊棘俗名“狗棘李刺”,滿身長刺,四季青綠,每天都是歡天喜地的樣子。

高家的人個個熱情,隻要家裏有人,客堂的前後門都敞開著。高家的人不在家,你也盡可以通過籬笆的豁口自由出入竹園,沒關係。籬笆上的兩處豁口是高家人故意留給孩子們的,一年之中隻在長筍的時節和麥收稻熟的時節才會臨時封閉豁口。竹園和農田隻隔一條小田埂,莊稼熟時,高家人怕竹園裏的雞到田裏糟蹋莊稼。

夏日,玩得大汗淋漓的時候,我們這幫小孩就會直奔高家竹園而來。男孩子更喜歡走籬笆豁口,自由。進了竹園,才明白外頭的陽光是多麽灼燙,西南風是多麽的燥熱。灼燙的陽光被重重疊疊的竹葉抵擋,而燥熱的風一進竹園立馬變得陰涼爽快,妙不可言。抬頭往上看,看竹枝兒很優美地參差交錯相疊,看竹葉兒駝著陽光在風中快樂地波動。上層的竹葉在陽光中鑲著白金的邊,透明過半,凝神看,葉脈也是分明的。下層的竹葉顯得厚些,綠得濃些,如清純的翡翠。在不同色調的竹葉縱橫交錯中,陽光用勁擠著,漏下來,變成一群光斑。竹在風中晃,光斑蹦跳起來,就像一群快樂的小麻雀。這會兒,你可以想象自己是井底的一隻青蛙,可以想象自己是泊在綠藻中的一尾小魚。這些想象都很清涼。

竹園中央有一小片鋪得潦草的磚地,有三四個桌麵大。說“潦草“是因為不規整,為的是避讓竹子。幾枝自說自話的竹子將這片小小的場地弄得支離破碎。高家的女兒鳳兒和她的小姐妹常聚在這裏做花邊,一人坐一隻小竹椅,腳邊各泊著一隻小竹匾。美麗的花邊盤據在小竹匾裏,向上爬,爬上她們的膝蓋,爬到她們的指尖。

常熟花邊遠銷歐美,聲名遠播。和常見的刺繡不同,做花邊不用繃架,左手捏布,右手走針,稱為“雕繡”,是江南女子的一種手工工藝。心靈手巧的農家姑娘以有“一手好花邊”為榮耀。鳳兒就有一手好花邊,自然成了這一帶的“姑娘頭”。

姑娘們聚在一起,說個沒完,笑個沒完,還嫌不熱鬧,還在竹枝上掛幾隻蟈蟈籠湊熱鬧。江南人把蟈蟈喚作“叫哥哥”,因為隻有雄性的蟈蟈才有吟唱的生理功能,而且這麽叫聽著親熱。小竹籠子用篾黃編成,六角形的眼子,饅頭那麽大,叫饅頭籠。黃的竹籠子用一根紅的線係著,裏頭是翡翠般碧綠的昆蟲,很是悅目。叫哥哥那麽小,要想看出多少精致就能看出多少精致,那觸須纖細到若有若無,叫聲是金屬絲一般的脆亮。傳說聽了叫哥哥的鳴聲能通暢經絡,所以江南農家都養著這活物,反正蟈蟈的生活簡單,每天給它一枚青毛豆就是了。

姑娘們占據著竹園的中央地帶,慈竹叢那一帶是幾隻雞的領地,男孩子就去竹園的西北角玩。這兒有幾棵高大的櫸樹翠翠地撐著,竹子又密,綠陰稠稠的,有點兒幽暗。

竹園裏少有雜草,黃泥上積些竹葉,幹淨而且有點暄軟,不由得想坐一坐,躺一躺。向鳳兒她們討一根線或者一根長頭發來,再順手摘兩片連蒂的竹葉來打成一個“8”字形,一隻“風轉轉”就做成了。躺在地上看風轉轉無休止地轉動,眼瞼很快就能發黏,想睡呢。不想睡,那就看蜘蛛結網。蜘蛛很精明,通得“風水”,總會把網結在空中的交通要道上;還懂得氣象,在悶熱潮濕的日子,它們的網就結得低低的。這種日子,昆蟲一定是飛得低低的。

蜘蛛一大清早就把網結好了,這時候要看結網,就得破壞它們的網。網是蜘蛛的餐桌,而結網是蜘蛛的謀生手段,它們很在乎,會盡快把網修補好,甚至重新編織。如果它們不來補網,那就要有大風大雨了。

男孩子是一定要看看蜘蛛結網的,那是大自然的一個奇妙事件,對人是一種心理修煉,一種審美啟蒙。

和不少男孩子一樣,我也曾經“解剖”過幾隻蜘蛛,目的是想看看它們肚子裏絲網的原料是什麽樣子的。蜘蛛的肚子裏不過是一泡灰暗的水,這怎麽可能是晶瑩剔透的蛛絲的原漿呢?蜘蛛是一定有一個造絲的祖傳秘方的,它們寧死不肯泄露。

蜘蛛網完工了,你就和蜘蛛有了同樣的心情——急切地等待有一個活物來自投羅網。來一隻蒼蠅吧,來一隻甲蟲吧,就是來一隻長腳蚊子也好呀。可是,沒有。到底沒耐心了,就爬起來幫蜘蛛一把。

有一種渾身黑色的小蜻蜓喜歡棲息在竹園陰暗之處,隻要你認真搜索,大多能逮到一兩隻。逮住了,你還得想法把蜻蜓弄到網上去,得小心,別再把網弄壞了。老婆婆們說,這種黑蜻蜓是祝英台所變,聽上去有點淒美。姑娘們相信這個,男孩子都不信——不就是黑色的小蜻蜓嗎!

找片竹片彎結成一個橢圓的環,固定在一根長竹竿上,一個“粘網”的骨架就做成了。還有一道工序要做——去反複地把那些蜘蛛網纏繞在竹環上。纏繞好多層蜘蛛網後,這個長柄的粘網才可以派用場,可以用來粘知了,粘螳螂。除了淒美的“祝英台”,逮住一般的蜻蜓比較難,最好要等到它們“大會餐”的時候。傍晚,快下陣雨了,天氣很悶,草叢裏的小飛蟲活躍起來,那些紅蜻蜓、黃蜻蜓聞訊而至,趕來大會餐。那麽多的蜻蜓貼近地麵盤飛,興奮得要命。這時候,粘網就大出風頭了。

男孩子粘蜻蜓主要不是為喂雞,而是想和蜻蜓做做遊戲。一種玩法是讓蜻蜓去“賣柴”——切去蜻蜓的尾巴,插進去一小節柴草,然後放它們飛走。這個遊戲有點血腥,不好。那就玩“蜻蜓成親”——把兩隻蜻蜓拴在一根尺把長的細線兩頭,然後放飛,讓它們牽著紅線入洞房。這個遊戲聽起來溫柔得要命,其實也血腥,兩隻蜻蜓多半會被樹枝什麽的掛住,最後餓死。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渾不知“死亡”為何物,對小動物的生命不大在乎,回頭想想真有點殘酷。蜻蜓的身體裏沒長骨頭,身體外沒長硬甲,並非像蝴蝶那樣美得令人不忍加害,又不及刺毛蟲那樣醜得讓人避之不及,就免不了成為男孩子們作弄的對象。

竹園東北角的籬笆上攀附著一叢薔薇花,猜想是豆娘們的家園。豆娘纖秀極了,輕靈極了,隻要慢慢地扇動兩對翅膀就能像一朵霧似的自由飛舞。誰也不會忍心去欺侮這樣的小生靈,“殘酷的男孩”也不會,它們太美麗、太弱小了,而且它們還有“豆娘”這樣一個楚楚可憐的名字。四五個豆娘在籬笆和薔薇的綠色背景上款款地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它們小心翼翼,從不越過籬笆的高度。它們並不在覓食,彼此之間並不呼應或者接觸,真弄不明白它們這樣不知疲倦地飛翔是為的什麽。它們一定是有理由的,隻是我們不知道。我喜歡看這些小精靈的無主題舞蹈,能靜靜地坐觀好久。我這麽寫出來,自己也覺得沒什麽好看的,但我肯定,當麵對這個場麵時,你大概也會被莫名其妙地打動,這有點怪。豆娘出現的時節是蠶豆結莢的季節,“豆娘”這個名字或許就是這樣得來的吧。豆娘這個名字真好,比紡織娘的名字還要嬌美,讓人一聽就忘不掉。

算起來,那時的高叔也有四十歲了,可我們覺得他特別年輕,和我們這幫孩子很能打堆。有一次,聽我們在爭論活的竹子裏有沒有空氣的問題,他也參加進來,支持我的觀點。我的觀點是竹子裏有空氣,要不然,火堆裏的竹子怎麽會劈啪炸響呢?“爆竹”這個詞中有個“竹”字,就因為古時候沒有發明炸藥時,“爆竹”本就是一節一節的竹子。高叔當場砍下一棵竹子,鋸下幾截來按到水裏做實驗。結果如何?我不說,你可以自己去做實驗。

來了七八歲的小孩子,高叔就會在一棵竹子上為這個孩子刻上身高,讓他和竹子比賽誰長得快,比過了竹子重重有獎噢!高叔挑選的都是當年出土的新竹,這種敷著一層白粉的新竹接下來還會躥起老高,這孩子怎麽能比得上啊!過幾個月再測,孩子總是輸了。看著孩子急得搔頭皮,高叔開心得不得了,笑啊,笑啊。

中國的竹子有500多個品種,老竹匠三師認定高家竹園栽的是“篾竹”。篾竹“肉”厚,竹節“緩”,容易開蔑。冬天培補新土,春天留筍得當,高家竹園的竹子得到充分的肥力和陽光,長勢旺,品質好,篾匠都喜歡用來做“細作”(精細的器具)。三師說“七分破篾三分編”,強調劈篾的重要。竹分三層,第一層叫篾青,第二層叫黃篾,第三層叫二黃,再往裏就是篾黃,韌勁不足,隻能當柴坯了。一般隻能出三層篾,優質的篾竹在高手那裏,不及一毫米的篾青還能再一分為二。三師就是這樣的高手。開篾青隻用竹刀開個口子,接下來靠手來撕,全靠手上的力度控製得穩。三師的手指粗而短,還有硬繭傷疤,真不敢相信如此粗陋的手能撕出那樣薄那樣均勻的篾來,編出那樣精致光潔的篾席來。

秋天,高家竹園的籬笆上結出果子來了。“狗棘李子”很像小橘子,先綠後黃,太酸,不好吃,但彈性極佳,可以當小皮球玩,玩過之後手上整天留有清香,聞著胃口大開,可以多吃下一碗飯。

和麥熟時一樣,到了稻熟時節,高家竹園的麻雀突然多了起來。園子大,有高大的樹,又緊鄰稻田,鬼精靈的麻雀就把高家竹園當做了襲擊稻田的“前沿陣地”。

高叔不是竹匠,可他手巧,不但能編饅頭籠,還能像模像樣地做出靈巧的“踏籠”來。“踏籠”又稱“滾籠”,長方形,籠子裏放些穀粒作誘餌,掛在樹枝上引誘麻雀來上當。踏籠朝上一麵整個是一扇轉軸門,門軸裝在門的中間,平時保持水平態,一俟麻雀降落,門打個翻滾,麻雀就落入陷阱。門上有一個小裝置,轉過之後被卡住,籠中之鳥無法衝出。踏籠的機關有許多種設計,高叔說這一種是他的發明。麻雀死皮賴臉地生活在人類身旁,懂得很多人事,稻草人唬不了它們,惟有囚著同類的踏籠才能使它們稍稍收斂一點。

稻熟時節的麻雀吃得飽,羽毛滋潤得像打過蠟,捉在手裏如同握著一卷綢緞。別以為麻雀卑微,它們氣性大,看重自由,寧死不做奴,你能殺了它們,卻不能籠養它們。

用踏籠逮麻雀一半是為轟鳥,一半是為的好玩,真要當回事,那得用鳥網。把一麵幾十平米的大網張起來,然後敲鑼驚鳥,麻雀慌不擇路,一頭撞進網去,卡在網眼裏進退不得,有時候一網就能卡住幾十隻上百隻。

麻雀大集會,吵得人心裏煩,高叔掛踏籠,還鼓勵我們用彈弓,但若是有人要來竹園掛捕雀網,高叔不允許。高叔說這麽多麻雀來集會,說明這裏的風水好,好風水是不可以破壞的。

麻雀大集會不算稀奇,高家竹園真正的奇觀是一隻老烏龜。那隻老龜是高叔在稻田裏捉到的。在稻田裏捉到龜,一點也不稀奇,稀奇的是這隻龜是隻畸形的龜——沒有前爪。仔細看,前爪是有的,隻是太短小,縮在殼裏派不上用途,隻能算個小擺設。這龜行動起來很艱難,可它居然就這樣艱難地活了上百年。想到這一點,高叔就很欽佩這隻老龜,就把它養在了竹園裏,還想辦法給它裝上了“義肢”——一對小輪子。小輪子是從某個機械上拆下來的,有軸珠,轉動挺靈活。老龜心領神會,很快就把輪子的作用發揮了出來。一隻架著兩個輪子、行動自如的烏龜真是驚人又感人。當你躺在竹園落滿竹葉的地上,聽到細微的“吱吱”聲時,就是那隻非凡老龜出場了。我們給這隻老龜起了個名字:馬老四。要知道馬老四什麽意思,你隻要知道馬老三是什麽意思。馬老三是誰?馬老三是個駝背老漢,在鎮上推一輛小平板車賣酒釀。馬老四見多識廣,一點不怕人,你把它托在手掌上,它也懶得把頭尾腳爪縮進殼裏去。它最怕鳳兒在它背上粘飯粒兒,它拚命伸長脖子也夠不到背上的飯粒,卻準會引來老母雞一晌爭啄。雞喙雨點般敲在硬殼上,直震得它肚腸發癢。

高家竹園籬笆外就是農田。雪天,積雪就把平整的田畈變成了一方方白玉。頑皮的男孩子和頑皮的麻雀們繼續玩遊戲。在雪壓的農田裏,用一根竹筷子頂起一隻大篩子。一根麻線一頭係在筷子上,另一頭穿過狗棘李籬笆握在我們手上。

麻雀整日遊**,沒有儲糧,一下雪就慘了,白茫茫一片,何處去覓食呀?在空中倉皇飛竄,一眼看見了雪地上的穀子(其實大部分是礱糠),好興奮,就落到雪地上來取食。它們不會走路,隻會跳躍,在雪地上印出清晰的竹葉狀圖案。四處張望,沒有人,隻有穀,隻有饑餓——麻雀就這樣一跳一跳地被礱糠引到了篩子底下。這時候,得沉住氣,麻雀還在作試探——跳到篩子下,立即又跳出來,它們還在疑惑不決,隨時準備逃竄。等到它們真正放下心來在篩子下找穀粒吃,等到有更多的麻雀誤入陷阱,你就可以拉麻線了。別以為被罩在篩子底下的麻雀就是你的了,它們多半還會在你掀起篩子伸手抓捕時乘機逃掉。逃掉就逃掉吧,沒逃走的就隻能為男孩子的遊戲作犧牲了。

抓一把雪用勁捏,有的變成一坨冰,有的變成一握水。變成冰的雪是幹雪,變成水的雪是爛雪。江南的雪大半是爛雪。爛雪棲在竹枝上,積多了能把竹枝壓折了,就得及時把雪搖下來。這是我們最喜歡為高叔效勞的事。搖啊,搖啊,竹園的地上也積成一片白了。匍匐在雪下濕潤的泥土裏的竹鞭,覺得挺溫暖的,就縱情地伸展腰肢,就覺得腳下有一條條的生命在萌動,在潛行。而且在一些鞭節上向上萌發。竹鞭不是竹子的根,是根莖,它們會在春天裏萌生新芽——那便是筍了。

到了春天,高叔就把籬笆上的缺口封死了,甚至把姑娘們聚著做花邊的那一小片磚地也撤掉了,聽憑竹鞭任意縱橫,聽憑竹筍破土而出。

生命的力量有多大,竹鞭的力量就有多大。它們有時會突破牆基進到屋內,在屋子裏長起筍來。春筍清新,茁壯,鮮嫩,“日長三寸,夜長一尺”,很快就會長得和老竹子一樣地高。這時候,筍就要把褐色的、毛茸茸的筍衣脫掉了。必是有風的日子,筍衣一片一片地從竹節上掉下來,窸窸地響。聽著這聲響,猜想竹筍有點癢,有點微微的疼。剛脫殼的新竹綠得嫩,散發出淡淡的青澀味兒,表麵有一層極細的白粉,摸一摸,手指會滑膩好久。這是筍的成人禮吧?筍變成竹了,從此再不長高,再不長粗,隻會長得更堅實。春天的筍,多像農家的孩子啊!

驚蟄未過,烏龜馬老四還在冬眠。如果這隻慢性子的百年老龜出現在剛出土的春筍旁邊,那該是一個多有意思的畫麵啊。

孩子們都等著高家竹園裏那一叢薔薇開出花來,從狗棘李籬笆上歡天喜地漫出來。

薔薇花一嘟嚕一嘟嚕開放時,高家竹園又會向孩子們開放了。這種開起來一嘟嚕一嘟嚕的花還有一個親切的俗名——十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