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田園江南

金曾豪

赤腳走在田埂上

家住小鎮尾巴,鄰居中半數是農民,開窗就能看到農田,出門幾十步就到了田埂。這是我的福分。

在鄉村,你是不好意思睡懶覺的。有雞啼呢,有鳥鳴呢,有那麽多那麽多門軸吱吱嘎嘎的聲音呢。

公雞可能是知道“司晨”這個虛妄的詞的,認定沒有它們的盡職,人間就不會破曉,所以啼起來非常地莊嚴,充滿了創世紀般的**。公雞都是天生的美聲,號譜大同而有小異:“喔喔喔……”有的把第二個音節拉長,有的把第三個音節拉長,有的在綿延的尾音之後再來一個短促的裝飾音,聽起來挺花哨。雞鳴分段落,五六聲為“一遍”。春天的時候,雞叫三遍,天就亮了。夏天是四遍,冬天要叫八遍才天亮。農人把這個編成順口溜:春三遍,夏四遍,冬天八遍才亮天。

雞鳴隻是開場鑼鼓,鄉村晨曲的主演是各懷絕招的鳥。鳥鳴多隻一兩個字,最多為一個短句,卻經得起無數遍的重複。經得起無數遍重複的作品就是經典了。鳥是原生態唱法,細瓷的質感,一粒粒滴溜溜的,圓,潤。聽的人永遠不嫌鬧,不嫌煩,就覺得寧靜,覺得朗潤。大概鳥也有方言,有一種鳥用吳語一遍又一遍追問:“幾——個幾——個?”有一種鳥一天到晚叫“滴滴水兒,滴滴水兒”,句末那個“兒”一帶而過,一大半粘在“水”上,極像北京話中的“兒化”。還有一種鳥叫“你想一想,你想一想”,相當標準的普通話,口齒清晰,覺得這是指著你鼻子的諄諄教導。

最有江南水鄉風味的是布穀鳥。布穀鳥很少,怕羞,所以難得一見。它們總是在很遠的什麽地方哼唱,“穀穀穀布,穀穀穀布”,中音,一聲,一聲,啞啞的,很從容,很悠遠,很親昵,一點也沒有催人播種的意思。我看見過一次布穀鳥,渾身黑羽,貌不驚人,在空中平穩地飛,一邊飛,一邊不慌不忙地叫。

布穀鳥來到江南時,正是初夏。農家大多新換了蒲草編的枕衣,我家也是。布穀常常進入我初夏的夢境,一聲,又一聲,然後我就醒了,可布穀一聲也沒有中斷。鳥鳴是惟一能進入夢的聲音。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發現。

醒了,我也不睜開眼睛,伸展四肢,讓身體盡量多地接觸席子;側過頭,吸吮蒲草水幽幽的清香……就覺得世界很太平,很幹淨,很美妙;覺得自己很年輕,很健康,很英俊。

就這樣,在雞啼之後,鄉村的日子就像一枚新鮮的蛋,被鳥的喙一點一點地啄破了殼。

年長的農人起得早,披了一件衣裳就走到了田埂上,用眼睛望望天,用臉頰辨辨風向,用鼻子聞聞風裏有沒有雨的味道。他們很響亮地咳嗽,是和莊稼打招呼呢。

空氣中有莊稼打哈欠的氣息和泥土新鮮的腥。田埂上的那些小草,趁著沒有人的時候,也悄悄地萌動了一些葉芽。麥子灌漿多日,不再活潑,有點害羞,靜靜地孕育著它們的幸福。麥棵長得高了,就像水深了,風勁的時候麥田就特別像海。麥浪一浪一浪地湧動,深綠淺綠無休止地變幻,一直波及天際。

田野的那邊有一些樹,有些乳白的或者淡藍的霧,一縷一縷嫋嫋地流淌。好多鳥鳴就是從那邊傳來的。大聲的咳嗽或者大幅度的動作,會短時間地中斷鳥的鳴囀,可見鳥們一直是在注意著人的。

在母親的督促下,我一度堅持過晨練,就是一早起身在田野裏忽疾忽徐地跑。母親說,田野裏的“卯時風”能洗肺清腦,好。更重要的是能接“地氣”。地氣不是空氣,看不見,摸不到,真有嗎?母親說,早年間,有人得了“黃病”,郎中就教他去“踩露水”。病人頭遍雞叫就起床,赤腳去有草的田埂上走,“千年的蓮子,萬年的草根”,地氣就從湧泉穴進了人體,比吃藥還靈。母親說,那些傷了病了的狗會去哪裏?它們沒法找郎中,就去僻靜的野地裏靜靜地趴著,它們知道要和土地接通氣息,慢慢地,地氣真就讓它們緩過來了。有一回,我家一隻小雞被凳子壓得昏死過去,母親就把雞放在泥地上,罩上一隻笆鬥,然後在笆鬥上拍打。拍著拍著,小雞就活過來了。母親說,拍笆鬥不過是呼喚的意思,挽救小雞的是地氣。許多年後,我到城裏工作住在樓上,母親常常叮囑我別整天呆在樓上,要多下樓去泥地上走走坐坐,接不上地氣會生病的。

地氣暖了,油菜花開了,開得浩浩****轟轟烈烈。麵對陽光下鋪天蓋地的油菜花,人人都會大吃一驚——呀,呀!一時間,你不知道怎樣來形容眼前的景象,不知道怎樣來表達你的驚詫。油菜花不大,四個瓣,薄,能透過一半的陽光。億萬朵明黃色的油菜花如同春天的主力部隊,就這樣排山倒海地占領了田野。田野一片勃勃的生機,有一種奇異的光明,仿佛突然有了兩個太陽的照耀。油菜花的香氣不是一縷一縷的,而是一浪一浪的,洶湧澎湃,滾滾而來,仿佛大地積壓了一冬天的**終於得到了噴發。

蜜蜂出動了。田野裏充滿了嗡嗡嚶嚶的聲波。聲音是由無數個細小的聲音組成,又經過無數對翅膀的攪拌,顫顫地,聽著耳朵深處有一種隱約的癢,鼻腔裏又灌滿了甜甜的花香,就想打幾個響亮的噴嚏。蜜蜂們很激動的樣子,急急地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不一會就粘了一身的黃色粉末,一個個成了會飛的金豆子。喝飽蜜的蜂不夠靈活,不小心就被男孩子一巴掌拍趴在地上。男孩撿起蜜蜂,把鼓囊囊的下半截扯下來,伸出舌頭去**——哈,甜!雖然身首異處,蜜蜂還是能用它的毒針螫你的嘴唇,你得小心了。舔過蜜的嘴巴甜了,其它的蜜蜂以為是一朵特別的花,也會來叮你的嘴唇,你得加倍小心。若是被螫,就倒黴了,嘴唇要腫一整天,還要被人恥笑——饞癆坯,活該!有的男孩特壞,舔蜜之前還要玩一玩,把蜜蜂的翅膀小心掐掉,讓它在手臂上爬癢癢。蜜蜂不知道腳下就是凶手的身體,不會用針來攻擊,可做賊心虛的凶手一邊享受著癢癢的舒服,一邊緊張得要命,玩得就很刺激。

蝴蝶也來了。和蜜蜂相比,它們采蜜的時候總是不夠專心,老想賣弄舞姿,飄飄忽忽地沒個消停。它們泊在菜花上時,兩片翅膀一開一合,像是急促的呼吸,它們到底累了。大男孩不想玩蝴蝶,就一臉正經地向小男孩傳授逮蝴蝶的秘訣,說一隻手要捂著自己的屁眼,另一隻手才能逮得住蝴蝶。小男孩信了,照著辦,大男孩就笑得在田埂上打滾。仔細看,蝴蝶翅膀上美麗的花紋是由五顏六色的粉末構成的,手指一觸就會脫落。它們太珍惜美麗,甘願和自己的美麗同歸於盡。來菜花地的蝴蝶絕大部分是單色的黃蝴蝶和白蝴蝶,和菜花一樣,它們是同類中最樸素最簡單的一種。

麥子灌漿的時候,野蕎蕎結莢了。野蕎蕎是一種野生的豌豆,蔓生,依在麥稈上,結的莢窄窄的,隻有豌豆莢的四分之一寬,裏頭排著十多枚綠豆般大的豆粒。野蕎蕎煮了可以吃,味道類似於豌豆。男孩子摘野蕎蕎不是為的吃,而是用來做哨子吹著玩。挑選飽滿的莢,咬掉莢柄,小心地從一邊剝開莢,去掉裏頭的豆粒,豆莢就變成哨子了,抿在嘴裏吹,波波響。因為野蕎蕎是長在麥地裏的,就叫麥哨,也有稱“野叫叫”的。以麥哨為端口,用葦葉一層層地盤纏成喇叭狀,最後用一枚棘刺鎖定,野叫叫就成了一個綠色的短脖子嗩呐,一吹,波波的聲音已被放大,有了一點海螺式的雄渾,很配男孩子的胃口。野叫叫隻得現做現玩,隔一夜,豆莢幹硬,就吹不響。野叫叫的聲音都是新鮮的,綠色的,有生命的。

在田埂上遇到狗是常有的事。我常常遇上的是一條蓬尾的黃狗。我認得這條狗,它是根壽的狗,名叫金子。這狗一定認得我,可它不睬我,潦草地瞟我一眼,隻顧走它的路,很是自負。根壽每天上午都在鎮上東園茶館裏喝茶和接診,蓬尾狗是他的隨從。根壽為頭痛腦熱的小孩子“推筋”,為患風濕病的老人“挑痧”,每有奇效,算是這一帶的名人。所謂“推筋”就是推拿,問明症狀之後,就用大拇指在小孩的手腕上和小腿上的某些穴位反複括擦,直到那些部位現出紫紅。“挑痧”是一種放血療法,要動用一支長柄的小尖刀,有點嚇人。根壽是個農民,就因這一手祖傳的絕招使他不同凡響。蓬尾狗的傲慢是因為它的身後跟著它很有派頭的老主人。蓬尾狗走過去不久,根壽就會出現了。根壽九十多歲了,依然臉如重棗,腰板筆挺,走起路來呼呼生風。老人背著手走路,目不斜視,為了保持他的神秘色彩,對我這樣的小孩子從不理睬。

在田埂上還偶爾能遇到曾舅媽家的白貓。這白貓對人馴服得一塌糊塗,隻要摸一下它的頭頸,它就會感動得骨頭酥掉,趴在地上成為一個扁扁的“餅”,它“扁扁”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在田野,白日裏家居生活中的扁扁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機警、凶狠、詭秘,眼睛裏滿是狂野的神情,一見到人就倏地閃避,潛在麥壟深處,作敵意的窺視。貓在白天的溫柔是裝出來的,到了晚上,到了田野,它們的野性就複蘇了,就勃發了。貓在晚上、在野地裏的生活才是它們自己的生活。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又一個發現。

這一片田野我很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的手掌。我為那片田野做過許多念著好玩的命名:一條小河叫密西西比河,一個水塘叫的的喀喀湖;有一個小樹林子因為遠,走著累,就叫達累斯薩拉姆;讀過海明威的一部小說,就把一個小土堆命名為乞力馬紮羅……我把這一片田野看做了一個小小的世界了。

有的田埂筆直如尺,把土地劃成等麵積的田畝,有的田埂則像一根柔軟的緞帶,很詩意地飄灑在林邊河沿。有的田埂處在高田和低田之間,或者處於田與溝渠之間,起著實質性的隔斷作用。有的田埂隻偶爾起到交通作用。農人把前一種稱為田岸,後一種才稱為田埂,而那些村際之間的泥路則被稱作大田岸或官路。

小田埂人跡罕至,野趣天成。這裏是小草和野花的世界,也是孩子們的樂園。女孩子提個小籃子來這裏挑野菜,一不小心就能挑到小半籃。挑野菜的“挑”是“挑選”的意思。馬蘭頭,野莧菜,灰蓼頭,大薺菜,小薺菜,豌豆苗,蛤蟆葉,枸杞頭,車前草……野菜的品種有很多,不能混著吃,你得挑選一種。男孩子來這裏是為的割豬草或者割羊草,草是當飼料的,也得大概挑選一下。馬絆筋太老,三棱草和鵝兒不食草有小毒,不要。最好的飼草是醬板頭草,因葉片狀如馬的牙齒,別稱馬齒莧,莖葉都肥嘟嘟的,是豬草中上品。醬板頭草還是一味藥,煮成湯,可以治輕度的腹瀉。漿麥草的葉片像麥葉,富有漿汁,有一種好聞的清香,是農家做青團子的原料。

野蓬頭的學名叫艾蒿,喜歡群體生長,有的小田埂整條是它們的世界,割一茬長一茬,層出不窮欣欣向榮。大熱天晚上露天乘涼,將新鮮的野蓬頭壓在場角的火堆上,空氣裏就有了絲絲然然的艾葉味,人聞著有點青澀,蚊子吃不消,趕緊逃之夭夭。到了端午節,野蓬頭還有一個特別的用途——和野菖蒲紮成一束,掛在大門上“壓邪”。老人們說,菖蒲的葉片是鍾馗的劍,艾蒿的氣味是“正氣”,所以能“壓邪”。

野莧菜的莖上長刺,凶巴巴的樣子。它的葉子嫩時可吃,味道類似莧菜。老莧菜的莖是製作臭豆腐的原料。

有一種野菜叫“酸姊姊”,能長到一尺多高,暗紅色的莖有大拇指那麽粗,肉肉的,很脆,嗅一嗅,有一種刺刺的酸味,能把人的鼻孔擴大一倍;用舌頭舔折斷處,一種猛烈的酸味便像電流一樣逼得你喊出聲來。

女孩子喜歡酸姊姊,男孩子不喜歡。男孩子喜歡“打官司草”。這種草的主莖有韌勁,將手裏的草莖和對手的草莖絞在一起,用力拉,誰的草莖先斷,誰的“官司”就輸掉了。小孩子具有把生活簡化的能力,有時候就用這種辦法來判決糾紛。

蒲公英的黃花很陽光,地丁草的紫花很清純,狗尾巴草的花就像狗的尾巴,燈籠草提著一隻隻綠色的小燈籠。有一種白色的花成團開放,很繁茂,俗稱癩痢花,女孩子最怕男孩子冷不丁給她們插在頭上。據說插了這種花就會掉頭發,變成癩痢頭,多可怕啊!有一種粉中透點紅的花樣子挺特別,花瓣連在一起像一個淺淺的小碗。這種花名叫“打碗碗花”,連男孩子也不敢摘,誰摘了就成了“火手”,老是會把碗打碎。解除“火手”的秘法是找一條蛇蛻來搓手。蛇蛻可不好找,麻煩死人。關於這些花的傳說都是老太太們繪聲繪色講出來的,她們常常冤枉了這些美麗的花,卻給田野增加了神秘。沒有神秘的地方不好玩。

在布穀鳥悠遠的歌唱裏,在男孩波波的麥哨裏,麥子一天天黃了。這時節,秧田裏的秧苗己經欣欣向榮,成了一塊塊綠地毯。秧田總是做在河渠邊的“白板田”裏。“白板田”就是不種越冬作物的休閑田。秧田的綠色愈來愈濃稠。這些濃稠的綠色將會把江南全部的田疇染化成一片翠色。

在秧田綠色的背景上,白鷺翩翩飛過,或者無聲降落。白鷺整天生活在泥水之間,可它們的羽毛永遠潔白。書上說,這種鳥能分泌一種奇異的粉粒,使汙垢無法棲駐。這種特異的功能是出於酷愛清潔酷愛美的天性吧?白鷺最美的是眼睛,狹長的眼睛如一片竹葉,晶亮的瞳仁如嬰兒般清純。白鷺最美的動作是涉水而行:兩條淺棕色的長腳杆交替提起,提起時,帶蹼的趾爪收攏如拳,稍作停頓,然後向前探出,趾爪相隨著展開如一片楓葉。白鷺最美的姿態是靜靜佇立:單腿立地,雙翅半展,長頸後曲,久久凝定不動,一派超凡脫俗、遺世獨立的神韻。

蛙聲在田野上生長起來。都說蛙聲如鼓,其實蛙聲更像廟宇中集體的誦經聲。蛙聲是屬於稻田的,麥子聽了心裏就有點著急,一急就黃了臉。“稻要養,麥要搶”,麥子很快就登場了。

割掉了麥子,農人們猜想田地有點累,就讓田地休閑幾天,曬曬太陽,吹吹野風。田野顯得空曠而寂寥,天空顯得明亮而高朗,田埂上的小草顯得瘦高而缺少依傍。田野就這樣突然地換了一種風景,一個季節。

有的小孩子就把他們家的鵝趕來了。因為田裏有麥茬,鵝走路時搖擺得厲害。它們感興趣的是那些青嫩的小鵝草,還有人們不小心遺落的麥穗。它們江江地叫幾聲,對紮腳的麥茬和撿麥穗的人表示不滿。它們不怕人,更不怕小孩子。老人們說鵝的眼睛特別,會將物事縮小,人在它們眼裏隻有一尺來高,所以根本不怕人。

牛和犁就下地。對於這片土地來說,牛和犁都是老相識了。

牛是弓著背的,犁是弓著背的,莊稼人也是弓著背的。在土地麵前,莊稼人樂於彎下腰,他們是土地的崇拜者。

泥土被犁頭一浪一浪翻開,閃著黝黑油亮的光澤。一些蜻蜓繞著犁盤旋,捕捉從麥茬裏飛起來的蠓蟲。偶爾有燕子箭也似的貼地掠過,捕捉專心覓食的蜻蜓。

牛和犁在田野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凝固的黑色波浪。細細看,土浪裏有細細的根須和根須的嫩白的截麵。一隻兩隻螻蛄在泥浪上匆忙奔走。一條兩條被犁頭切斷的了身體的蚯蚓鎮定地分頭退進泥縫……土地就這樣**了它的秘密,在陽光下散發出一種類似老蘆根的氣味。泥土是有生命的,能消化,能自潔,不管把多麽髒的東西撒到田裏,沒多久,那些臭烘烘的髒物就不知去向了,土地還是原來的樣子,找不到汙染的痕跡。泥土和泥土在一起總是新鮮的,和糧食一樣幹淨。以前皇上出巡,地方上要“清水灑街,黃土墊道”,可見黃土和清水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了。

在灌田之前,農人們要對田埂作一番修整,使田埂真正擔負起隔斷的任務。田埂被田裏翻起的土加高拍平,看上去整齊而呆板。

灌田了!一時間,田野裏到處是汩汩的嘩嘩的流水聲。大渠道裏的水流到小渠道,小渠道的水流進一方一方的田。江南的水田這才真正地成了水田。整個江南成了一片澤國。

管水的人扛一柄泥鏟,把褲腿卷過膝蓋,光著腳板在田埂上巡邏,查查田埂下有沒有漏水的鼠洞或者鱔洞,看看田埂進水缺口的泥壩高度是不是適宜。

麥是小熟,稻才是大熟。農家忙碌的日子開始了。有一首農諺概括了江南稻作的全過程:

立夏做秧板,小滿滿田青;

芒種秧成苗,夏至兩邊田;

小暑旺發棵,大暑長棵腳;

立秋硬莖節,入暑耕頭穀;

白露白彌彌,秋分稻莠齊;

寒露無青稻,霜降一齊倒。

從做秧板開始,農人就赤腳下田了,但大多數的農人還是要在開始蒔秧那天喝過“開秧門酒”之後才赤腳下田,所以“開秧門酒”也叫“赤腳酒”。

開秧門是個節日,田埂上熱鬧得很。拔秧的,擔秧的,拋秧的,蒔秧的都在田埂上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沒個消停。蒔秧的人唱起山歌來:

蒔秧要唱蒔秧歌,

背朝仔青天麵朝仔泥。

兩腳彎彎泥水裏踩,

鳥叫一聲六棵齊。

在一聲鳥叫的時間裏就插齊一行(六棵)秧,動作真是快呢。

過些日子,耥稻的人唱起山歌來:

頭通耘耥稻來岔,

岔稻要岔三寸深,

每勒要岔五搪耙,

岔掉雜草翻轉仔根。

二通耘耥是耘稻……

這支山歌把耘稻的技術都細細唱出來了。

赤腳踏在地上,山歌播到雲朵裏。唱歌人就把天和地接通了。

沒有一個孩子不想赤腳在田埂上走的。和田埂最匹配的就是光腳板。遠古的時候,人是不穿鞋的,腳丫子從來和大地在一起,跟田埂更是天生的一對姊妹,有一種天然的親情。被藏在襪子裏、鞋子裏的腳趾個個本分,但,我猜想——它們是有點委屈的吧?它們看上去總有些憂鬱,有些哀傷。

可能由於母親從小給我的“地氣”提示,赤腳走在田埂上,我就覺得真有一股生生的活氣躥入體內,腳底和耳朵根那兒都有點點麻酥酥的癢。

赤腳走在田埂上,隻要細心體會,你就會發現,每走一步,腳底的感觸都是不盡相同的。你感覺到了腳底下泥土的質地——它的韌性,它的溫情,它的無限的可塑性和生命力。你感覺到了腳底下的植物——它的韌性,它的溫情,它的無限的可塑性和生命力。泥土是大自然的肌膚,赤腳走在田埂上,我們和大地肌膚相親,就接通了與大自然的原始聯係。

這麽走著,這麽想著,你就會生出一種到了外婆家般的樸素親情。

不要過多少日子,田埂又會生出許許多多頑強的草和美麗的花。草叢裏還會出現蟈蟈、蟋蟀、油蛉、蚱蜢、拜拜天、西瓜蟲、螢火蟲……你走過田埂,蚱蜢像水一樣飛濺起來,蟈蟈趕忙假裝成草葉,蟋蟀像俠客一般神出鬼沒……

除了各種青蛙,水田裏還會出現田螺、泥鰍和黃鱔。青蛙是蝌蚪蛻化而來,泥鰍可能是隨灌田的水而來,那麽田螺和黃鱔是從哪裏來的呢?要知道,它們在水田裏出現的時候,就己經是成年的大家夥了。難道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田地?可是,田裏沒有水的時候,怎麽就看不到它們,而且,田裏沒有水,它們怎麽過活呢?

我們家附近有一塊楔進小鎮的田塊,名叫“六分頭”。那一年春天,人們把這塊小田塊填了,準備秋天在上麵蓋房子。到了初夏,那塊已經成為地基的土地上忽然鑽出來幾條個頭不小的黃鱔!我發現我的猜想是對的——黃鱔沒有離開過田地,它們一直秘密生活在田裏。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又一個發現。

“白露白彌彌,寒露稻莠齊。”水稻揚花了。稻花太細碎,不太白,不顯眼。都說“稻花香裏說豐年”,在水稻揚花的日子裏去田野裏走,覺得胸腔裏十分舒暢,覺得天地間寧靜而且幹淨,心境好得出奇。這是稻花香的緣故吧?把鼻子湊近稻花嗅,卻嗅不到香,不信,再嗅,還是沒有香。抬起頭來眺望,鼻孔中又分明有清澈的香氣。咦,有點怪。

稻子登場了,田野會再次變得空空****,田埂會再次萋萋無依。到了冬天,田埂上的小草枯黃了,小昆蟲不知去向了,隻有白色的茅草花無憂無慮地招搖。到了臘月廿四的晚上,孩子們吃過糖團子後就到田野裏去“歎茅柴”——用火把點燃田埂上的枯草,讓一條一條的田埂成為一條一條火龍。老人們遠遠地站著看。他們說,這樣可以燒死藏在草根裏過冬的害蟲,好的好的。

草是燒不死的,春風一吹,它們又會在田埂上欣欣向榮。

泥土記不清它曾經長過多少茬莊稼了,也記不清養活過多少輩的人。一切生命從泥土出發,又回歸於泥土。生命不過是泥土的現世。

女媧用泥土創造人類的神話不但是一個偉大的神話,還是一個偉大的寓言。

相牛

小時候,我常跟著表叔去一個叫陸家巷的村子,那裏有我表叔的一個親戚。

水車棚是陸家巷最好玩的地方。

人力水車的結構並不複雜。用一根碗口粗的圓木作車軸,上頭安裝四對或六對腳蹬;一條木板製的凹槽,和車軸垂直相接,一頭斜斜地落到河裏,另一頭夠到水渠。凹槽裏置有一條戽板和“鶴膝”組合成的環狀“履帶”。“履帶”和車軸是用木齒輪契合的。水車軸的上方平行著架一根橫杆,四個人或六個人扒在橫杆上踩動腳蹬,腳蹬帶動車軸,車軸帶動“履帶”,戽板就在凹槽裏一戽一戽地把河水拖提到水渠裏。如果用牛力,那還得在水車旁安上一個水車盤。牛拉動這個水平安置的車盤,木齒輪把動力傳遞給水車。

農田灌溉總在盛夏,日頭毒,就得把牛車盤置在一個草頂的涼棚裏。這便是水車棚了。水車棚在遠離村子的田野裏,給車水的牛遮陽擋雨,為在田裏勞作的人們提供休息的地方,無意中也成了農家孩子的夏日樂園。

車水、搖船、磨豆腐,是農家三件苦事,苦就苦在這三件活計的勞作時間太過漫長。

那時候沒有電灌設施,稻田灌排全靠水車。遇上連日驕陽,水車一停,水田就要龜裂,那得連日連夜地車水。吳語中“連軸轉”這個詞就從這兒出典。

車水人雙手扒在橫杆上,兩隻腳一起一落踩腳蹬。如果走神或者腿力不濟,跟不上節奏,那腳蹬就成了木榔頭,敲在腳踝上,疼得要命。

上頭是烈日炎炎,皮膚上就像有黃蜂蜇,腳下是熱氣蒸騰的水田,真的是水深火熱。車水人一上車,皮膚便漏了似的,汗水就像止不住的傷心淚。把上衣脫了吧,可褲子也被汗水浸透了,貼著勒著,半天下來準叫你痱子疊痱子。沒辦法,就把褲子也脫了。年輕的臉嫩,或倒過褲子將兩隻褲管係在腰間,或在腰下掛一片蓑衣片遮羞。

人到了苦熬的時候,就會想法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唱起山歌來。或者齊唱,或者一人領唱眾人和。有的還在橫杆上掛一麵小鑼,唱一句,“當”一下,聽著豐富些悅耳些。

伊汪啊汪,

車水人腿裏酸汪汪,

伊汪啊汪,

街浪人裏床翻外床。(鑼聲:當!)

伊汪啊汪,

田底崩坼稻苗苗黃,

伊汪啊汪,

車水人眼裏淚汪汪。(當!)

伊汪啊汪,

別人家麵衣兩麵黃,

伊汪啊汪,

我伲的點心勿著扛……

山歌是隨口編的,沒人審定,免不了葷素相雜,唱些男女之事,但自古流傳下來的那麽多車水山歌卻沒有黃色的成分。唱車水山歌的時候,人大多沒有穿褲子,都覺得這當兒唱葷的有點無恥。

古老的車水山歌由吱吱呀呀的水車聲伴著,哀婉而蒼涼。唱一唱,把辛勞和苦楚吐出來,覺得好受些,時間也似乎快了些。沒有鍾表,水車旁點著香呢,一炷香燒完了就換一班人。換下來的人趕緊到水車棚裏去喘口氣,喝口水,吸管煙。年輕的貪涼快,就在濕地上躺下來直一直腰。老人就訓斥:後生,你不要腰啦!

這裏離村子遠,水車棚裏盤據著一群光腚男人,送飯送水的活就讓男孩子來擔任。

水車軸上有空當,男孩就上去試一試,沒踩上幾腳就脫了板眼,怕被腳蹬敲腳踝,趕緊把腿縮起來。這叫“吊田雞”。青蛙的腿總是這樣蜷著的。

人在車水的時候,水牛在休息,或者在小樹林裏臥著反芻,或者在河裏泡涼。水牛泡涼有固定的地點,淺灘就被它們“孵”出一個坑來,人稱“牛孵潭”。水牛孵水為的涼快,還為躲避牛虻的騷擾。牛虻的長相如麻灰大蒼蠅,所以又稱牛蠅。這種凶惡的吸血鬼從不會像蒼蠅那樣嗡來嗡去地打堆閑逛,它們鬼魅似的獨來獨往,看準機會,撲到牛身上就一針見血,然後無節製地吸血。它們挑選牛身上的凹陷部位或者脖子下、前襠處下口,牛尾巴沒法掃到它們。牛疼著,又奈何牛虻不得,隻能煩躁地擺動頭顱,抖動肌肉,嗤嗤打響鼻。有可能的話,牛就會下到河裏去,用水淹來驅逐牛虻。牛全身浸入水中之前的一刹那,牛虻才不慌不忙地飛起,找個地方歇著,等待牛露出水麵時再閃電般撲上去狂吮。隻有到它們實在吸不下了,才會哼一聲,鬼一般離去。

牛虻這樣欺負牛,太可惡了,所以孩子們總是樂意擔當起驅虻的任務。擔當驅虻的孩子有個特權——可以乘在轉動的水車盤上。這麽著,你不用走路就能一直守在牛的身旁。

牛上軛拉水車,要長時間地轉圈,為避免頭昏,要戴眼罩。眼罩俗稱“牛掩眼”,一般用兩片打磨得溜滑的竹片做成。史先生家的那條牛的眼罩是用烏龜殼做的。史先生說他戴著試過,烏龜殼眼罩輕巧,漏進的光線適宜,恰好能看到腳前的一步路。

史先生戴一副圓黑框眼鏡,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他年輕時當過私塾先生,現在很老了,專門侍候他們家的大水牛,這是他喜歡做的事。這牛長著一對直直的角,就像舞台上戴著“一字相冠”的宰相,被史先生戲稱為“相爺”。

相爺年輕力壯,身軀龐大,毛皮黑亮,性情溫和,動作總是緩緩的,看上去真有點相爺的派頭。相爺吃草從不露出牙齒來,上頜不動,單見下唇款款地動;喝水從不弄出聲音,隻見桶裏的水無聲無息地往下縮。史先生老是提醒我們注意相爺的這些細節,不厭其煩地誇他的牛有規矩。史先生還說羊是苦嘴,吃草一根根地拔,吃過的草地好久緩不過來;牛不一樣,是甜嘴,吃過的草地草長得旺。

相爺脾氣好,隻要史先生在場,小孩子都能騎它,有時還肯低下頭來讓小騎手當“電梯”。我不敢踩著牛頭上,隻敢攀著牛屁股,踩著牛後腿的關節往牛背上爬。和騎馬不一樣,牛背上沒有鞍,一騎上牛背你就會覺得**有了巨大的“馬力”,心頭生出一種強勁的底氣,情緒也即刻隨了大牛——從容不迫,所向無敵。牛好像總能猜得準你要去哪裏,它順從你但並不完全由你操縱——步法節奏,還有路徑的具體細節得聽它的,因為它不是機器,是一個生命。對於你的焦躁和急迫,它不予理睬,它認為照你那樣做有失牛的風度和尊嚴。牛下水了,牛背上的騎手也不在乎,總有鍋蓋大一塊牛背浮在水麵上的,若是人敢站著,連鞋也不會濕。“牛是順風走,馬是逆風行”。若是讓相爺隨意溜達,它準是順風走。相爺的步法真是有風度,特別能在田埂上走出來韻律。一步一個蹄印,每個蹄印都清晰完整如在國畫上鈐印。有一回,相爺在新做過的田埂上走過,蹄印裏積了雨水,史先生就特地叫我們去欣賞。蹄印裏的水結成了冰,在陽光下白生生地反光,一溜蹄印果然如一行鉛印的辛棄疾的詩,一派大家氣象。說到相爺的好脾氣,還可以從它和麻雀的相處來看。常有一對麻雀在相牛的牛角上降落,然後在牛的毛茸茸的額上跳來跳去找東西吃。史先生一口否認他照料的牛身上有跳蚤什麽的,說這一對頑皮的小麻雀是相爺的“忘年交”,在和相牛聊天呢,搔癢癢呢。“忘年交”這個詞,我就是從史先生那兒學到的。“忘年交”的意思是年齡相差很多的人交朋友,可史先生怎麽知道相牛和麻雀之間差了好多年齡呢?麻雀一邊啄食,一邊嘰嘰喳喳叫,可牛從不聲響,隻是眯著眼睛,一副享受的表情,可見史先生說的“聊天”也是他想象中的事。

史先生對相爺照顧得很周到,牛鼻繩總是很幹淨,牛角總是烏黑鋥亮不會沾一點泥。史家牛棚門口有一個石槽,供相牛喝水專用。石槽蠻深的,能容下三四桶水,牛喝起水來很是暢快。相牛被史先生慣出來了,在外頭盡量不喝水,寧願熬到回家再喝個痛快。有時太渴,一口氣能把石槽裏的水都喝光,屬於真正的“牛飲”。水車棚環形的牛道上鋪了舊草包,踩上去像草地一樣暄軟。相爺幹活是一把好手,戴著烏龜殼眼罩在水車棚裏上工,從容不迫,就像在草地上散步。這時候,史先生總是陪伴在旁的,坐在一把竹椅上,手裏拿著一個蒼蠅拍子,防備可惡的牛虻來騷擾。牛虻很賊的,就專門襲擊相爺靠近牛車盤的那半邊身體,所以史先生很歡迎小孩子乘坐在牛車盤上幫助他守衛相爺的那半邊身體。

牛和村上的孩子都熟悉的,雖然戴著眼罩,還是知道誰在為它驅牛虻,有時會用尾巴掃一下你,是逗你玩呢,是感激你呢。

牛有時走著走著就停下了,還翹起尾巴分開後腿來。這是要撒尿的信號。史先生趕緊把備在一旁的糞桶湊到牛肚子下,叫道:“噓……”牛尿好長,嘩嘩的能接半糞桶。有時尿不多,那是牛累了,想借故歇口氣。史先生不會計較,反而會拍拍牛屁股,說上幾句溫暖的話,或者調侃的話。牛聽不明白人話的確切含義,但完全能從語氣中聽出來人的態度。相爺悠閑的時候,史先生喜歡和它說說話。史先生的自言自語其實和牛毫不相幹的,比如天氣啦,年成啦,比如誰家的某人要結婚啦。一次,我問史先生,怎麽和牛說這些事。史先生說,牛聽不明白人話的確切含義,但完全能從語氣中聽出來人的態度。隻要你對著牛侃侃而談,牛就會感受到你對它的善意,你對它的平等。史先生還說,他心煩氣躁時就會去和牛說說話,看著牛平靜的眼神,心裏就會平實起來。聽史先生這麽說,我就試著去看看相牛的眼神。你試過與狗和貓長時間對視嗎?事實上,你沒法和它們長時間對視,隻要一接觸你的目光,它們的眼神便會躲開去。牛不一樣,牛可以久久地和你對視,眼神是那般的沉靜,那般的坦然。這麽對視著,你就體會到了世界的和平和生活的寧靜。

見到史先生和相爺,大多是在暑假裏,隻有一回見到了大冬天裏的這對老夥伴。那是黃昏時分,史先生正在牛棚裏和相爺“嚼黃昏”。“嚼黃昏”,吳語,就是在黃昏時分無休止地閑聊。

寒冬臘月,針尖大的牆洞能進來鬥大的風。史家的牛棚用草簾子仔細修飾過,不叫漏進來一絲絲風。過年不久,門框上貼著的對聯還紅紅的:一家生無底,滿門午出頭。這當然是史先生的手筆,是史先生年年要寫一遍的傑作。屋裏有個火盆紅紅地活著,史先生和幾個老人圍著火盆抽旱煙,旱煙鬥一忽一忽地明滅。這裏充滿了幹草的清香,煙草的辛香,還有大牲畜的那種有一點神秘的淡淡膻味。這裏有一種純粹的、安詳的東西在暖洋洋地彌漫不絕。牛是不肯製造穢物的,連拉的屎也不臭。史先生說舊社會的窮孩子會在冬天赤腳踩在牛剛拉的屎裏取暖,他試過,真的可以暖好一會兒。

想不到牛棚能這麽暖和。史先生聽我讚歎,就晃著頭吟出一句詩來:“茅庵草舍無冬夏。”意思是茅屋本來就是冬暖夏涼的好去處。

相爺愜意地臥在柴墊上,前半個身體在燈光裏,後半個身體在幽暗裏,成了兩種顏色。它慢慢地反芻,眼睛眯細著,有點迷離,見到我們進去,隻動了動一隻耳朵。它一麵反芻,一麵還要聽老人們嚼黃昏,沒工夫理我們。相爺這時候的反芻更是斯文,更是舒緩,能推測到它齒間或脆或綿的感覺。牛在冬季裏吃得比較講究,“牛料”用當年的新稻草鍘成小丁,加水煮沸後再加入浸軟了的豆餅屑,聞著挺香的。

牛棚牆腳邊平行地臥著水車槽和水車軸,那個巨大的水車盤靠在另一邊的牆上。人用新稻草編的草簾子小心地嗬護著它們,使它們渾身散發出田野的清芬。在田野裏忙碌了整個夏季和半個秋季之後,這三件老搭檔也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了。牛棚很高的地方黑森森的掛著什麽東西——哦,原來是兩對彎彎的牛角啊!

史先生聽我在問小夥伴,插上來說:“這是我家以前養的牛。它們老掉了,我留著它們的角。看到了吧,那大的是某某的,小的是某某的。”“某某”都是牛的名字,我沒聽仔細。

老人們還記得這些老掉的牛,七嘴八舌說起和牛相關的往事來。

一個說:“沒錯的,我騎過某某的。一條好牛啊。騎著就像騎著一個水浪,一拱一拱的,好!”

另一個老人說:“你是記錯了吧。水浪似的是某某,不是某某。某某脾氣暴,你騎它?對不住,它就專朝河邊溝沿走,屁股一扭一扭地嚇唬你……”

……

相爺必是聽懂了的,眼睛一會兒眯細,一會兒亮起,好像也在回憶過去的事。它有沒有想起它的忘年交——那對嘰嘰喳喳的麻雀啊?

我們這時來找史先生是想聽他講狐狸精的故事的,那是他的看家本領之一。幾個故事講完,相牛站了起來。史先生忙讓我們幫忙把糞桶放到牛肚子底下去接尿。相牛果然要撒尿,一泡尿嘩嘩地撒了好長時間,比在水車棚裏撒得長得多,長得叫我們為它難為情了。

這以後,我再沒有去過陸家巷。

幾年以後,我得到了相爺的死訊。相爺在一個苦楝花香的黑夜裏逃出牛棚,狂奔幾裏地去和鄰村一條小母牛幽會,從石橋上失足跌到河裏,摔死在一塊大石頭上。

一向溫文爾雅的相爺有這麽一個**飛揚的結局,是人們沒有料到的。

它的那對一字形的大角也掛在史先生的牛棚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