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山湖琴韻

趙麗宏

常熟有山,有湖。山是虞山,湖是尚湖。站在虞山上看尚湖,湖岸逶迤,湖波清亮,湖中倒映著藍天白雲。有飛禽從湖上飛過,如點點音符在湖天之間飄動。坐在湖畔看虞山,一脈青影,在雲天間起伏,山雖不高,卻使這江南水鄉的地平線變得和湖岸一樣柔曼曲折。虞山投影在湖波中,晃動著一片墨綠的光影,使原本清澈的湖水顯得深不可測。

曾經有一位智者在這裏垂釣,尚湖就因此得名。智者是四千年前傳說中的人物薑尚,也就是《封神榜》中的薑子牙。遠古時代的薑子牙是否在這裏隱居釣魚,現代人無法考證。對這樣的傳說,我是寧信其真。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能將薑子牙卓然不群的身影和這樣秀美的湖山疊映,可以讓現代人的想象之翼直飛九天雲霄。腦海中出現薑子牙垂釣的形象時,耳畔有一縷清音飄過。那是古琴的韻律,是激越靈動的《流水》,是清靜悠揚的《平沙落雁》,是深情縹緲的《憶故人》。薑子牙的時代,古琴大概已經有了雛形,他這樣深諳文韜武略的智者,應該會彈琴。也許那時還沒有這些曲子,但一定有其他更清幽淡遠的韻律。古琴能使焦灼的心靈恢複平靜,能撫平煩亂的思緒,忘卻現實中的酷烈紛爭。薑子牙垂釣時,耳畔應有琴聲。在等候魚兒上鉤時,他或許一手撫琴,一手握竿,古琴優雅的韻律,穿透清澈的湖泊,吸引了水中的遊魚,魚兒們循聲而來,圍繞在他的周圍……

虞山和尚湖,山水相依,湖光山影中凝集著江南的靈秀和才情。這片水土,曾經哺養出很多傑出的人物。關於常熟的文化記憶,有動人心魄的背景音樂,那就是古琴。琴聲悠然,一脈相傳連接古今。如果說,四千年前薑太公的傳說太古遠,無法考證,那麽,一千五百年之後,常熟的另一位先賢,在這裏留下了清晰的腳印。他是孔子的弟子言偃。據說,在孔子的三千弟子中,言偃是惟一的一個江南人。言偃早年在魯國做官,中年在中原弘儒傳道,晚年回到故鄉,在虞山腳下躬耕講學,傳播禮樂。聽言偃講學的人,來自四麵八方,尚湖側畔的言子講堂,是當時人們心目中江南的最高學府,然而要聽一次言子的講學,並不容易。歸隱故裏的言偃,應是曆盡了人世滄桑,他更喜歡一個人看山賞水,撫琴獨吟,沉醉在虞山和尚湖之間。湖山如有記憶,應記得這位哲人飄然的身影,也應記得湖山間的古調琴韻。

在尚湖畔散步時,我還會想起唐代書法家張旭。張旭被人稱為“草聖”,常熟是他長期生活的地方。這位“草聖”,常常醉酒而書,手中的毛筆如有神助,滿紙草書龍飛鳳舞,把漢字寫成了前無古人的藝術品。張旭的草書,讓盛唐的書壇震驚,直到今天仍被世人視為中國書法藝術的高峰。杜甫的《飲中八仙歌》中有張旭的身影:“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李頎在《贈張旭》中也有生動描繪:“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我年輕時代就曾迷戀過張旭書法,看他的《千字文》、《古詩四帖》、《心經碑》和《肚痛帖》,覺得這是神人之作,筆墨線條在變化無窮中揮灑出酣暢淋漓的氣韻,那種天馬行空般狂放不羈的風格,今人難以摹仿。張旭的草書,像什麽?像風中行雲,像山間奔泉,像急風暴雨在天地間喧嘩……我一直無法用恰當的文字形容張旭的書法,直到在常熟聽古琴時,才恍然有所悟:他的草書中,有古琴的神韻。我想,隻有用《廣陵散》和《風雷引》這樣激揚飛動的旋律,才能形容張旭狂放不羈的草書風格。我不知道張旭當年是否喜歡彈古琴,然而他的筆墨,和古琴的韻律,似有一種無法用言語道明的內在契合。張旭的草書,正如一曲神采飛揚的古琴曲,從虞山下飛出,一千多年來讓人為之傾心沉醉。

說到張旭,當然還會想到元代大畫家黃公望。黃公望也是常熟人,他的水墨山水畫,是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個高峰。傳說黃公望善彈古琴,作畫前,常常先麵對湖山撫琴歌吟,彈到動情處,棄琴執墨,揮豪成畫,山水煙霞,滿紙生輝。黃公望繪畫所用顏料,多用虞山石研磨而成。黃公望的山水畫中,不僅有虞山尚湖的絢爛靈秀,也有斑斕起伏的琴韻。

在虞山和尚湖之間處處聯想到古琴,並不是牽強附會。在明代,這裏出現一位古琴高手,名叫嚴天池,他創立了虞山琴派,將中國的古琴藝術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虞山琴派的影響輻射全國,甚至波及海外。常熟,成為中國古琴藝術史上的一個製高點。嚴天池出身名門,父親是當朝重臣,權傾一時。但這位“高幹子弟”卻不愛當官,他更喜歡彈琴讀書。當時有人這樣描述他的生活:“絕不聞戶外囂音,自翰墨外,輒取古琴,焚香一弄,悠然自得……間嚐坐聽,不覺競心頓消,洋洋乎道澈之和平襲人。”他一生為古琴做了影響深遠的幾件大事:組織“琴川社”,創立了虞山琴派;編定《鬆弦館琴譜》,其中有流傳民間的古琴曲和他自己創作的琴曲,成為當時最權威的古琴曲譜。倡導“輕微淡遠”、“博大平和”的虞山琴派被譽為“古音正宗”。當時的各路琴派,“以虞山為歸,是猶百川之趨赴不一,而朝宗於海也”。而嚴天池對古琴藝術的開拓和貢獻,被人譽為“古文中之韓昌黎、岐黃中之張仲景”。“一時知音翕然宗之”。在嚴天池之後,虞山琴派一直在常熟綿延不斷。明末清初這裏又出現民間古琴大師徐青山,當時少人可以與之比肩。而到現代,又誕生了學者型的古琴高手吳景略,使虞山琴派峰回路轉,衍生出一派清新氣象。

我在常熟兩次參觀“虞山派古琴藝術館”,本以為能在這裏看到嚴天池撫摸過的古琴,但是沒有。館中隻有圖片和文字,沒有和嚴天池有關的實物。然而,這裏處處回**著清雅的琴聲,如低吟,如傾訴,撥人心弦,把聽者引入幽遠的遐想。對現代人來說,古琴似乎有點高深莫測,有點神秘,這是古人的精神寫照,是對天地自然的傾訴和思索。這樣的琴聲,驅散了人世的喧囂和昏濁,讓心靈走向寧靜。在琴聲中,我想起了嚴天池的一些軼事。嚴天池不喜歡做官,但中年之後到福建紹武做過知府,上任前,他到當地的城隍廟裏發誓:“必不攜邵武一錢歸!”為官三年,潔身自好,絕不收受賄賂。三年後,嚴天池辭官回家,船出城門時,他拿出身邊積攢的薪俸銀子,悉數交給送行者,當地人不受,他說:“我來的時候向城隍神發過誓,絕不帶邵武一錢歸,這些銀子,留下來修治橋梁吧!”邵武人隻得留下這些銀子,用來修治城內受損傾塌的橋梁。嚴天池的清廉正直和散淡超然,多少和他對古琴的癡迷有關。他一生愛琴,他的歸宿在虞山腳下,也在古琴綿綿不斷的韻律之中。嚴天池曾在一首詩中描繪自己的生態和心境,讀來令人神往:“有客新年慰索具,半巢鬆影半巢書。卷簾風靜鶯啼後,倚檻雲生花發初。自有藥苗供旦暮,不勞生計問漁樵。瑤琴試作臨流弄,一曲陽春出聽魚。”

走出古琴館,耳畔琴音飄繞,回望天邊青黛色的虞山,正如一把巨大的古琴,橫臥在江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