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左手
黎儂
夏天大人很忙,都下地裏幹活去了。村子裏很靜,老人、小孩弄不出多大動靜。我感覺出工的哨子響過之後,各家各戶裏那些操持家的人忽地抓緊手頭原先做著的日常私活,作一個段落——有一陣忙碌,吩咐著的,招呼著的,彼起此伏,儼然市聲,不過隨著荷農具的人陸續走出院落、匯到村路上、聚到倉庫場上、然後沿著田岸蜿蜒於水田中,村子便抽空了一般。田的空曠把幹活的聲音都吸了去,傳不到家裏來。大人臨走不忘記叮囑小孩一句:“不要下河裏去玩水。落水鬼要拖了去。”我們那兒,“鬼”字的音,念作“幾”。幾很可怖。盡管隻在到了每晚乘涼時的“講鬼故事”節目議論過、想象過幾的尊容,但每年遠遠近近總會風傳一些落水鬼拖了某個小孩去的意外事故。命運中,懸在頭頂的那把什麽什麽劍,說不定哪天會掉下來擊中了誰,誰也不曉得。人們無從預測也無從避免,所以隻能用最厲害的話限製了小孩的野心。然而小孩一旦出了大人的視線,那就隻能由著他做自己的主了。
大人也有檢驗小孩在無人管束的狀況下是否下過水的辦法——收工回來,大人用手指在小孩身上劃一道痕。身上如果出現一道水鏽,則證明肯定偷偷下過河了。我從沒有真正地下河裏去玩過水,但我會蹲在水棧邊撩起水把手臂和腳打濕,打扮成從水裏鑽過的模樣,跟大人開開玩笑。騙過大人,會很開心,這種小孩的把戲也並非毫無意義。對於小孩來說,生活平淡而漫長,以有涯遣無涯。
水鄉,村前村後都有河塘、都通著東邊的福山塘——一條大河。“東邊”是文明詞,合著土話應該叫“右手”。我們那兒說到方位,都是對應著人為中心說的。
河塘岸上是密密匝匝的樹。跳出村外看,人家的屋是藏在樹蔭交錯的深處,隻能看到最前麵的一層,粉牆黛瓦影影綽綽,似一個經不會幹活的小孩之手亂繞出來的絨線團;不像水田坦陳而遼遠——且永遠跳不出,人是不可能到連成一片的水田之外去往裏看什麽的,水田之外還是水田,人永遠在水田的包圍之中——所以隻有深入村落可以有效地發現某些隱秘。
福山塘也是有隱秘的。我坐船從福山塘裏過,循著水麵往塘岸看,這個角度走在岸上的人是無法獲得的。河水南來北往,不分晝夜,日子久了鋒利成一把大刀,把大地硬生生地往深裏剖開,然後把它的成績公之於眾。我每次坐船就與東西塘岸的剖麵麵對麵了,它們吸引我一會兒看這一麵,一會兒看那一麵。塘岸下麵一點的是淘出大小不一空洞的地層;往上,有泛白的貝殼層;再往上,有積著的碎瓷層;看累了,目光還可以抬高一些,這時候會看到地底下埋著的灰灰的瓦礫層……它們的上麵還有許多有內容的“層”,且每一層的顏色也不一樣,最上麵是黃色的,然後漸漸過渡,到接近水麵的那一層竟是灰色的。自然之力真是無與倫比,潮起潮落間滄海桑田一揮而就。有一年小爺叔罱河泥,發現某一段河底的泥曬幹後可以當燃料。於是村上許多人搖了船去罱,弄回來做成煤餅。有一陣,村子裏人家的牆上貼滿了圓圓的、深灰色的泥餅。曬幹後,掰下,牆上便留下了一個一個的餅印子。那深灰色的泥餅,到年裏可就發揮作用了!那時候城裏居民用煤是憑票憑證的,鄉下人如果要用煤,就得打了菜油去和城裏人私下裏交換一份供應計劃,然後拿了那票或證到煤球店購買。城裏人讓出一份某個月的用煤的計劃,菜油是白拿的。小爺叔的泥餅,紅火了我們村的一個冬天!那幾天裏,我走東家串西家,哪家都是熱烘烘的。爐子裏的泥餅呼呼地吐著火焰,熱氣從爐子上麵的鐵鍋的蓋子裏擠著、吼著冒出來。光看著就讓人溫暖了。
直到罱起來的灰泥突然於某一天喪失了燃燒力了才想起夏天是如何之好、是如何涼爽、不會凍著、甩得開胳膊做得出活兒。那些灰泥沒了威力沒了用處就被遺棄在場院的角落,就像歲月裏的陳年舊事難得有人提起了。之後,被家中的老母雞看中,就成了雞們抱窩扒土的樂園。
我和妹妹站在岸上,流水裏的影子扭著秧歌。我是一開始就在岸上的,還是見到來了小朋友才把水棧讓給小春寶和他的弟弟黃毛去逞強的呢?已經無法深究了。這是一個盛夏的午後。太陽甚至已經照到兩邊去了。我們的田在西邊,田是無窮無盡的就像大人一年到頭的活計怎麽幹也幹不完,真正大而無當。這種時候,勞動的場麵離我們很遠。
小春寶真的很能逞強,他能在水棧上快速地上上下下,而且收放自如,說加速就加速,說停就停,說轉身就轉身。他的弟弟很佩服。他很滿意,開始笑。他開口想說話,神情要得。不過,他一得意就滑下水去了。水棧是垂下河去的堅硬的通道,石板鋪的,一塊接一塊,接到水麵就斷了。也許水棧斷處的水是一直張著大口等待著自投羅網者的。我們忽視了和它挑戰的後果。結果終於釀成慘劇。
我那個時候才六歲,還沒有上學,我七歲讀的一年級,我現在填履曆表就是這麽填的。我沒有在鄉下上學,是進城上的學,所以隻能是六歲。這些都是鄉下的事。在城裏我沒目睹過“落水鬼”拖小孩的事件。不過當時還不可能有誰預見到我進城不久又回了鄉下,此是後話。還是回頭說當時。我妹妹當然比我更小。小春寶也就是六七歲的樣子。河塘很深,水麵上隻剩下小春寶的一撮黑發在漂浮。他的頭發其實是稍稍有點黃的,那種頭發一沾水就變得黑了,一沾水就很“綿”、很軟,隨著水波**漾。小春寶的弟弟這時候一言不發,站在岸上看著他的哥哥危在旦夕,沒有驚恐,沒有哭叫,很平靜,仿佛在看他自己設下的陰謀是如何一步一步地實現的。還也許,小春寶是延續著剛才風光的表演。
但過了一陣並不見他有恢複常態的舉動,隻有無力作垂死掙紮的人才會那麽無可依憑、無可改變、一任被吞噬。這個時候最要緊的是救人!我突然對妹妹說:“快去叫大爺叔!”我的妹妹很聽話,趕緊跑回家去了。隨後,我看見大爺叔從二三十米開外的家裏奔出來,一邊奔還一邊脫西裝短褲,但結果是隻解鬆了皮帶。大爺叔顧不得形象、顧不得狼狽,跳進河塘,一把抓住沉下去的小春寶!也許還很滑,那時候,我們村上的小男孩在夏天隻穿褲頭,身上光光的,賽個泥鰍。
大爺叔把小春寶從死神的魔掌裏搶出來,拎出水麵,拖泥帶水,直拎到岸上。
大爺叔學生意做了裁縫,這幾天在家裏做衣服。要是他這一天還在師傅家裏,或者要是他剛好出門去了,不知道小春寶會怎樣?不知道這一天的村子會讓什麽樣的氣氛包圍?儲三毛(小春寶的母親)還不定要如何傷心得在地上打滾呢,或者說不定要和丈夫拚命。以前她曾經和她丈夫大打出手,並責怪過男人日了他們出來。那回她的聲音大得把全村人都招了去看。我們小孩子弄不清楚兩人為啥要打,去看也擠不到前八尺,隻聽到女人的聲音很淒厲。那時候,小春寶的姐姐小建英除了哭,其他就什麽也不知道該幹啥好。……不堪設想。
坐在地上的小春寶,驚魂未定。他的肚子鼓鼓的,肚臍眼爆了出來。好一會兒,他才長出一口氣,肚子裏的水跟著那口氣倒流噴出,但隻噴出一口,他肚子仍然像隨時要爆開的樣子。好在那口氣已出來,小春寶的麵孔才慢慢恢複了人的顏色。小春寶像傻子一樣在河岸上坐了一下午,到天黑也不敢回家。
大爺叔救起小春寶,見無大礙,趕忙回家去換下西裝短褲作一番整理。那時候,西裝短褲,在我們鄉下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穿的,時髦著呢。大爺叔是裁縫,閑來就可以方便自己。那條西裝短褲是哢嘰布的,米色,經了水就成了深色,皺不拉嘰,不挺括,貼在身上,沒了風光。平時小爺叔可羨慕死大爺叔了,可是他不能像大爺叔那樣可以不下水田,所以西裝短褲他是穿不成的。他們兄弟倆是:同根生而又各屬於兩個類型。
小春寶的老子叫黃狗狗,瘦條子身材。他常常把一件罩衫披在身上,兩隻胳膊撐在腰間努力支持著那布衫不滑下來,這樣子,兩排肋骨就更突出地被黃皮膚包著了。他曾用那件罩衫在水田裏的稻叢中罩住過一隻如鴿子大小的鳥。當時他和好幾個人同時走在田埂上。不知是誰先看見了田裏的大鳥,就輕輕驚訝了一聲。黃狗狗幸虧是常年把罩衫披著的,所以他的手腳明顯比別人快——罩衫一下子就弄到了手裏,像張了網似的撲了上去。那鳥受了驚嚇,飛起來,原是飛向藍天白雲,誰想眼前一黑被包裹在衣衫裏了。黃狗狗家沒有鳥籠,隻養雞,於是就把鳥裝進“雞罩罩”裏圈養。那鳥,據說名叫“播咕咕”。
黃狗狗不是專門打鳥的獵手。我們那兒常會來一個扛著銃的人,那人黑不溜湫,跟那長長的銃差不多顏色,臉生得很。扛銃的人才是獵手。我們村裏樹多,到黃昏,麻雀成群在樹上吵鬧,天完全黑了,它們才會安靜。這時候獵手就出現了。稻快熟的時候,白天獵手也來。麻雀在水田上空成群結隊,然後落入某塊田,過一會兒又飛起來,再往另一塊田去。飛來飛去的小鳥,獨立一隻沒什麽看頭,合在一起就非常了得,姿勢優美得像隨風飄的炊煙。獵手就抓住它們飛在空中的當口放槍,“轟”的一聲響,麻雀群裏會掉下不少中彈的麻雀。獵手就跑過去撿拾戰利品,用一根鉛絲穿成一串。我們村裏的小孩會跟在獵手的後麵湊熱鬧。我看獵手裝彈丸,是從銃口往裏裝的。獵手從腰袋裏摸出一把鐵子,灌進銃口,然後又用一根鐵絲伸進銃口捅幾下,填結實。然後他再在銃的後部裝火藥。裝火藥的部位有一個撞針。撞針連著扳扣。銃有一定的危險性。有一次,獵手瞄準了麻雀群,扳動扳扣,“轟”地火光起來,彈丸沒飛出槍管,緊貼著瞄準器的他的臉倒焦黑了一大塊。所以他是不充許小孩靠得太近,特別是在他的銃裝上火藥之後。黃狗狗不是獵手,但他抓的鳥大,獵手一天的收獲加起來也比不上他。黃狗狗隻是碰巧,他不會因為碰巧而改變謀生的手段,那大鳥的事隻供人多時吹吹牛而已。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本事:挖井。
黃狗狗會挖井,是突然之間會的。此前沒聽說過他有此本事。他在自家屋跟前選定地方,拿起鐵鍬往深裏掘。隨著泥不斷地吊上來,他也慢慢地沉入地下去了,再之後挖到了泉眼,水開始直冒花,井就這樣挖成了。井挖成了,還要往井壁上盤磚,從底下開始沿著井壁往上盤,直盤到地麵。所以挖井又叫盤井。盤井用的磚一般是青磚。青磚結構細密,是地下水極好的過濾設備。有的人家為了節省,用紅磚盤井,結果那水質總是有說不清的尷尬。如果井挖好了不盤,長年累月,井會塌了。能挖井真的是一項本領。有的人挖的井,水質不好,老是渾,這就很麻煩。有時往裏扔石灰、扔明礬可以改善水質,而有時往裏扔得再多,也是白搭。到出現此情況時,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補救,那就是發動可以發動得動的人來提水,把這口井裏的水提到見底,好讓井裏再冒水出來純粹是新水了。但如果這辦法用過之後還是不奏效,那這口井就瞎了,這樣的井水是不能喝的。得重新選址。我們那兒盡管到處是河,但喝水還是喝井水。冬天,燒了喝;夏天,提起來就喝,喝生井水。生井水,在夏天喝,很過癮。天熱,飯擱哪兒都保不齊要餿,而吊到井裏(不到水麵),第二天早晨拉起來吃決不會有問題。西瓜熟了,乘涼前吊井裏放一會兒吃起來那個才叫爽。新挖的井是不能馬上就用的,得過一段時間,否則喝了那水肯定要肚子痛。挖井時,人留下的各種的髒,被泥土吸收了,水才清澈無比。我家的井,是口老井。巨大的青石板上中央突起一個圓桶狀的口,朝下一望,很黑的地方有一個亮亮的圓圓的天,還有倒映的自己的臉。我往裏一看,就會被大人阻止住,招來一聲緊張的喊。連忙縮了脖子,朝發出警告的人憨憨地笑笑,意思是不會有事的我當心著呢。一到冬天,井裏會向上冒白霧,打起來的水是暖暖的。女人最喜歡了,因為那樣暖的水,洗洗涮涮,不凍手。
黃狗狗出門去給人家挖井,開始由東家幫襯著或者叫上鄰居的後生合夥,後來小春寶兄弟倆稍稍長大點了,就帶他們出去一塊兒幹。一個人是挖不來井的。黃狗狗在地下挖,小春寶兄弟在地麵上拉繩子。黃狗狗在井裏說的話,聲音很悶,他命令小春寶兄弟“拉”,於是裝滿泥的桶或筐就向上升。
到黃昏時分,黃狗狗父子三人行走在村路上。他們或在本村挖井或到外村挖井,回家總會走村路的。不走村路也可以的,水田放水用的渠道通河裏去的那一段是非要經過村子不可的,沿著渠道走也可以回家。但我們村上的人沒有借道的習慣。走村路。小春寶兄弟一邊走一邊搶著戴一隻鋼盔。那鋼盔是他們的父親下井戴的安全帽。鋼盔是草綠色的,似乎是軍用的,來曆不明。“鋼盔”是洋名字,我們那裏把鋼盔叫做“銅盆帽”,那帽子像銅製的盆,很貼切。黃狗狗,老樣子,兩手叉腰,身披罩衫,他稍落後於兩個兒子。他們的身上、臉上,都蹭了泥漿。有些泥漿已幹,人一活動,泥漿塊麵就開裂,皮膚上增添很多皺紋。黃狗狗除了挖井還幹撩井的業務。所謂“撩”,即是井的使用年頭長了,避免不掉進一些物件,譬如打水人不小心一彎腰,口袋裏的東西就掉井裏了,不懂事的小屁孩把東西扔井裏了(大人還不知道),這是常事,重要的物件掉下去了,當時就要設法撩起來,遇上掉的是不重要的物件,那就算了,聽之任之。所以過了一段時間,發現井水不如以前了,於是就請人來“撩”井,把井底來一番徹底清理。對於小春寶兄弟來說,更願意“撩”井。“撩”井能撩到一些在小孩子看來是寶物的小玩藝兒。這小玩藝兒,大人是不起眼的。所以撩井人撩到了可以不交給東家,歸自己所有了。有一次,撩起來的竟是機槍子彈。為什麽認定是機槍子彈?因為這幾顆子彈比平時看到的民兵打靶用的步槍子彈要長、要粗,隻有機槍子彈才會這個樣子。這幾顆子彈帶著彈頭,還沒有使用過。隻是鏽跡斑斑,泛了綠,連沾著的泥也跟著一塊兒鏽了,與彈身牢牢地結合在一起。這幾顆機槍子彈勾起了村裏老人的回憶,他們說起當年矮東洋(日本侵略者)打到福山塘的往事,那些矮東洋就是從常熟滸浦鎮登陸,然後朝著南京一路殺過去。“南京大屠殺”死了30萬中國人。那麽,矮東洋要為通往南京的這一路掃清障礙曾在江南平原上展開一場怎樣的殺戮,不難想象。我的鄉親遭受過怎樣的苦難,也不難想象。成年以後,我讀到《東史郎日記》,東史郎記述他所在的日軍登陸後一路遭到了中國守軍的頑強抵抗。東史郎在日記第二卷中這樣寫道:“十一月十六日,我艦開始猛烈炮擊,右岸一片火海。……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點,混亂中載著水上運輸隊的工兵船再次登陸。”四天後,十一月二十日矮東洋推進到距滸浦鎮不遠的梅李鎮。又五天後,“十一月二十四日,早晨七點半向常熟城進軍。常熟為縣府所在地,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寬敞的石板路,鱗次櫛比的商店和旅館。進入中支那以來,特別引人注目的是,牆上到處寫著抗日宣傳文字,這在北支那很少看到。由此可見,這裏抗日訓練何等堅決,老百姓抗日熱情何等高漲。大家議論說:中支那的抗日思想非常堅決,對他們不能手軟,想殺就殺,想搶就搶!……”常熟通往南京之路的沿途老百姓在劫難逃,有誰統計過他們的死亡數字呢?!也許已是無法統計了。掂著幾顆泛了綠的機槍子彈,幸存者說起了他們當年的逃難。拖家帶口的逃難最令人可怖。瞎子跟道罷了。其實也無處可逃,沒辦法躲到河邊的稈窠裏,讓枯黃濃密的野生植物來庇護手無寸鐵的逃難者。嬰幼兒又不懂事,哭鬧起來就壞事了。日本兵會循著哭聲找來!性命攸關的當口,女人撩開胸襟用**塞進小孩口,企圖讓不懂事的小冤家住口,可並不奏效。於是急得毫無辦法的女人拚了命把小孩的臉扣在她的奶上。許多嬰幼兒就這樣被悶死了。
黃狗狗父子三人經村路回家的身影是有些令人羨慕的。他們從東往西走,往左手裏走。他們的家在村西,他們迎著快要落山的太陽,鍍了泥漿的身子又鍍上一層金色的陽光。小春寶兄弟像門前的兩棵小樹,細細的,但較著勁、比賽著向上躥個頭。
而我是往東走,手裏捏著一張麵值一角的紙幣。我低頭欣賞紙幣上的圖畫,盡量不去看黃狗狗父子。我並不為又回到了村裏而多出什麽想法。相反我覺得鄉下比城裏好玩多了。還有,田裏出產的東西也多,光瓜就有西瓜、番瓜、香瓜、北瓜、苦瓜……季節在不斷地變化著它的五光十色的魅力的同時也在不停地變化出與它相稱的豐富物產。我欣賞紙幣,是發現那張紙幣就是畫的鄉下。那一角紙幣上印著一群人,男男女女,是要去田裏出工哪。為什麽一看就是農民?因為他們都有農具在握。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背著噴霧器的女人。那噴霧器是用來給農作物打藥水的。生產隊的倉庫有這東西。但圖畫裏的農民已經美化了,我整天看到的鄉親,模樣沒那麽洋氣,土頭土腦。我捏著一角紙幣是去剃頭。大人關照要去剃頭,錢也是大人給的。村子的東邊,臨福山塘有家理發店。
理發店是我的說法。其實也就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剃頭師傅是兼職的,他也是個農民,但是他有手藝,會理發,於是在自家臨塘岸的一間屋裏擺了椅子、麵架什麽的幹開了。人們就叫他“剃頭阿興”。我們村子東邊的人家有天然的地理優勢。開出門來就是福山塘。水路旱路都從門前經過。他們在自家的房子前還搭起了廊棚,於是那一段福山塘岸也就是旱路就終年不會濕腳,方便了來來往往的行人。
我到理發店去要經過一個很大的地坑。它是一個廢墟。“地坑”,是小爺叔嘴裏說的詞。他有一次要給菜地澆清水糞,挑了空糞桶出了院子。我跟著也去。可是他並不往自家屋後的糞坑走,而是一路走向了村東頭。直來到一個廢墟跟前,他才放下擔子。我很奇怪。他告訴我,這地方早先也是我家的。我們祖上開過的店中,有一家是茶館。茶客喝了茶總要小便吧,小的糞坑是不能滿足客人使用的,那就造大的。那時候,我的老祖宗就在茶館的後麵挖了一個特別大的“廁所”供客人方便。我的老祖宗、我的前輩,都稱它為“地坑”。“地坑”很大,有一間大房子那麽大,臥於地中,方方正正。我不知道它原先的模樣,我看到的是它曆經風雨、曆經戰亂以後的殘存的廢墟。地麵上的部分已經**然無存,隻留地麵以下的部分。坑壁上長著青苔、長著野草。坑底先是方的,緊幾步就成圓的了,那圓形又深陷進更深的地下像一個大大的不可測的洞口。方的地方已幹涸,圓形的坑底還積有糞水。小爺叔就順著殘垣,小心地下到坑底,他用糞勺往“洞”裏淘一下。我連忙捂住口鼻。我這個樣子有點不像葉家的後代。小爺叔笑笑,開始淘糞水。茶館早就沒有了,這個“地坑”也早就不用了,多少年過去了,除了雨雪,沒有客人光顧它了,地坑裏的“存貨”居然還能肥田,我感到不可思議。一片不起眼的廢墟,我們村上的小孩子平時玩官兵捉強盜、玩捉迷藏都躲著它、避著它的廢墟,它有著多少我所不知的隱秘啊。我拿著一角紙幣去剃頭,經過它的時候,我對它已有了一份敬意。我們那兒的男人有上茶館的習慣。天黑著呢,雄雞還沒啼呢,肚皮還空著呢,就要上茶館了。到茶館裏會會老友,說說新聞,拉拉家常,評評道理(稱“吃講茶”),這一天就過得很充實,這一天就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到太陽升起來,到炊煙升起來,踏上回家的路,惦記的不是早飯如何而是今天開工的哨子聲該有力地響起來了吧的那種振奮。在大人的眼裏,鄉村真正的動靜是在我那時看來無趣的水田裏。
“理發店”的後麵是一個場院,過場院還有房子,“理發店”主人的家人都在那裏邊的房子活動。人在那裏活動,家養的老母雞就領著一群小雞也跟著人活動,人會毫不吝嗇掉下些吃食給自家的雞們。廊棚遮住了“理發店”的采光。我走進暗暗的“理發店”看到後麵的場院很亮。“理發店”通向後院的門像一個畫框,把他們家的生活場景收錄到圖畫裏。我一眼就看到的是一幅畫。“理發店”很低、很暗,我不由得對剃頭阿興的手藝有點擔心起來,萬一他看不仔細,那把剃刀不就沒了深淺?!那剃刀在“鐾刀布”上鐾來鐾去,可快著呢。
剃頭阿興見我在門旁猶豫,趕緊撣幹淨理發凳,還轉了一轉那凳子,以此引起小孩的興趣。理發凳跟牛車水的車水盤一樣可以轉圈。我就深入幾步,坐上去。剃頭阿興麻利地把一塊披風樣的藍布圍在我身上。把我從脖子那兒往下都罩在裏邊。我想起黃狗狗家那隻關在“雞罩罩”裏的大鳥。我馬上感覺到脖子裏有一點點涼。他又順勢在空中抖一下毛巾,“啪”的一響之後,又往我的脖子裏係。我的脖子那兒馬上密不透風。一涼,一熱,就覺著喉嚨有點緊了。要過一會兒才能適應過來。
鄉村理發店是沒有鏡子的。我沒地方可看,就低頭盯著地。地是泥地,什麽也沒鋪。家裏的泥土,人在上麵走得久了,表麵呈了黑色的。泥地還不平整,像許許多多的恐龍蛋化石,表麵突起一點點劃出弧度、沒有完全陷下去的那種樣子。感覺頭上有剃頭家什和同樣冰涼的剃頭阿興的手在運動。這時候,我就看見,有剃下的頭發落到凹凸不平的地上。頭發比泥地黑。
門外是福山塘岸。岸是一條臨大河的大道。那些趕路的人們有了廊棚就可以歇歇腳了。廊棚有一個屋頂,四下裏靠立柱支撐著,臨河那一側還專門預留了橫擋,可以當板凳坐。那些橫擋的木紋,筋突出來,其餘有點收縮,畢竟經不了常年的風雨侵蝕,但也不會再往深裏腐朽了,過客多著呢,坐的人多著呢。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嘛!
又一位行人停下了腳步,正對著剃頭阿興的家門口坐下。一條野遊的狗跑過來嗅嗅那陌生人的腳。行人專心於他的心事,隻顧吸自己隨身帶的旱煙。剃頭阿興點點頭算是與那行人打了個招呼。盡管彼此不認識,但總歸不會遠得太離譜,本鄉本土的總有一種不言明的親近之感。然而,剃頭阿興這一次有點粗枝大葉了,他還不如那條狗。狗還曉得陌生人的腳和村子裏的人不一樣。行人的腳上,千層底布鞋,糙白的底青黑的麵,已經磨破了,還蒙著塵。露著腳趾,有些醜陋。
歇腳的行人,彎腰在路邊石上磕掉煙灰,邊收拾旱煙管,邊問剃頭阿興:“師傅。打聽個人,不知你認不認得?”
剃頭阿興隨口道:“哪個?”
歇腳的行人:“這地方有沒有一個小名叫‘黃狗狗’的?”
我感覺到剃頭阿興的手在我的頭上停頓了一下。剃頭阿興回頭打量起歇腳的行人。
歇腳的行人討好地笑一笑。
剃頭阿興繼續剃頭。
歇腳的行人說:“我要找‘黃狗狗’討錢,他欠了我的錢不肯還。”
剃頭阿興問:“欠了多少?”
牽涉到錢的數目,歇腳的行人又敏感地不肯說出,吞吞吐吐,怕外人獲知了底細傳揚出去讓賊惦記了,不安全。
我看到剃頭阿興家的雞跑出了畫框,跑到店堂裏來了。它們一跑,讓我想起小春寶的姐姐小建英。那天,她家裏不知是誰肚子不好,她到我家來向小爺叔要了一勺“沙藥水”。小爺叔兼著村裏的衛生員,一隻赤腳醫生背的小藥箱掛在我家北牆。小建英手握一勺“沙藥水”,一步一步慢慢往場院外移,生怕“沙藥水’潑出來。到她自己家要上坡下坡的,還有一段路呢。我祖母在屋裏告誡:“眼睛不要盯著勺,手端平就行了。”小建英不敢不看著勺,她就是怕不看著勺、光顧走路會把勺弄偏了,那樣藥水就打翻了。她依然盯著勺,小心翼翼。結果還沒走出場院,勺裏的藥水就已潑得所剩無幾了。原來正在場院角落裏的灰泥堆上抱窩的母雞,以為掉下了吃食,趕緊跳起來直奔向小建英。不知道剃頭阿興家的雞這會兒看到了什麽?
剃頭阿興說:“……上次我在集上碰到他,他說給我家挖口井相抵消。”
“這不是挺好麽。”剃頭阿興頭也不抬。
“好個啥價!井要用青磚盤起來才好。他給我挖井,他說不用青磚盤,也不用紅磚,改用毛竹片盤。世上哪有用毛竹盤的井?我不要!”歇腳的行人自有主張。
毛竹盤的井聞所未聞。連我們小孩子都知道,有一個謎語:在娘家青枝綠葉,到婆家麵黃肌瘦,不提起還好,一提起淚水漣漣——說的是船上的竹篙;竹篙就是毛竹做的,日子長了,毛竹就要朽。那樣的井,能用?我偷偷一笑。
剃頭阿興悄沒聲地打了一下我的頭皮,他對歇腳的行人說:“借給人家錢,你要看好的,知根知底才能放手。說話辦事海了去那樣的人你也敢借?人不吃虧不長記性。”
歇腳的行人說:“我本來不認識什麽黃狗狗白狗狗,是看到鄰居家打井,多排場、氣派啊,又接了他遞過來的一支‘大前門’香煙,才搭上的話。是‘大前門’哎。”
剃頭阿興說:“要是黃狗狗是女的,你不就把她勾上床了!勾上了床,你竟敢還要把錢討回來?”
歇腳的行人苦惱著臉:“大哥,你就別取笑我了。場麵上,誰不是要點麵子。”
剃頭阿興說:“正應了一句老話,死要麵子活受罪。你不是闊麽,算了。”
“大哥你是看人挑擔不吃力。一個工分才兩毛錢,何況是可以盤一口青磚井的錢!正門主路,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叫‘黃狗狗’的?我已打聽了一路了。”
剃頭阿興說:“我就一定知道啊?”
“大哥你生意興隆,活絡頭人,路麵也寬,見多識廣;哪像小弟我死種田,出門兩眼一抹黑。……”
剃頭阿興認真地剃著頭,仿佛沒有聽見什麽。少有的認真啊。他把我耳根下的汗毛也當成了頭發,細致地剃了又剃,而且左端詳右端詳,之後再一次下手,怕有漏網的魚——怕我走在村路上,有人看見我新剃了頭要問我是在家馬馬虎虎“土剃”的還是花了錢到店裏有模有樣“客剃”的,然後會評判一番。
有這等工夫,大多是在轉念頭。我不知道剃頭阿興會轉出什麽念頭,更不知道他隔一歇會說出何等樣的話來。
福山塘的水在流。上遊開了閘,一時泥沙俱下,福山塘流成了黃顏色。
…………
我的故鄉啊,你還有多少隱秘會隨著我心智的漸漸發育,一步一回、一字一頓地向我這個後生次弟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