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是北京城最神聖也是最神秘的地方,田希雲沒想到今天藍圖成真,自己居然能進去!
確切地說,他不是走進去,而是坐著方克冰的車開進去的。以前他連中南海的正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隻知道市中心的一處綠瓦紅牆內,有一大片碧波**漾的湖泊,那是首都乃至全中國的心髒。這次他們是從北門進入,這道門看起來很普通,高高的牆是灰色的,裏麵露出古色古香的飛簷。入口分了三個通道,中間走車,兩邊各有崗亭,分別站著兩個警衛。事先警衛部門已經得到通知,這十幾輛車駛入中南海,隻是登記了車牌號,便一一放行。
正值1988年的秋天,秋高氣爽,這個最高中樞的所在地很漂亮,滿地紅葉,湖水碧綠,一幅斑斕絢麗的秋景,田希雲有些懊惱,後悔沒把照相機帶來。這一串轎車沿著寬闊的林**駛去,兩邊都是高大的梧桐樹,路旁卻是樓層不高的老式小樓,小樓外麵有門,也有警衛把守,還有便衣在四處巡邏。然而這條路卻清靜幽雅,看起來很空曠。頭上是巨大的傘形般張開的樹枝,腳下是厚厚一層秋天的落葉,車開上去便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湖麵上也漂滿落葉,觸目所見,皆是一片金黃、淡黃、深黃、淺黃……真是層林盡染,萬類霜天!
中南海是中海和南海的合稱,位於北京故宮西側。麵積約1500畝,其中水麵就占一半。中南海的前身為西苑,曆朝曆代一直是帝王的行宮,現在為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的辦公場所。這次匯報會能在此地舉行,真是田希雲能夠想象到的最高級別了。
他們把車停在一個寬敞的停車場裏,然後一行人魚貫而入,走進一處別致的庭院。院裏打掃得幹幹淨淨,種著幾棵高大的鬆柏,鳥兒在枝頭鳴叫,襯托著藍天白雲,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幾間平房掩隱在蔥鬱的樹木中,那就是國務院第三會議室。今天中央高層將聽取《中國證券市場創辦與管理設想》的有關匯報,第一次著手推動中國證券市場的建立。
在這件事上,方克冰也是功不可沒。他把這一攬子“白皮書”呈給了國務院研究中心的一個高級幹部胡玉斌,再由他提交到中央高層,而且在一周左右就批了下來——中央領導希望財經領導小組聽取一下這個匯報。於是在這一天上午九點,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副組長陶一朋和中央顧問委員會常委兼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秘書長鄭庭軒共同主持了這個匯報。參加者還包括國家經委主任顧開詳,體改委副主任鮑誌文,財政部副部長張誠懷,央行金融管理司副司長李南等三十多人。汪國鵬因公司裏有事兒沒來,方克冰為此感到很遺憾。
會議開始,先由方克冰作“關於開辦證券交易所研討情況”的全麵匯報,內容有三方麵:關於開辦證券交易所的必要性和時機;關於證券交易所管理體係的形成與市場的組織;關於對開展證券交易所籌建工作的建議。他還提出了很多新鮮而尖銳的問題,比如證券市場的經營,主要應由信托投資公司和證券公司參加,商業銀行不宜進入股票市場等等。方克冰最後建議,首先在北京成立證券交易所,由體改委牽頭,計委、財政、人行等有關部門及金融界組成國家證券領導小組,今後在適當的時候,再成立國家證券管理委員會……
然後各位領導分別就股票上市提出許多問題,整個會議的討論過程,氣氛都挺熱烈。林亦明和“白皮書”起草小組的成員也參加了這個會議,詳細解答有關領導的重要提問。
鄭庭軒首先發言:“中央領導讓一朋同誌和我,聽取有關證券交易所的研討匯報,看看條件是否成熟,提交到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議一議。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上市需要什麽條件?應該由國家管理機構來審批吧?管理也該很嚴格吧?”
林亦明介紹了美國中小企業的股票上市情況,方克冰又介紹了他的情況,說他在華爾街幹過。
鄭庭軒就問:“那麽你們有沒有研究過,資本主義有哪些可以為我們所用?我國理論界有人提出,社會主義不能搞期貨交易,隻能現貨交易,是這樣嗎?”
起草小組成員,那位經貿部的部長助理說:“期貨運用好,也能分擔風險,促進市場。”
顧開詳也問:“公有製為基礎的企業和私有製為基礎的企業,股票上市有何區別?”
田希雲用以色列國營企業上市的法律規定與有關做法,對此作了解答……
張誠懷問:“西方國家的商業銀行與投資部門,為什麽要分開?”
方克冰回答:“股票市場的管理與組織具有一定的獨立性,銀行出麵管理不合適。證券業和銀行業要長短資金分開,規避風險。要不要混業經營?這本是一個長期的矛盾。銀行不能用存款去做股本投資,也就是買賣股票;長期投資要用長期融資的辦法,那就是股票市場。所以這兩個本是一對冤家。短錢長用是不行的,長錢短用是劃不來的。當然這兩個市場,也即長期資金市場和短期資金市場是有分有合的。市場不成熟的時候,如果硬要合在一起,會產生很大風險。”
聽了他這麽專業的概述,幾個領導都點頭稱是,似乎有些明白了。
鮑誌文又介紹說,目前全國有745家信托投資公司,專業銀行係統占了400多家,還有一些未經人行批準的證券公司,最近都要清理。又有一些領導提出來,企業不透明,股份製就實現不了,需要評估才能上市。還有領導說,要建立國際標準的會計製度和審計製度……
鮑誌文又說:“你們年輕人花了大量時間來研究,很有必要。我同意證券交易所是深化改革的配套措施,但它具有特殊性和複雜性。在公有製的情況下,怎麽搞交易所?會不會產生另一些問題,比如投機、市場波動……我們心裏都沒底。要積極籌備,也要根據條件逐步發展。”
鄭庭軒也笑道:“我們這些中青年,也是搞證券市場的積極份子。關鍵是公有製怎麽個公有法?還有改革財產所有權的問題,看用什麽方式來解決?股份製本身也是核心問題,要探討……我報個名吧,作為誌願兵,體改委為主,我參與,要盡快搞出來!”
一直沒發言的陶一朋,這時接著說:“我對股份製一直是支持的,資本主義搞股份製是規範的,是商品經濟發達的產物。現在搞,困難多,但不管有什麽困難,也要奮鬥,要搞出來!是公有製的股份製,這樣,經濟的靈活性可以大大增加,這件事我很讚成……”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此事現在看來不成熟,但又不得不幹!”
會議氣氛值此更加活躍,大家都暢所欲言。此前方克冰跟眾人商定了一個目標,要爭取在中央層次設一個領導小組,專門抓籌備交易所的事。於是他在會上提出來,主持會議的陶一朋和鄭庭軒似乎也認可了,但最後卻沒能達成共識。至於牽頭部門,張誠懷希望由人行牽頭,陶一朋卻說,人行負責的事兒太多了,最好由體改委來牽頭,鮑誌文也就同意了。
會議至中午才結束。這次會議雖沒形成一個具體的東西,但總算是對中國資本市場的一次重大推動。田希雲和林亦明欣喜若狂,激動萬分,散會後走出會場,兩人就擁抱在一起。
林亦明高興地說:“真沒想到,這麽重大複雜的事兒,竟然得到了中央領導支持!”
“是啊,我們在華爾街的約定,已經進入了實施階段。”田希雲也很興奮。
方克冰陪著胡玉斌走出來,含蓄地對他表示感謝。後者也感慨地說:“對你們這個白皮書,我是很欣賞的,也從中獲益非淺。我還將繼續盡自己的義務,讓中央更重視這件事。”
胡玉斌是方克冰父親的老部下,他又問候了老領導方越池,這才上車離開。方克冰卻對這次會議的結果不太滿意,覺得不算很成功。雖然討論熱烈,見仁見智,但他們起草的“設想”到底是通過了?還是被否決了?卻沒任何具體結論。甚至有領導認為,在中國建立證券市場的條件尚不成熟。那什麽情況下才算成熟?如果不去推動它,又何時才能成熟?
方克冰就在停車場用“大哥大”手機,迫不及待地給汪國鵬撥打了一個電話,把會議情況都告訴了他,希望他能指點迷津,往下該怎麽辦?
“老弟,你就放心吧,曆史不可能倒退!”汪國鵬堅定地說,“雖然在目前,建立證券市場的條件尚不具備,但從今後改革的發展趨勢來看,肯定要走這條路。我敢斷言,中國的證券市場不是以這種方式搞起來,就會以另一種方式搞起來,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你是說……”方克冰眼前一亮,“咱們還得繼續幹?”
“當然了,東方不亮西方亮,我們可以曲線救國嘛!”汪國鵬幽默地說,“我這陣有點兒忙,咱們過一段再仔細商量。克冰,可別泄氣啊,事實證明我上次說的沒錯,這件事必須在三股力量的推動下才能往前走:地方政府和企業,海歸和商界精英,然後就是中央高層。但有些官員年事已高,缺少高瞻遠矚的知識背景,和推動此事的魄力與膽識;而我們這批人,就更多一些事業心與國家使命,但意識形態和技術操作的問題又沒解決,任重道遠啊!”
方克冰心領神會,放下電話就去跟田希雲商量,決定緊鑼密鼓地繼續幹下去,再成立一個“中國證券市場設計小組”,爭取在最短時間內,就拿出一些具體的設計方案。兩人在車上又議了一陣,都覺得這個“自發研究設計”的團隊很好,是一股能夠破冰的新銳力量。
1989年的春節,北京城格外熱鬧,年味兒十足。物資上不像前幾年那麽緊張,傳統習俗也沒改變太多,少年人都懷著一顆單純的心,對過年還有一種原始的期盼;而成年人則更加瀟灑,他們上麵還有父輩,這個世界輪不到自己去支撐。以前守歲隻能擺龍門陣侃大山,午夜時分免不了哈欠連天。自從1983年起,突然冒出個春節聯歡晚會,華麗麗的盛大場麵震撼人心,有吃有喝有春晚,那才叫喜慶祥和呀!更令人高興的是,家家戶戶都已添置了電視機,無論彩色還是黑白,總之看春晚節目不用再四處奔走,因為流動作戰而倍感幸福。
初五那天,方克冰接到汪國鵬的邀請,帶著妻子喬韻一起去拜個晚年。汪國鵬住在一棟毫不起眼的灰色大樓上,是單位分的房,裝修簡單,跟他本身一樣平易近人。他妻子叫陶玉潔,是個普通教師,方克冰稱她為三姐,此時便熱情地端出花生瓜子之類的小吃,又拉著喬韻去廚房包餃子。把兩個男人留在陳設樸素因而顯得很溫馨的客廳裏,讓他們去聊個痛快。
“春節你和三姐就在家裏,沒出遠門嗎?”方克冰喝著香噴噴的茉莉花茶,隨口問。
汪國鵬卻興奮起來,“出門了,我們回了一趟陝北,看了看我們一起呆過的知青點,又去了安塞。那裏的腰鼓跳起來可是轟轟烈烈,極為壯觀,據說十五比初一還熱鬧呢!”
“你對陝北還真有感情!”方克冰感慨地說,“我跟喬韻也去了山西平瑤,那裏每晚都是大紅燈籠高高掛,你可以看社火,玩兒龍燈,吃餃子,放鞭炮……年味兒也很足啊!”
細心的汪國鵬看了看廚房,“聽說喬韻對你有意見,說你經常忙工作晚回家?女人都想要一份隻屬於她的生活,哎,你方克冰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你憑什麽跟別人不一樣啊?”
方克冰無可奈何地撇撇嘴,似乎無從解釋,“我沒什麽特別地方呀?也沒覺得自己跟常人不一樣啊!隻是我的工作比較特殊,比別人事情更多,家裏人都該理解和支持嘛!”
“那可不見得!”汪國鵬睿智地笑道,“如果我們搞一份社會調查,分別去問男人和女人,你們婚前對對方了解嗎?多半的回答都是:當然了解。若再去問他們,你們婚後幸福嗎?答複可就大相長徑庭了!男人會喜滋滋地說:更幸福了,而女人則有一半會說:還不如婚前呢!”
方克冰忍不住笑起來,“你說這話的樣子,真像個社會學家。”
“我們搞管理工作,也就是做人的工作,怎能不去了解人呢?”汪國鵬又繼續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因為婚後男性的飲食起居都有人照料了,而女性卻會發現,婚前浪漫的憧憬,變成了柴米油鹽的現實,她們有些人還真是接受不了呢!”
“可你跟三姐卻沒這些問題,你們如此般配,且互為精神支柱。”方克冰羨慕地看著廚房。
簡陋的廚房裏,三姐和喬韻正在包餃子,他們和的是羊肉大蔥餡兒,加了不少香油,待會兒吃起來定然是油汪汪、香噴噴。三姐是個眉目端莊、性格開朗的中年婦女,跟她丈夫一樣經常笑聲朗朗,似乎天塌下來也不愁。她笑嗬嗬地說,你瞧今年這節過的,咱什麽也不缺了,再不象從前那樣,買點小鮮肉都要票證了,他倆今天可以暢開吃個夠了……
喬韻細心地捏著餃子,她包的餃子很好看,帶有皺邊那種,就像一隻隻飽滿的小菱角。她想了想,就若有所思地說:“三姐,我很羨慕你跟汪大哥,精神世界那麽一致……”
“當然。”三姐自豪地說,“我跟他是患難夫妻。”
陶玉潔跟汪國鵬是在延安插隊時認識的,那時他倆就在一個生產隊裏。他們雖然年齡相近,但家庭出身卻不同,算不上門當戶對。三姐的父母都是高幹,汪國鵬的父母卻是普通知識份子。然而一場革命風暴反倒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他倆都屬於“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也即同類項了。知識青年談戀愛的故事,無非是在逆境中互相幫助,由仰慕而升華出來的愛意。但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又是在那種特定環境下產生的感情,總會埋下矛盾重重的隱患,若想維持一段健康持久的婚姻,夫妻雙方都要精心營造。但這一對卻極為般配,因為女性本是弱勢群體,和她的高門第正好此消彼長;而出身低微的汪國鵬卻有大家風範,具有領袖魅力。三姐也算慧眼識英雄。婚後他倆從沒紅過臉,貴族和平民的區別乃至鴻溝,早就消彌於無形了……
這時汪國鵬已跟方克冰聊到正事兒,他說:“中南海會議的精神,我們應該加深理解。當時有些領導不是說過嗎?既然這事兒有必要去做,那就先由基層自發研究,然後再變自發為國家有組織地研究和籌劃……這一點我們仔細想想,不就是個民間推動,政府支持嗎?”
“是啊!”方克冰眼睛一亮,“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民辦官助嘛!”
汪國鵬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很多人都這麽想過,我也這麽說過:要有一股新銳力量來推動這事兒。我們得再想想辦法,以各種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參與證券市場的籌建。”
“還有經費的事。”方克冰也深思著,“那天田希雲派一個叫楊柳青的女士來找我,實際上是問我要讚助,我就給了他們十萬元。但這遠遠不夠,還要從根子上來解決才好。”
汪國鵬聽說了詳情,不禁哈哈大笑,“這個楊女士挺有意思,看來也是一員幹將啊!這既是他們的事業心,也是國家使命,我們國企怎能袖手旁觀?你做得對啊?”
“是啊,我們當然不甘落後。”方克冰急切地盯著他,“老兄,你有什麽高招?”
汪國鵬早就胸有成竹,“中南海會議我沒參加,但我後來去找過鄭庭軒,向他討個主意。他對此事挺熱心,還給了我一個安慰的說法,也是那個意思:民間發起,政府支持。”
“好!”方克冰一拍沙發扶手,“我們就在這八個字上做文章。”
汪國鵬果敢地說:“對啊,官督民辦,古來有之。一百多前,李鴻章的輪船招商,盛宣懷的通商銀行,都是如此嘛!誰是民間?我們這些人也算民間吧?我想啊,咱倆再分別去找一些有識之士,和一些有錢的大公司,遊說他們,都來讚助一把。”
方克冰心領神會,興奮地接著說:“好辦法,這事兒即要去做,就得去研究;既要研究,就得有個機構。但政府不會專門派人去搞,國家也不會給編製,更不會出錢,那就隻好我們來做了!這樣不但可以成立一個組織來具體操作,還能一勞永逸地解決經費問題。”
“是啊,我們也相當於拿到尚方寶劍,可以這麽去操作……”汪國鵬想了想,又說,“但我們還是得注意一點:少說多做,低調籌備吧!”
春節過後,大雪紛飛的一天,九家非銀行的金融機構,包括中信、光大、北京國投、雲創公司和汪國鵬的信托投資公司,其負責人齊聚北京飯店,討論中國證券市場的早期籌備工作。很多國家級的金融機構也派人參加,這次會議於是被戲稱為“北京華爾街會議”。
會議最後確定,凡願參與此事的各大公司,每家都要拿出五十萬元人民幣,作為組建這個研究證券市場機構的經費。至於這個機構叫什麽名字,會議上沒有定論。
又過了不久,這幾家公司再次召開負責人聯席會議,詳細討論證券市場的籌備工作。有人說,這個機構應該叫“北京證券交易所籌備辦公室”。汪國鵬不同意,說太高調了。方克冰就建議說,不如叫“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簡稱“聯辦”。又有人說,取這名字會被誤解,認為是證監會之類,或被認為是組織中國證券市場的那幫人。方克冰笑著說,我的本意正是如此,更重要的是,這個名字的英文縮寫是SEEC,一般國家的證券管理機構都用類似的縮寫。
此後這個名字果然糊弄了很多外國人,認為“聯辦”是中國證券的最高權力機構。誤解造成了一些麻煩,但也給“聯辦”的工作帶來了不少便利條件。
田希雲沒參加這兩次會議,他知道此事後,不禁笑道:“聯辦?什麽破名字啊!”
方克冰打電話給他解釋說:“我們就想起個含糊的名字,半官半民,讓洋人有充分的想象力。拉大旗做虎皮,才好辦事兒嘛!希雲,這事兒你一定要來幹啊,我們就全靠你了。”
方克冰已經跟汪國鵬商量好,這個“聯辦”由他倆牽頭,但得讓田希雲和林亦明來具體幹。道理很簡單,他跟汪國鵬都是公司老總,另有自己的一攤子,不可能親力親為。
田希雲聽說了詳情,欣然同意,說你們鼓動了那麽多人,費了那麽大勁兒,也湊齊了經費,我和亦明當然義不容辭。但我們還得拉幾個人來幹。方克冰說,那就是你的事兒了。田希雲已經想好,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楊柳青拉進來,她的才華和能力,會讓許多男性都黯然失色。
他去找楊柳青那天,正逢這個冬季裏的最後一場大雪。白皚皚的雪花漫天飄舞,北海、後海和什刹海都是銀裝素裹,紅磚綠瓦的亭台樓閣分外嬌嬈。北海的湖水早已凍結成厚厚的冰層,溜冰場上人流擁擠,溜冰愛好者成群結隊地來到這裏,他們身穿五顏六色的緊身毛線衣褲,頭戴各式各樣的遮耳小帽,在光閃閃、滑溜溜的冰麵上穿梭、追逐,看上去五彩紛呈……
田希雲找了很久,才在人群中找到楊柳青,她一身紅衣紅帽,就像一隻輕靈的燕子穿行在人群中。她雙臂或抱在胸前,或背在身後,腳下的一雙花樣冰刀,圓熟而巧妙地滑行著,時而前進,時而旋轉,層出不窮花樣翻新,在各種輕盈優美的姿態中都能自如地保持著身體的重心。田希雲知道她從小愛好溜冰,中學時曾得過滑冰比賽的亞軍,因而聽她的同事說,她來北海了,就知道她準會在這兒。此刻他欣賞地看著這個北大女教授溜冰,覺得她仿佛滑行在人生的道路上——她是不會摔倒的,即使摔倒了,也會立刻爬起來,繼續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
楊柳青正大幅度地擺著手臂滑過田希雲麵前,突然一扭頭看見了他,腳下的冰刀立刻一轉方向,嚓地一聲刹住了。但慣性作用仍把她往前推動了好幾米,滑過之處露出了兩道白痕,冰碴也飛濺在藍灰色的冰麵上。她脫下手套,揉搓著凍得發紅的臉頰,輕快地滑到他身邊。
“你這個不愛運動的人,今天怎麽想起來溜冰場了?”
“我雖然不愛運動,但卻喜歡欣賞運動啊!電視上的體育節目,我也最愛看了……”田希雲微笑地瞅著楊柳青脖子上那條鮮豔的拉毛圍巾,“這條圍巾真漂亮!”
楊柳青解開圍巾,扯下帽子,一頭短發直冒熱氣。她閃動著清亮的眸子說:“別扯這些淡了,你大冷天的來找我,準有什麽重要事兒?快說吧,我可是等不及了!”
“我現在偏不說,治治你的急脾氣。”田希雲伸手拉著她,“走,我請你吃晚飯。”
“那我可要吃餃子!”楊柳青帶點兒嬌嗔地說,“春節我都沒吃夠。”
田希雲有些哭笑不得,“你這個留美博士,胃口怎麽這麽土呀?”
楊柳青抿唇一笑,扭頭走在前麵,“我爹可是老農民,再說,我也是幫你省錢嘛!”
他們就在北海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裏,吃了一份簡單的餃子。楊柳青要了一碟醋,吃得津津有味,田希雲卻隻想說服楊柳青,讓她把人生目標轉移到另一個重要位置上。
晚飯後,田希雲開車送楊柳青回北大,卻不願進她的宿舍,說雪已經停了,你陪我散散步吧。楊柳青知道他是有話要說,也配合地套上一件黑呢大衣,跟他一起漫步在校園裏。
這是一個美麗而寧靜的冬夜,校園寬暢的道路上渺無人跡,屋頂、樹幹和兩旁的積雪,被路燈灑下的光芒輝映成淡淡的黃色,仿佛玻璃碎片似的閃閃發亮。濃黑而靜謐的天空裏,有幾顆孤單的星星在寂寞地眨著眼睛,不知從哪裏飄來了陣陣歌聲,如泣如訴,深切感人……
“你們北大校園真好!”田希雲感歎著,“咱們就像是在夢境裏徜徉。”
楊柳青卻有些不耐煩了,“喂,那件事兒,你還不趕快說嗎?”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田希雲不禁笑了,“哎,你最近是不是又去打橋牌了?”
楊柳青的眼睛亮閃閃,帶著挑戰的意味。“是啊,你們現在都有事情做,我沒有嘛!你們搞那些具體方案,我也插不上手啊,所以我隻好冬眠,等到春回大地的那一天。”
田希雲高興地叫起來:“好,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呢!這麽說,如果我們把一切都搞好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之際,你就會來加入我們?當這東風第一枝,對嗎?”
樹枝上有一小撮積雪,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化在楊柳青的脖子上,讓她感到一陣寒意,也讓她更加精神抖擻。“沒問題呀,真到了那份兒上,我是義不容辭!”
“不惜扔掉你的教授職業,拋棄這安靜的生活環境?”田希雲又緊逼一句。
“事實上,我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什麽教授的位置呀,還有名或利。這些東西在的時候不要太歡喜,去的時候也不要太可惜。”楊柳青認真地說,“你知道,我是一個有信仰的人,我覺得人最關鍵的還是要有一個靈性的光芒,能夠參與到人類的進步中來。”
田希雲拍拍手,簡直想歡呼了,“說得太對了!我早知道,你是一個社會責任感特別強的人,或者說,是一個有道德感的人。這種人總是致力於變革社會,甚至是創造社會。這樣的人對我們正在進行的那件事,怎麽可能袖手旁觀?現在我就向你匯報一下最新進展……”
他興奮地說明了情況。“你看,什麽都齊全了,隻缺人了,我才來找你。你這個大才女,能不能趕快行動起來,積極參與到我們之中啊?否則你那些才華,可都沒有大用了!”
楊柳青也不禁笑起來:“你別再用激將法了。其實真正能打動我的,隻有一個標準:如果這事值得你全身心投入,那麽它就應該有一個好的開頭,那樣才會有一個好的結果。”
“這麽說,你答應辭去北大教授的工作,參加我們?”田希雲這麽問時,仍有些緊張。
楊柳青停頓了片刻,認真思考,怎樣做才能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她這輩子夢想挺多,雖然學了一肚子馬列,當年的畢業論文居然是“論私有化”。她還推崇羅素,對民主和自由也有許多向往,但命運卻安排她當了一名政治教員。現在她回憶著近年來的生活狀態,覺得自己是該有個大大的改變了。真能去這“聯辦”工作,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考驗。她還沒離開過單純的校園環境,也從未在社會上混過,什麽做生意、炒股票,對她來說都如聽天書,如今正該嚐試一下,看自己最終會在哪個領域得到最好發展?況且在目前的經濟形勢下,這也是每個有誌之士都求之不得的選擇。可以想象,她一定會派上大用場,既然如此,那還猶豫什麽?
於是她簡潔地說:“好,我答應你,趁著還沒開學,沒有排課,趕快辭職。”
“也別辭職。”田希雲深感欣慰,又忙說,“現在不是流行那個什麽,留職停薪嗎?”
“行啊!”楊柳青痛快地說,“我去跟學校商量一下,爭取一個最好的結果。”
田希雲望著頭頂上深邃而高遠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飽含著熱情說:“這個夜晚真美好,它預示著嚴冬即將過去,欣欣向榮的春天就要來到了!”
又一個春暖花開的美好日子,“中國證券市場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的簽字儀式,在北京一家豪華的大飯店隆重舉行。
方克冰走進那間大會議室,隻見牆壁是淡黃色,地板是深紅色,又鋪了一張繡著波浪形圖案的金黃色地毯,天花板正中還懸掛著一盞金碧輝煌的水晶大吊燈,處處顯得華麗無比。會議室的正前方擺著一張鋪著紫色絲絨台布的長桌,桌後有一排黑色皮靠背椅,下麵卻空著很大的位置。他想今天大事已成,自己應該低調一點。於是獨自悄然地選擇了一個不顯眼的座位,坐在那幾扇高大的玻璃窗下。窗戶也擦得鋥亮,在陽光映襯下閃閃發亮,認人心情倍兒爽。
今天來得都是大企業家和商界精英,他們不斷湧進來,毫無顧慮地高談闊論,房間裏回**著這些高論與低語融合時的嗡嗡共鳴聲。周圍有人發現他和認出他,紛紛跟他握手與問候,他隻是矜持地笑笑,微微點頭,默不作聲。又有一些高層領導走進來,立刻有人上前接待、招呼,然後便被簇擁著坐上主席台。黑色皮靠背椅很快坐滿了,汪國鵬也在上麵,他拿眼四處搜尋了一下,方克冰知道他在找自己,連忙低下頭去,心裏有一種童心未泯的真趣。其實他心情也很激動,因為今天的會議對他來說,應該具有一種特殊的象征性的意義。每一個男人從小到大,誰願意虛度年華、碌碌無為、無所事事?誰不向往著建功立業、對社會做出卓越貢獻?在這一刻,方克冰覺得自己仍然年輕,又重新燃燒起理想的火焰,振奮起事業的雄心。
會議開始,由汪國鵬主持,首先下發了《中國證券市場創辦與管理的設想》及具體方案,然後宣布,今天到會的九家出資企業要簽署一個協議,以便共同組成這個“中國證券市場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協議裏開宗明義地說:鑒於本協議簽字各方均讚同“設想”中的基本思想,認為在北京建立一個全國性的證券市場是必要的,並願信守根據本協議製訂的“聯辦”章程,經充分研討和友好協商,按照自願、平等和誠實信用的原則,特成立“中國證券市場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它的任務是:在共同研究、設計和協調的基礎上,為上述目標的實現,做組織機構、規劃設計、規章製度的訂立,立法建議的提出、人員培訓、資金籌措和使用、政策協調、配套措施和宣傳教育等各方麵有關事宜的準備工作,並在經國家批準後,成立北京證券交易所……
協議還明確規定了一些終止條件,比如國家不批準成立證券交易所,或全體會員公司一致同意放棄等其它原因。至此,這批年輕企業家和海外學子的所有努力,算是獲得圓滿成功。簽字協議完成後,人人都躊躇滿誌,有人還揚言說,不久的將來,會員企業將發展到幾百家!然後是集體照相,方克冰一直躲在眾人身後,以至於照片洗出來,他發現自己隻有半個腦袋。但他仍被選為“聯辦”秘書長,理事長是人行的一個高層領導,總幹事也是人行的一個司長龍正良。林亦明擔任副總幹事,田希雲是首席律師,楊柳青被任命為辦公室主任。
汪國鵬沒在“聯辦”任職,雖然此事在他和方克冰的積極支持與倡議下才能搞成,但他比方克冰躲得還遠。有風聲傳出,他可能會調離目前崗位,去人行任職,他也不宜出麵。
那天晚上,“聯辦”出資宴請大家,眾人盡歡而散。
方克冰和田希雲攜手走出飯店,都有些醉意,一向開車不喝酒的方克冰,也灌了一杯。
“好!這叫浮一大白!”田希雲當時就衝他豎起大拇指,“應該的,痛快呀!”
此時他倆麵對這靜謐而美麗的春夜,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心情更加舒暢……
“那話兒是怎麽說的?”方克冰自嘲地開了口,“炒房炒成房東,炒股炒成股東!你瞧我們倆,都成了聯辦的房東和股東,這就是我們的本意嗎?”
“應該的!”田希雲坦然地微笑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
“好,就讓我們擔負起這天下的興亡!”方克冰說時,感到豪情滿懷。
他不記得是怎麽跟田希雲分手的?隻記得自己長久地佇立在這空寂無人的街頭,靜靜地聆聽著城市仍然喧鬧的聲音。他抬頭仰望天空,發現深藍色的夜空裏有一顆流星滑過,很快就消失了。它也許存在過幾千萬年甚至幾萬萬年,但在這一瞬閃亮過後,它就永遠不存在了。然而它畢竟照亮過天宇。方克冰覺得有幾滴滾熱的**流出自己的眼眶,仿佛是被那顆流星所感動。在這一刻,他願做那顆流星,哪怕它今後會消失在黑暗中,但也曾經輝煌過一瞬……
方克冰在心裏說,這就是流星的存在感和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