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壽賓館處於市中心,由解放初期的老賓館改建而成,環境優雅,古香古色,房間都很寬大,天花板也挺高。會議室裏擺著一個長條桌,鋪著墨綠色台布,中間擺滿了鮮花,映襯著桌邊的每一張笑臉。這個座談會由汪國鵬的公司促成和發起,囊括了中國經濟界最有實權的機構,包括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計委、體改委、人行,以及財政部、外經貿部等,還有一些屬於官辦但又資本味道十足的公司,例如方克冰所在的雲創公司,以及名噪一時的健華公司。

方克冰和田希雲也在座。後者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盛會,他真沒想到,方克冰回國後已經在幹這件事兒,而且看起來能量頗大,竟然早就聚集了這麽一群高層次的人,悄悄地鼓吹和籌劃,準備建立這資本市場。如今他們從地下轉為地上,自己恰能躋身此處真是幸運,商界精英濟濟一堂,為中國證券市場的建立搖旗呐喊,於是他神情專注地聽著人們發言。方克冰卻眺望著窗外那片綠色,似乎陷入了沉思。萬壽賓館的庭院裏種著幾十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茂盛,鬱鬱蔥蔥,樹冦巨大如華蓋,俯瞰著這棟灰色的樓房,給它增添了濃鬱的色彩。在高樓林立的京城,難得看見這樣的美景,那濃淡深淺多層次的綠色,在窗外化為了漫天的幽幽綠霧,令人目眩神迷,酩酊欲醉……方克冰突發奇想,這次會議不也類似華爾街的“梧桐樹決議”嗎?

那是1792年的一個春天,在華爾街68號的一棵梧桐樹下,眾多股票買賣經紀人聚集一處,討論了有價證券的交易條件和規則,簽署了舉世聞名的《梧桐樹決議》,構建了日後紐約證券交易所的雛形。時光過去了將近兩百年,才能細細領略其間的耐人尋味吧?

如今一個劃時代的會議也悄然在這裏舉行,與會者的發言挺踴躍,氣氛也很熱烈,大有為證券市場的建立揚眉吐氣之概。方克冰也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能親眼見證這一切。

人民銀行的副行長蔡智宏來得較晚,他發言時,拿著一份過期的《人民日報》,先讀了一段報道,大意是說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董事長凡爾霖訪華,小平同誌接見他時曾說:你們有個紐約股票交易所,我們中國也可以試試嘛!蔡智宏又說,由汪國鵬和方克冰發起,幾大信托投資公司參與起草,搞了一份“設立北京證券交易所”的方案,大家今天可以議一議……

方克冰早有準備地站起來:“這個方案客觀地說,隻是個粗線條的框架,我們隻是想告訴大家,隨著金融體製改革的深化,設立北京股票交易所的時機已經成熟。”

接著,他簡略地念了一下這個方案,又說明了建立北京證券交易所的設想及其意義,還有為什麽要建在北京?並且分析了時機是否成熟?然後才請大家進行討論。

人們開始七嘴八舌,有人說:“這可怎麽討論呀?我們又不懂股票……”

還有人說:“馬克思曾經說過,如果沒有股份製,就無法想象美國南北大鐵路能建設起來。我們不妨從這個論述上,去尋找一些理論依據嘛!”

人們都轟笑起來,又有人說:“好家夥,把老祖宗都抬出來了!”

汪國鵬見狀,便站起來說:“這是一次金融界的盛會,這麽多政府的綜合部門和企業界人士,集中在一起討論資本市場的建立,這還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我感到經過這兩年的金融改革,目前真是到了黎明前的黑暗。許多問題積在那裏:大的宏觀調控體係,財政,計劃,金融,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一個摩擦係數最大的階段。越是這樣,就越有可能發展,因為有需求。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方向對頭,我們應該是能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幹,你就不知道這水有多深?不下水,總在上麵做動作,沒用;但下水,就難免犧牲兩個人,多喝幾口水,要付出代價。這件事我從始至終就沒在外麵,一直在裏麵。我覺得改革嘛,有的喝幾口水能救過來,有的喝幾口水就喝過去了,不要怨天尤人,這就是現實。所以我主張,現在能幹什麽就幹什麽,隻有在幹的過程中,才能鍛練隊伍,才能反饋信息,摸清實情,還能積累經驗……”

眾人聽了這話又交頭接耳,可能覺得此人太大膽,發言也是海闊天空。他一直在說,能幹什麽就幹什麽,可現在真能這麽幹嗎?方克冰卻覺得,在他所有認識的人當中,具有汪國鵬那種敏銳的明察秋毫的目光,實在是絕無僅有。他也站起來發言,繼續闡明自己的觀點。

他說:“我是搞風險投資的,我們公司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創投企業。中央在前幾年就指出,對於變化迅速、風險較大的高科技,可以設立創業投資給予支持。這給我國風險投資的發展提供了政策上的依據和保證。但由於資本市場沒建立,國內還沒有真正的股市,在這樣的金融體係下,缺乏大環境的配合,我們真是舉步維艱!公司成立後,也不止是涉足創投業務,五花八門包括房地產什麽都在做,因為公司要生存嘛!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又能做出怎樣的選擇?直到今天,人們對風險投資還很陌生,理解起來也有一定難度:不是貸款付息,不是入股分紅,創投模式既源自西方的海洋文化,又是現代商業社會的產物,它的基因裏就蘊含著冒險、創新和不斷進取之精神。創投是商界精英的舞台,而它的幕後就是證券市場。所以在這曆史關口,我必然要大聲為它呼籲——證券市場的建立也不僅是為了創投業,它還將大大改變我們的生活!”

方克冰說完,見田希雲朝他豎起大拇指,又微笑著推薦說,這位是留學美國的博士,曾在華爾街拿高薪。他們在海外就先走一步,棋高一籌,寫了一份建議書,請他也發個言吧?

在眾人的掌聲中,田希雲也慨然站起來說:“毫無疑問,證券市場是金融經濟發達的產物,也是商品社會發展的重要標誌,我們相信中國必然要走這一步。我們預言,證券市場將給中國金融業帶來巨大的活力,同時它的健康發展也將大大推動金融改革和國民經濟現代化的進程。問題是,在中國怎麽建立資本市場?我想,沒有上麵的支持,沒有一把尚方寶劍是不行的!我們幾個所謂的華爾街精英,專門回國想幹這件事,但缺乏敲門磚,不得其門而入……”

汪國鵬微笑著打斷他:“對不起,我不太讚成你這個說法。說是沒有尚方寶劍?尚方寶劍有過啊,那就是小平同誌有關搞活經濟的講話,還有中央有關深化改革的決議,這些都並沒失效嘛!我認為這事兒現在就可以搞,但是組織問題要解決。不管怎麽樣,也得有一個向上通的正式渠道啊!去年我跟克冰吃豬肚時,就談起這件事,後來又找很多人來聊過,但我們都有自己的一攤子,找不到專業人士來幹這個。現在你們回來了,正好啊!你們就來幹這個……”

真是一語定乾坤,後來的議題便圍繞這一點來進行,討論得更加熱烈。

蔡智宏見時間差不多了,就做總結性發言:“從目前形勢來看,在中國建立股票市場,這件事至少是應該研究了!但作為金融體製改革來說,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不僅是個經濟問題,在理論上也存在障礙,因而顯得特別敏感,甚至會引起國際關注。這件事也遠遠超出了我們人行的管理範疇,是否做?怎麽做?目前隻是可行性研究,進一步往前走,就需要上報中央,讓上麵來決定。我建議,應該寫一份更詳盡的報告,上報中央……”

會議最後決定,由人行牽頭和主持,責成方克冰、田希雲等人組成一個起草小組,負責起草《中國證券市場創辦與管理的設想》。如此,這件事算是走上正規,大家都挺興奮。

會議結束後,人們走出來,又紛紛讚揚說,今天這個會開得好,汪總做事就是這樣,風風火火,大刀闊斧,義無反顧,這樣才能成事兒呀!還有人打趣汪國鵬和方克冰說,你倆那頓爆肚很傳奇呀,真是吃出成績來,吃出一個資本市場了……

方克冰一本正經地糾正:“不是爆肚,是醬豬肚。”

汪國鵬卻隻笑了笑,拉著方克冰走開:“走,到我辦公室去坐坐!”

他的公司就在這家賓館辦公,包了一層樓,總經理辦公室也在最裏頭。房間的布置很簡潔,桌子和沙發都結實、寬大,色彩也挺樸素和淡雅。唯一顯眼的就是那幾排頂天立地的書櫃,整齊有序地擺滿了各類書藉。方克冰常來這裏,一來就跟汪國鵬聊很久。每次看見這幾排書櫥,他就有些慚愧,覺得自己與之比起來,書是讀得太少了。他的確忙,但汪國鵬也一樣啊!

方克冰走到書櫃前,隨手取下一本書來看,是一本大部頭的《資治通鑒》。他一邊翻書一邊說:“這麽厚,過去是給皇帝看的吧?我可沒時間,去看這種大部頭的書。”

汪國鵬在一旁笑道:“在永恒的時間麵前,一部經典的作品會完勝一位顯赫的帝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已化為塵土,但這些書卻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永垂青史。”

方克冰把這本書放回去,又看看別的書目,“老兄,那你給我推薦一本好書吧?”

汪國鵬走到辦公桌旁邊,認真地說,“何謂好書啊?每個人的經驗和閱曆不同,好書的標準也不盡相同。不知你有沒有這種感覺?當你閱讀一本好書時,歸根結底是在閱讀我們本身。那些生動質樸的語言,隻是讓你去觀照和審視你所處的社會,或者去想象與感知他人的生活,認真透視那些堅韌倔強的靈魂……但在事物的運籌中,自我隻是轉瞬即逝的一粒微塵。”

“你說的太深奧了!”方克冰的目光仍在搜尋那些書藉,“我隻知道,一本好書會讓你變得更加睿智,也讓你的人生更加厚實,這種優勢甚至在你的工作中也能體現出來。”

“哎,這話我讚成。”汪國鵬舉起一隻手,“記得有一個思想家和詩人說:除了在藝術和知識上,任何人也不要再去尋求什麽優勢,能超過別人。為了這點,我要送你一套叢書。”

他拿起桌上的一套新書,遞給方克冰:“你瞧,這是他們剛送來的,我也是編委之一。”

方克冰接過來看,這套叢書名叫《走向未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他欣喜地翻了翻,“我聽說過這套叢書,好像賣得挺火?沒想到你也參與其中。”

汪國鵬拉他坐下,感歎地說:“那是我在國務院的一個政策研究發展中心,出版人來找我,說想出這套書,他們經費不夠,我還個人掏腰包讚助過呢!因為我覺得這套叢書的分量很重很重,我們的讀者需要,我們的社會也需要。與其說它在市場上賣得挺火,不如說它在思想界取得了巨大影響。你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我寧願做個文化人兒!”

方克冰當然知道,汪國鵬是學曆史的,卻“不務正業”地華麗轉身於財經金融,實在很神奇!他如果去當文化人兒,搞曆史研究,估計也會是個優秀學者,或者已經著作等身?其實任何人都有一個從簡到繁的人生履曆表,隻是汪國鵬的人生道路更加耐人尋味。經過了幾十年否定之否定,他的“簡曆”背後那些人情故事,提起來也極富情趣。這一番滄海桑田變化,至少說明到“廣闊天地”去“經風雨、見世麵”的重要性,那真是一段無悔的青春……

汪國鵬二十歲即到革命聖地延安去插隊,三年後調入省博物館工作。村民們都讚揚說,這娃的普通話特別好聽,嘴皮子翻得快,說話咯崩脆,當個解說員真是太便宜!也許口才好的確是汪國鵬的特點,而過人的特點就一定是成才的基礎了。從知青到省博算是一大跨越,隨後他又到西北大學去讀曆史係,畢業後再分回省博,中國正經曆文革結束及社會經濟開始轉型的曆史關口。此後他又去中國社科院曆史所當研究員,從此走上政治生涯。這段時間的曆練與沉澱,對他以後的工作作風、生活態度、思想性格的形成,可謂影響頗深。多年的曆史研究,使他養成了以曆史眼光來看待一切事物的思維習慣,也即“以史為鑒”的胸懷與氣魄。從故紙堆裏發掘出的那些將相能臣們的興衰榮辱,也給了他在做人做事方麵的諸多借鑒。熟讀曆史的汪國鵬對若幹治國修身的名言,也都時刻銘記在心,或許這就是他今日棋落金融界的天命所歸?

應該說,當年有一條康莊大道擺在汪國鵬麵前,那就是成為一個曆史學者,他也在最短時間內展現出了一個年輕學者的修養與素質。但他又很快展現出另一種與現實更加緊密的才華——在曆史研究所的高大屋宇下,他的思想自由地展翅飛翔,從曆史的荒原直到今天對國民經濟的思考;他開始關注國計民生、金融政策,並寫下了一係列關於宏觀經濟和微觀經濟的論文,使自己的金融才幹首次嶄露頭角。八十年代初,他徹底脫離曆史專業,帶著幾番磨練,數載心得,告別書齋,開始從事極具現實挑戰性的農村政策研究,走向了如火如荼的經濟第一線。

多年的政策研究和協調機關的曆練,把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打造成思想成熟、理論精通的專業人才,他的身影也不時出現在高級官員的眼中。雖然汪國鵬無心插柳,但領導們卻有意栽花,使之茁壯成長。而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中國的改革是以農村為中心,汪國鵬也有很多表現機會。自1984年後,改革的重心又從農村轉到城市,也即企業改革、搞活“國企”,新生的股份製企業越來越多,融資的需求也逐漸迫切。汪國鵬恰在此時出任一個信托投資公司的總經理,所謂時勢造英雄,這樣的大背景又給了他一個展現才華的舞台,讓他開始了金融實踐之旅。他對經濟發展的趨勢有很強的洞察力,他的膽識更是非同已往,他的公司也充滿了創新的活力。專業、權威、務實、是部下對他的好評。在公司的各種會議上,他都不是個拿著別人講稿念的主兒,常會一個思路接一個思路地道出自己對中國與世界經濟的理解。“人不自信,誰人信之?”這是他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而一個如此自信的人,也一定會在自己的領域大展宏圖。

都說人生的關鍵時刻就那幾步路,這幾步汪國鵬都走對了,走得風生水起,握雲拿霧。他也因此積累了自己的聲望、人脈、資曆和閱曆,以及問鼎高層的政治資本和能力。如今在中國的證券業即將大潮湧動之際,他又推波助瀾,甚至成了敢為天下先的弄潮兒!

還在這家信托投資公司草創之際,汪國鵬入主萬壽賓館不久,便發現中國雖有商業銀行卻沒有投資銀行,各類非銀行的金融機構也才剛剛起步,資本市場還沒真正形成。他與方克冰推心置腹地談了很多次,下決心去大力促成。他在當時的金融界已有一定影響,能夠為金融改革的創新提供理論基礎,使同行們找到證券業崛起的信心源頭,因而才能促使有關部委,發起今天這個《金融體製改革和北京證券交易所的籌備研討會》。雖然後一條議題因為時機不成熟,幾乎沒怎麽去議,但前一個議題卻恰到好處地促成了一個起草“白皮書”的班子,汪國鵬很高興。

此時他語重心長地對方克冰說:“老弟,你肩上的責任很重呀,相當於你們要去設計一個中國證券業的整體框架,你跟那位夏博士,可要多多出力啊!”

“放心,我輩定會不辱使命。”方克冰詼諧地笑道,“你就等著我們的勝利消息吧!”

1988年的夏天很炎熱,各路好漢雲集一處,快馬加鞭地起草這份《中國證券市場創辦與管理的設想》,日後為了方便,眾人都將其稱之為“白皮書”。

起草小組由八人組成,方克冰出麵牽頭,田希雲實際操作,此外還有人行計劃司的司長和一個職員周銳,經貿部一個部長助理,一個經濟學教授,及雲創的兩個工作人員。田希雲把林亦明也拉進來了,大家均無異議,說紐約證券交易所的經濟師?請還請不來呢,真是久仰啊久仰!田希雲還想把楊柳青拉進來,她卻說自己不太懂操作方麵的事,隻能參加一些方向性問題和大的定位。倘若有誰問,中國的股市姓社還是姓資?你們至少可以把我搬出來抵擋一下。田希雲開玩笑地說,這就是你學了一肚子馬列主義,對中國股市發展所能做的貢獻了!

田希雲和林亦明回國後都沒工作,靠過去那點積蓄渡日。田希雲單身還好說,林亦明便有點兒熬不下去,他要養家糊口啊!健華公司挺欣賞他,他們正想搞個證券公司,邀請林亦明加盟。林亦明舉棋不定,楊柳青便勸他說,如果你進了一家公司,很難站在全局角度去推動這證券市場,起點不夠高。田希雲也說,真要幹這事,還是需要一個民間性質的自己的組織,至少都是民辦官助。看來在汪國鵬和方克冰的支持下有這可能。因此他和眾人都積極投入。

汪國鵬和方克冰又搞了幾次創建證券市場的研討會,參加者幾乎囊括了願意推動此事的各路將帥,計有四十餘人,他們也來參加或旁聽這白皮書的撰寫,還提過寶貴意見。楊柳青也常去參與此事,卻從沒跟方克冰碰過麵。具體執筆當然是田希雲和林亦明,汪國鵬與方克冰都有自己公司的一攤子,但也常去光顧,參與擬稿。這份“白皮書”包括《籌建北京證券交易所的可行性報告》,《建立國家證券委員會的建議》,《建立證券管理法的基本設想》,等等…

這一天,汪國鵬約著方克冰去看望起草小組。當時的空調房還不多,為了圖涼快,他們在近郊租了一處破舊的民房。兩人把車停在胡同口,步行進去,發現那是鬧中取靜的一座清冷小院,笨重的大門因為長期風雨的侵蝕,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斑駁的院牆上掛滿了幹枯的長青藤,許多地方也露出了紅磚。院子裏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唯獨那排平房的窗下,種著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滿樹濃陰遮天蔽日,給了院子裏一份清涼。田希雲等人坐在樹下的小方桌旁,汗流滿麵地起草文稿,桌上鋪滿了亂七八糟的稿紙,茶水壺和杯子隻有放在地上。

田希雲看見他們倆,高興地站起來:“來得好,我們剛才還說到你倆……”

汪國鵬走過去,幽默地笑道:“說我們什麽?是不是想讓我給你們弄幾個風扇來?”

眾人都笑起來,說跟這意思差不多吧,不是讓你們雪中送炭,而是要熱中送什麽……

汪國鵬帶了一個人來,便對他說,快去胡同口買幾個大西瓜,提到這兒來,管夠!

眾人又笑起來,說汪總的腦子轉得好快,幾個西瓜就把我們打發了!

田希雲把林亦明拉到汪國鵬麵前:“你倆還沒見過吧?汪總,這是跟我一起回國的林亦明,他可是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幹過的中國第一人,放棄了高薪,回來跟我們一起幹!”

“好啊,歡迎歡迎!”汪國鵬握緊林亦明的手,“不過,你雖然在國外幹過,在華爾街幹過,但畢竟和中國的情況還有很大區別,要有個思想準備。”

林亦明熱情洋溢地說:“沒關係,我們不是找到組織了嗎?汪總您跟克冰是總張羅,人行也派了周銳來負責政策上的把關與協調;希雲在法律方麵,我在交易所的運作和管理方麵,都受過專業訓練,也有一定的實踐經驗。還有這麽多來自有關部門、金融體係、研究機構和方方麵麵的人參與此事,在客觀上形成了最好的組合,我們一定能成功!”

田希雲也說:“是啊,我們從專業角度,闡明了資本市場為何應該建立,和建立資本市場的重大意義。因為資本市場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企業製度改革、投融資的體製改革、稅收體製改革、會議製度改革等等相關的改革,都會被帶動起來,還包括證券監管的體製……這白皮書的完成,是多領域專家合作的成果。也是多個政府部門協調的成果,更是民間和政府相結合的產物。在中國的重大改革項目中,這還是第一次吧?”

其他人也紛紛說:

“好多事兒哪能做到這個程度?”

“對我們的影響也挺大……”

汪國鵬也肯定地說:“好啊,這種辦事的思路和方法,我們還將延續下去。”

說話間,汪國鵬的手下抱著幾個西瓜進來,他就高興地招呼大家吃西瓜。田希雲到廚房裏去拿刀和切菜板,方克冰跟進去,發現這是幾間不大的平房,水泥地麵,陳設簡單,就跟農舍一般。幾張行軍床隨意地置放,鋪蓋淩亂,可能晚上有人就歇在這兒?

“這工作條件也太簡陋了!”他有些不安地問田希雲,“怎麽不找個好點兒的地方?”

田希雲笑了笑:“還是將就吧,這查資料,複印文件,寫報告……哪哪兒都需要錢啊!”

方克冰心想,這事兒應該跟汪國鵬談談。他順手拿起桌上的一疊紙看下去,發現那是一段要人行交權的專論,裏麵寫道:“……證券業跟銀行業利益不同,就爭奪社會閑散資金而言,屬於競爭對手,潛在的矛盾衝突很大。剛開始成立時,可由人行金融管理司代行職責,一俟時機成熟,就應從銀行係統分出來,而獨立於國務院領導之下……”

他又想,起草小組就有人行官員參加,這事影響更大,更難推行。但卻是大勢所趨呀!

院子裏,人們一邊吃西瓜,一邊討論得更加熱烈,所提問題也更加尖銳……

林亦明幹脆地問:“汪總,這事兒小平同誌知道嗎?他又是個什麽說法?”

汪國鵬也直率地回答:“我這層次還見不到他老人家,但據說有人向他匯報過。據悉,小平同誌說:你們去辦吧,辦了再看,辦了不好,我們再改嘛!”

眾人聽了都很興奮,互相交換著眼色,還有人說:“嗨,這不就是一把尚方寶劍嗎?”

方克冰走出去,笑嘻嘻地問大家:“哎,你們聽過說梧桐樹決議嗎?”

國內那幾個人挺茫然,林亦明卻應聲說:“我知道這事兒,1792年,美國的股票交易還處於分散狀態,炒買炒賣的小道消息滿天飛,終於導致股價大跌……於是,紐約的24位股票經紀人聚在曼哈頓南部的一棵梧桐樹下,決定成立一個新的股票市場。”

方克冰接著說:“是啊,我去紐約證券交易所參觀時,就看見樓前立著這麽一塊銅牌,上麵寫道:這個買賣證券的中心市場,為1792年聚集在一棵梧桐樹下的商人所建!”

他後一句說的是英語,但田希雲已經反應過來,也會意地說:“哎,以後中國的證券交易所成立了,咱們院子裏這棵梧桐樹,就和美國那棵梧桐樹一樣出名了!”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情緒也變得更加熱烈高漲,如同那滾滾襲來的熱浪……

汪國鵬和方克冰用他們的兩輛車,載著這批人去一家高檔餐館吃飯,算是慰勞大家。席間又是一陣熱議,眾人興高采烈,更讓他倆認識到此事的重大意義,值得花力氣推動。聽得田希雲說,他們過去自費掏腰包跑這事兒,為了遊說體改委、政改辦,還有一些大公司,兩人各騎一輛自行車,跑東跑西,四處奔波。汪國鵬笑道:幸虧你們認識方克冰,通過他又找到了我們!田希雲笑笑說,我們知道事業的艱難,因此都沒在美國拿綠卡,自絕後路。林亦明也說,人往往是被預期所驅使,開始想難點好,說不定以後這事兒就成了!所以我倆痛下決心,有一個世貿大樓的約定。汪國鵬聽了又擊節稱好,說你們還是回國貢獻大。盡管曆史是多種因素的綜合,但總有一些身影在曆史遠去的時候異常清晰,你們倆也會這樣。林亦明具體負責技術操作層麵的論證,為了列舉證券市場應該具備的硬件條件,還精心地畫了一張證券交易體係的程序說明圖,汪國鵬看了更是大加讚賞。聽說林亦明曾想去健華公司,他連連搖頭說,別去那兒了,還是和我們一起幹吧。跟大家分手後,汪國鵬不斷讚歎,說找到這批人真不容易,他們就是精英,就是幹才!

方克冰歎道:“但是現在條件太簡陋了,我看還得想辦法支持他們一下。”

“是啊,希雲和亦明這撥人不容易,為了讓國家的錢流動起來,卻弄得自己捉襟見肘。”汪國鵬沉思著,“我們是該考慮一下,比如經費、場所,要把他們照顧好才行!”

“應該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方克冰堅定地說,“你我都是國企的老總嘛,好鋼要使在刀刃上,這國家的錢也該用在國家的事情上……老兄,你就來拿個主意吧?”

汪國鵬點點頭:“好,我回去再仔細琢磨一下。”

人們打主意通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讓它在腦海裏慢慢形成,另一種則是在別人的啟發下頓開茅塞。在這一瞬間,有個念頭已經在汪國鵬心底冒出,但他還要再想想。應該說,這個奇妙的時刻促成了中國證券的起緣,由此日後才誕生了一個能量頗大的民辦官助組織。

但在那一天,汪國鵬還沒想好,未考慮成熟的想法,他不會貿然端出來。

方克冰見他沉思不語,就問起他的妻子:“三姐還好嗎?她身體怎麽樣?”

汪妻從小跟方克冰一起長大,兩人關係挺親密,方克冰對她一直以“姐”相稱。

汪國鵬親切地看著他:“三姐很好,她也問候你和喬韻,讓你有空去我們家玩兒。”

喬韻是方克冰的妻子,在一家部委機關工作。兩人說好,過年去汪家吃三姐包的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