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雖然田希雲想盡一切辦法,盡快處理回國事宜,但也拖了半年之久,現在已經是1988年的春天了。林亦明比他早回來,他們還沒聯係上。楊柳青也回來了,他還沒跟她見過麵。夏啟明回到北京立足未穩,就想去找方克冰商量那件大事。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或者叫做一個留洋博士的傲氣?他想看看自己特立獨行,能不能在京城打開局麵?他一向以思維敏捷、行事幹脆著稱,是個解決疑難問題的高手,他也有相當的自信,於是便跟方克冰失之交臂。
田希雲並不知道,一向順風順水的方克冰,也有了苦惱和危難。
這天早晨,方克冰在餐廳喝牛奶時,他父親方越池也下樓來,坐在相鄰的客廳看報紙。方克冰結婚後,跟妻子一直住在父母家。此時他看了看手表,去夏家還早,還有時間跟父親聊聊,就移坐到客廳的沙發上,也抓起一張報紙來看。
方越池抬起眼睛,歎了口氣:“怎麽還不走?”
“不忙,還有時間。”方克冰放下報紙,也把自己的問題暫時放在了腦後。
他知道父親想跟自己交談。省委書記離休賦閑,發言權僅限於家中的方寸之地,滋味不好受。父親對兒子是滿意的,老伴看見兒子,臉上的微笑也挺燦爛,兒子就是他們退休生活的一道陽光。方越池更高興屋裏有個男人,可以跟他一樣,不必對眾多家務事發表意見;而在天下要聞和平凡生活中,父子倆的傾向卻很一致。他相信兒子必定會幹出一番成績,事實也證明他沒看錯。
方越池今天歎氣是為了萬裏之外,“克冰,你最近注意到了嗎?這幾年,東南亞的經濟形式很不妙啊!尤其是泰國,我看,遲早要出大問題!”
方克冰若有所思地皺起眉,“好像,主要是房地產業造成的麻煩?還有就是外國資本、尤其是短期資金流入泰國市場太多,而引起的還貸問題……”
方越池點點頭,用沉思的語調說:“這對我們來講,也是一個教訓哪!中國正在向開放金融市場的方向走,我們一定要提防這樣的陷阱。”
方克冰似乎有所觸動,嘲弄般地扯了一下嘴角,“我們不是一直在強調,要整頓金融秩序嗎?股票市場也沒建立,還一直在限製金融機構投入房地產……”
“你知道就好。”方越池瞥了他一眼,“你們公司也要注意這點啊!”
“我們不是銀行,而是風險投資公司。”方克冰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可也是非銀行的金融機構。”方越池加重了語氣,表情複雜地望著他,“克冰,你還太年輕了,在公司裏坐著這樣的位置,掌握這樣的權力,一定要好自為之,謹慎再加謹慎啊!搞金融投資的,一不留神就是無底洞,承擔著無限的風險,再難翻身。”
方克冰的脊背感到一股寒氣,連忙掩飾地笑笑,“爸,您說哪兒去了?我還年輕?您當市委書記那陣,還不到四十歲吧?也不比我現在大多少嘛!”
聽得兒子避重就輕,方越池深深地吸了口氣,一種莫名的擔憂竄至心底。他不願多說了,隻是嘀咕著:“那時候,可沒現在的情況複雜……”
方克冰站起來,恢複了瀟灑的神情,“爸,我真正擔心的,是香港股市會不會受到衝擊?”
方越池笑了,“這倒不會。香港也是國際金融中心,近幾年麵臨多次金融風暴,均能安然渡過。何況,離九七回歸沒幾年了,真要出現什麽麻煩,大陸也不會袖手旁觀。”
雖然父親已不在職,他說大陸會對香港“托市”,也沒任何依據,方克冰仍是吃了顆定心丸。雲創公司正想去香港投資,還要搞上市公司,如果香港股市有個三長兩短,後果不堪設想。
方克冰開著車行駛在長安街上,又開始胡思亂想,好幾次差點兒闖了紅燈。
當初他創建這個全國第一家風險投資公司,父親沒幫一點忙,隻是打電話問一個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老朋友,這件事兒是否妥當?對方說:“就讓孩子去商海闖闖吧,我們的社會主義事業也需要商人嘛!”父親也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便放手讓他去闖了。在老一代看來,這不過是革命事業的另一種形式。但是跌跌撞撞走到如今,方克冰內心卻漸漸產生了許多疑惑,很多事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去做?所謂打擦邊球,摸著石頭過河,就是指這種情形罷?
他接手長安廣場的項目時,也沒想到會遇上這麽多挫折。否則,他或許就不會讚同湯世傑的主張,去修建全中國第一座集購物、休閑、娛樂為一體的“摩”(廣場)吧?
前兩年有關部門剛放出風聲,表示可以考慮與外商合作王府井的舊城區改造,香港的大財團便蜂擁而至,試圖捷足先登分一杯羹。王府井是京城最繁華、曆史最悠久的商業區,好比上海的南京路,香港的銅鑼灣,在這黃金地段想找一間鋪麵都比登天還難,現在竟可望獲得大幅土地的使用權,誰不喜出望外?香港的一位地產分析員宣稱,誰擁有了王府井的一幅土地,誰就擁有了一座金礦。香港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也是香港十大富豪之一湯世傑率先飛到北京,神速地與有關方麵簽了意向書,令眾多有此想法的富豪跌足不已。這片改造區的規劃建築總麵積為15萬平方米,湯世傑計劃投資12億港幣,建成一座亞洲或世界第一流的商業中心。誰知簽字儀式剛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中央就來了一個宏觀調控,壓縮基本建設,全靠湯世傑的超強實力,才在去年將立項、規劃等有關繁雜事宜全都辦妥。該項作為商業用途的大型物業,也正式定名為“長安廣場”,建築高度100多米,地盤麵積卻隻有1萬餘米,比意向書確定的15萬米要少很多。但湯世傑已經滿足了,能在天子腳下擁有這麽一幅50年期限的地皮,實屬不易。
值此,曆經磨難的長安廣場該破土動工了吧?他日站在廣場大廈的樓頂上,不但可以俯視鄰近的具有古今象征意義的建築例如天安門、紀念碑、人民大會堂等,甚至包括了昔日皇宮的一磚一瓦,就連稍遠處的中南海的勝景亦盡收眼底。200多米高的宏偉建築,又是在北京城的心髒地段,鄰近好幾個中央商業區,地理位置十分優越,確實居高臨下,鶴立雞群,欲與天公試比高。但正是這致命的200米,卻使長安廣場的美夢幾乎化為泡影。
還在王府井舊城區改造工程出台之初,北京市民就沸沸揚揚,擔心外商參與投資北京房地產開發,會隻顧追求商業利潤,而破壞了文化名城的傳統風貌、人文景觀。按照國家規劃委員會的要求,北京市的規劃是以故宮為中心,其他建築必須配合故宮的外觀;也即從故宮中心點向外望去的視野範圍內,不應見到任何建築物;距故宮越遠,建築物方可逐步升高。據此估算,長安廣場高了100多米,簡直是個龐然大物!日後它必然會跟附近的著名建築搶風頭,喧賓奪主。專家們紛紛大聲疾呼,還趕到現場勘察,尤其是一批建築學家、文物專家、政協委員,先後聯名上書要求調整方案。於是理所當然的,長安廣場被強令停工了。消息傳出,香港物業嘩然,湯世傑的處境未免尷尬。他在港成功經商逾三十年,叱吒風雲,富甲一方,幾達呼風喚雨、點石成金之境界。此番在大陸受挫,自然引起傳謀的紛紛猜測。識時務者為俊傑,湯世傑立刻發表聲明,表示要服從大陸法律,主動提出修改方案,使項目不至於胎死腹中。
雲創公司就在這時候,進入了這個項目的運作。
湯世傑應該說是政治上很成熟的商人,他深知大陸北京是個關係社會,政府部門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從來都不會讓步,但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又並非不可能變通,關鍵是要找對人。在一些朋友的牽線搭橋下,他分別在香港和北京與方克冰接觸了兩次,希望通過雲創公司的人際關係,能圓滿地處理好這件事。方克冰的父親在中央有許多老朋友,葉蒙的父親也曾在國務院工作,她丈夫何庭堅擔任著北京市規劃建設委員會的一個要職,正好負責這方麵的事務。盡管如此,方克冰當初並沒立刻答應,而是做了詳盡的調研。深思熟慮後,他又找湯世傑談判,主動提出不要對方承諾的5%幹股,而是要雙方合作,摻股分成,並且雲創公司還要占大頭,也即50%以上。湯世傑迫不得已地答應了,他也做了調查研究,明白這項目若由一個中方來承頭,事情必然會好辦得多。直到這時,方克冰才告知本公司領導層,多數人聽了都歡欣鼓舞,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湯世傑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中方要負責完成全部手續,那5%的幹股也仍然有效。方克冰答應得挺痛快,雙方也合作得很愉快,沒想到限高這個環節仍然通不過,照樣卡了殼!
還有規劃局的總工程師夏之峰,這位老人家更是激烈反對,他又是北京建築界最有影響的人物,其意見和態度都非常關鍵,長安廣場要想調整或修改方案,他這一關是非過不可!
夏家住在城中心一個安安靜靜的四合院裏,順著狹窄的小巷子開到盡頭,迎麵有一堵白色的石灰牆,中間是一扇黑漆橡木門,兩把生鏽的鐵鎖環,從泥灰牆上垂下來幾根樹枝條,綠色的新蕾點綴出了都市難得的景致。方克冰預先打過電話,知道夏老在家,這才去見他。
年過七旬的夏之峰正在書桌旁整理東西,看見他進屋,就緩慢地站起來。方克冰知道他腿腳不靈,立刻繞過寬大的書桌,重又扶他坐下。“夏老,您快坐下,我們坐下談。”
夏之峰用兩條腿勉強保持著平衡,顫顫悠悠地說:“我正在看長安廣場的有關文資料。你也知道的,這件事很麻煩,我也有不同意見。”
“是呀,我知道。”方克冰扶他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又看著小保姆送上茶,沉了沉才說,“可是夏老也知道,這是我成立雲創公司後搞的最大項目,卻屢遭挫折。”
夏之峰沒吭聲,方克冰也沉默下來,房間裏開著空調,他覺得身上燥熱,汗水涔涔。從這位德高望重的建築學家的態度看來,他顯然已經輸掉這一局了!開弓沒有回頭箭,雖然雲創公司眼下要處理的事很多,但長安廣場總是被他排在第一位。湯世傑在香港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覷,他今後要在香江打開局麵,也非得借助這位仁兄不可。當然,如他和湯世傑這樣出身高貴、現在又身居高位的人,都不會在下麵偷偷摸摸地搞小動作,但長安廣場的事若再不能順利推進,他們的關係也就算完了,今後香港那塊市場,多半也隻好放棄了!在這種情況下,長安廣場還要硬著頭皮上,真有點兒偏向虎山行的味道。但沒辦法,大公司一言九鼎,當初他和湯世傑拍板成交,人家看重的就是雲創公司在北京在中央的關係,以及規避風險的種種能力。現在你能告訴他,在北京最著名的長安大街上修建一座現代化的購物商場,隻是一個永難實現的夢?
“克冰,修改方案我看過了。”夏之峰遲緩地開了口,“樓層高度是降低了,但它日後仍然會成為一個龐大的混凝土群,對天安門廣場的景觀造成極大影響,所以我還是不能同意。”
方克冰有些急了,“可長安廣場的現址已經夷為平地,總不能讓它老閑著吧?”
夏之峰點點頭,“所以啊,新方案的擬定與審批,更該慎之又慎,不能再給有關部門和投資商造成任何損失。城市建築如何走上法製軌道?我認為這種事,絲毫不容含糊!”
方克冰思恃了一陣,盡量把語氣放得很輕。“夏老,我理解您的心意。但投資方幾乎是香港商界最頂尖的人物,您就不怕這項目一拖再拖,會寒了港方投資者的心?”
夏之峰有些不悅了,“長安廣場的項目之所以遭到如此大的非異,除方案本身外,還在於這一個各界人士都必須注意的現實----近幾年外商投資北京舊城的改造,隻為追求高額回報,而不願遵守城市規劃的規定。我禁不住要問:難道他們遵從這些規定和規劃,就賺不了錢嗎?我看非也!雖然我不懂經濟,也沒經過商,但依我看,北京房地產的回報率可能大大超過了香港吧?那位湯世傑如果懂得這個道理,還有什麽可說的?如果我們對長安廣場的方案不加以限製,法製的嚴肅性何在?如果其他投資商也紛紛仿效,北京的總體規劃豈不成為一紙空文?”
話說到這份兒上,方克冰自然無詞以對。他從夏家出來,心情很沮喪。夏老前輩還提出,“廣場”一詞也犯了忌,最好連項目名稱一並改變。總之,前途殊難預料,不但湯世傑那邊不好交待,就是麵對本公司的眾多非議,他也無言以對。楊玉剛對這項目就大有微詞,覺得這是一顆燙手的山藥蛋,隻怕事倍功半。如今卻不幸被他言中,一波三折、幾起幾伏,好像真是無力回天了!也許真到了該放棄的時候?那麽雲創公司今後的路又該如何走?還有匯通的那個項目,據說也泡湯了!他這個總攬全局的司令官,又該如何駕駛這隻巨大無比的航空母艦?
雲創公司發展得很快,原有的辦公地點已經容不下,搬到一棟新建的大樓裏。正值春光明媚,陽光燦爛,這棟高聳入雲的大廈在藍天下閃閃發光。大廈位於繁華路段,商賈雲集,價值非凡。雲創公司占用了最高一層,方克冰的辦公室也裝飾得富麗堂皇。它有三個相連的房間:休息室位於最裏麵,采用獨特的間接照明,使房間裏的陳設看上去多姿多彩,像個擁有極品佳作的博物館。最外麵的辦公室呈橢圓型,家具全用黑色皮革裝飾,幾乎不帶其他色彩。中間的小會議室麵朝大街,窗戶全為落地,沒安百葉窗,光線十分明快。因為樓層高,空氣好,置身其中聽不見一絲燥音。此刻方克冰卻覺得,窗外的喧囂正隨著屋子裏的談話嗡嗡聲在升騰……
這段時間,方克冰又一次次推遲辦公會。直到今天無可再推之際,他才把各部門負責人和副總都叫到總裁辦公室。心想在自己這間屋子裏,遲開的辦公會或許更易於把握?
“各位。”方克冰清了清嗓子,目光嚴肅地掃過全場,“今天我正式通報大家,長安廣場的項目又一次擱淺了。大家都知道,這事兒幾乎關係到我們在香港的發展,也關係到公司的前途。我已竭盡全力,這個計劃也實施了半年多,卻沒見任何成效,可能我們生不逢時吧?剛才我去見了夏之峰,結果仍是差強人意,他還想讓我們修改方案,說什麽要慎之又慎……但我們不能認命,大家還要努力想辦法,看能否推動此事?會不會有些起色?尤其那些有關係的人,比如葉蒙,你老公就在建委工作嘛,讓他再想法子,奔波一下,看看會不會有什麽出人意料的效果?”
眾人議論了半天,都想不出什麽好主意,會議室裏便安靜下來,眾人都陰沉著臉,不知以後該怎麽辦?一個大項目擱淺了,真是一件令人悲哀而又無可奈何的事。
方克冰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態度再明確一下:“我重申,這件事不能到此為止。長安廣場的項目一定要繼續下去,為我們公司在北京城,豎起一個標杆似的建築……”
“我能提點反對意見嗎?”楊玉剛突然懶洋洋地舉起一隻手,“嚴格地說,我們就不該插手這件事,我們是非銀行的金融機構,是風險投資公司,不該涉足房地產開發。”
眾人聽了盡皆嘩然,方克冰立刻分辯出,不少人都讚同這意見。或許楊玉剛的指責是別有用心?但他卻戳到了雲創公司的痛處。這也是方克冰一直捉摸不定、猶豫不決的原因——他事實上是在打擦邊球,若在金融秩序規範的情況下,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但他也覺得挺窩囊,嚴格地說,雲創公司成立後,確實沒幹多少真正屬於風險投資的事兒,但他又有什麽辦法?與匯通的合作功敗垂成,楊玉剛卻說,他已經盡力了!公司要生存,要贏利,隻能靠自己的力量打出一片天。何況長安廣場這樣投資穩定、贏利顯著的項目,他又怎麽可能放棄?
唉!都怪那該死的股票市場,為什麽還不趕快成立?半年前與汪國鵬商定後,他們倆確實找了許多人來聊這件事。很多有識之士也表明了態度,願意積極參與,幫助促成此事。但一說到具體的事務就抓瞎了,因為這撥人都是單位的領導或企業的負責人,平時自己都有一攤子事,不可能放下工作來專門幹這個。所以忙碌了半年多,隻是在理論上有了一點新的認識,具體事務卻沒有絲毫進展。汪國鵬又跟他商量,說最好成立一個專門機構,找一些專業人士來做這件事。但兩人都工作繁忙,一時間到哪兒去找這些人?聽說田希雲和林亦明都回國了,他還真得趕快找到他們,好好商量這件事。但眼下,他先要把自己的主張貫徹到底。
他又清了清嗓子說:“大家都知道,我們公司前兩年的創業投資,幾乎集中在長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那也是我們發展最快的時期,公司總資產從八位數飆升到十位數!但是我們很快就遭遇了投資風險的挑戰,不得不轉向其它領域尋找機會。這長安廣場的項目十分優越,周圍都是高檔住宅區,離各領事館也不遠,具有得天獨厚的商業環境,建成後利潤肯定很高。港方也是煞費苦心才拿到這塊黃金口岸,我們絕不能放棄……至於該不該我們這樣的公司來做?請別忘了那句名言,這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嘛!真正違反政策的事兒,我們是不會做的!”
他又說,希望大家都來想辦法,集思廣益把這事兒推上去。總經理的態度如此堅決,眾人便再無異議。楊玉剛卻來打橫炮,說就算這事兒可行,他也想請大家再轉轉另外的念頭,看還有沒有什麽新的想法?或者新的項目可以運作?方克冰聽了並不表態,這種自然而然的收斂,也是成功的領導訣竅。其實楊玉剛在他心中一直保持著較高的地位,此人在經商方麵也一向很有辦法。方克冰尤其知道,楊玉剛在一件事考慮成熟之前,絕不會輕易向任何人透露風聲。那麽他現在到底想說什麽?答案似乎深藏在對方心底,他隻能窺見一線若隱若現的光亮……
“好了,你就坦率告訴我們吧,”眼看快到午時,方克冰才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做期貨。”楊玉剛微笑著,態度也很堅決,“不是要打擦邊球嗎?摸著石頭過河,我們就索性玩兒個大的,大球,大石頭……最近銀的走勢很好,我想,就做這銀的期貨!”
接下來,楊玉剛盡可能詳細地描述了自己的計劃。他看出總經理的矜持,就不想花太多時間談論具體問題,而要從宏大的遠期目標上去打動他。方克冰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好像挺讚同。從內心講,他確實對楊玉剛由衷地佩服,特別是在把握事物的細節上,以及確定計劃的風險程度,和在數字計算方麵所表現出來的超人能力。但他對期貨一事不感興趣。他想保持思想的自由度,也保持獨立的個性,還有權力的至高無上,當然也包括對公司未來的種種考慮;在這方麵他從沒打算過妥協,而且永遠不會妥協。雲創公司的建立,當真是為了中國的金融改革大業,還是有人想在社會財富的產權明晰之前,為自己撈一把?他必須防患於未然。
但是楊玉剛卻滔滔不絕,顯然打動了眾人心:“西方世界每年生產7800噸銀,原則地說,這個數字限定了銀的市場,人們一般認為,不可能在這個產量以外買賣。但其實不然,金、銀這些硬通貨的投機市場,自1974年正式開放以來就發展迅猛,因為很少有期貨合同真正兌現、到期交貨的。換句話說,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是在買賣在現實中根本就不存在的金或銀……而在銀的交易中,隻有百分之一的合同要求到期交貨。當然,這並非銀的個別現象,比如小麥、玉米亦是如此。在芝加哥、堪薩斯城和明尼阿波利斯這些期貨市場上,去年交易的小麥數量相當於美國全年產量的七、八倍以上;而玉米則比全世界的產量還要高一倍!至於金,最近一年內,僅在紐約市場就簽訂了800萬份、每份一盎司的合同,共計7、2億盎司,等於世界總產量的18倍!而銀的交易就更火,共簽了500多萬合同,等於世界產量的60到70倍!這些都說明了什麽?說明銀的期貨生意大大有利可圖,我們又豈能放過?”
方克冰等他講夠了,才笑笑說,這事兒下來再討論,由三個公司高層共同決定。
在北京所有的大飯店中,方克冰最喜歡天倫王朝,因而把田希雲約到這裏。他尤愛設在幾層樓之間的大堂:玻璃天花板高得讓人不可思議,諾大的空間總是四季如春,噴水池旁的小巧舞台上,一位身穿黑絲絨演出服的女人在彈鋼琴,美妙的音樂把人帶進了異國他鄉,坐在錯落有致的圓桌旁,簡直飄飄欲仙。這家飯店很歐化,很西方,也很現代,或許他跟老朋友在這裏交流,對方能給他多出一點主意,用來對付夏老爺子?他可是大律師啊,總會有辦法。
“我也認識那個老爺子。”田希雲哈哈大笑,“想要他讓步,幾乎不可能!”
“但你總不能看著我陷入絕境吧?”方克冰用一把精致的小勺子耐心地攪著咖啡,“大律師,你一向精明能幹,還不快給我出個好主意?”
“你知道我有多貴嗎?”田希雲斜眼看他,“一小時500美元,不講價。”
“你就擺譜吧!”方克冰無奈地笑笑,“好,你到我們公司來就職高級律師,年薪隨你。”
“老弟,我怎麽會給你擺譜?快把你的問題說出來吧!”田希雲正襟危坐。
方克冰從容不迫地講述著,田希雲邊聽邊觀察他,心想這個男人在商海中曆練得成熟和世故了。他的行為舉止從不露出內心的真實想法,他講話也比從前言簡意賅,或許這種少年老成的內斂性格,才能使公司的人對這個年輕總經理懷著敬仰和畏懼之心?他倆都是意誌堅決的人。不是成為誌同道合的好朋友,就是成為勢不兩立的敵手。他應該慶幸是前者而不是後者。
等他說完了,田希雲就笑問:“你從沒想過換個搞法,讓這項目起死回生?”
“有不少人都想這麽做,包括我的頂頭上司。”方克冰諷刺地撇撇嘴角,“昨天他把我叫去,居然建議我把這棟樓改成科技大廈,樓層別太高,就像人民大會堂一樣,用於科技交流活動,或召開科技大會之類的!我說這是黃金口岸呀,不是商業用途,怎能往這兒放?”
有時靈感就這樣獲得——並沒刻意尋求,也沒守株待兔,它卻自然而然冒出來,比你苦思冥想的還好。田希雲突然有了主意,一把抓住方克冰的手:“我想你就該那麽做:大幅度降低樓層,降到夏老他們要求的範圍,但卻擴大經營麵積,搞一個樓群,或者說是商業群體……”
方克冰沒反應過來,“擴大經營麵積?你想得美,這可是寸土寸金的王府井啊!”
田希雲已經思考成熟,更加胸有成竹:“但你卻可以繞過政策的局限,改被動為主動,而且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裏。我覺得,這對你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接下來他詳細闡述了自己的方案:把這個最初設想的“摩”(即廣場)改為一個商業群體,除了一個大型的購物中心,再增加一個五星級酒店和一個商務寫字樓,內設各種娛樂場所與餐飲設施,樓群之間用天橋聯接,地麵則是人行道,還可以搞些綠化,栽一些花草樹木……
“既是黃金口岸,怎麽做都能贏利。我保證你這麽做,各方麵都會滿意。”田希雲又補充道,“你把它改成一個多功能的商業中心,日後的經營額會更理想。”
方克冰望著寬暢的大堂,一時沒說話。這主意他不是沒想過,但覺得更難。麵積若要大幅增加,地皮又從哪兒來?周圍可是牽涉到一個中型商場、一個新華書店和一個外企快餐店。眾所周知,在中國搞這類房地產項目,最令人頭痛的就是拆遷!但田希雲又說得沒錯,這一來也繞過了政策的局限,一切盡可掌控了!他又想起在紐約的情景,直升飛機從一個樓群飛到另一個樓群,場麵極為壯觀……他對這種風景流連忘返,他也幻想著自己的廣場,日後能成為一個新型的商業中心或金融中心。而這一切,隻能用一些更寶貴的東西去置換,比如金錢和精力。
他笑著舉起雙手:“好,我投降,就按你說的辦,明天我就讓他們重新做方案。”
田希雲夾了一塊方糖,扔進他的咖啡杯:“你算是苦盡甜來了,我還在水裏火裏呢!”
方克冰端起咖啡,笑容可掬,“我也聽你訴訴苦吧,不收一分錢。”
田希雲很少向人訴苦,現在他卻顧不得了,**地道出了最近的甘與苦。
在國外田希雲就知道,國內已經有人在琢磨成立證券市場的事兒,他也聽說了方克冰和汪國鵬那頓頗為傳奇的豬肚之餐。但他回國後卻沒主動去找他們,還被林亦明罵為“一根筋”!因為他也有認死理的時候,總覺得這幫人都是青年官僚,盡管也都致力於改革,對形勢很敏感,對此事也上心,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攤子,不會為此去大費周章地張羅。這幫人也不會比他們這群海歸更明白,證券市場對當下的金融改革有多麽重要。而且他們之中誰也沒有這方麵的實踐。因此他覺得這事隻能靠自己來折騰。他跟林亦明在華爾街拿高薪,自然有些積蓄,便都投入進去,成天寫報告、印資料,又發放到有關部門,甚至積極召開座談會,請有關人士來參加。楊柳青回國後仍去北大教書,空餘時間也來幫忙,三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卻收效甚微。
幹起事兒來,才發現錢不夠花,熱血沸騰地跑來跑去,總要有饅頭墊肚吧?有一陣,他跟林亦明就每天啃幹饅頭,頂著春天的風騎自行車,奔馳在北京街頭,心內未免淒涼……
“哥!我倆是不是傻逼啊?”有一天騎著二八大車過斜坡,林亦明隻好下來推著走,氣喘籲籲地問田希雲,“咱放著華爾街的高薪不拿,回來幹這個,還處處碰壁……你怎麽想?”
“到了哪座山,再唱哪首歌!”田希雲心裏也有些酸楚,堂堂律師何嚐如此落魄過?但他嘴上還是不願服輸。“亦明,這就看你怎麽想了?是要做大事兒?還是賺大錢?”
林亦明把車推上坡,迎著寒風暢開棉衣襟,高聲說:“最好是做了大事兒,又賺了大錢,那才叫一個爽!但我懷疑,咱倆是白費功夫,中國的證券市場,真是我們能推動的嗎?”
田希雲這時才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承認自己過去太樂觀。僅憑你們幾個留學回來的精英,就想在中國大地上刮起這場颶風,也太不自量力了吧?盡管你們這批人在自己的領域都各有造詣,對這事兒的熱心和投入也無可置疑,但畢竟是幾個小老百姓,沒單位、沒工作,進出部委機關連介紹信都掏不出,想去找哪個領導匯報都不可能,證券市場又怎麽搞起來?田希雲也很清楚,雖然目前有改革的大氛圍,但中國仍是個關係社會,高層領導很難接受小老百姓,盡管是喝過洋墨水的小老百姓,因此一定要靠近組織。安徽鳳陽小崗村的農民搞土地承包,還要去找萬裏支持呢!如果再不想辦法接近組織,他跟林亦明隻好去修自行車和賣包子了!
田希雲於是得出跟汪國鵬一樣的共識:在中國成立證券市場和證券交易所,這事非同小可,至關重要,要靠民間和政府一起來努力,靠各領域專業人士來共同合作,靠多個政府部門來一道協調,而不能靠哪個人去獨力完成。因此方克冰不來找田希雲,田希雲也會去找他。
方克冰聽了田希雲的講述,也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華爾街精英,居然吃了這麽多苦頭!”
田希雲瞪他一眼,掏出一份材料交給他:“你就別再嘲笑我們了,還是看看三個臭皮匠,是怎麽頂了個諸葛亮,起草了這份給中央領導的建議書吧!”
方克冰打開看,是一份“關於促進中國證券市場法製化與規範化的政策建議”,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內容挺豐富。文章開頭就說,目前中國正處於一個曆史性的轉折時期,經濟改革有一係列輝煌的成就,也有不少潛在的亟待解決的問題。而因勢利導地積極建立證券市場,設立一個合理的組織管理體係,使之真正發揮巨大作用,已成為迫在眉睫的重要任務……
這份建議書約有上萬字,從各方麵詳細闡述了證券市場發展中會遇到的種種問題,而且提出了許多專業性的解決方案,一看便知頗有建樹,真是意氣不凡。方克冰又翻到末頁,看了看署名,原來是田希雲、林亦明和楊柳青三人執筆,不禁由衷地笑了。
“你們這些海外學子,還真是幹了許多事兒啊!不簡單。”
田希雲笑道:“不僅是我們三個寫的,後來參加撰稿的增加到八個人。我們在國外呆久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表述?要用中國人能看懂的方式講述。為此還特別請了一個國內同行周銳來潤色。回國後,我們又請人把這份建議書送給幾個高層官員,卻泥牛入海無消息。”
方克冰同情地點點頭,“是啊,這事兒誰都關心,又誰都拿不出一個好辦法來!”
他也談起自己跟汪國鵬等人如何商量這事兒,說大家都覺得,建立中國證券市場是個艱巨的使命,而且並不符合中國一直以來對資本主義和西方概念的批評。但矛盾的地方又在於,它或許也是深化改革和金融改革的一劑良方?雖然很多人對股票這一行還挺陌生,但他們都把此事當成自己應盡的義務,都想盡快推上去,至少要讓中央領導來重視這件事……
“你聽聽,不止你們這些海歸在熱血滔滔,我們國內這些人也在熱血滔滔。”方克冰又說,“隻要提起證券市場,大家什麽都敢想,什麽都敢提,人人都在盡力為之呀!”
田希雲欣慰地點點頭:“我們也挺注意,我跟林亦明都時時提醒自己說,跟有關部門接觸時,千萬別說我們在海外怎麽怎麽樣,而要說在當今的中國,應該怎麽怎麽樣……”
方克冰正欲說什麽,他的移動手機突然響起來。這是一種新型的通訊工具,稱之為“大哥大”,剛在香港流行起來,大陸還挺少見,辦公室就給總經理弄了一部。雖然形狀不好看,沉甸甸的,帶出去就像一塊磚頭,但是挺管用也挺好使,能讓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找到他。現在它的重要作用也更加顯現出來,因為方克冰打開接聽,發現竟是汪國鵬打來的。
“咱倆忙了大半年,現在終於有結果了!”這位老大哥又是笑聲朗朗。“人民銀行決定,明天在萬壽賓館召開證券市場座談會。人行將派一個副行長參加,還有其他領導……”
“太好了,我正跟一個朋友聊這事兒呢!”方克冰驚喜地叫道,眼光一瞥,發現田希雲正期待地望著他,突然間就有了主意,“哎,我能不能帶一個人來參加?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田希雲?他們幾個都回國了,想好好促成這件事兒,還寫了一份建議書,想法挺多呢!”
汪國鵬毫不遲疑地答應了,說我們雖是官方召開的會議,但也要聽取民間意見嘛!
方克冰關了手機,興奮地對田希雲說明情況。原來這半年,方克冰和汪國鵬一直在致力於遊說人民銀行,爭取下情上達。他倆還出謀劃策,在最高決策群及不同範圍內,多次不同程度地醞釀如何推動這一進程,並且發起一係列座談會,商討建立這個市場經濟頂尖標誌的可能性,還專題討論研究了在北京成立全國性證券交易所的具體實施步驟……終於,國家體改委和人行體改辦決定,由他們出麵在萬壽賓館召開一個《金融體製改革和北京證券交易所的籌備研討會》,正式拉開了創建中國資本市場的序幕。方克冰還說,要爭取讓田希雲在這個會上發言。
田希雲高興地以拳擊掌:“太好了,我當然要去。這可是一個貼近組織的機會啊!”
事情就這樣迅速地有了進展。方克冰甚至覺得許多事都是這樣,通過這種可以說是偶然的、意外的、甚至是離奇的機會,而一環又一環地向前推進著。他已經預感到中國的資本市場正在慢慢形成,並且是那麽富有詩意,猶如一個好騎手正在廣袤無際的平原上歡騰奔馳……
楊柳青獨自住在北大宿舍裏。她把自己那輛二手車停在樓下,關閉了車燈,又在狹小的空間裏坐了一會兒,再度想起今天的牌局。她是個橋牌高手,每周都要去打橋牌。今天得了雙人賽冠軍,讓她興奮了很久!這種感覺就像奇跡,說明她心靈的火焰還沒熄滅,青春的**也沒枯竭。她內心歡呼著回到宿舍,打開房門就聽到急促的電話鈴聲。她連忙扔下包,撲過去接,正是田希雲打來的:“喂,你今天跑哪兒去了?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找到你!”
“你可真有心情!”對方毫不客氣,“別忘了咱回來要幹什麽?那件大事還沒成呢!”
楊柳青皺皺眉頭,“哎,我去散散心都不行嗎?咱為那事兒跑斷了腿,自掏腰包印的建議書發了幾百份,連個泡都沒起……我看呀,這事兒跟現行政策相違背,很難成啊!”
“就算那樣,咱也不能放棄!”田希雲笑起來,“好了,不說這些了,報告你一個好消息:知道嗎?我今天見到了方克冰,我們終於找到組織了!”
聽他講了詳情,楊柳青高興地跌坐到沙發裏,希望新的一天也能給他們帶來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