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華爾街是夢想的代名詞,集成功與財富於一身。因其優越突出的地理位置,具有挑戰性和高難度的工作性質,以及豐厚的回報與世人的豔羨,一直是各國人才聚集的場所,尤其是中國學子們向往的地方。眾所周知,倘若回國工作,哪怕是努力奮鬥,他們的個人收入與職業生涯,也遠遠不如此處輝煌。但現在,田希雲卻想回國了!
他對同在紐約工作的好友,紅顏知己楊柳青笑稱:“我在華爾街,是讓美國人在剝削我的聰明才智。我想把這些都帶回去,以後再來剝削他們美國人!”
楊柳青也是冰雪聰明,理智冷靜,情商智商都挺高。便笑道:“改革開放以後,你第一個在美國東部取得律師資格,年薪又這麽高,你所在的律師事務所,曾經的合夥人就是現任美國總統,你還有什麽不滿足?你的上司和同事都巴不得你留在美國,你為啥偏偏逆向思維?”
田希雲淡然一笑:“我才不稀罕他們的挽留呢!實話對你說,人這一生,不能光想著自己,總得對國家,對社會,甚至對人類有所貢獻吧?至少象我們這樣的人,應該有這個光榮使命。我覺得,還是回去為好,回到中國,這貢獻會更大!”
“那麽你留在美國,就沒有這些貢獻了嗎?”楊柳青故意刨根問底。
“當然也有,但我從沒改變過回國工作的想法。幹脆說吧,我從來就沒想到過不回去!”田希雲索性坦承,“尤其是在方克冰來了之後,詳細了解了國內的一些情況,我更加堅定了這個決心——我要回國去幹一件大事!”
“這件大事,是在中國建立資本市場吧?”楊柳青似乎有意跟他對著幹,“哎,你是不是瘋了?在中國,誰要說股票市場還有些許好處,誰要敢跟領導階層提這件事,那他說不定就會身敗名裂!倘若不信,請看矛盾同誌所著的《子夜》。”
“你說得也對。所以,我們要用心做個局,想辦法把這物件捎回去……”田希雲望著窗外思恃,“這物件往大裏說,是資本交易機製,往小裏說,就是股票交易所。”
他們正身處華爾街美聯儲大樓的底層咖啡廳。整棟大樓都不對外開放,隻有這裏提供簡單的食物和飲料。田希雲覺得這裏的牛排還不錯,滋潤嫩滑,有益健康,又能填飽肚子。楊柳青也喜歡吃這兒的水果,尤其是那紅燦燦、水靈靈的草莓,新鮮爽口,十分誘人。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窗照射進來,灑滿了咖啡廳。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一塊巨大的紅色招牌,就橫掛在寬敞的大門上方。咖啡廳外人聲鼎沸,擠滿了午餐時間出來放鬆的華爾街雇員。他們個個都西裝革履,卻喜歡夾著三麵治,捧著可樂杯,在陽光下愉快地交談。咖啡廳裏倒很安靜,可以讓他倆舒舒服服地討論人生,安排命運。
“我覺得你就像堂吉柯德,硬要挺著長矛刺風車!”楊柳青聰慧地笑起來,“別忘了咱老祖宗馬克斯說過的話:資本從頭到腳的每個血孔裏,都流著血和肮髒的東西。你想把這資本主義的核心物件捎回去,真是千難萬難呀!你又憑什麽認為,自己能幹成?”
田希雲並不正麵回答,卻劍走偏峰:“你喜歡古典文學,那你應該知道,世俗生活中很少有文藝作品中那些自由、獨立、革命、犧牲……等等崇高的情感。盡管已經在美國立足,但我們仍然是小白領或打工族,日常生活不過是拚命工作,然後吃喝玩樂,或者看一場電影、搞一次派對那樣的精神享受;人生計劃也不過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在內心深處,我們仍然向往著什麽?那是超乎吃喝拉撒睡的形而上的東西,我們需要被崇高的情愫和意義所打動!”
“明白了!”楊柳青斜眼看他,“你說這話時,就像個文藝小青年。可你已經三十六歲了,你不覺得自己對這種崇高的刻意追求,有點兒矯情嗎?”
“我並不這麽認為。追求和向往這些詞兒,在我看來仍然具有魔力,哪怕它經曆了漫長和艱苦的歲月考驗,但至今由人們再喊出來,還是如此富有震懾力!”田希雲認真地說,“我對這些詞兒的解讀,是不能被世俗的濁流所裹挾,而對生活喪失正確的判斷能力。我也無法在紅塵滾滾的華爾街,一邊拿著美國人的高薪,過著聲色犬馬的日子,一邊還在思考人生的意義。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隻有一次,在目前商品社會和消費主義對人們的泛濫刺激下,我希望能超越普通的生存環境,讓自己得到升華……可能這種選擇,對許多人來說是匪夷所思,但對我來說卻是唯一:我要讓自己活得更有意義,否則我此生都會於心不安!”
楊柳青沉默了片刻,爽朗地笑起來:“你猜怎麽著?其實我挺支持你。世界的金融中心也會轉移,說不定哪一天,會轉到咱中國去?而你就是開路先鋒了!”
田希雲長舒一口氣,望定她緩緩地說,“你猜怎麽著?其實我挺需要你的支持。我甘願粉碎現有的一切,回中國去重新創業,幹一件不合時宜的大事,內心也不會一點兒都不忐忑……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個不切實際的空想,甚至要抱著掉腦袋的危險!而我感到最可怕的,卻是我的朋友和信任的人也不讚同,那就太糟糕了!”
楊柳青的臉色微微發紅,繼而堅定地說:“你的選擇沒錯,總有一些空想能成為現實,總有一些堅冰需要去打破。為此可能會有所失,但我相信,你肯定也會有所得!”
兩人不再開口,腦海裏都閃過了一些靈感的火花,思想的碎片……
楊柳青的這一生,也在不斷粉碎自己現有的一切。她熱情豪爽、崇尚自我,從雲南支邊回北京後就扶搖直上,曾在北京大學政治經濟係當副教授。她酷愛這份講馬列的工作,更喜歡著書立說。她談過幾次戀愛,但每一段情感都不能長久。她相信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仍然是個自由之身,這種情形並不比一個女子所遇非人更壞——她將始終是自己的中心。
楊柳青是將門之後,父親是共和國的一代將軍。星光閃耀,照徹門庭,她從小就一直都很順,雖然兒時有些男孩子脾氣,但誰敢欺負她?誰又敢小看她?直到落戶雲南建設兵團,每天上山去割橡膠,她才感到生活的那一份艱辛。盡管如此,她也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麽嬌氣,或者吃了苦之後隻知道流淚。她屬於把淚水流到肚子裏,然後擦幹了眼淚再接著幹的女中豪傑。但她也不是那種隻知道埋頭拉車的傻逼,從一個同學手裏借來的《資本論》,讓她在空閑時有了新的瑕想。毫不誇張地說,當她讀了第一章的前幾頁,就開始問自己:我們的剩餘價值都哪兒去了?知識青年是不是被剝削了?此後她割完橡膠,就會坐在樹下發呆,其實在苦苦思考:為啥我們一年到頭如此辛苦,賺來的錢還不夠買一件自己喜歡的毛衣?
西南邊陲的大山連綿不斷,遮天蔽日的樹木望不到藍天,也看不見陽光。但她讀著《資本論》,心裏卻一天天敞亮起來。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烏雲終究遮不住太陽。
五年後楊柳青回到北京,在明亮寬暢的教室裏學馬列,興趣更加濃厚,知識麵也更加廣泛。再重讀《資本論》,她有一個重大發現:許多人並不知道,這本老馬同誌最著名的厚厚的書,隻是他理論的幾十分之一,或者是馬克思體係的一個總綱。他還有許多著作也談資本,論人性,有多少人認真研討過?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她不想不求甚解,便一直讀到碩士,儼然成為圈子裏最有水平、最有權威的馬列主義研究者,如假包換。這些大部頭理論雖然放之四海而皆準,但用來指導自己的生活就不靈了。所以她到美國來講學,到現在還一直單著。
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田希雲提議出去走走,說我送你回學校吧?楊柳青在一所大學講課,順便做博士論文。不遠萬裏傳播馬列,居然有外國人喜歡聽,誰都覺得不可思議。
走出咖啡廳,外麵是另一個世界。天藍得透明,晴空如洗。陽光照進了狹窄的華爾街,灑在兩旁的大樓上。那些整齊漂亮的綠草坪上,開放著鮮豔奪目的花朵,讓人看了賞心悅目。一陣清風從哈德遜河麵上吹過來,花草都輕輕搖擺著枝葉,仿佛在向他們微笑。
楊柳青看見一個小姑娘歡笑著,撲向媽媽的懷抱,不禁也笑起來,還指給田希雲看:“你瞧,那些美國孩子多漂亮,真是會動的洋娃娃……我好喜歡他們!”
田希雲喜歡楊柳青的性格,她就是如此率真,她的微笑也挺眩目。楊柳青如同所有高智商的女人一樣,五官端正,但相貌平凡,最多稱得上是蘭心慧質。其打扮也是清水掛麵,經常素麵朝天,她們從不在這上麵耗時間,費功夫,卻自有一種令人動心的優雅氣質。
“喂,你在想什麽?”楊柳青心思細密,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卻大咧咧地問。
“我在想華爾街……”田希雲也微微臉紅,忙說,“你瞧,這裏似乎有兩個世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所以有人說,紐約是天堂,也是天獄!”
街上擠滿了人,多數是坐地鐵上下班的白領打工族。經過一天辛勞,他們都急忙往家趕,想盡快回到那個溫馨的家園。但在這一刻,田希雲卻更希望自己能回國,他也想看到家人的笑臉,那種笑容會讓他感到,世界充滿了希望,生命也充滿了活力。
田希雲控製住難言的激動,輕聲說:“楊柳,我們必須盡快回國!”
“當然。”楊柳青又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但我們還得找一些幫手……”
田希雲早就打算找林亦明好好聊聊,幹脆也勸他回國,跟自己一起幹,人家卻總是沒空。原來就在這幾天,林亦明所在的紐約證券交易所經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股災。
這是個黑色星期一。清晨剛上班,胖乎乎的值班經理就驚慌失措地跑來,拍著手對眾人說:“不好了!我一生都沒見過這麽多賣單,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賣股票,卻沒一個人買!”
大家都盯著他看,交易廳裏一片沉寂,似乎誰都不想打破這安靜,耳邊隻聽見記錄交易時間的老式掛鍾,在分秒不停地滴答響著。林亦明也很不安,前陣子股票有較大下跌,後來卻陸續收到超量的買單。此時再出現這種情況,的確很反常。
林亦明剛來紐約證券交易所不久,但他人緣極好,因為親和力是他強項,很快就能跟經紀人打成一片。仿佛最牛的大腕兒級別的王牌經紀人,還有涉世未深的電話推售員,都一下子成了他的好哥兒們。他喜歡經紀人這個智慧與數字組成的群體,羨慕他們開豪車、拿高薪,以及無論行情好壞,總能拿到傭金的本領。現在他卻發現,這幫牛人都要崩潰了!尤其是那些專業股票商,似乎直接承擔著買單的壓力,他們的任務就是利用自有資金,在市場上出現不平衡時起調節作用。但在1987年的這個秋天,當紐約股市正式開盤時,他們卻發現自己無力承受了——80%的股票都在拋,數量之大讓人震驚,到了無法正常交易的地步。
證券交易所的主席約翰遜,就是陪同過方克冰參觀的那一位,立刻找人摸了摸行情,測算結果讓他震驚不已:哪怕是以往最熱門的股票,價格的下滑也讓人不可思議;有些報價簡直使他目瞪口呆,竟比上周星期五跌了十個美元都不止!約翰遜立即把華爾街最大的十多家證券公司老板都請來開會,征詢他們的意見,看還能不能繼續開市?大家都拿不定主意——毫無疑問,如果繼續開市,所有的股票價格都將繼續下跌,證券公司隻能買進不能賣出,很快就沒有資金來周轉了。但若停市,則會讓人們更加喪失對市場的信心。兩害相權,最後決定繼續開市。
一小時後,報價單顯示,道、瓊斯指數下跌100多點!
“糟了!”與林亦明鄰座的一個經紀人對他說,“我們要大禍臨頭了!”
林亦明不敢隨聲附和,也不敢妄加評論,他還沒遇到過這種事兒。
那個胖經理又衝過來,聲音嘶啞地說:“你們都這麽想才糟糕呢,明白嗎?你們趕緊的,去賣力向客戶推銷股票,用投資前景來努力說服他們……知道嗎?你們得想辦法挽回局麵,要時刻牢記這一點,把自己手上的股票全都賣出去,否則就全完了!”
沒有人發笑,或者指出他的前後矛盾,眾人都趕快忙碌起來。今天的日子不好過,但死活都得扛下來。有人在盤算編什麽理由,好讓客戶下決心買進。也有人在抓緊整理文案,看能否找到什麽來刺激一下市場活力?還有一些人衝向樓梯,猛抽了幾口煙,好讓自己能熬過這困難的一天。林亦明也好比驚弓之鳥,早就撥出了十幾通電話。恐怕沒人知道,他手裏下跌的股票比誰都多,而客戶們都在向他發難,埋怨他動作太慢!林亦明的襯衫揉皺了,亂發衝天就像刺蝟頭,嗓子也快啞了……他比別人更不好受,剛把老婆孩子接到美國,他需要養家糊口,還要繳納房貸和稅收。本來生性樂觀的年輕人發現,這個黑色星期一足以毀了他在華爾街的前程!他開始不計後果地去招呼客戶們,希望他們散盡千金來投入這場賭局。
然而厄運剛開始,災難還在後麵。又過了一小時,股價掉到2000點!這是人們的心理支撐點,超過這個臨界數值,股市就很難反彈!經濟部主任、交易所總經濟師,這些平時很難見到的大人物都出現了,叮囑誰也不準行動。林亦明身邊的人都沒見過這種場麵,大家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指數下跌。幸虧不久,居然出現了反彈,重回2100點,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接近中午收市,這波大動**已經傳到華盛頓。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主席盧德打來電話,跟約翰遜商量對策。後者反對政府幹預,說除非總統提出停市,我才會考慮。而剛剛上任的盧德卻不夠經驗豐富,竟然對此發表講話,說不排除短暫停市,來處理這種訂單的不平衡。
股市一向聽風就是雨,立刻對此做出極大反應,又在交易所掀起了新一輪的狂賣風潮。下午一點過,連那些基金和保險金也加入了拋售行列。在這重炮轟擊下,本來岌岌可危的指數又跌到1900點!最後的防線崩潰了,到處一片喊賣聲,就像狂風暴雨十二級巨浪。電腦自動報價係統應接不暇,報價顯示時間比成交時間晚了許多,誰也不知道價格掉在哪裏?事態又將向何發展?無數的未知加劇了恐慌,人們全都昏了頭,似乎世界末日已快來臨……
林亦明的鄰座突然意識到,這是個重要的曆史時刻,便拉著他說:“走,去交易廳看看!”
可想而知,那裏的情景更是慘不忍睹。交易台前,所有的經紀人都聲嘶力竭,高舉右拳,大拇指朝下,發出“賣”的信號,但卻沒有一個買主!快要收盤時,紐約證券交易所的道、瓊指數創造了一天下跌500餘點的新紀錄,下跌幅度達22%……
林亦明下班後已是筋疲力盡,突然收到“請走後門”的通知。原來前門正在上演新聞大戲,無數的媒體記者與好事者圍觀者,竟有上千人擁在那裏,每個經紀人都會遭遇連珠炮般的盤問襲擊。多數人掩麵而逃,也有少數人忘乎所以,在那兒慷慨陳辭,次日卻後悔莫及。
林亦明走出交易所,又聽到隔壁教堂用高音喇叭傳來了布道聲:“上帝早已預言,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你們這些吸血鬼,專門坑害老百姓,上帝警告你們……”
一個在街頭賣熱狗的小攤販,也幸災樂禍地對林亦明說:“我早知道有這一天!”
還有惡作劇者高呼:“快看!有人跳樓了!”
林亦明和其他人都抬頭往上看,這才發現交易所和證券公司的窗戶平常都是密封的,根本不可能有人往下跳。後來他才聽說,這次股災中確實有人跳了樓……
收市以後,約翰遜舉行了新聞發布會,像個英雄似地宣布,明日繼續開市。
然後他又沉重地告訴記者們:“交易所差一點就崩潰了!”
美國的各大銀行都明白這一點,當晚就緊急開會,商量要不要救市?否則華爾街的資金就會幹涸!整個華爾街都會停擺!但答案是否定的,證券交易所隻能自己救自己。
第二天,交易所開盤後,一反前一天的慘狀,開始大幅度反彈。然後好景不長,又遭遇新一輪下滑。中午收盤時,指數比前一天還要低。眼看麵臨崩潰,各大證券公司紛紛要求停市。約翰遜也曾動搖過,但最終堅定不移——他已沒有任何退路,隻能堅持到底。
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半小時過後,奇跡出現了!期貨市場首先出現了穩定的回升,然後帶動了股市,最終由陰轉晴,大批訂單蜂擁而至,價格也穩步回升。
後來林亦明才知道,是聯邦儲備局主席給所有商業銀行打了電話,要求他們支持證券業。該局也出麵買回一大批國庫債券,向銀行注入大量資金,促使銀行調整利率。市場上充足的資金增強了人們的信心,兩天時間也讓不少人冷靜下來,又重整旗鼓地投入……
田希雲得知消息,在那寸土寸金的摩天大樓空隙間找到林亦明,他剛好如釋重負地走出來,說是獲得一個假期,想帶老婆孩子去休假。過去的一年裏,林亦明就沒好好休息過,他欠家裏人太多太多。現在他隻想拋開一切不管,去海邊釣魚,享受天倫之樂。
田希雲忙說:“不行,你哪天都可以去釣魚,今天卻要跟我走,商量一件大事。”
林亦明聽他道明來意,就毫不猶豫地放下買釣魚杆的打算,立刻跟他走了。正是華爾街最熱鬧的時辰,午休的打工族像潮水般沿著哈德遜河岸湧來,各式酒吧和餐館也人滿為患。走在一棟棟高聳入雲的大樓之間,田希雲跟林亦明邊走邊談,他不是個急性子,這時卻話閘大開,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兒倒出來。林亦明一邊專心聽著,一邊思考,兩人似乎心意相通……
“你真想回國?我也想回去!這兩天在證券交易所,可把我憋壞了!”林亦明貪婪地呼吸著河風吹來的新鮮空氣,情不自禁地說,“我正在想,啥時候咱國內也上演這一出?那我們可要大顯身手了!咱在這兒什麽沒見過?眼睜睜地就看著那金子流走了……”
田希雲聽他細說了剛過去的那一幕,也很興奮:“是啊,憑什麽美國有的,咱中國就沒有?亦明,倘若你真有雄心壯誌,咱倆就回國好好幹一番,闖出個新天地!”
他倆興致勃勃地走了幾條街,又穿過連接金融中心與世貿中心的通道,來到世貿中心的二號樓。門口那兩排整齊漂亮、葉子蒼翠的棕櫚樹,映襯著亮燦燦卻冷冰冰的玻璃大樓,給這棟著名的建築增添了絲絲縷縷的自然風光。走進一樓大廳,這裏也裝飾得極為豪華氣派,一道氣勢磅礴的巨大瀑布從二樓瀉下來,像水晶一樣懸掛在空中。楊柳青坐在休息區一張白皮沙發上,顯然刻意修飾過:一頭齊肩的中長發潤滑黑亮,一件深藍色打底的繡花中式上衣,裹住她那苗條的身軀,看上去很知性。發現他們,她就站起來笑道:“走,今天我請客!”
林亦明高興地叫起來,“好啊,咱們幾個早該在一起搓一頓了!”
他們乘坐迅速上升的電梯,隨著人流來到世貿大樓的一個餐廳,這裏正在舉行一月一次的“中國特別節”,簡言之就是吃中餐。三人占據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點了自己喜歡吃的中國菜,然後就大快朵頤。田希雲興高采烈地吃著糖醋魚,楊柳青咀嚼著炒豆芽,林亦明則拿筷子夾著麻婆豆腐,心情都挺複雜。來美國的時間不算短了,思鄉的情緒跟這些美味一樣,總是揮之不去。而美國的主流社會,居然也開始接受中國菜了,這是一個怎樣的大逆轉?他們今天又能否做出正確的決定?他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會隨之改變,或許,還將有奇跡發生?
不由自主的,他們先聊起了各自的青春歲月,以及在國內的美好時光,又提到很多彼此都認識的熟人;最後一致認為,學生時代最值得紀念與回憶……
“這說明我們老了!”田希雲歎道,“幾年前來美國,我們還是熱血青年呢!那時留學太容易,這兒的大學還給我們發獎學金……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啊,我們該走了!”
“可惜這華爾街,滿街都流淌著金子,我們卻帶不走。”林亦明深有感觸,“前兩天,證券交易所剛經曆了一場股市風暴,幾乎崩盤,又起死回生。我見證了這一切……”
田希雲一拍桌子:“但我們能帶回去一個大東西,那就是資本市場。方克冰說,中國的經濟改革必然要觸及到金融改革,我們可以大幹一場了!”
他轉頭幽默地問楊柳青:“喂,馬克思大弟子,你怎麽想?”
楊柳青沒有立刻回答,她喝著清涼的礦泉水,似乎想讓自己冷卻下來。然後才深謀遠慮地說:“回國的決定當然是正確的,甚至是個聰明的抉擇。但我們必須承認,這裏麵也有風險。你們要回國去幹這件事,好比豆子從發燙的火盤跳到了火碳裏,蹦得很高,但也挺燙手……至於這件事能否成功?誰也說不好,可你們倆卻要舍棄太多的東西,包括高薪及遠大前程。”
“是啊,我也明白這點,這事兒對我們影響很大——事業、家庭,還有心理上的承受能力。我曾多次跟一些人商量過,也有人熱情高漲地想跟我回去,後來卻不了了之……”田希雲神情凝重,“但我已經考慮好了,說回去就一定回去,要下定決心。尤其咱們還要幹那件事,時間不等人啊!越早回去越有利,你放棄得越多,人家對你的信任度也就越高嘛!”
“說得好!幹事業就要有付出,不怕打爛自己的壇壇罐罐。”林亦明也拍了拍桌子,“其實在美國的生活就那樣,每天在那個名利場打拚,休假時再帶老婆孩子去享受海風和釣魚,以後幾十年的日子都這麽過,不會有大變化了!還不如回國幹一場,或許能闖出一條新路?”
“我支持你們,因為成功的機率也很大。”楊柳青一口女中音,不溫不火,“國內正在搞經濟改革,有商品市場和勞動力市場,怎麽會沒有最重要的資本市場呢?所以我預計,中國的證券交易所即將誕生,五到八年內,這件事一定能搞成!”
田希雲深表讚同,林亦明也深受鼓舞。
楊柳青又聰慧地笑道,“但你們光有這番報國熱情還不夠,還要把自己的退路想好——萬一、不幸……你們又該怎麽辦?”
田希雲看了林亦明一眼,“我是沒有退路了,亦明,你怎麽樣?”
林亦明熱血沸騰、摩拳擦掌,“還要什麽退路?希雲,你我今天就約好,回國一起幹,五年內不言退!如果五年還幹不成這件事,你我再各奔東西!”
田希雲風趣地笑道:“好,此事若不成,咱們也別賴在金融界了,我就在北京城東修自行車——我一直喜歡修理各種小東西。那麽,亦明你呢?你又在城西幹什麽?”
林亦明想了想:“我就在北京城西賣包子——我特別喜歡吃包子。”
“你倆都放棄了自己的高收入,也不留戀快到手的綠卡,自斷後路,回國創業,這種精神值得我學習啊!”楊柳青慨然說,“我也入一股吧,跟你們一起回國,歡迎嗎?”
田希雲和林亦明互看一眼,異口同聲:
“當然歡迎了!”
“那我們就是三劍客了!”
楊柳青詼諧地說:“好,那咱們三個人啊,就算在這世貿大樓下三擊掌相約了,以後若此事不成,我就在秀水市場擺地攤賣服裝——我喜歡服飾打扮嘛!”
田希雲深感欣慰,林亦明也興高采烈。
楊柳青又心思細密地說,咱就這麽空著手可不行,應該帶點什麽回去,比如說,一份給中央領導人的建議書?田希雲拍手稱好,說就叫“關於促進中國證券市場建立的政策建議”吧?林亦明急不可耐地打開公文包,掏出紙和筆,說成立那個促進中國證券發展委員會時,我也提過這建議。咱就別再空口說白話了,現在立刻起草吧……
三人草擬完“建議書”,走出這棟摩天大樓,已是傍晚時分,陽光仍然燦爛。田希雲瞥見一群鴿子在藍天上打旋,飛快地掠過那樓與樓的間隙,不禁愉快地笑了——紐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