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方克冰每當走進自己的公司,總是心潮激**,熱血沸騰。

雲創公司的誕生不乏戲劇色彩,有關部門原想創辦一家風險投資銀行,後來卻演變為風險投資企業。這兩年,公司挾著風雲之勢席卷全國,似乎有一份與生俱來的避險功能。於是不少人揣測,公司領導都有其高層背景,方克冰聽了,隻是付之一笑。翻開任何國家的現代史,其進程都是由高尚、愛國、富有貴族氣質的上層人物來完成,中國當然也不例外。西方國家也是在經過流血鬥爭之後,社會結構才在一定程度上歸於公平和公正。但不管怎麽說,這家公司不夠平民化。或許因為這個,他才挑了一套平房來辦公,也想讓自己接點兒地氣吧?

裝修時,他特意讓人把整排平房全都打通,盡頭才是總經理辦公室。甬道兩旁用茶色玻璃隔開,辦公室也都隔成一塊塊小間。這種布置在北京還挺新穎特別,讓許多人不習慣。但方克冰是留洋海歸,他喜歡看到部下在自己眼皮底下辦公,所有的動靜都一覽無餘。

這就是他的王國——深沉、肅穆和與眾不同。總經理辦公室布置得挺漂亮,地毯是猩紅色,隨意置放的沙發豪華而考究,氣氛溫馨又安詳。他正想坐下來,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準備待會兒跟汪國鵬聊時好有個中心內容,兩位副總經理卻推門闖入,打破了這份平靜。

葉蒙一進門就忙著開窗戶,把新鮮空氣放進來,其實方克冰根本不抽煙。“克冰,應該給你找個秘書了,你太忙,是不是把今天的談判也給忘了?”

方克冰悚然一驚,這才想起上午要跟匯通公司談合作。他還真給忘了!是啊,他太忙了,以至於在短短幾天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推遲這會談。他要接見“金融時報”的記者,要接受電視台的采訪,要跟幾家北京最大的財團老板會晤,還要跟一批外國投資商談判……

楊玉剛滿臉堆笑地望望他,又對葉蒙說,“你分管人事,這可是你的失職。”

“能怪我嗎?”葉蒙趁機抱怨,“眾所周知,方總不用女秘書,我有啥辦法?”

“是啊,男秘書不好找,秘書這活兒是個細差……”楊玉剛故意跟她一唱一合。

“好了,你倆不用演雙簧了!”方克冰忍不住笑起來:“秘書要找,會也要開。”

他確實從不用女秘書,怕生事兒。有些人就喜歡議論男女關係,若是老板帥氣,秘書美貌的典範,那就更難免。為了堵住別人的嘴,他在這件小事上也挺謹慎。

方克冰跟著楊玉剛走向會議室,抓緊時間問了問情況。原來前不久,一家頗有潛力的軟件開發公司——匯通公司找上門來,希望雲創公司投資,與他們合作開發新型打印機。辦公室的處理係統無論硬件還是軟件,在中國都是方興未艾。同樣是該公司開發的打字機,兩年前曾在市場上大獲成功,鋪天蓋地席卷全中國。現在他們又想推出新一代打字機,匯通公司自己的資金有限,還有一個很大的缺口,不得不拿出一定的投資份額,讓獨具慧眼的投資者進入。

“好啊!”方克冰聽了很振奮,“這樣的項目有基礎,有市場,真是不可多得啊!”

楊玉剛卻另有考慮的樣子,搖頭說:“克冰,還是先聽聽他們怎麽說吧?”

會議室裏坐了幾個陌生人,都是知識份子模樣。據說匯通與北大關係頗深,許多開發都是聯袂進行,方克冰於是更有信心。他看見鋪綠台布的長條桌上,擺放了一台打印機的外殼模型,便走過去仔細觀看,又指著上麵的“匯通”二字說:“這兩個字就挺值錢!

“哎呀,你還真是挺識貨,頗有眼光啊!”一個中年人笑道。

楊玉剛介紹:“這是我們總經理方克冰,他是把風險投資概念引入國內的第一人。”

“方總真是少年英才,相貌堂堂啊?”另一個年紀稍大的人立即恭維。

方克冰不動聲色:“毛堂堂是誰?我怎麽就像他了?”

眾人怔了怔,繼而都笑得前仰後合。方克冰並不喜歡這類恭維話,所以難得幽默。對方也跟著插科打諢,說你們公司看得出來,都是些留洋歸來的新銳,聰明絕頂啊!方克冰卻在心裏說,但願聰明別被聰明誤。不知為什麽,有時候他看著楊玉剛的行為辦事,就會有這種感覺。此人口才極好,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思路也是源源不斷,卻經常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他很擔心,這次合作也會被該同誌葬送。但公司剛起步,需要各種人才,他這個總經理也不能獨斷專行。

楊玉剛收住笑容,說我們書歸正傳吧,然後就請匯通的代表發言。

中年人說:“剛才方總指出,匯通二字挺值錢,這也是我們的不幸;因為你無論搞什麽,都會有人腳跟腳地撲上來,知道跟著我們不會錯。這次開發新型打字機,估計競爭者也會緊跟而來,風起雲湧。如果沒有充足的流動資金,讓新開發出來的打字機迅速覆蓋市場,那就等於為他人作嫁衣裳,當鋪路石。所以我們公司在研製之初,就準備打一場硬仗和大仗!”

“很好啊!”方克冰點頭讚同,“你們這麽想有道理……”

那個年紀稍大的人接著說:“我們也深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就是資金,包括開發資金和流動資金,估計需要上億。所以四處尋求資金,也找到你們這兒來了!”

方克冰一邊看他們帶來的資料,一邊示意分管此事的楊玉剛先發言——他在公司具體管項目,很多事都需要他拿主意,自己這個總經理,按理說隻該負責宏觀管理。

楊玉剛鄭重其事地說:“我們公司都是專業人士,對這類風險投資項目,有一套規範的評估程序。你們來了幾趟,資料和數據也送了不少,我們已經輸入計算機,做了必需的滾動分析。今天你們來得正好,結論已經出來了,就放在你們麵前的桌上,請各位先看看。”

方克冰這才發現,材料最下麵就是本公司的結論書。連忙翻開來看,結論果然不出他所料。正在思襯如何開口?那邊幾個人已經忍無可忍地叫起來:

“什麽?”

“怎麽會這樣?”

楊玉剛從容不迫地說:“我們公司經過分析,提出的方案是三方合作:由你們負責技術、產品和市場,我們負責新技術的免稅,哦,這個我們自有渠道……至於出資方嘛,我們會出麵給你們找一家。事實上我們已經有對象,並且跟他們談過了,也有極大可能。”

中年人不敢相信的樣子:“你是說,你們一分錢都不出,僅僅是負責一個免稅,也算是跟我們合作?如果開發成功了,你們還要分走一部份利潤?”

“是啊!”楊玉剛眼睛都不眨地說,“風險共擔,利益均沾嘛!”

中年人不禁諷刺地笑起來:“我好不容易才聽明白,這麽說,如果這事兒有風險,與你們無關;如果有利潤,你們倒要分一頭……是這樣嗎?”

方克冰本想插嘴,又轉念一想,這事兒楊玉剛沒跟自己商量,從頭到尾都是他一人決定。他應該相信這個副手,這樣做一定有其原因,還是先不發言,靜觀其變吧!

這時,那個上年紀的人也坦率地說:“哎,楊總,既然大家要在一起做事,就得互相尊重,起碼應該認為對方的智商,也在正常人範圍內嘛!”

楊玉剛沉下臉來:“你這啥意思?”

“這意思就是,別把人家當傻瓜!”中年人氣憤地站起來,“我看你們呀,哪裏是什麽風險投資公司?幹脆,改名叫保險公司吧!”

他們大約明白,到這兒來尋求投資已失敗,於是不聽楊玉剛解釋,拂袖而去……

會議室裏隻剩下兩個人,方克冰這才問楊玉剛:“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啥意思?”

楊玉剛毫不沮喪,反倒侃侃而談:“克冰,你還不明白?雖然這是個好項目,但仍然有風險,否則他們匯通公司,為啥在去年全麵退出了打印機市場?關鍵就是競爭太激烈了,一不留神就成了別人的敲門磚!所以我才再三強調,應該堅持‘低成本、低姿態’……”

這正是楊玉剛一向的高論,說什麽要以“低成本、低姿態”來推進中國的創業投資事業。他還振振有詞,說中國現在根本無法搞風險投資,因為資本市場沒建立。方克冰也曾為此找過上級主管,希望搞一個風險投資基金。但上麵也沒那麽多錢,甚至連政策都給不起。雲創公司剛成立時,主管部門隻給了幾百萬開辦費,後來陸續籌來幾千萬,又有幾家部委和大公司入股,這樣,他們才能以一億的股金每年舉債若幹億,去進行眾多項目的投資。既然是負債經營,就不可能做長期投資,凡事也都極為謹慎;這舉債的性質也決定了,確實不能冒太大風險!方克冰不得不承認,楊玉剛的話有一定道理——必須有短期盈利,才能維持公司的日常開銷,才能談得上今後的發展。也可以這麽說,目前所謂的風險投資,確實名不符實。方克冰原本極不讚成楊玉剛今天對待匯通公司的態度,還想跟這位副手爭執一番,現在卻覺得人家有理。隻好趕快想辦法,爭取在中國建立證券市場吧!否則一切都是空談,許多事都無法推進……

他正要把長安廣場的項目告訴楊玉剛,沒想到汪國鵬竟然自己登門了。

“哎,你怎麽先來這兒了?”方克冰看看手表,“不是約好了,在飯店見麵嗎?”

“等不及了,就讓司機先把我送來,咱們再步行過去。”汪國鵬笑嘻嘻地環顧四周,“哎,你這地兒不錯嘛!像是個風水寶地,我就不喜歡高樓,喜歡平房。”

方克冰笑起來。記得他曾問自己,喜歡住豪華的五星級飯店?還是一個落葉滿地的小院?方克冰說,當然是前者。汪國鵬卻說,他要選後者,那才接地氣。此人行事與眾不同,方克冰跟楊玉剛等人都在躍躍欲試,想自己學開車,圖個方便,連葉蒙都弄了一份駕照。汪國鵬卻從不搞這類新鮮招兒,老實規矩地讓司機開車。方克冰有時想,這樣的人才必成大器吧?

汪國鵬也認識楊玉剛,跟他打了個招呼,就拉著方克冰出門,步行去吃午飯。兩人走在大街上,恰成鮮明的對比。方克冰西裝革履,高大俊偉,氣宇軒昂,汪國鵬卻瘦削精悍,一身樸素的便服,腳下永遠是一雙老式的白底黑布鞋。他們的口味也不同:方克冰愛吃西餐,牛奶麵包和雞蛋,汪國鵬卻喜歡素食,粗茶淡飯。方克冰不抽煙,但喜歡喝啤酒,汪國鵬是老煙鬼,卻滴酒不沾。這些反差極大的性趣愛好,並不妨礙兩人成為好朋友,在未來的路上並肩攜手。

他們穿過馬路,繞過小街,閑談著走向常去的那家小飯店。路人看見這饒有情趣的一對,都要忍不住回頭看上幾眼,後來惹得他們倆自己也笑起來。

“他們在看你,你是有名的美男子嘛!”汪國鵬指指方克冰。

“是在看你。”方克冰也笑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為啥一年四季總是這身打扮?”

“你又想說,我這樣子像陝北農民吧?”汪國鵬哈哈笑道,“別忘了在延安,你那一身比我還土。有一次,你把拖拉機都開到溝裏去了,我還沒出過這種洋相呢!”

方克冰收起笑容:“老兄,你回北京後,想過延安嗎?我可是常想……”

“我不但想,還回去看過幾次。”汪國鵬認真地說,“什麽都沒變,還是那麽苦!”

兩人不約而同,都想起了青年時代,那也是他們的崢嶸歲月。那些日子早就埋藏在記憶深處,但他們從未忘卻過。一提起陝北,一想到延安,腦海裏就會浮起那黃土高坡,那光禿禿的山崗,那熾熱的陽光,那清涼的狂風,還有黃昏時分沿著河岸趕來的牛車,車上石頭般靜默的老漢,他眼裏映照出天邊渾圓的落日……驀地,一聲蒼涼從老漢那幹瘦的身軀裏迸裂了出來,在天地間久久回旋,頓時高遠了頭頂飄**的白雲,把他們帶到遙遠的瑕思中:

東山上那個點燈,西山上那個明;四十裏那個平川也不見人……

方克冰還記得,這首信天遊正是汪國鵬喜歡唱的。那時汪國鵬就像個知心老大哥,總愛在他們這群知青情緒低落、看不到前途時吼幾嗓子,好給他們鼓鼓勁。汪國鵬也是口才極好,一口京片子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又喜歡讀書,背功了得,居然能把“老三篇”唱成京韻大鼓,讓你五體投地。汪國鵬不但嘴皮子快,腦子也好使,做起思想工作一套一套,嘮起嗑來在情在理,說得青山見日流水見底,在知青中也頗有威信。方克冰所在的生產隊,跟汪國鵬的知青點相距不遠,有空他就喜歡往那兒跑,跟這個老大哥聊聊,生活也變得豐富多彩,情趣盎然了。

有一天沒活兒幹,方克冰無聊之極,頂著大風闖進汪國鵬的窯洞裏,發現他正在整理書藉。好家夥,滿滿一箱子書!方克冰拿起幾本翻了翻,五花八門什麽都有,除了社科類,還有小說。方克冰羨慕不已。他們知青點隻有幾本破書,翻得毛邊都沒有了,還在搶著看呢!

“沒想到,你這麽喜歡書!”他由衷地說,“竟然帶了這麽多書來。”

汪國鵬把書仔細地放進那口木箱子,一邊說:“誰不愛書,誰就不愛智慧;誰不愛智慧,誰就會變成愚人!而智慧是生命的動力……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一個教育家說的。”

此人平時出口成章,原來秘密都在書裏。這讓剛滿十八歲的方克冰更加敬佩。

他連忙說:“也借給我幾本唄,這是精神食糧呀,我也需要!”

“借給你可以,但要小心,別讓你們生產隊長知道。”汪國鵬小心翼翼地看看窯洞外。

方克冰不禁笑起來,“前兩天,我剛當選為生產隊長。”

汪國鵬怔了怔,也大笑起來,“忘了告訴你,我還是我們生產大隊的革委會副主任呢!咱倆都一樣,都是可以改造好的黑幫子弟嘛!”

兩人正笑著,突然有個知青跑來說:“快,公社書記來了,要查你的書!”

窯洞裏頓時一陣忙亂,那個知青幫著他倆,飛快地把書箱子藏到一堆柴草裏,然後穿件舊軍裝的公社書記就大駕光臨。這是個沒多少文化的複員軍人,在部隊裏掃的盲,天生對讀書人沒好感。他拿眼掃了掃窯洞裏,大概不好意思去翻那個明顯有嫌疑的柴草堆,便教訓了汪國鵬一通,說你是下鄉來接受農民再教育,還讀哪門子書啊?難道你不知道,這讀書就是四舊,是資產階級思想,那是絕對禁止的……該同誌口沫四濺地修理了他們一通,並沒說出什麽道理來,但就是不準他們讀書,好生霸道!汪國鵬卻笑嘻嘻地聽著,送走瘟神,照讀不誤。

後來方克冰時時想起這一幕,深感汪國鵬與其他知青有諸多不同。那是一個翻手雲覆手雨的年月,一代青年都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從叱吒風雲的紅衛兵到接受再教育,曆史的車輪讓他們迎接不暇,目瞪口呆。不少人無法適應,放浪形骸,到了農村後成天罵娘,甚至雞鳴狗盜、裝病回城……原本熾烈的奮鬥熱情與壯麗的革命理想,跟廣闊天地的生存空間形成了巨大落差,還有幾個人能在昏暗的油燈下堅持啃馬列?或在農業學大寨的艱苦實踐中去執著信念?而汪國鵬卻做到了!他熱情仍在,理想未泯,用諸多承受苦難的書藉、文章和格言來激勵自己,咬牙苦熬、隱忍向上,從沒消沉和頹唐過,更沒有自我嘲弄和放逐;有的隻是對青春理想的深沉緬懷與再度追求,對生命力從不同角度的又一次托舉和張揚。

方克冰的插隊生活比汪國鵬要難熬得多。他年紀尚小,不到十六歲就被趕下鄉。時任河北省委書記的父親關在秦城監獄,多病的母親也未能幸免,被造反派關押起來,直到他臨走時,才允許見一麵。方克冰看著麵容憔悴的母親欲哭無淚,小小年紀,他已經逼著自己堅強起來。

母親早有準備,遞給他一疊顯然是悄悄存下來的零錢,大約有二十多元,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他永生難忘的話:“孩子,這些錢你都帶去吧,窮家富路呀!”

方克冰捏緊了錢,一陣心酸。可想而知,這區區幾十元,就是母親的全部家當呀!

他落戶在延安城外的橋兒溝,離當年父母讀抗大的地方不遠。沒想到根據地還是那麽窮:老百姓大多家徒四壁,幾個人穿一條褲子。冬天砍完柴,燒熱炕,門都不敢出,因為沒有過冬的衣物。有些人四季就一身,夏天把棉絮扯出來,冬天又塞進去。生產隊裏都是坡地、梯田,種的糧食都是玉米、小米、高粱,沒有水稻和麥子。一年到頭分下的白麵,知青們一頓就吃完了。一個月領到的口糧,半個月就吃光,隻好到老鄉家去“蹭飯”。老鄉家也沒什麽好吃的,大家一起吃糠咽菜吧,那真是苦不堪言啊!方克冰首次嚐到挨餓的滋味,餓得五髒六腑都難受極了!來自繁華大城市乃至首都的知青們,哪裏吃過這種苦?他們不會計劃過日子,常用分來的糧食去找老鄉換雞蛋,沒吃的就去偷雞摸狗。很快村裏就聽不見雞叫聲了,後來連狗叫聲都聽不見了,全讓這幫知青給吃了。老鄉對他們挺寬容,還說:“瞧這些娃苦的!”

方克冰雖是男孩子,但因出身高幹家庭,從小也是嬌生慣養。插隊到延安,對他的意誌和毅力都是個考驗。從沒做過農活兒的他,如今要跟老鄉們一起下地、砍柴、燒窯、燒磚……白天曬太陽、流大汗,背著跟自己體重一樣沉的東西爬坡上坎,晚上跟四五個知青一起睡在窯洞裏,光禿禿的炕上冰涼冰涼,簡直冷透心尖!山溝裏麵什麽都沒有,沒有電,甚至連煤油也沒有,打個電話也要去幾十裏以外的公社。一開始四、五個人住的窯洞,後來隻剩下他一個人,其他知青都陸續調走了,而他卻因出身不好與之無緣,招工、回城、上大學更是沒有自己的份兒。有一年春節,他口袋裏沒有一分錢,煤油燈裏沒有一滴油,獨自躺在黑暗中,真是絕望極了,覺得此生都不可能回北京,隻能一輩子呆在這荒漠偏僻又貧窮落後的山村了!

艱苦的環境確實鍛煉人。在這樣的境遇下,他居然從會計、生產隊長幹起,一直當到大隊副支書,這才贏來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美名,也真是付出了許多汗水。

那一天,隊裏分得一輛手扶拖拉機,找不到人開回來,就派他去。方克冰知道隊裏屬自己文化高,隻好硬著頭皮去了。他在縣城裏反複琢磨半天,總算找到一點竅門,試著把拖拉機開回來了。走到延河邊時,要過一道橋,他不知這拖拉機上下坡時為反操作,一不小心,就把拖拉機開到橋下去,一頭栽進了河裏!河水不算深,但也淹到他脖子。他又慌又亂,心一急,便昏過去,以為自己今天死定了!醒來時,他已經躺在當地駐軍的醫療所裏。原來是幾個解放軍戰士救了他,還幫他脫下濕透的衣服,換上幹淨的軍裝,一直把他送回知青點……

在以後的歲月裏,方克冰想起這些艱難的往事,沒有懊喪,隻有驕傲。剔除掉其中的生活所迫和政治因素,那些青春的狂熱高亢,理想的璀璨昂揚,**的恣意汪洋,勇氣的義無反顧,畢竟都是美麗純真的,呈現出年輕生命的天然風采——這就是他的青春之歌!他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行者,雖然曆經了千辛萬苦,還有孤獨寂寞的考驗,但內心的熱情並未熄滅;直到今天,他仍在為自己的理想目標而奮鬥,為此還要去攀登更高的山峰。而延安那段生活就像人生的燈塔,永遠照耀著他前進的方向,也是他自信的力量之所在。

兩個人默默地走著,都在細細品味自己的青春,思路也集中在同一點上,如飲香茗一般,彌久而醇厚。那段鄉戀縈繞於懷,那段鄉情感恩於心,平淡而悠長,知足而從容。相似的歲月、情感和經曆,構成了他們生命中同一條軸線,相近的地域特色又感染上相同的情緒;他們用共同的心境,體驗和感悟出同一種極富人文色彩的人生基調,滄海桑田,刻骨銘心。

“哎,你剛才說,你什麽時候回過延安?”方克冰突然問,“有何感想啊?”

“那是我去延安調查農村金融,那裏已經搞起了小貸公司、村鎮銀行、農村信用社等存貸機構,有關部門還張羅著,想把這農村信用社改成農村商業銀行。一旦這樣就要跨區域,成本就高了。我說農民養雞養鴨養豬那點兒利潤,怎麽養得起你們這些開汽車住大樓的銀行人員?”汪國鵬思索著說,“咱們的金融改革,就不能因地製宜嗎?”

方克冰笑起來:“一麵是苦苦養豬的農民,一麵是金融改革,還真是兩難呢!”

“所以人家說,我像個生產大隊長呢!”汪國鵬也笑起來,“不過我想,最完美的政治製度,是那種能夠給人民提供最大的幸福、最好的社會治安、以及最穩定的經濟收入的政府。咱能不能順著這條思路,去琢磨我們的金融改革?”

方克冰聽了很驚訝,他覺得自己就缺少這份情懷。他也關心金融改革,但那隻是為了自己的公司,難免有私心;相形之下,汪國鵬的政治頭腦和思想胸懷都更為深遠高闊。

“你隻是個金融人士啊!”他不禁小心地問,“難道以後,你還會從政嗎?”

“誰知道?”汪國鵬從容笑道,“我輩的人生之路,不可能完全由自己來決定吧?”

他們腳下這段路正是頗具特色、最有京味兒的老區,幾條曆史悠久的小胡同,兩端都與繁華熱鬧的大街相連,沒有老街舊巷的那份落寞。濃密的林陰樹下,時尚的跑車與古老的三輪交錯行駛,來往穿梭於古色古香、紅門灰牆的四合院之間,隱隱透出不凡的文化底蘊及曆史地位。他們走了二十分鍾,才來到一家高檔飯店,門前也是車水馬龍,裏麵更是高朋滿座。他倆並沒進去,卻走進隔壁那家賣刀削麵的小鋪子,這裏客人不多,清風雅淨,隻有十幾張桌子。老板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據說家裏有點兒背景,卻出來自己闖**。他親手做的醬豬肚算是一絕,方克冰和汪國鵬經常來品嚐,相互都已經熟識了,見麵就友好地打招呼。

“兩位大哥,今兒又來了?”老板殷勤地微笑著,“還是老規矩嗎?”

“老規矩,半斤豬肚,兩碗刀削麵,再給他來一瓶啤酒,我就清茶一杯。”汪國鵬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迫不及待地對方克冰說,“快跟我談談那事兒,我還真感興趣!”

方克冰卻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又聊了幾句別的,直到那一盤黃澄澄、油嘟嘟、香噴噴的醬豬肚端上桌。這是私房廚藝的獨家秘製,先用自己熬的鹵水煮熟豬肚,再切成細絲,調上香油,配上醋碟,吃起來肥而不膩,入口化渣,方克冰和汪國鵬都愛這一口。方克冰並不好酒,此時卻要喝點啤酒,似乎就著這美食佳肴,才能有滋有味地把美國之行細說一番……

汪國鵬聽了很振奮,一拍桌子說:“好啊,這幫海外精英,倒是跟我們想到一塊兒了!我今天找你來,就想聊聊這證券市場的事兒……你快說說,咱們中國也能這麽幹嗎?”

“這要看時機,看條件成不成熟?”方克冰謹慎地說,“那幫海外學子當然是一腔熱血,但他們對國內的情況並不了解——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不過我覺得,中國的經濟開放還有金融改革,遲早需要一個資本市場,晚弄不如早弄。”汪國鵬思恃著,“也許天意如此,它就該在我們這幫人手裏誕生?”

方克冰玩味地呷了一口啤酒,“這是件大事,總要天時、地利、人合,缺一不可吧?”

汪國鵬吃得不多,卻點起一枝煙,談興大發,興致勃勃:“好,那我就跟你談談兩件事兒。第一件,你可能都知道了,去年秋天在人民大會堂,有關部門舉行了一個中美金融市場研討會。參加者有美國前國務卿羅傑斯,前商務部長,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董事長兼執行主席約翰遜、凡爾霖,還有一些華爾街大亨,都是美國金融界的頭麵人物。”

方克冰想了想:“我知道這事兒,小平同誌還接見了他們,新聞媒體也有報道。”

汪國鵬點點頭:“我有幸參加了這個研討會,規格很高啊!包了長城飯店一個樓麵,租用美國太平洋衛星,向美國國內轉播,把這些老板都請到人民大會堂。大約有二十多個美國人發言,向我們這些還沒開竅的中國金融人士,講解了西方股票的基礎知識。咱們的銀行行長也在會上說:我們要學習和吸收其他國家有用的經驗……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當然有深層次背景……”方克冰思索著,“至少都代表了一個曆史的進程。”

“是啊,這次會議能在北京召開,也緣於西方世界對我國的認同。”汪國鵬認真地說,“他們已經發現,中國經濟正在迅猛發展,迸發出無限的生機與活力。同時我們的政府也正在嚐試,用一種嶄新的方法,去促進社會生產力,和人民的創造力。”

“這就跟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接軌了!”方克冰很興奮,“美國人口的四分之三都在股票市場上,享受著越來越多的利益,這數以萬億計的資金,又維係著國家的經濟增長。”

“是啊,雖然有些參加研討會的政府官員,對這件事還不太理解,但大家都明白,必須對股票這個新生事物來個重新認識。中國資本市場的建立,也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方克冰一氣喝幹杯子裏的啤酒,急不可耐地問:“第二件事呢?你再說說。”

汪國鵬還沒開口,自己先笑起來:“就在這次會上,凡爾霖向小平同誌贈送了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證章。按理說,我們也得回贈美國人一個禮物,但送什麽好呢?大家都很犯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人行的官員們就說,我們也送他一張股票吧?”

“什麽什麽?”方克冰瞪大了眼睛,“可是,中國還沒正式發行股票呀!”

“問題就在這兒。”汪國鵬一邊說一邊樂,“後來你猜怎麽著?這建議竟然被批準了,好像是上麵有人說呀,外國人能辦到的,咱中國人也能辦到,他們有股票,我們也有……於是那些未獲批準就私自發行的股票,一下子成了香餑餑,都被搜集起來,攤在桌上看,送哪一張才好?”

“哦?真有這事兒?”方克冰覺得很稀奇,“我還沒聽說過。”

汪國鵬施展他那格崩脆的京片子,就像說評書一般:“去年沈陽有幾百家企業發行股票,上海更牛,有一千多家!但向社會上發行的並不多,隻有十幾家,人人都說自己是中國第一股……後來決定,還是送上海的小飛樂吧!因為這隻股票印製得還算漂亮!”

方克冰樂不可支,似乎又回到延安時代,聽這位知心大哥講故事:“說,接著說!”

“這漂亮的小飛樂呀,就成了上海人民的尚方寶劍,由上海人行的一個處長專程送到北京。凡爾霖接過股票也很高興,但仔細一看,這張股票上的名字不是他,是上海一個副行長的。正巧他們一行人要去上海,於是凡爾霖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證券交易所的董事長,就去一個小小的隻有十平米的信托服務部,辦理這股票過戶手續。他還架子挺大,想要警車護送。上海人民不答應,說國家元首才有這特權。於是老凡同誌就花了2000美元,去過戶一張麵值50元人民幣的股票,還頗費了一番周折,辯明了真偽,確信不是假的,才高高興興打道回府。”

“哎喲,這故事我可是百聽不厭!”方克冰笑得肚子痛,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了,故事講完了,我們書歸正傳。”汪國鵬收起笑容,鄭重其事地說,“克冰,我今天找你來,就想告訴你,雖然咱們的老祖宗,馬克斯恩格斯都說過,資本的每一個毛孔都是肮髒的,但這西方的資本運作方式和證券市場,總有一天會進入中國,否則我們就要被時代拋棄。為了促成這件事兒,你看我們能不能這樣?先找幾個人來聊聊,就找銀行金融界的人,要找那些年輕人,他們才有銳氣和開拓精神。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看在中國能不能也這麽幹?”

方克冰大為讚同:“好,我盡快去安排……你先說說看,都應該找些誰?”

兩人就在飯桌上商量了一下,湊了十幾個人,都是青年官員、商界精英和新銳……

汪國鵬最後又說:“我看這件事,還真得由三股力量來推動:地方政府和企業,他們有發展的衝動,期望從市場籌資嘛!還有知識精英層,包括海外以及我們這些人,理性而感知,認為發達國家有的,中國也必定會有。然後是中央高層,總有一些開放的官員,會認識到資本市場的重要性。這三股力量合在一起,再加上一個突然降臨的機會,方能破中國資本市場之冰!”

方克冰點點頭:“是啊,除了意識形態,還有技術操作的問題……”

“那是下一次的議題了!”汪國鵬站起來,爽快地說,“今天就到這兒?”

方克冰卻有點兒意猶未盡,真想再跟老汪同誌暢談一陣,說說自己公司那些事兒,再次分享如何從一無所有走向人生巔峰的經驗。但又轉念一想,以後還有機會。

結束了這頓原汁原味、意義深遠的豬肚之餐,走出小飯鋪,方克冰又看見一群鴿子響著哨鳴,在藍得透明的天空上飛過。他不由得想,北京的鴿子跟紐約的鴿子,也是心意相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