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克冰是這一年春天由美國駐華大使洛德推薦,被一個世界金融組織“艾森豪威爾基金會”選上,作為中國大陸第一個該組織成員,飛往美國去參觀學習。該組織由美利堅合眾國前總統艾森豪威爾捐助,參加成員均為世界各國的重要政府官員、優秀金融人士,如國家財政部長,或銀行行長之類。而在中國,卻是一個小小的投資公司管理者入選,自是極大的殊榮。本年度全世界入選的有25人,亞洲人為數不多,有新加坡總理助理,和台灣一個銀行的行長。
參觀學習的行程非常自由,完全讓本人擬定計劃和安排。各大美國企業分別負責一個人的全部費用,讚助方克冰的恰是波音公司,條件更寬鬆。方克冰經過仔細研究,決定多去幾個城市轉轉,以便打開眼界,從數量上來考察美國金融業。他先到基金會的所在地費城,又去其它三十五個城市,曆時近三個月,完成了這個壯舉,堪稱大飽眼福,脫胎換骨。
那時雲創公司已成立快兩年,實踐證明,風險投資在中國大有作為。但他也相當清醒地認識到,要使這項市場經濟高度發達下的產物在國內發揮重要作用,還有一個艱苦的探索過程。為此必須認真學習和分析研究美國等先進國家的經驗,再結合實際國情加以運用。因而他十分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試圖提升自己的理論水平,以便指導今後的工作。他“出洋”較早,留學幾次,平時在公司也挺努力,常把外事活動中一些難懂的用語記下來,回家查字典,甚至不恥下問地去請教下屬員工和翻譯。如今在出行中運用外語這門技巧,還算駕輕就熟。所到之處,他見了無數的金融界人士,大多是銀行行長或者投資公司老總,跟人家交流起來也挺自如。但在此過程中他卻感到,多數美國人對中國都不了解。聽說中國也在搞風險投資,他們時常聳聳肩,或抽抽大鼻子,用“不可思議”和“難以想象”來形容……
在費城遇到一個中國翻譯,因出國較早而自命不凡。聽說方克冰是搞風險投資的,他就大驚小怪地說:“不可能吧?這在中國叫做非法融資,絕對不允許!聽說上海剛槍斃了一個,就是說他有在銀行體係外的融資行為……你可要小心點兒!”
方克冰聽了哭笑不得,也無從解釋。
在風景秀麗的新澤西州,他有幸參加了一個風險投資年會,還將代表中國創投業在會上發言。當時他興奮而緊張,興奮是因為自己的國家第一次在這個會上被重視,緊張是因為要麵對無數經驗豐富的老前輩——美國可是風險投資的發源地呢!他走進會場時,恰好有一群衣著考究的美國銀行家走在前麵,或許都是些資深的風險投資家?他們回頭瞧瞧他,又用英語議論著:
“就是他?在中國?創投?開玩笑吧?”
接著有人哈哈大笑,那是極其輕蔑的笑聲,還伴隨著幾句:
“不可能!”
“太荒謬了!”
方克冰頓時滿臉通紅,繼而臉色又泛白,似乎有一桶冷水澆過來,他憤怒而無奈。
由於心情不好,原準備一個小時的發言,他隻講了十幾分鍾就匆匆收場。後來回想,自己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失落吧?他心裏也是九曲回腸,酸甜苦辣——沒想到自己在國內已經搞得風生水起,初見成效,但美國主流社會的風險投資家們,對此卻毫無所知,也不認同!
會議主席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銀行家,他似乎看出點兒端倪,散會後就緊握住方克冰的手,安撫般地說:“多年前我去過中國,感覺那是個貧窮落後的國家……或許現在變樣了?你們也在搞資本市場的運作?那好啊!無論結果怎麽樣,我都該表示祝賀!”
這下子方克冰更是想鑽到地洞裏去。或許在這些老外眼裏,中國仍然是男人留著大辮子,女人裹著小腳的時代吧?讓他這個中國大陸艾森豪威爾第一人選,情何以堪?
方克冰這次赴美參觀,原本沒帶什麽實際的想法,更無具體的方案,總覺得自己初涉金融界,隻應多看看,多想想。但在各大城市轉了一圈,一個念頭卻越來越固執地占據了他的心田:我能為中國金融界做些什麽?身逢盛世,如能親身經曆金融變革的曆史浪潮,並且親眼目睹其初創、發展和演變的過程,是何等的福份與榮耀啊!如果再能推波助瀾,對其起到一定作用,那可真是功莫大焉!他似乎看到了中國風險投資的巨大發展與燦爛明天……
最後一站快到紐約時,想起一個老朋友田希雲就在華爾街,於是給他打電話:
“喂,咱倆見個麵,聊一聊吧?中心議題是,在中國怎麽搞風險投資?”
田希雲也挺幽默,“你知道希特勒是怎麽死的嗎?”
“你這啥意思?”方克冰莫名其妙。
“他打完歐洲,本可以稱王稱霸,卻不知好歹,非要打蘇聯,結果自取滅亡!”
方克冰有些明白了,“你是說……我沒有自知之明?”
“是啊!放眼全中國,有幾人能入選那個什麽基金會?你參加了;又有幾人能連續到美國和歐洲去學習?你來了;又有幾人能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你做到了……”對方笑道,“你什麽都有了,什麽都不缺,就閉著眼睛幹吧,非要鑽那個牛角尖幹啥?”
“我是不到長城非好漢!”方克冰也笑道,“去紐約我找你,聽聽你的高見。”
他飛到紐約那天晴空萬裏,陽光明媚。往機翼下看去,大西洋海麵一覽無餘,呈現在眼前的紐約市區就像一幅建築模型的微縮景觀圖。高樓林立的曼哈頓半島上,赫然矗立著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子大廈,聳入雲霄的鋼鐵之軀閃耀著白色的光芒……這就是全世界的金融文化地標,在那裏有一條狹窄的長街名叫華爾街,是英雄輩出的壯麗舞台,也是滋生陰謀的黑暗角落。那裏聚集著無數點石成金的英才,也是財富、智慧和力量之所在。它還極具傳奇色彩,是最最令人著魔與向往的地方,世界各國的金融人士,到此誰不頂禮膜拜?
方克冰下榻廣場飯店。燦爛的陽光照在暗紅色的樓頂上,好似抹上了一層溫暖的彩霞,使這個著名的飯店更加壯麗、美觀。一群白色的鴿子從中央公園那邊飛過來,又帶著哨鳴飛向藍天。飯店裏的裝璜極其奢華,大堂鑲著白色與暗綠色相間的大理石,樓梯鋪著色彩鮮豔的地毯,房間裏的家具都是高貴的紫檀木,牆上還掛著一些名畫,處處體現出金錢的力量和稱霸世界的雄心。方克冰把行李扔下,看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決定步行一段,從中央公園穿過去。
初春的風吹在臉上有些清涼,略帶寒意,方克冰正好冷靜下來,再想想這件事。田希雲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下鄉時在東北建設兵團,後來考上北京外貿學院,又到美國去讀法律,已經拿到博士學位及律師牌照,如今在華爾街一家著名的律師事務所,從事金融證券業的谘詢工作,據說年薪挺高。眾所周知,美國盛產律師,人家是按小時收費,一個個站出來都光芒四射。田希雲比方克冰大兩歲,但卻少年老成,又聰明絕頂,走到哪兒都是人群的中心。他還熱衷於社會工作,跟幾個中國留學生成立了中國旅美商學會,據說最多時竟有成百上千人參加。這個組織為促進中美兩國經濟貿易交流和商界與企業界的來往,都有傑出的貢獻。
方克冰走到中央公園那一池清澈的湖水邊,隻見水裏遊著成群的野鴨子,何等自由自在。他不禁羨慕地想起田希雲——在美國當律師,拿著高額年薪,真是萬裏挑一啊!還沒達到小康水平的國人與之相比,可是望塵莫及呀!對發生在萬裏之外的那些事兒,他還會感興趣嗎?但田希雲有個男人最罕見的品質,那就是他極容易取得人們的信任。方克冰也非常信任他,遇事總想討教他。這次他又會幫自己什麽呢?
他們約定的地點是在華爾街的街口。方克冰走到那裏,隻見街口豎著一個大理石碑,上麵刻著一個公式:“24美元X 370年=300億美元”
“怎麽樣?很牛逼吧?”他身後有一道溫和的男中音說。
方克冰回頭看見好朋友,不禁笑起來:“你是想帶我來了解華爾街?”
田希雲個頭稍矮微胖,臉龐端正、五官明朗、膚色白晳,戴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就像個好好先生。其實他性格綿裏藏針,行為辦事更是殺伐決斷,果敢與智慧兼而有之,否則怎麽會混進美國主流社會,打入頂級律師事務所?須知這片土地上的白領,律師和醫生賺錢最多;而在華爾街開業並從事金融證券類的律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已達極品,人上人。
此時他邁前一步,指著那塊碑正色道:“我先讓你了解一下華爾街的前世今生。1626年荷蘭人彼得、密努特用珠子和小飾物,從印第安人手裏買下22平方英裏的曼哈頓島,當時價值60荷蘭盾,合24美元。300多年後,僅華爾街的地價就達300億美元!”
方克冰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都說華爾街流淌著金子,就是指這個了?”
“是啊,密努特很精明,但如果印第安人也算個賬,應該是笑到最後。”田希雲拉著他走進華爾街,仍在侃侃而談。“荷蘭有一種永久性政府債券,當時年息為8%,直到今天,這些債券還在流通。若印第安人當時用這24美元購入這永久性債券,那麽370年後,這24美元的價值將達到60多萬億美元!也就是說,印第安人可以重新買回曼哈頓島!”
“資本的發展空間,怎麽想象都不過分!”方克冰若有所悟,“還有另一種算法,如果這印第安人當時用這60荷蘭盾,來購買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股票,可能總收益還要高?”
田希雲拍拍他的肩:“老弟,你不到這華爾街來幹,實在太可惜了……”
這時他們已走到華爾街的中心。陽光透過狹窄的高樓組成的空間射下來,形成了一副奇特的幾何圖象。近距離望去,世貿中心的姊妹樓高聳入雲,它高達400多米,那陡直的拔升令人頭暈目眩。這是世界的金融中心,每天有十幾萬人進進出出,儼然一座金融城。走過去才發現,它是由不鏽鋼架和閃閃發光的玻璃牆組成。方克冰的目光被大樓表麵上的一個金屬物所吸引,那是一隻吊籃,隻能載一個人,他正一絲不苟地擦拭著那成千上萬扇玻璃窗。
“那是大廈表麵的清潔工。”田希雲解釋道,“他一個人幹,要幾個月才能全部擦完。”
方克冰斜眼看他,好像他就是這座鋼鐵城市的主宰。“你就在這兒上班?”
“不是,我請你在這兒吃飯。”田希雲拉著他,走進了世貿大樓的一號樓。“這裏有個世界之窗飯店,從那裏可以看到紐約的全景。”
“你也太別出心裁了!”方克冰快活地說:“那我可要好好敲你一頓!”
大廳裏人很多,到處擠滿了衣冠楚楚、神氣活現的男女精英。方克冰相信,這裏聚集著全世界第一流的金融人才,與之相比,瑞士和英國的銀行簡直不屑一提。電梯間門外居然排長隊,他們等了一陣才進去。電梯很大,可以容納幾十個人,上升速度也挺快,就像飛機失重時帶來的那種感覺,讓你心跳過速,嚐受到不一般的冒險與刺激。不到一分鍾,他們已來到107層,走進一個巨大的餐廳,隻見鮮花簇擁,侍者如雲,讓人精神一震。田希雲辦事精明,早就預訂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否則不知要等多久。方克冰看著入口處排大隊的人們,覺得自己很幸運。
他們的座位正好麵朝著自由女神像,田希雲點菜的功夫,方克冰就觀摩風景。
窗外正對著哈德遜港灣,在大約一千多英尺的下方,哈德遜河奔騰流淌,河麵上來往著各式各樣的船隻。沿河的西岸高速公路穿過幾座高樓大廈,一條寬闊的天橋飛架在世貿大樓和另一座大樓之間,那也是著名的世界金融中心,由七座不同高度的宏偉建築組成。對麵那無數塊巨大的玻璃窗,映照出了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再遠處的蔚藍色地平線上,是坐落著自由女神像的伊利斯島,雖然清晰可辯,但距離太遠,看去有些似真似幻。那女神正是美國的象征,召喚著全世界各地的人們,來到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向這勇敢的精神而折腰。
方克冰突然覺得這一刻很奇妙,仿佛全世界都向他暢開了窗戶,任他飽覽風光。
田希雲給自己點了扒雞,給方克冰點了牛排,又給兩人都要了布魯克林生啤,然後苦笑道:“沒辦法,西餐就是這些玩藝兒!老外們中午隻吃三明治、熱狗什麽的,還吃得津津有味。你看了簡直牙癢癢,真想把他們一腳踢到中國去,讓他們嚐嚐咱們的滿漢全席!”
方克冰趁機問:“那你想沒想過回國呀?把這身本事帶回去,我第一個聘用你!”
“不瞞你說,我還真有這想法……”田希雲笑道,“先說說國內的形勢吧!你在中國第一個搞風險投資,是不是有大內高手支持呀?否則你怎麽敢率先吃螃蟹?”
“這事兒完全是順勢而為,還真沒上麵的太多支持。”方克冰認真地說,“去年一月,國務院發布了銀行管理條例,金融改革也是勢在必行。目前已經有幾家股份製銀行誕生……”
“但這金融改革還缺乏最重要的一環,那就是資本市場。”田希雲又急不可耐地打斷他,“你不是想跟我聊聊,在中國如何搞風險投資嗎?老弟,雖然你已經站在最前沿,而且打出了這個誘人的旗號,但風險投資的關鍵是上市。最後投資者要退出,要獲得高額回報……你想過沒有?這退出機製,沒有證券市場是萬事皆休啊!你怎麽搞得下去?”
方克冰一向很信任田希雲,但總覺得他有些好為人師。誰叫人家在美國當律師呢?隻好謙虛謹慎了。他一麵看著侍者上菜,一麵說:“這誰不知道?國內還沒建立完善的股票市場和產權市場,而這兩個市場正是風險投資運行的基礎……所以我才來找你這個高人請教嘛!”
田希雲用刀叉切著扒雞,一邊說:“勿庸置疑,盡快建立中國的資本市場,是你們搞風險投資的當務之急。但這事兒又是急不來的……我倒想聽聽,你有什麽好主意?”
方克冰還算喜歡吃西餐,今天卻有點兒咽不下。他急切地說:“嗨,在國內我也想過這件事,總覺得不成熟。今天不知怎麽了,來到這華爾街,這世界金融中心,我心裏卻有點兒異樣的感覺,似乎這不再是虛幻的美夢,更不是海市蜃樓,好像有一點看得見,摸得著了?”
“當然,這就是華爾街的魔力。”田希雲詭秘地笑著,“歡迎來到華爾街,這裏沒有虛幻和欺詐,隻有真實的金融神話。這裏點石成金,無所不能。人們憑著智慧和勇氣,還有一點點運氣,在盡力掌控這滾滾而來的金錢巨浪,進行這場黃金遊戲。現在,你也想加入嗎?”
方克冰沒有馬上接口,而是把目光轉向窗外。在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之上,在那藍天白雲之間,正有一架直升飛機在嫋嫋盤旋,朝他們飛來,場麵十分壯觀。玻璃窗上映照出落日的餘暉,如朝霞般絢麗和燦爛。他想,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今天我們倆若不是白日做大夢,就是徹頭徹尾地瘋了!”他喃喃地說,“我們居然在這兒設想,要在中國搞證券市場……那可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啊!這、這可能嗎?”
田希雲自信地說:“一切皆有可能,因為這是創造奇跡的華爾街。”
他們喝冰水、吃甜食的功夫,田希雲問方克冰想不想再見一些人?他說旅美商學會有一群商界精英,經常聚在一起議論改革,暢談發展,談得最多的便是這股票、證券和資本市場。盡管他們對國內的時局知之不多,但聊起來卻是熱血滔滔。有時候人數竟多達幾千,連找個聚會的地點都難。可見這幫留學海外的青年新銳們,對國內的經濟改革期昐之高……
“國內來了人,也經常往裏湊,其中有不少你都認識。我們一個月聚一次,過兩天正好要聚一次。”田希雲笑道,“怎麽樣?跟大家見見?你也是國內的精英嘛!”
“好啊,我看你就是個孟嚐君,把食客都召到美利堅了!”方克冰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這個熱鬧我一定要湊,我也是熱血青年嘛!”
飯後方克冰想到這座頗負盛名的大樓頂層去看看,田希雲又陪他去了頂層平台。此刻天已陰下來,太陽驟然失去了威風,一團團雲朵朝他們腳下聚集,迅速平展開來,很快便好似濃霧遮蓋了整個市區,隻留下眼前這兩座孤零零的高樓,看起來真有點兒像海市蜃樓。
“這情景可是不一般!”方克冰已經感到了寒意,“這裏應該比樓下冷吧?”
“溫度要低十多度呢!”田希雲意味深長地說,“這就叫高處不勝寒。”
方克冰還要再過幾年才能明白這句話的含意。當時他隻覺得這家夥喜歡故弄玄虛。
接下來的兩天,方克冰安排得很滿。此行既是學習投資銀行和股票交易,來到華爾街當然要參觀一下交易所。接待方也欣然同意,次日就派人把他接到紐約證券交易所。這是一棟貌不驚人的大樓,牆麵由老式的花崗石鑲成,但在曼哈頓下城金融區卻是鶴立雞群。這裏擠滿了上百年的老建築,有些還是一戰留下的紀念物,雖然結實耐用,但樓層並不高。近幾年隨著華爾街股市的瘋狂飆升,這些舊房老屋也成了全世界最搶手的地產,已經身價百倍了。
證券交易所的交易廳設在這棟辦公樓的最底層,是一個獨立大廳,高約好幾層樓,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場那麽大,到處擠滿了人。電腦顯示屏圍成十幾個交易台,每個交易台都固定進行若幹種股票的交易,互不幹擾。周圍有供各會員公司經紀人使用的專線電話、電傳、電腦,和播放政治、經濟要聞的電視。進行交易時,經紀人接到公司轉來的顧客指令,立刻到交易台去執行,然後把信息反饋回公司,全過程隻有幾分鍾,堪稱神速,才能不誤戰機。此時的大廳裏,這些穿著紅馬甲的經濟人正在電話桌和交易台之間穿梭往返,忙碌成一片……
方克冰與陪同他參觀的交易所主席約翰遜站在一起,從樓上的欄杆後向下俯視,覺得此情此景真是激動人心。這是一場華麗的金融盛宴?還是一個殘酷的殺戮決鬥場?如同神龍擺尾,群魔亂舞,眾多金融師在這裏大顯身手,無數經紀人處於風口浪尖;但他們毫不退縮,義無反顧地投身進去,象著了魔似地,一次次遊說,一遍遍交易,天花亂墜,汗牛充棟,在金錢的旋渦裏打滾,然後冠冕堂皇地把你口袋裏的錢,一分一厘吃得幹幹淨淨……方克冰似乎看到了光怪陸離的金錢奮鬥史,也看到了人性貪婪和欲望的縮影。他可以想象,在這流淌著的金錢交易背後,有多少欲望膨脹、道德淪喪的肮髒勾當,又有多少謊言和騙局掩蓋的陰暗真相。這就是金融界嗜血成性的本質。他本該對此扼腕歎息,但十分遺憾,他也正想投身於這場金錢遊戲。或者若幹年後,他會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而拋棄這一切?現在他卻心向往之,羨慕不已。
約翰遜在他身邊也是得意洋洋:“有人說,證券交易所就是最大的馴獸場。無論是馴牛,或者是馴熊,總之,我們華爾街遍地是黃金!”
方克冰會意地點點頭:“是啊,點石成金、一本萬利的**,誰又能拒絕?”
他們又去參觀別的地方,約翰遜幽默地談起許多大人物炒股的笑話。
據說在1720年的英國股災中,偉大的科學家牛頓也不幸失手,損失2萬英鎊。過後他自己下台階說:“我能計算出天體的運行,但對人們的瘋狂卻無能為力。”
“你瞧,大人物炒股也不過如此——股市是天堂,也是地獄!”約翰遜驕傲地說,“而我們卻是行船的舵手,指揮著金融證券這隻船,在市場的浩瀚海洋中前進。”
方克冰聽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從那一刻起,他也時時告誡自己,要正確利用一切投資之道,為自己的王國創造財富和神話,同時又不能深陷這人性與資本的戰爭而無力自拔。
走道兩旁隔成了無數個狹小的辦公間,人們看見交易所主席陪著一個華人走來,都對方克冰肅然起敬——能夠享有這項殊榮的人,全世界也沒幾個吧?
一個年輕人端著咖啡杯走來,跟方克冰打了個照麵,那人便衝他笑笑,“是中國人嗎?”
方克冰聽他說國語,立刻用標準的普通話回答:“是的,我過兩天就回北京。”
“太好了!”那人熱情洋溢地笑道,“代我問候北京,就說我也想回去。”
兩人素昧平生,卻好似他鄉遇故知,猶如老相識一般愉快地笑起來。華爾街的中國人更稀罕,隻要聽見有人說國語,相互立刻親熱起來。方克冰覺得,這個年輕人肯定不平凡。能夠進入紐約證券交易所工作的華人,哪一個不是出類拔萃?
次日又是個好天氣,方克冰走出廣場飯店,就看見晴朗的藍天。溫度也挺適宜,讓人感覺心情舒暢。他走進中央公園,空氣更加清爽,陣陣微風吹來,帶著春天的氣息。公園裏鮮花盛開,綠草如茵,道路上有許多跑步和騎自行車的人,顯得很熱鬧。美國人真是匪夷所思,這個街區本是寸土寸金,他們卻在這昂貴的黃金地段建了一座中心花園,它傲然麵對那些銀行、商鋪和摩天大樓,成為人們忙裏休閑之所在。田希雲告訴他,今天的聚會就選在這裏。
方克冰走到遊人聚集的噴水池旁邊,田希雲已經等候在那裏,說旅美商會的會員們知道他要來,都挺踴躍,想聽聽國內的情況。放眼望去,前麵的草坡上已經坐滿人,都是海外學子,他們在鋪著報紙或桌布的草毯上席地而坐,無拘無索,高聲談笑。這是國人的垢病,無論到哪兒,都管不住自己的大嗓門。方克冰慶幸自己沒穿西裝,而是換了一身淺色的便服。平日他總是西裝革履,配上昂貴的領帶和鋥亮的皮鞋,渾身上下一副成功的企業家派頭。但那身打扮顯然跟今天的場合不搭調。方克冰不止一次地想,穿著打扮並非無關緊要,它就是你的名片。
田希雲把他介紹給眾人,也這麽說:“這是國內成功的企業家,曾當選為新長征突擊手……哎,你們別笑,這也是一個人的名片嘛!方先生還是國內第一個搞風險投資的先行者。”
人們收住笑容,神情變得恭敬。就本質而言,金融業是個高風險行業,生產的東西都是無形產品,不可觸摸。金融行業每一個重要的收入渠道,都來源自冒險的膽量及本領。所以成功的金融家和銀行家才令人敬佩。來人高大英俊,氣質不凡,顯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說點什麽吧!”有人叫道,“我們什麽都想聽……”
田希雲說:“時間有限,拒絕漫談,還是有個主題,請方先生談談國內的股票市場。”
“哎,你明明知道,國內還沒成立股票市場。”方克冰瞪了他一眼。
“你不會如此孤陋寡聞吧?”田希雲笑道,“國內早就有人在悄悄發行股票……”
方克冰不得不承認這家夥信息靈通,那就先順杆爬,再把話題引回自己的興趣點吧!
於是他說:“先生們,各位關心國家大事的朋友們……”
有人帶著嘲笑的口吻打斷他:“你咋不說同誌們?哦,這話在國外聽來不對味兒吧?”
他也跟著笑了。又有人喝止:“別打斷,聽人家說下去。人家不比你土。”
方克冰無傷大雅地笑笑,繼續說:“事實上自八十年代初,國內就成立了多家股份製公司,也有人為發展企業而私募資金。據我所知,中國大陸第一個私自發行股票的是撫順市紅磚廠……是的,大家沒聽錯,中國第一支股票不是高科技,不算大製作,絕不高雅,反倒低俗。也不是曆史悠久的秦磚漢瓦,而是經濟耐用的紅磚!因為八十年代初各地都在蓋房子,鬧得這磚都稀缺了!撫順市人民銀行一個信貸員為磚廠出謀劃策,又幫他們申請發行股票。該市領導幾次開會研究,最後決定批準,發行了兩百多萬股,每股一萬元。聽說那股票是由報社印的,不賣個人,隻賣企業,因為大家都怕犯錯誤。磚廠因此產量大增,兩年後就收回了全部股票……”
又有人打斷說:“股票哪有收回的?這不能算真正的股票!”
田希雲補充:“這是中國股票的星星之火,也是改革開放以來證券市場的星星之火。”
方克冰朝他打了個優美的手勢,以示鼓勵,繼續說:“緊跟其後的是成都市,為了蓋一個展覽大樓,發行的股票是印鈔公司製作,可比紅磚廠強多了!再後來是深圳特區的一個小漁村,人家竟敢在報上登招股廣告,膽子不小吧?上海就差遠了,他們第一支股票自行上市的時候,市領導就像地下黨一樣,一直在告誡大家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方克冰難得幽默,大家都被逗笑了。又有人說,還有成都市的紅廟子呢?自發股票,卻洋洋大觀,可見改革的春天已快來到。眾人就國事與時局夾議夾敘,且笑且歎,氣氛熱鬧異常。美國人一向被認為是直筒子,他們創造的國際形象是心裏想什麽便說什麽。方克冰覺得,旅美商會這幫熱血沸騰的年輕人,把這一形象延伸得過了頭。他有點兒招架不住,連忙收兵。
“總之,去年咱們中國的金融改革,剛剛走到建立拆借市場這一步。你們都知道什麽叫拆借吧?銀行的貸款計劃是早就定好的,北京的錢不能流到上海,工行的錢不能借給農行,左口袋的錢不能放進右口袋,打醬油的錢不能去買醋……你們想想,錢在銀行內部拆借,都要打破阻力奮勇改革,這錢不能流通還叫錢嗎?所以我認為,金融改革勢在必行!”
方克冰結束了講演,人們可謂掌聲雷動。方克冰自己也挺感動,忍不住對田希雲說,你們這幫人還真是愛國,熱血滔滔啊!田希雲說這算啥?前幾年我們搞了一個莫幹山會議,來了好幾千人,都是財經新銳,縱論時局指點江山,那可真是擋不住的愛國熱潮……
“哎,我還要給你介紹一個人……”田希雲看看人堆裏,似乎沒找著。
恰在此時,一個身材健壯的年輕人飛也似地跑來,大喊:“我來晚了!”
方克冰一看,正是在交易所新結識的那個青年,便笑道:“真巧,是你啊?”
田希雲聽說了他們認識的經過,也笑起來:“都是熱血青年,一見如故啊!”
他介紹說,這個青年名叫林亦明,是他在北京外貿學院的同學,來美國後主修國際金融,如今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打工,年薪也挺高。此人也是旅美商學會的發起人與積極份子。但林亦明跟田希雲相反,據說在非正式場合從不穿西裝,即使穿了也從不打領帶。方克冰見他穿著馬虎,心想這人倒有點兒反叛意識,是個闖將,中國的證券市場,也需要這種人來闖一闖吧?
在他的提議下,田希雲又引導大家轉移話題,議論起如何建立中國的證券市場。
林亦明率先發言,他喘息未定,就氣勢磅礴地說:“這件事是我們這幫人的使命。可能國內許多人還看不到這一步,但我們異地而處,身在海外,就在世界金融中心,也可以說,是在資本主義的核心圈吧?我們應該看到這一步,而且向國內反映,最好是反映到高層……要想個辦法去振聾發聵,讓國人覺醒,讓他們知道,我們再不搞證券市場,就要被這個時代拋棄!”
眾人又是興奮無比,歡聲如雷。接著有人發言附合,也有人持悲觀主義的態度,說在中國搞資本市場,至少還要等十年……各種意見,不一而足。
方克冰想看田希雲今天怎麽收場?不料他卻胸有成竹,站出來支持林亦明:“我同意他的說法,在中國建立證券市場這件事,已經曆史性地落到我們肩上。雖然我們身在海外,人微言輕,但我們應該不遺餘力去促成……不過,幹什麽都有個名正言順的問題,那樣才師出有名嘛!我建議,成立一個相關的組織,就叫,促進中國證券發展委員會吧?”
人們又是歡呼雷動,一致通過。方克冰心裏也卷過陣陣春雷,似乎見證了一個偉大的時刻。
林亦明接著說:“口說無憑,我還提議,我們應該寫一份,有關促進中國證券市場建立的建議書,送回國內去,想辦法送給中央領導,以便引起他們的重視!”
掌聲的熱潮一浪高於一浪,向來冷靜的方克冰也被大大感染。散會後,他對田希雲說,想不到你們這幫人,還真是幹實事兒的。田希雲驕傲地說,我們是身在海外,心係祖國。
方克冰回到酒店,心情仍不能平靜。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他覺得此行真是收獲頗豐。他走到窗前,望向夜空,隻見整個紐約城區都燈火輝煌。遠處有座小島也是燈火通明,多彩的燈光點綴著高聳入雲的自由女神像,又映照到海麵上,隨著海波跳動閃耀……
自由女神的全稱是“自由照耀世界之神”。方克冰任自己的思想自由地馳騁,他有一種預感,在春風複蘇的中國大地上,關於創業投資和資本市場的好戲都將陸續登場。
回京三個月後,他接到了汪國鵬的電話,從此人熱情邀約的姿態裏,他更加感覺到有什麽激動人心的大事會發生?或者,建立資本市場的大幕已徐徐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