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祁龍一直等到晚上8點才終於見到亨德森。
之前亨德森從來沒有遲到過,每次都是準時在位於“M”層的寬敞會議室裏出現,表情嚴肅並且正襟危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正中。
“亨德森,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你應該稱呼我‘老板’才對。”
亨德森蹺起二郎腿慢悠悠地把雪茄點燃,龐大的身軀陷在了棕色單人皮質沙發裏,表情看上去不像過去那樣凝重。
“今天怎麽抽煙了?”祁龍停頓了下,“老板。”
亨德森閉著眼睛享受了一會兒尼古丁的快感。
“祁龍,你最近到動物實驗區去得有點頻繁。”
“因為我在秀麗隱杆線蟲裏麵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現象。”
祁龍邊走向會議桌邊說,而亨德森不耐煩地揮了揮雪茄煙。
“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先把那批腦癌的人體試驗搞好。”
“老板,世界上有這麽多種癌症,你幹嗎偏偏要治腦癌呢?而且還是最難治的膠質母細胞瘤。”
“你想知道原因嗎?”
亨德森笑著斜眼看向祁龍。
“當然。”
“等你把腦癌的人體試驗搞定我就告訴你。”
“我可不相信你。”祁龍靠著木質桌子的邊緣。
亨德森摸著右手大拇指上的銀色戒指:“講講最近實驗的進展情況。”
會議室的燈逐漸暗了下來,祁龍心裏默默地咒罵了一句。
“從上個星期最新的一批實驗結果來看,”正對著祁龍和亨德森的牆體上出現了一塊投影,“目前對於膠質母細胞瘤的生長達到了臨**的精確控製。從投影的結果可以看到,腫瘤細胞在一周內全部處於靜息狀態。”
投影裏麵是一個長滿腫瘤細胞的視野,位於右下角的滾動計時器提示著時間的流逝,但是腫瘤細胞並沒有像常規的那樣分裂增殖。
“我不要看這些實驗,直接給我結果。”
投影切換成到了另一個場景,一個平躺的被試驗人的顱骨在活細胞監測平台上被打開,一台激光共聚焦顯微鏡的鏡頭對準了腦內的腫瘤組織。
“活體監測平台裏的視頻顯示,標記為熒光綠色的腫瘤細胞在96小時內保持靜息狀態,並且被試驗者腦電圖保持正常人水平。”
亨德森皺著眉頭看著投影裏麵緩慢蠕動著的各種形狀的細胞。
“那些紅色的是什麽?看上去和腫瘤細胞很像。”
投影裏處於多數的紅色細胞包圍著綠色細胞。
“綠色的是腫瘤幹細胞,紅色的是腫瘤幹細胞分化出來的腫瘤細胞。”
“有什麽區別?”
“你可以把腫瘤幹細胞看成蟻後,腫瘤細胞看成蟻後的子子孫孫。隻要控製住了少量的腫瘤幹細胞,就能從根本上控製腫瘤生長,同時還能減少感染病毒的用量從而減少副作用,這一次我專門針對腫瘤幹細胞設計了一批……”
亨德森食指和中指夾著雪茄漫不經心地聽著祁龍滔滔不絕的天書。
“結果怎麽樣啊?”
“什麽?”
祁龍還沒從自己忘我的講解裏回過神來。
“結果怎麽樣?”
亨德森微微低著頭,眼睛朝上看著祁龍。
“效果不錯,這次的腦癌患者在注射了納米級脂質體載體後,沒有人發生全身炎症反應綜合征。”
“這次沒有副作用?”
“是的,因為這次專門針對了腫瘤幹細胞,所以注射劑量減少了,急性免疫應激反應就沒有了。”
亨德森抿著嘴吸了一口煙,張嘴時還發出“啵”的聲音。
“看起來這一周你還挺有成效的。”
“目前算是解決了一個難題。”
“你把投影關了吧!”
亨德森朝著祁龍揮了揮雪茄。
“亨——,老板,後麵還有東西沒講呢!”
亨德森放下夾著雪茄的手,手指在旁邊的茶櫃上有節奏地敲打著。
“告訴我,你每天在動物實驗區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麽?”
“並沒有偷偷摸摸。”
“你不好好完成我交給你的任務,每天鼓搗這些動物有什麽用?”
“老板,恰恰相反,我在動物實驗區做的正是你交給我的任務。”
“我交給你的任務是把腦癌病人給治好。”
祁龍聳了聳肩。
“老板,一個月前我從《美國陷落》裏出來後,你不是給我和鈴木描繪過未來的美好世界嗎?一個沒有疾病,充滿希望的未來。”祁龍停頓了下,等待亨德森的回應。
“你繼續說。”
亨德森把雪茄靠在了玻璃煙灰缸上。
“一個沒有死亡的未來。”祁龍清了清喉嚨,“我在秀麗隱杆線蟲上做到了。”
祁龍微微一笑。
“做到了什麽?”
“做到了讓秀麗隱杆線蟲存活超過一周。”
“聽上去並不怎麽讓人興奮。”
“當然,因為你不知道秀麗隱杆線蟲最長壽命隻有3天,也就是說我把秀麗隱杆線蟲的壽命延長了兩倍還要多,而且它還存活著。”
亨德森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你把那個什麽‘永生化’的技術從遊戲裏麵用到動物身上了?”
“是的,‘腫瘤永生化’技術。如果這項技術在動物身上成熟了的話,我想可以接著就用到人體上。”
祁龍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機會,他很確信亨德森需要什麽,但是他不能像個予取予求的傻子,他得隱瞞點東西,然後用其他成果來吊吊亨德森的胃口,這樣才能給自己爭取時間逃離這個牢籠。
“老板,關於長生不老問題,我覺得完全可以在現有的技術條件下實現。”
“那也得等很多很多年才能看出效果。”
亨德森又重新拿起雪茄抽了起來。
“秀麗隱杆線蟲的實驗證明我的理論是正確的。”
“小小的蟲子能說明什麽問題?”
“老板,你大錯特錯了。”祁龍把自己的音量提高了好幾倍,“假設乘電梯從一樓到二樓,到底是電梯推動著你上升,還是並非電梯的推力推動著你向上,而是你為了適應環境的變化而主動往上移動?”
“你說的這段話我怎麽似曾相識?”
“那是我還在《美國陷落》這款遊戲裏的時候,在國際癌症大會上的發言。”
亨德森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你覺得呢,祁龍?”
“這兩種解釋都不對。”
“都不對?”
祁龍發現亨德森似乎提起了一些興趣。
“到底是惡劣的環境導致了惡性腫瘤還是人體的正常細胞為了適應環境的變化而變為腫瘤細胞呢?這其實是進化論裏的兩種相悖的觀點,一種是達爾文的自然選擇說,一種是拉馬克的用進廢退說。”
“繼續說下去。”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祁龍開始用手摩挲起自己的下巴,“無論是達爾文還是拉馬克,他們都承認有一股力量在推動著生物的進化,隻是差別在於這股力量到底是環境還是物種本身。這讓我想起了牛頓的萬有引力假說。”
亨德森目不轉睛地看著祁龍。
“行星圍繞著太陽,蘋果掉落在地麵,牛頓用萬有引力來解釋物質的運動,但是愛因斯坦說根本沒有什麽萬有引力,一切都是因為時空彎曲從而導致我們誤以為是萬有引力引起了物體的運動。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什麽萬有引力的存在,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什麽原因,也就不存在什麽結果,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生命的進化也是同樣的道理。環境造成腫瘤抑或為了適應環境腫瘤才產生,這些都有爭議。”
亨德森微微抖動著二郎腿。
“所以,我們目前正站在生命進化線的某個點上,無論我們做什麽改變,生命的進化都不會以我們的意誌為轉移。而這條進化線的盡頭就是永生,而達成永生的形式就是全身癌化。”
祁龍身體前傾,握緊的雙拳抵在了會議桌上。
“老板,你知不知道,人體早期胚胎細胞和癌細胞的基因表達極其相似,也就是說生命的起源依賴的正是殺死人類的癌基因,是不是很荒誕?”
“照你這麽說,永生是進化的方向?”
“可能是最終目的。”
“這就是你的理論?”
亨德森笑著用牙齒咬著雪茄。
“可能有些難以理解,但是秀麗隱杆線蟲的壽命延長了一倍是最好的證明。所以,我想如果能夠在人體上重複出這個實驗的話,那麽老板你就會獲得永生。”
“哈哈哈哈。”亨德森興奮得鼓起掌來,“祁龍,你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給我一年時間,我想我能夠在人體上重複出來。”
“好,我給你一年時間,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告訴我,今天早上你把小鼠的尾巴剪掉是為了什麽?”
祁龍愣了一下。
“老板,我沒有理解你的意思。”
“我是說。”亨德森笑起來有點瘮人,“那兩隻老鼠尾巴被你剪斷了之後,怎麽立刻就複原了。”
祁龍僅僅用了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就把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從腦子裏調了出來。
“噢,老板,你說的那兩隻老鼠啊?”
“你想起來了?”
“傷口快速修複技術,葉綠體和固氮酶,我今天正準備和你講解這個技術。老板,你還記得《美國陷落》裏的那些飛行怪物嗎?翅膀斷了還能再長起來,出血了馬上就能止住。剪了兩隻老鼠的尾巴就是為了這個實驗。我想順利的話再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以在人體上實現。”
祁龍邊講腦子裏邊思索著亨德森到底在哪個地方偷偷裝了監控。
“再給你3個月?”
“兩個半月就行。”
祁龍猜測生物安全櫃裏肯定有一個攝像頭。
“祁龍啊,”亨德森慢慢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腦子靈活,善於了解別人的需求,而且長得也很帥,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
亨德森右手插進口袋一步步地走過來,讓祁龍感到莫名的恐懼。
“雖然剛才你說的那些理論,乍一聽還挺荒謬……”
“這些我能理解,因為我還是第一次對別人提起。”
“你一聲不響地鼓搗著蟲子啊老鼠啊,是想給我一個驚喜?”
“是為了實現老板你給出的那個願景。”
祁龍的喉嚨有點幹燥,急需水來潤潤喉嚨。他用眼睛在會議室裏尋找著礦泉水瓶時,一種奇怪的感覺從大腦深處襲來。起初是一種眩暈感,慢慢地眩暈變成了隱隱的不適。亨德森還是保持著右手插在口袋裏的姿勢,臉上洋溢著滿意的笑容。
“老板——”
突然鑽心的疼痛像地底深處噴湧的岩漿炸裂而出,祁龍抱著自己的腦袋靠在會議桌邊緣。
“看著我,祁龍,看著我。”
祁龍感覺疼痛比剛才減弱了很多,他睜開眼睛,亨德森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動作。
“老板,我——啊——”
這次祁龍直接跪到了地上。
“睜開眼睛,祁龍,慢慢睜開眼睛。”
祁龍不停地喘氣,他感覺自己的口水已經滴到了地板上。
“亨,亨德,森,你,”祁龍趴在地上,眼前是亨德森的皮鞋,“你對我,做了什麽?”
亨德森蹲了下來,他手上拿了一個奇怪的物體,這個奇怪的物體閃爍了一下,祁龍直接倒在了地上。
“祁龍,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想要用什麽鬼理論來糊弄我?”
亨德森一把扯住祁龍的領口。
“那批腦癌病人是不是都死了?!啊?!”
祁龍的臉上全是亨德森的唾沫。
“急性免疫排斥反應我解決了,但是,我沒想到一周以後出現了慢性免疫排斥反應。”
“祁龍,你別跟我耍什麽花招。想要拖延時間?我每周給你一批病人,不是為了讓你探索科學的奧秘!下周你要是還不把腦癌病人治好,我一定給你好看,聽見沒有?!”
亨德森重新站了起來,低頭對著祁龍,好像一座即將傾倒的危樓。
“當然咯,我不會打擾你和女朋友周末約會的時間。”
祁龍疼得緊閉著眼睛,黑暗中仿佛看到了那個閃爍的奇怪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