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龍發現自己正身處一間晃眼的病房裏,房間牆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在病房的正中有一個白色的病床,病**有件白色的床單,床單很明顯凸出了一個人形。

祁龍有點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入這間房間的,一點記憶都沒有。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腳上穿著白色的鞋,腿上穿著白色的褲子。張開雙手,手上戴著白色的手套,並且沒辦法脫掉。他嚐試著發出點聲音,但是失敗了。

目前唯一能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恐怕就是病**那個凸出的人形了。祁龍盡量擺脫自己內心的不安,他準備抬腳朝前走,驚喜地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走動。他小心翼翼地來到病床前,一張臉從被單裏露了出來。

嚴格地說,那不應該叫作“臉”,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眉毛,隻有一張嘴橫在正中,嘴的四周遍布著皺紋。祁龍對這張“臉”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記憶深處,他曾經見到過這張“臉”,而且還非常熟悉。可是這張“臉”到底是誰,祁龍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張嘴開始嚅動了,嘴裏麵似乎正發著聲音。祁龍聽不清楚,隻好湊近一點。

“……來了,他們來了……”

祁龍捕捉到了微弱的聲音裏所表達的意思。

“誰?他們是誰?”

腳步聲由遠及近,還有對話聲,全是從身後傳來的。祁龍猛地一回頭,房間的一角出現了兩張熟悉的麵孔。

“你是誰,你怎麽和我長得一樣?”

其中一個人指著自己。

“喬治,他怎麽和你長得一樣?”

另一個人警惕地看著自己。

祁龍看到兩個全副武裝隻露出了自己腦袋的士兵,左邊那個是喬治,右邊那個是凱瑟琳。

“喂,你是誰?”

“把手舉起來!”

喬治和凱瑟琳雙雙端起手中的槍對準了自己,祁龍剛想躲,兩管槍口幾乎同時噴出了火舌。子彈像暴雨傾瀉在了自己的身體上,但沒有絲毫的痛覺,隻有一種被熱水噴淋的潮濕感。

“原來是你?”

槍聲停止了,喬治放下了槍,驚訝地看著祁龍。

“原來是你,祁龍。你這個卑鄙的小偷,快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喬治怒氣衝衝地朝自己衝了過來。

“喬治,你聽我說,你聽——”

喬治高大的身軀突然怔住,原本怒火中燒的眼睛沒有了任何生氣,一根鮮血淋淋的鐵矛從喬治的心口戳了出來。

“祁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凱瑟琳把鐵矛從喬治的胸口拔了出來,然後將鐵矛拄在地上。紅色的**從鐵矛的棱片上滑落,染紅了白色的地板。

“凱瑟琳,我會救你出來的,你放心,我會幫你抓到鈴木這個混蛋的。”

“鈴木?誰是鈴木?”

凱瑟琳的眼睛變成一片血紅。

“你忘了嗎?鈴木透夫啊,那個把你困在遊戲世界裏的瘸子。”

“瘸子?我看你才是瘸子!”

祁龍右腿忽然使不上力氣隨即順勢跌到了地上,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腿,隻摸到了一根細長的骨頭。凱瑟琳撐著鐵矛一步步地逼近,祁龍手腳並用連連後退。凱瑟琳把他逼到了角落裏,她雙手舉起鐵矛,使出全力朝祁龍的臉上刺去,祁龍已經徹底放棄了抵抗。

“互相殘殺並不是你們兩個最好的歸宿。”

病**的那個人忽然坐了起來,伸出的手擋住了鐵矛鋒利的矛尖。

“祁龍,鈴木,你們兩個今後要成為最好的情侶。”

亨德森的臉代替了剛才那張唯有嘴巴的“臉”,他頂住矛尖的食指指腹將鐵矛融化成了**然後將其完全吸收了。

“就像喬治和凱瑟琳一樣。”

祁龍的頭開始疼痛,痛感越來越強,他雙手抓著頭,汗珠從臉頰處滾滾而下,撕裂感和膨脹感從意識深處擴散。他閉著眼睛跪在地上,頭死命地抵著地板,軀體在瘋狂地扭動,尖銳的金屬摩擦聲有節奏地在耳朵裏摩擦。就在腦袋即將爆炸的一瞬間,他睜開了眼睛。

6:00:23

6:00:24

……

床邊櫃上的液晶顯示儀上的秒數在規律地變化,電子鳴音提醒著祁龍該起床了。他歎了一口氣,視線從液晶顯示儀上挪開。

近一個月來,祁龍已經習慣了每天早晨六點準時起床。再過15分鍾,亨德森指派的車就會在樓下出現。

祁龍把被子掀開,被汗水濕透的身體涼爽了很多。膝蓋還有點隱隱作痛,重新接上的交叉韌帶和人造半月板以及髕骨還沒完全磨合,祁龍一想到這,腦中就出現了鈴木透夫曾經醜陋的臉。他用腳把蓋在腿上的被角一腳踢開,接著背靠在鐵質的冰涼護欄上,眼睛無神地注視著房間裏某個不存在的點。

晨曦已經從輕輕搖擺的窗簾裏透了進來,地板上是橫七豎八的衣服以及薄薄的被子。從遊戲世界裏出來後,祁龍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千奇百怪的夢,荒誕離奇的夢,而且至少有十次以上都會夢到喬治。祁龍不確定喬治的意識是不是還在遊戲裏,他和凱瑟琳兩人像夢魘一樣總是陰魂不散。《美國陷落》遊戲比賽落幕之後祁龍就失去了與這款遊戲相關的信息,想要接近遊戲背後的平台服務器更是難於登天。

……

6:05:45

6:05:46

……

隻剩下10分鍾的自由時間,祁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房間裏麵變得比剛才稍微亮了些。

喬治和凱瑟琳隨時可能浮出自己的意識層,這是無法避免的,也是作為事實必須接受的,誰叫自己不但用了喬治的身體並且還複製了一套喬治的記憶呢?潛意識作為一種難以控製的怪物,當它不受控製時你隻能盡量與之妥協。隻是夢裏麵有一樣東西讓祁龍百思不得其解——那張隻有嘴的“臉”。

雖然剛才的夢裏那張“臉”變成了亨德森,但是祁龍堅信那張“臉”絕對不是他。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每天晚上都能夢見那張“臉”,而且每次夢見那張“臉”出現的地點必然是在一個白色的病房裏。祁龍使勁回憶著,那張“臉”朦朦朧朧地在腦海深處若隱若現,每次浮出意識的平麵總能激起自己內心情感的波動,一種混合著苦澀和心酸的感覺。

嘎嗤嘎嗤……

車輪壓過落葉的清脆聲從樓下傳來,祁龍身上的汗已經蒸發完了,還剩下5分鍾的自由時間,他從**起來,默默地走向衛生間。

從自己所在的公寓到實驗場地大約要半個小時,其中3分鍾在地麵上,剩下的27分鍾是在地下管道裏完成。祁龍洗漱完畢,立刻下樓,很自覺地進入汽車的後排,門隨即自動關上,兩秒鍾後車子無聲地啟動了。3分鍾後,汽車開進舊金山海邊的某個集裝箱倉庫,倉庫內部的地麵是個活動平台,汽車就位後隨著平台一起下降,然後出現了一個圓形的隧道。一個月前第一次看到這個場景時,祁龍腦中立刻浮現出了在遊戲裏自己公司的超高時速管道膠囊列車,那個時候自己還是萬人之上的高科技巨擘,如今則淪為了“階下囚”。

車子啟動了,加速很快,隧道裏的黃色燈光瞬間形成了一個個連續密集排布的點朝後飛馳。朝著左邊看去,隧道的邊緣離自己也就幾十厘米的距離,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壓抑感撲麵而來。現在的自己已經是個徹底失去自由的人,每時每刻都被亨德森安排得嚴絲合縫,就連和鈴木透夫約會的時間都像列車時刻表一樣毫厘不差。祁龍現在是一個“演員”,在一本沒有字的劇本裏扮演著自己的戲份,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得逼真,不能被別人看出破綻,尤其是不能被自己的那些朋友們看出來。事實上,朋友們已經有些感覺奇怪了。祁龍現在大概隻有周末的某一天和他們玩耍,其餘的時間都泡在亨德森為他精心準備的地下實驗室裏。還好現在自己是個不到20歲的精力充沛的男青年,否則亨德森要求的這種超負荷工作壓力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

今天是和亨德森會麵的日子,他大概會在中午的時候出現,邊吃飯邊和自己討論實驗的進展情況。以前都是別人向自己匯報公司的情況,現在輪到自己向亨德森匯報,區區一個月時間祁龍肯定無法適應,但又無可奈何。一旦亨德森出現在自己麵前,那麽隻要自己有攻擊亨德森的想法,腦袋會立即痛不欲生,這種情況也同時適用於麵對鈴木。祁龍有時心裏麵還寧願待在遊戲世界裏,至少在遊戲世界裏被當成提線木偶也比現在當這個實打實的“傀儡”要好很多。

很多問題他根本無暇考慮,自己到底是誰或者自己的身體到底是屬於誰的已經無關緊要了,好好地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而好好地活下來的目的並不是苟且偷生,祁龍在尋找著一切可能的機會,而在時機到來之前他得隱藏好。他目前能夠想到的,就是在亨德森的動物實驗中心裏找找機會,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

車子開始減速,目的地到了。車門自動打開,祁龍跨了出去,有個凹形區域出現在他麵前。

“請在紅色圓圈中心站立。”

祁龍站在了凹形區域中心的圓圈裏,麵前是一道電梯門。他伸出手掌按在電梯門旁邊的一個感應方塊內。

“身份確認。”

電梯門打開,祁龍走了進去。汽車還在原來的軌道上,駕駛座位空空如也,恐怕除了亨德森以外沒有人知道這裏。

電梯裏的感應控製麵板上有好多按鈕,祁龍觸碰最多的是代表人體試驗區的“H”按鈕,這主要是為了服從亨德森的要求。上個星期的人體試驗全部失敗了,亨德森知道後一言不發,然後立即給祁龍送來了新的試驗品。那些源源不斷的健康人或者是病人就像是生產線上的產品一樣很快塞滿了試驗區的儲備倉。

“正確的科學方法應該是循序漸進的,從細胞實驗開始,然後是動物實驗,最後是人體試驗。” 祁龍向亨德森抱怨過他的急功近利。

“你在遊戲世界裏進行了那麽多人體試驗,沒必要非得現在當聖人。”亨德森說。

祁龍很想說遊戲裏的自己根本沒有自我意識,隻是亨德森按照自己的意願設計出的工具人。但他覺得說這麽兩句的意義也不大。一番較量,以祁龍的慘敗而結束,他隻得乖乖試驗。

在感應區的偏下方有個代表動物試驗區的“A”按鈕,祁龍每天都會抽空去那裏轉一圈。他在按鈕“H”和按鈕“A”那裏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選擇了代表動物實驗區的按鈕“A”。

電梯到了“A”層打開後便是動物實驗區的入口。由於動物實驗區不能攜帶對動物幹擾大的病原體,所以想要進入動物實驗區還是得經過幾道程序。祁龍在緊挨著入口區的更衣室內脫下外套和鞋子,隻留下穿在裏層的T恤,然後赤腳進入第一道拉門。裏麵是一間狹小的小室,一邊通向更衣室的大門,另一邊通向更裏層的拉門。小室裏擺放著塑料袋包裹的不同尺寸的隔離衣,還有口罩、橡膠手套。祁龍挑選了適合自己身材的隔離衣和手套,進入了第二道拉門。

進門後又是一間狹小的房間,祁龍穿隔離衣的動作很快,一分鍾後他就變成了一個在科幻電影裏經常出現的身穿生化服的科研人員。除了眼睛,其他的部位都被嚴嚴實實地遮蓋住。

還有最後一道程序沒有走完,那就是風淋。

風淋室的拉門就在第二間小室的另一側,進入風淋室後隨著拉門“哢噠”一聲關上,上下一共9個噴嘴同時朝著祁龍的隔離衣開始吹風,強勁的風將隔離衣表麵的吸附顆粒清除幹淨。30秒後,電子鳴聲響起,吹風噴嘴停止吹風,祁龍推開另一側的門,進入了動物實驗區。

寬敞的動物實驗區的大部分被一排排等距離間隔的網絡狀架子所占據,而存放實驗動物的籠盒就安插在架子上一個個的長方體網絡空隙裏。每天在動物實驗區的時間祁龍控製得很嚴格,以免逗留時間太長引起亨德森的疑心,畢竟這裏遍布著監控。

祁龍快步朝著目標走去,雙腿內側的隔離衣因為摩擦而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在實驗區深處的某個架子邊停下,目光鎖定了一個安插在卡槽內的動物籠盒,這裏麵有他“寄予厚望”的實驗動物。他熟練地把籠盒從卡槽裏取出來,然後抱著籠盒來到房間另一側的實驗設備區域。

走到龐大的生物安全櫃前,祁龍打開開關啟動通風按鈕,“嗡嗡嗡”的風扇聲漸漸響起。他拉起生物安全櫃的防護玻璃,把籠盒放入生物安全櫃中的無菌區域。揭開籠盒蓋子,籠盒裏麵有5隻被吵醒的小鼠。祁龍輕柔地捏著小鼠的尾巴把它們提起來,然後將其塞到了圓柱形的固定器中,隻露出小鼠尾巴。小鼠細長的尾巴上有兩根深藍色的靜脈,前天祁龍將構建在腺相關病毒載體上的混合納米質粒注射入了靜脈中,今天還能看到小鼠尾巴上的微小針孔。

操作區附近有一把手術剪,祁龍拉直小鼠尾巴後從五分之一處剪斷。殷紅的鮮血很快從尾巴的切斷麵溢出,但是僅僅幾秒之後血便凝固了,接著橫斷麵的中心重新長出了鼠尾骨和韌帶,接著是包繞著韌帶的筋膜、血管,最後是最外層的皮膚。祁龍剪了另一隻小鼠的尾巴,也看到了相同的現象。他把兩隻老鼠連同剪下的尾巴放回了籠盒,接著再把籠盒插回架子的卡槽裏。從拿出籠盒到放回籠盒總共用時不超過10分鍾,祁龍心滿意足地用戴著手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後往細胞培養箱所在區域走去。

經曆了前兩個星期的失敗,一個穩定的葉綠體和固氮體體係已經成功地在老鼠體內構建完成,現在隻要存在空氣,那麽一般的外傷傷口隻需要十幾秒鍾就能修複完成,而且不會形成修複贅生物。祁龍把遊戲世界裏成熟的技術應用到了現實世界,沒想到很快就得到了預期的結果。他邊走邊在腦子裏醞釀接下來的計劃,小鼠和人類基因序列有高度同源性,在人體上重複出相同的實驗應該用時不會太久,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在亨德森眼皮子底下把人體試驗完成了。

想要逃過亨德森的視線可不是那麽容易,祁龍斷定自己的大腦應該被亨德森動過手腳,說不定腦子裏被裝了定位。在這個有限的活動範圍內,祁龍能夠想到的逃脫辦法不多,現在隻能寄希望於人體試驗能夠成功。但如果亨德森盯得太緊的話,萬不得已隻能直接在自己身體上試驗了。祁龍很不想當這個小白鼠,但似乎也別無選擇,他能想到的最好結果就是試驗成功,然後找機會逃離舊金山。可預知的危險不少,不可預知危險更多,比如或許自己腦子裏早就被亨德森裝了微型炸藥,還沒跨出大門一步就嗚呼哀哉了。也可能情況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糟糕,一般的刀傷或者槍傷都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修複,隻要耐心規劃一條逃生的路線沒準就能擺脫亨德森的魔爪。按照現在的形勢,南邊的墨西哥是個最保險的選擇。

不知不覺中,祁龍已經來到了細胞培養箱邊。他打開培養箱的門,裏麵的金屬隔架上平放著許多扁平的培養皿。他慢悠悠地取出一個,拿到附近的倒置顯微鏡的載物台上。培養皿底部是果凍樣的瓊脂,上麵扭扭曲曲地爬行著一隻秀麗隱杆線蟲。

時間是早晨8點04分,離亨德森的到來還有大把的時間,祁龍的腦子裏開始醞釀起下一步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