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龍睜眼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夢裏,整個人恍恍惚惚的。

新鮮的晨光平射入臥室,光與影拚接成的圖案在簡樸的房間裏像古老的時鍾以肉眼難以分辨的速度移動。沒有遠方的汽笛,沒有窗外的鳥鳴,窗簾靜止不動地垂立著,一絲風都沒有。

祁龍下了床,赤著腳站在涼爽的木地板上,剛才腦子裏麵輕微的疼痛已經消散了,按照小分子核酸模擬物的藥物代謝動力學公式計算,藥效可以持續大約72個小時,足夠今天對付亨德森了。祁龍不緊不慢地走進洗手間,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洗臉台盆的兩角。鏡子裏麵的臉和以往的清晨略不一樣,變化並沒有體現在具體的部位,但又的的確確存在。打開水龍頭,祁龍用手接著水然後低下頭,閉著眼睛感受著溫水浸濕臉後的舒爽。

那個電閃雷鳴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接近萬念俱灰的祁龍坐在車子裏突然之間想通了。他從未感覺到如此的平靜。他忘掉了自己如何對漢克心生嫉妒並且漢克是如何把自己揍翻在地,就算再想起來內心也毫無波瀾。他同樣也對鈴木透夫沒有了什麽感覺。祁龍覺得鈴木透夫是個無可救藥的可憐蟲,靠著別人施舍活下來的寄生蟲,從鈴木對待漢克的那副惡心的殷勤樣子就可以斷定,鈴木透夫根本不值得自己正眼視之。

祁龍之前還抱有的一絲幻想,現在被無情地徹底擊碎了,他明白了每晚睡夢裏出現的那張“沒有臉的嘴”代表什麽了,那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在夢裏的化身,而亨德森就是這張臉的麵具。祁龍原本想要躲開命運的擺布,他想逃離這裏,逃離亨德森的魔爪。他越是朝這個方向奔跑,命運的枷鎖就拴得越緊。隻要亨德森存在一天,那麽祁龍就一天沒有安寧。就算自己躲到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每天晚上他也一定會夢見那張“沒有臉的嘴”,每一天都會像被通緝的殺人犯般惶惶不可終日。

隻有一種辦法可以拯救自己,那就是真正的自由。

祁龍下定了決心,沉睡已久的勇氣和力量在體內蘇醒了。但同樣,很多難題也擺在了麵前。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祁龍隻要有攻擊亨德森的想法出現,腦子立刻就會出現鑽孔般的疼痛。不僅如此,這種疼痛還能用一個閃爍的工具來操控。祁龍判斷其中一定和軸突電壓門控通路以及光遺傳學有關聯,但現在想要立刻搞明白其中的具體機理肯定是不現實的,所以他選擇了一條冒險的路。

為了對付亨德森的撒手鐧,祁龍這幾天悄悄在實驗間隙製造了一些針對中樞神經元疼痛管理鈉離子通道蛋白NaV1.7基因的小分子反義寡核苷酸,可以在72小時內抑製NaV1.7蛋白的合成,降低對疼痛的敏感。祁龍把小分子藥物用特殊納米脂質體包裹後悄悄撒在了飲用水裏,他確信這樣應該能夠逃掉亨德森的監控。從效果上來說,這些隻有幾納米大小的反義寡核苷酸起到了顯著的效果。祁龍已經準備好了計策,等到今天見到亨德森,他會找機會假裝頭疼,然後解決掉他。

到底用什麽辦法解決掉亨德森是祁龍這幾天思考的另一個難題。他思前想後,凡是能夠快速置人於死地的方式都不大現實。隻求能夠出其不意,同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來一場激烈的搏鬥。

祁龍用毛巾把臉擦幹,目光聚焦在了左手臂外側。昨天睡覺前他用水果鋸齒刀在手臂上深深地劃了一刀,血瘋狂溢出,而現在他的皮膚卻完好無損。

昨天白天祁龍在給試驗人體進行靜脈注射的時候故意不小心將針頭紮到了自己的皮膚下,隨即幾千萬病毒顆粒順著毛細血管通道匯入了人體的血液係統。將外源基因整合到人體內本身就是一項風險係數極大的操作,一不小心就會因為脫靶效應造成人體體細胞基因組的不可逆改變,甚至會發生癌變。為了把對自己身體的副作用降到最小,祁龍使用了基因組定位精準並且比較溫和保守的改良後腺相關病毒載體,這些病毒載體上攜帶著固氮酶和葉綠素組合堿基序列。

昨天晚上祁龍以為這些進入血液的病毒都被自己的免疫細胞殺滅了,他用毛巾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可能是病毒數量太低或者病毒感染的時間還不夠,但不管怎麽說,隻要周圍有氧氣和氮氣,皮膚上的傷口在幾個小時內就可以達到完全愈合而不留瘢痕。在祁龍的計劃裏,還沒有明確想好哪種環境下會使用,但多層防禦總是好的,也算是給自己留了一個後手以防變故。

時間不早了,該準備和亨德森會麵了。祁龍在出門前隨手把兩塊口香糖投進嘴裏,口腔裏充滿薄荷味的涼爽感,心跳稍稍有點快,他通過牙齒的咀嚼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公寓樓下的馬路邊,熟悉的黑色轎車右邊早已經敞開著後車門等候在那裏,位置和以前分毫不差,位於消防栓後大約三步遠的地方,祁龍閉著眼睛也能走到轎車邊。他在腦子裏麵琢磨著等會兒該說的話、等會兒可能發生的狀況、等會兒該怎麽隨機應變、等會兒該先攻擊亨德森的哪個部位。祁龍的身體像個經過條件反射訓練後的動物,插著口袋熟練地走到後車門邊,彎腰低頭跨腿走進後排座位一屁股坐下,同時閉上了眼睛,後腦勺枕靠在了椅背上,耳邊是車門輕輕自動合上的聲音。

薄荷味的口香糖在齒間嚼動著,減輕了剛才的壓力。祁龍很安靜地等待著車子啟動,但是慢慢地他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

祁龍睜開眼睛,朝右邊車窗外看去,塗上新油漆的消防栓乖乖地佇立在右前方,他又看了看道路邊的房子,確信這裏還是家門口。三十幾天的條件反射的最後一環是車子起動後後腦勺感受到的壓力,今天這個壓力遲遲沒有出現。

“別看了,車子還在原地。”

祁龍原本上下左右運動著的嘴巴不動了,他的身體僵在了座位上,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聲音是從左邊傳過來的,不是那種從電子設備裏傳出來的聲音,而是從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聲帶裏傳出來的活生生的聲音,帶著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息。

“我等你很久了,祁龍。”

有那麽一瞬間,祁龍認為這是亨德森發出的聲音,那種氣定神閑把自己牢牢掌握在手心的語氣簡直一模一樣。突如其來的變化把祁龍的計劃全部打亂了,他沒想到亨德森會親自坐在轎車裏。祁龍用餘光掃了掃地麵,發現在自己左邊座位下有一雙鞋子,鞋子連在一雙褲腿上。祁龍從來沒有看見過亨德森穿這種樣子的皮鞋和褲子。他把視線緩緩朝上移動,終於看到了一張和亨德森截然不同的臉。

“你怎麽會在這裏?”

“年輕人,注意禮貌,你應該稱呼我羅賓先生。”

“羅賓先生,有什麽事情嗎?今天我還得去向亨德森先生匯報工作呢!”

“今天亨德森不會來了。”

羅賓用很篤定的眼神告訴祁龍不要對他的話有所懷疑。

“羅賓先生,我沒弄明白……”

“祁龍,你這周都見不到亨德森。”

“為什麽?”

太陽越升越高,有車子從旁邊駛過,一隻被繩子牽著的狗在馬路對麵的樹下嗅著。

“亨德森先生有什麽突發狀況嗎?”

“祁龍,你今天很想和亨德森會麵?”

祁龍剛才放下的心又突然懸了起來。

“並不是,隻是我……”

“祁龍,”羅賓再次打斷了祁龍想說的話,“讓我看看你的左手臂好點了沒有。”

“你怎麽知道……”

祁龍立馬意識到不對勁,但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還有你在實驗室裏耍的那些小把戲,我就不一一複述了,雖然我也不是非常明白其中的原理。”

新生的希望變成了一場泡影,祁龍全身的肌肉緊張了起來。現在他別無選擇,隻有找機會逃走了。他看了看緊閉的車門,覺得現在就奪門而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說不定還會鬧出拉不開車門的笑話。

“不過,我不會把這些告訴亨德森,不會像上次那樣。”

羅賓露出了微笑。

“要是我早一點看透亨德森這個人,也許你也不用這麽大費周章,我們本該有充足的時間來商量怎麽對付他。”

“羅賓先生,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我會讓你明白的,今天我們有充足的時間。”

車子終於起動了,紅色的消防栓朝後移動,很快消失在了後方。

“我們這是去哪裏?”

“去哪裏並不重要。”

窗外的房子飛快地移動著,陽光經過單向透視玻璃反射後不再刺眼。祁龍吞了吞口水,但是喉嚨很幹燥。

“你看看窗外,祁龍。多麽美好的早晨,陽光、海風、綠樹成蔭,人們散步、逛街、運動,快樂地在這裏生活。”羅賓搖了搖頭,“你能想象一周以後的世界和現在截然不同嗎?一個隻有奴役和被奴役的世界,所有人都聽命於一個人。”

祁龍有點兒被羅賓的話逗樂了,但並沒有顯露出來。

“羅賓先生,你指的是誰?”

“亨德森。”

羅賓那張忽然緊繃的臉讓祁龍莫名地害怕了起來,他聯想起了昨晚劃傷自己的手還有在實驗室裏自以為瞞天過海的小動作。

“我不相信,亨德森先生不是這種人。”

“祁龍,別害怕。”

這是圈套,祁龍告訴自己,別被羅賓騙了。

“亨德森先生隻是對科學研究有些癡迷,他讓我做的這些事情是為了人類更大的福祉。”

“祁龍,別在我麵前裝樣子。”

“羅賓先生,車子是不是開錯路了,我還得去實驗室呢,上午還有好多實驗等著做。”

祁龍裝作很輕鬆的樣子,用眼神示意車外麵。

“你還裝得挺有模有樣的。”羅賓冷笑了幾聲,“就像你真的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我看你是無可救藥了。”

祁龍沒有因為羅賓的話動搖自己的判斷,他知道這輛車裏安裝了無數的監控設備,自己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臉部表情都被嚴密地記錄著。

“不過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我很樂意為亨德森先生效力。”

“哈哈哈哈,祁龍,你可太逗了。”羅賓一邊大笑一邊鼓起掌來,“你繼續裝,我可以等。”

“羅賓先生,我現在必須去實驗室,今天我得和亨德森先生匯報最新的工作進展。”

祁龍的聲音嚴肅得毫無感情,他覺得這場亨德森對自己的測試應該快結束了。

除了一個破綻。

“告訴我,你的右手臂是怎麽一回事?”

祁龍越是害怕的事情越是纏著自己不放。

“昨天不小心劃到的。”

“別騙我了,我還以為昨晚你想自殺呢,嚇了我一大跳。”羅賓做出很害怕的樣子,“但是當我看見你急急忙忙拿毛巾止血的樣子時,我總算是放心下來。祁龍,要是你真想自殺的話,那你在我心中就是個懦夫。而且你要是死了,亨德森就真的無法無天了。”

轎車現在行駛在沿海公路上,遠處是裝滿集裝箱的巨大灣區碼頭。

“祁龍,你還是不相信我?沒關係,我可以開誠布公地和你聊聊。”羅賓望了望左側的海水,接著轉過頭說,“你在地下室做的實驗隻是亨德森染指的所有產業中的一小環,當你完成了所有他交代的任務之後,你的價值自然也就沒有了,他可以想出一百種方法來抹除你,而且很有可能是由我親自操作。單單是為你自己考慮,你也應該幹掉他,這一點恐怕不用我再多說。”

羅賓停頓了下,給了祁龍5秒鍾的思考時間。

“祁龍,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也很同情那個被你置換到遊戲世界裏的喬治的遭遇,你們兩個都是無辜的人。你原本隻是亨德森編寫的程序,按照設計好的代碼運行著;喬治是有著自由意誌的人,可是你們都被亨德森算計了。如果隻是一兩個意識轉換的情況,那還能控製,可是一周以後有上千萬的人被換到遊戲世界裏,把同樣數量的上千萬被亨德森設計好的人給換出來。你能想象那個後果嗎?”

祁龍沒有回答,他靜靜地聽著,飛快地思索著。

“鈴木透夫。”羅賓停頓了下,觀測了祁龍的反應,“他已經徹底地投降,無可救藥了。他心甘情願地成為亨德森的爪牙,僅僅為了換取亨德森施舍給他的‘舒適’的生活。你以為亨德森每天都在監視著你的工作進展?其實都是我在監視著你。他把除了睡覺的時間都用來向鈴木透夫學習腦機交互的知識,而一旦學習完,那麽鈴木透夫也將會像你那樣被過河拆橋。這是他瞞著我進行的唯一一件事情,可悲的是我竟然在遊戲大賽即將開始的時候才知道。”

海灣碼頭的大型吊車逐漸映入了眼簾。

“祁龍,我們隻有一次機會來阻止亨德森,唯一的一次,就是即將開始的遊戲大賽。我需要你的幫助,需要你的專業知識來幫助我。”

祁龍看著前方,微皺著眉頭。

“我怎麽幫助你?”

羅賓立刻把身子側了過來。

“亨德森會參加這次比賽,他會像之前《美國陷落》裏麵那樣去客串其中的演員,也有可能成為其中的參賽選手,而我知道這次比賽的所有流程。但我隻能在後台監控著遊戲服務器的運行,我需要你進入遊戲裏,阻止亨德森的陰謀,並且消滅亨德森。”

車子在熟悉的深藍色集裝箱前停了下來,羅賓一側的車門打開了,潮濕的海風鑽了進來。

“祁龍,如果你相信我,今天晚上我會和你詳談。”羅賓起身出了汽車,手扶著車門,“你放心,今天你見不到亨德森,他不會來。”

說完羅賓用力把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