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透夫蹲在客廳地麵把最後一個瓦楞紙箱用膠帶封好之後,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打包整齊,明天早上漢克會開著一輛搬家用的皮卡停在公寓樓下,再過不到12個小時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他拍了拍手撣落沾在手上的灰塵,發現手指上還有一根金色的短頭發,他仔細辨別後斷定,這根頭發應該是漢克的,但肯定不是昨晚在家裏留下的。

昨天雨夜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漢克開車送他到樓下公寓門口,然後兩個人道別。鈴木一直到走進了自己的客廳打開燈後才聽到樓下汽車開走的聲音。第二天上午,漢克打電話告訴鈴木他打聽到了一個不錯的住所,想問鈴木願不願意搬去那裏。鈴木聽到這個消息時還以為漢克是在和自己開玩笑,畢竟昨天晚上他隻是隨口提了一嘴自己對現在的公寓住所不是很滿意。

鈴木答應了,心裏有些高興,又有一點後悔,他怕自己和漢克走得太近。他對與漢克之間有更近一步的關係毫無興趣,但是他實在不想待在現在這個住處,尤其不想看見房間裏的臥室。臥室門始終緊閉著,門裏麵仿佛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背對著臥室門,鈴木走到睡了一個月覺的沙發邊坐了下來,身體陷在靠墊裏,雙手插在胸前靜靜地凝望著窗外。他盡量讓大腦排空,不去觸碰不好的回憶。

汽車輪胎壓過潮濕地麵的聲音從窗外滑過,昨晚一夜的暴雨到了今天早上才漸入尾聲,空氣裏麵滿是被閃電淨化之後的清新氣味。透明的白色窗紗被風吹起,白紗仿佛是在歡迎窗外的來客一般不斷地飛舞,鈴木的眼睛不敢眨動,生怕失去了眼前的畫麵。

記憶裏那天好像也是雨過天晴,走廊裏非常吵鬧,又好像十分安靜,他啃著鉛筆看著被窗外的微風吹起的窗紗,窗紗也是白色的,有一個人隱隱約約在窗紗後麵時不時浮現,那一刻非常的美,就像昨天下午坐在漢克新車裏麵的時候。

鈴木知道不可能回去了,而且那些都是虛幻的。他從沙發上起身,慢慢地走到窗前,把打開的窗稍微合上,然後將窗紗聚攏好。窗紗後麵什麽都沒有,隻有點綴著零星亮光的黑暗。他略有些傷感,也有些驚訝。那些虛無縹緲的記憶已經藏匿了很久很久,久得仿佛是前世留下的記憶殘影。鈴木以為自己早已經遺忘了,可是回憶一旦被激活,那些沉睡已久的畫麵就呼之欲出。

鈴木即將沉浸入記憶深處的思緒被敲門聲打斷了。

是熟悉的三下敲門方式,鈴木不明白為什麽這麽晚漢克會來,離明天早晨約定的時間還早。他站起身走到門邊,稍稍整理了下麵部表情後把門打開,接著他嚇了一跳。

門外的那個人一開始沒有說話,而是側頭看了看鈴木房間裏麵的情況,然後又打量了下鈴木,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說話。

“鈴木透夫,你準備搬走了?”

鈴木已經把笑容收起來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比較好。

“我能進來嗎?”

鈴木迅速把自己的大腦切換成警戒模式。

“別害怕。”那個人的表情很鬆弛,“我是來救你的。”

“你是不是一直在監視我?”

“鈴木,這已經不重要了。按照亨德森的常規進度,還有不到一周你將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今天的好心情已經**然無存,鈴木真想將門一把關上。

“你這裏應該沒有外人吧?”

“羅賓先生,恐怕你早就知道我家裏沒人了。”

羅賓苦笑著把手擺了擺。

“那都是亨德森這家夥讓我收拾的爛攤子。”

羅賓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嚴肅,然後做出一副要進入大門的樣子。

“鈴木,我來是為了和你談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話還沒說完,羅賓就直接推開了鈴木把守的大門。

“羅賓先生,什麽事情?”

“你一點都不知道?”

“羅賓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好吧,好吧!”羅賓又一次擺了擺手,“鈴木,關上門。”

鈴木不情願地把門給關上了。

“你剛才說得沒錯,我一直在監視著你,不過要是亨德森聽我的話,一個月前你就會被送回遊戲裏去。”

羅賓在房間裏一邊說一邊找位子坐,最後靠坐在了餐桌上。

“你以為我想監視你?還有你的‘男朋友’祁龍——噢,也許是‘前男友’。這都是些下三爛的做法,而且沒有什麽必要。”羅賓看了看四周的立方體箱子,接著歎了口氣,“但是,亨德森瘋了。”

鈴木靜靜地聽著,他還是沒搞懂羅賓想要說些什麽。

“他完全瘋了,從一個月前我就應該看出來,一個月前就應該把問題給解決,可是他根本……”羅賓搖著頭,摻雜著銀絲的頭發也跟著左右搖擺,“我們得聯手製止他。”

“羅賓先生,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一點預感都沒有?”

“什麽預感?”

“這一個月你都和亨德森在一起,難道你不知道?”

“我隻是教了他一些東西。”

羅賓的眼珠稍稍左右移動了下。

“腦機交互的那些東西?”

鈴木聳了聳肩。

“差不多,你不是一直監視我嗎?你應該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羅賓微笑著停頓了下,“你覺得亨德森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不知道。”

“你難道沒有仔細思考過?”

鈴木稍微想了想,並沒有什麽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出現。

“亨德森先生隻是學了些新技術。”

“沒有其他了?沒有什麽讓你覺得有些異樣?”

羅賓前傾著身子。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

“什麽?”

“亨德森先生學得很快。”

羅賓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非常可怕,非常可怕。”羅賓自言自語道。

“羅賓先生,到底發生什麽了?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弄明白。”

“鈴木,亨德森有沒有和你提起下周舉辦的遊戲比賽?”

“沒有。”

鈴木真想馬上撬開羅賓的腦子看看他到底想說什麽。

“我和亨德森在我們20歲才出頭的時候就認識了,那個時候……”

羅賓滔滔不絕地開始訴說著自己和亨德森的創業史,夾雜著每段時期的美國時代背景。

“……我以為我很了解他,我以為現在的他隻是年紀大了有點固執,對目前的時局有些不太滿意……當然誰都會對現在的情況不太滿意,國家分崩離析、民眾沒有凝聚力、年輕人貪圖眼前的享樂。但是這就是現狀,沒人能夠改變。”

鈴木好像有點明白了,但還處於模模糊糊的狀態。

“我原本以為一個月前《美國陷落》裏發生的事故是一場意外,你和祁龍隻是湊巧從遊戲裏逃了出來,但現在看,很可能不是意外。”羅賓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是亨德森設計好的?”

羅賓微微點了點頭:“我覺得是。”

“亨德森非常聰明,隻要有人指導他,他就能很快地學會一項新的技能,比如對他來說陌生的腦神經科學領域。”

“他想要做什麽?”

“下周有大約1000萬人參加遊戲比賽,1000萬人,而且大多數都是年輕人。”

漢克昨天說也要給自己報個名,鈴木倒不是非常想參加,因為這總是勾起以前在遊戲世界裏不好的回憶。

“這些都是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他們隻是想要體驗虛擬遊戲世界帶來的樂趣。純粹的快樂是他們這個年紀最想獲得的。但是有人不是這麽想的,有人想把自己剛剛學會的技術用在個人的私欲上,用在毀滅這些無辜的年輕人,甚至毀滅整個北美大陸上。”

“所以,亨德森先生想要把這些年輕人,都置換到遊戲裏去?”

羅賓伸出食指搖了搖。

“這隻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把他想要的年輕人給換出來。”

“這不可能。”

“他做得出來。”

“1000萬全新的年輕人從遊戲裏跑出來,那將會是一場混亂,其他人都會發現的,沒人掌控的了。”

“我告訴過你,他是個很瘋狂的人。並且,你難道沒聽過有種說法嗎?偷了一塊金子,你就是小偷;偷了一個國家,你就是國王。”

“我搞不懂了,就算置換出了1000萬個新的年輕人,亨德森先生準備幹什麽用呢?難道讓這些年輕人煽動邦聯國重新合並,接著重組一個新的國家?”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我也不用來找你了,亨德森的光頭說不定將來還能被刻在總統山上。”

“我倒是挺樂意看到這個景象。”

“真實情況更可能是另外一種,亨德森坐在高高的寶座上,奴役著成千上萬的人。”

鈴木使勁想了想亨德森手握權杖睥睨天下會是什麽畫麵。

“羅賓先生,我覺得這些事情和我沒有什麽關係。”

“鈴木,你覺得一周以後的你還有存在的價值嗎?嗯?”

羅賓突然這麽一說讓鈴木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首先我不相信亨德森先生會做出你剛才說的什麽交換意識的事情,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工程,涉及了整個社會的方方麵麵,帶來的後果是不可預測的。按照亨德森先生的做事方式,他不會這麽魯莽。第二,從技術的角度說,我對亨德森的價值可不僅僅就值一個月,卸磨殺驢也得等好長一段時間。”

“聽起來,亨德森對你挺重視的。”羅賓撓了撓自己的耳朵,“你也挺喜歡亨德森這個人。就像30年前的我一樣,被他的理性和智慧所感染。”

羅賓低著頭,十根手指頭岔開指尖相互緊貼著。

“但人是會變的。”

鈴木心裏很不耐煩,因為羅賓剛才說的所有的話都像空中樓閣般無根無據,最多是些捕風捉影的猜測。沒錯,亨德森的確是在孜孜不倦地從自己這裏獲取知識,但是他單憑一己之力就想改變整個世界簡直是癡人說夢。鈴木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羅賓是在危言聳聽、杞人憂天,他猜想也許羅賓和亨德森有了什麽矛盾了,然後想來找自己幫忙,可是羅賓想找自己來做什麽到現在都沒有透露。鈴木已經準備開啟新的生活了,什麽世界災難、美國的前途都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他要的是一種平穩、安全、舒適的生活,白天幫亨德森處理遊戲公司的技術問題,晚上安安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小富即安的日子就在前方,而羅賓的出現是目前唯一的攔路虎。

羅賓那緊貼的手指頭像雕塑一般凝固著,他的頭抬起來,淺藍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平視著鈴木的左邊,仿佛裏麵射出了一道平行於地板的光。

“那個房間的門你多久沒打開了?”羅賓站起來朝著緊閉的臥室門走了過去!

“羅賓先生,你最好別去那個房間。”

鈴木擋在了羅賓麵前。

“怎麽了,鈴木?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羅賓低頭俯視著鈴木,表情帶著很明顯的嘲諷,“我能體會出來那個人當時的心情,帶著憤怒和複仇的快感,還有一些上不得台麵的行為。鈴木,我也很能理解你,你也許受到了傷害,也許是精神上的,也許是身體上的。”

羅賓在說到“身體上的”時候還特意將音調提高了一下。他一步步地把鈴木引誘進了一張精心準備的網裏,而鈴木像是中了魔法一樣慢慢喪失了剛才的理性。

“夠了!”鈴木大叫一聲,“你別說了!我知道你都看見了,我知道你看到了全過程。”

“我說過了,我沒有看到,我隻是猜測。”

“那天晚上穿著皮衣威脅我的就是你!”

“那不是我,那是亨德森。是他在背後操縱著一切,你以為亨德森是你的救世主?”

“鈴木,我有辦法真正讓你得到解脫。”羅賓用嘴努了努臥室的門。

“我不想再聽你說了。”

“也許這是唯一的方法。”

鈴木做出一副送客的樣子。

“鈴木,隻要你願意和我合作消滅亨德森,那麽我就把祁龍交給你隨意處置。”

羅賓收起了剛才那副戲謔的表情,現在他的臉簡直比冷卻的火山熔岩還要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