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這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初夏早晨，陽光、空氣和海風以最完美的比例融進了整座海濱都市，高聳入雲的現代化摩天大樓的玻璃外牆倒映著海麵上的點點船舶，馬路上永不停息的車流像富含血紅蛋白的紅細胞將活力注入了城市的各個角落，人們在美好生活的沐浴下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可是對於其中某兩個倒黴的人來說，這是一場噩夢的開始。這場噩夢從刺眼的陽光射入打開的通往地下室的大門開始。
“喬治，我們是不是在做夢？”
“凱瑟琳，我可從來沒做過這麽怪的夢。”
如果你是一個恰巧經過的路人，一定會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這對非常奇異的組合。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亞裔男子小心翼翼地扶著另一個撐著拐杖、身形矮小的亞裔男子，兩個人一臉茫然地站在了摩天大樓環繞下的巨大廣場上，周圍是來來往往、健步如飛的上班族。這些男男女女們在這兩個人身邊擦肩而過，偶爾有幾個人朝他們瞥了一眼，然後繼續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仿佛他們的存在無足輕重。
“你好，先生，請問……”
“抱歉，我得去上班。”
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舉起公文包做了一個拒絕回答的舉動，徑直朝前走。
“你好，女士，請問……”
“對不起，我沒有時間。”
一個穿著淡黃色套裝的女子抿著嘴角表達了自己不想回答的意願，稍微減緩了一點步速後又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花個幾秒鍾給這對奇怪的組合解答他們心中的疑惑。
他們的心中有很多的疑惑，從兩個人再次相遇後開始，疑惑就像細胞分裂一般呈指數級增加。
他們都還記得上一次在地麵上的情景，那是世界末日，而如今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變了。原來倒下的現在立起來了，原來破損的現在複原了。而且他們自己的模樣也徹底變了，變成了他們互相不認識的人，不過他們自己倒是認識現在的“自己”。
這兩個人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截住了一個願意傾聽他們疑惑的人。
“……沒錯，沒錯，那幢是泛美生物技術公司的大樓……什麽？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今天是星期一，大家都趕著上班呢……什麽怪物？哪裏來的怪物？昨天當然是星期天咯……倒是沒什麽特別的事情……qi？lon？我不知道，抱歉，我也不認識你。”
這個“好心”的西裝帥哥在耐著性子回答完在他看來一係列莫名其妙的問題後就融進了上班的人潮中，他帶來的是更多的、令人更加困惑的疑問。
“凱瑟琳，我現在唯一確定的是。” 金色的晨光在高樓和高樓之間的縫隙中穿梭，“我們應該還在遊戲裏。”
“喬治，說不定現在遊戲還在進行，這隻是遊戲的一部分。”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就太奇怪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現在應該去做什麽呢？”
“這不會是遊戲裏一個特殊的關卡吧？或者我們激活了一個特殊的關卡？”
凱瑟琳搖了搖頭，但是這並不表示自己不同意喬治的話，而是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們現在的處境到底是什麽。
“喬治，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什麽預感？”
“還記得當時我們報名參加這個比賽的時候主辦方發放的藥丸嗎？我覺得有可能是這個小藥丸的問題。”
“為什麽？”
喬治看著凱瑟琳的臉，突然有些想笑，但還是盡量忍住了。這張臉和原來凱瑟琳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讓喬治覺得既奇怪又滑稽。他還沒適應和變成另一個人的凱瑟琳對話，尤其是眼前這個毫無美感的小個子。
“因為……我也說不清楚，隻是覺得吃了這個藥丸我的腦子變得昏昏沉沉的，然後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當時遊戲主辦方就是這麽說的。”
“也許是藥效過頭了，我們睡得太沉，所以我們現在是在夢裏。”
“不可能，凱瑟琳。”喬治笑了，“一個人隻能做自己的夢，怎麽可能我們兩個人都在同一個夢裏呢？除非我隻是你夢裏的人，或者你隻是我夢裏的人。”
凱瑟琳也笑了，她是因為眼前這個“陌生男人”的笑容才笑的，這個“陌生”的笑容裏住著一個她最最熟悉的人。
“如果真的是一場夢，那就是我做過的最有趣的夢了。”
“我可並不覺得。”凱瑟琳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瘦骨嶙峋的瘸腿。
喬治低頭看了看凱瑟琳空****的褲腳管，不知從哪裏刮來的風把帶著藍色條紋的褲腿吹得四散，顯示出了一根如桔梗般柱子的輪廓。
“整件事情實在太詭異了，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沒有徹底搞明白。”
“剛才在地下的時候我們不是都理清楚了嗎？我變成了那個叫什麽祁龍的家夥，你變成了伍茲。”
“祁龍不是瘸腿，鈴木才是，而且你變成的是鈴木，那個伍茲其實就是鈴木，還有……”喬治無奈地搖了搖頭，“反正我們變成什麽並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離開這裏。”
“對。”喬治抬頭看了看被四周摩天大樓切割的天空，“最重要的是離開這裏。”
這兩個人漫無目標地穿過整個廣場，上班的人流比剛才少了一半。有車從前麵高樓之間的寬闊車道駛了進來，車道另一頭有藍色的海麵以及川流不息的車流。喬治牽著凱瑟琳那雙男人的手，凱瑟琳慢慢習慣了拄著拐杖，沿車道一側的人行道漸漸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凱瑟琳，我倒是覺得現在這樣挺有意思的，在這個虛擬的城市裏，就我們兩個。”
“那當然，你的腿可不瘸。”
“得怪那個叫祁龍的家夥了。”
“要是我見到了伍茲這個混蛋，我一定要揍他。”
“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畢竟都是虛擬的電腦人。”
“不過他們的智商倒是挺高的，竟然能想出來換身體。”
“我猜都是羅賓設計出來的。”
“羅賓是誰？”
“就是這個遊戲的主策劃師啊，平台裏的東西都是他想出來的。”
“如果他真的那麽聰明，早就應該發現我們兩個的情況了。”
車道盡頭的視野開闊起來，麵前的一個“T”字形路口下麵是環海濱的公路，泛著白光的藍色海洋在不遠處閃動，占據了四分之一的視野。
“喬治，我有個提議。”
凱瑟琳走到“T”字形路口的盡頭，那裏的一排長長的矮磚牆上麵裝有護欄，她手抓著護欄，頭越過護欄邊緣朝下方看去。
“我敢肯定從這裏跳下去不是摔死就是被車子給撞死。”
喬治的脖子被逐漸上升的太陽照射得有點汗涔涔，嘴裏也有點口渴。
“凱瑟琳，你想幹嗎？”
“我記得遊戲規則裏說，你如果在遊戲過程中死了的話就會自動蘇醒過來。”
喬治走過去伸出頭，他不確定從自己的位置到下麵的公路具體有多高，但是掉下去的話應該沒多大生存的希望，就算是僥幸沒死，也會被高速行駛中的汽車給碾壓死。但無論是在虛擬世界，還是在現實世界，主動赴死都不是一件說幹就幹的事。很顯然，他現在還沒準備好。他剛準備收回自己的脖子，餘光就瞥到了一個東西。在公路的緊急停車道上竟然有個小小的裝滿水果的移動站，各式各樣的切好的水果擺在移動站的貨架上，還有一杯杯五顏六色的水果汁，好像還有冰鎮的啤酒。
“凱瑟琳，我們等會兒再去死。”
“啊？你說什麽？”
喬治指了指他剛才發現的寶藏。
“那邊有個下去的通道。”
“喬治？”
“凱瑟琳，我們一起去解解渴。”
“喬治，別鬧了，那都是假的。”
“我們昨天還喝了啤酒呢！”
“什麽啤酒？”
喬治和凱瑟琳說了一群人在地下實驗室喝冰鎮啤酒的事情，凱瑟琳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啤酒的味道可比現實世界裏的味道好幾十倍。”
“喬治，你們可真夠無聊。”
“走吧，凱瑟琳，我們平時喝個酒都偷偷摸摸的，在這裏可以正大光明地喝。”喬治把靠在矮牆上的拐杖拿了起來，“等我們喝夠了就從這裏一起跳下去。”
凱瑟琳接過喬治塞來的拐杖，喬治興奮地拉著她走向前麵矮牆的一個缺口，那裏有座通往下麵公路的自動扶梯。
“這座自動扶梯可真夠長的。”
水果移動站離長長的自動扶梯的底端不遠，有兩個矮小的人形坐在那裏。
“我看到了。”
喬治的眼睛發出了光。
“你看到什麽了？”
“啤酒。”
“喬治，將來你不會變成一個酒鬼吧？”
“凱瑟琳，我控製得住自己。”喬治摸了摸自己後頸上的汗水，“這鬼天氣最適合一杯冰鎮啤酒了。”
“我倒是更喜歡葡萄汁多一些。”
“你會愛上冰啤酒的。”
自動扶梯終於完成了自己載客的使命。在烈日下，他們穿過了幾道矮樹籬和花叢小路，終於來到了移動水果站。水果移動站旁坐著兩個戴著墨西哥草帽的人，兩個草帽慢慢掀開，兩張亞裔老人的臉仰視著喬治和凱瑟琳。
“你好，請問你們需要什麽？”
喬治指了指瓶子上滿是水珠的綠色啤酒瓶。
“這個。”
“你說什麽？”
其中一個亞裔老太太笑著問喬治。
“我想要啤酒。”
幾輛車正好呼嘯著從他們身邊不遠處駛過，聲音很吵。
“菠蘿？”
“啤酒，這個。”
喬治又指了指啤酒瓶，又是好幾輛車飛速駛過，刮來一股公路上才有的熱浪。
“菠蘿？”
“他說的是啤酒！啤酒！你沒聽到嗎？”
坐在老太婆旁邊的老頭子拿著一把蒲扇邊搖邊大聲吼道。
“我耳朵不行。”
“你要幾瓶？”
老頭子撐著自己的膝蓋站了起來，搖著蒲扇搖晃著走到一個冰櫃前麵。
“凱瑟琳，你喝嗎？”
凱瑟琳正在看貨架上的價格表，嘴裏喃喃道：
“這裏的東西可真不便宜，連一杯果汁都這麽貴。”
“如果你嫌貴，可以去喝旁邊海水，有的是。”老頭子頭也沒抬地從冰櫃裏吃力地拿出來一瓶冰啤酒，汗水把他的後背浸濕了一大片。
“你說什麽呢？”
凱瑟琳捏緊了自己手中的拐杖。
公路上的車流逐漸增多了，車道上卷起的風不斷吹動著凱瑟琳的褲子。
“老頭子，你別對客人這麽凶。”
“一瓶啤酒5塊錢。”
喬治下意識把手伸進褲袋，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我看看還有什麽其他的果汁。”
喬治湊到凱瑟琳身旁。
“那老頭真是沒禮貌。”凱瑟琳嘀咕道。
“別和他一般計較。”
喬治看了眼重新坐回到自己位子上的老頭子，旁邊的老太婆還在眯著眼看著他倆，冰鎮啤酒孤零零地立在了冰櫃一側。
“這麽一小瓶竟然要5塊錢。”
“我沒帶錢。”喬治壞笑著，“不過帶不帶錢無所謂，反正那個老頭和老太都是電腦人，我們去逗逗他們。”
凱瑟琳還在氣頭上。
“凱瑟琳，你能跑嗎？”
凱瑟琳看了看喬治，瞬間領會了他的意思。
“我們把啤酒搶過來就溜？”
“那多沒意思。”
喬治在凱瑟琳耳邊悄悄說了幾句，凱瑟琳低頭看著自己手上那根孤苦伶仃的拐杖。
“我還想再買三瓶啤酒，外加一杯葡萄汁。”
老頭子將信將疑地抬起頭。
“一共50元。”
“給我裝袋子裏。”
這次老頭子和老太婆一起站了起來，兩人的動作都一樣的慢，老太婆似乎更慢。
喬治叉著手壞笑著，他的腳尖已經開始立在瀝青地麵上。太陽照在兩頂淺黃色的草帽上，阻擋住了絕大多數熱量。喬治的嘴裏越發地口渴，旁邊公路上襲來的陣陣熱浪仿佛在火上澆油。
“好了。”
老頭子把裝在深棕色紙袋裏的一堆東西遞給了喬治。
“謝謝。”
“50元。”
“什麽？”
“50……”
重型加長卡車駛過的噪聲蓋住了老頭毫無波動的音調，喬治繃緊右腿的肌肉做好準備，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向凱瑟琳發信號。
但，意外出現了。
菠蘿汁瞬間從紙袋裏撒了出來，然後是堅硬的啤酒瓶撞到了自己的額頭，老太婆突然出現在眼前然後朝左上方飛了出去，老頭子和自己疊在了一起，然後分開。凱瑟琳看到的畫麵更清晰一些，不過也就比喬治稍微清晰那麽一點點。她在重型卡車經過的一瞬間就發現不對勁了，但是她還沒發出聲音，人已經在半空中了。
泛著金光的海在她的右側，喬治和老頭子在她下麵一點點，移動水果站隻剩下了一半，還有一半已經飛到了公路中央。
那輛流線型的粉色跑車早已不見，留下的車轍上布滿了碎玻璃和**。
凱瑟琳在失去意識之前似乎看到了跑車駕駛座裏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