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磨礪明誌

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孔子《論語》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 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

禍患,原不是從土中出來,患難,也不是從地裏發生。人生在世必遇患難,如同火星飛騰。

——《聖約·舊約約旦記》

父親:拋妻別子“賣豬仔”——侍郎故裏:滿門忠烈延世澤——中國苦力:曆史沉痛的記憶——梁啟超:《新大陸遊記》

馬應彪出生於1860年12月21日。

出生地是廣東香山縣城附近的沙湧。

那是一個風雨如晦的歲月,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最恥辱的年份——第二次鴉片戰爭,以這一年簽訂的《北京條約》為標誌,清廷喪權辱國,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而列強瓜分中國亦己到了肆無忌憚的程度。《北京條約》把《天津條約》中所規定的對英、法的“賠款”,都增加為800萬兩,另還加上“恤金”70萬兩;俄國則奪去了黑龍江以北與烏蘇裏江以東中國的廣大領土,達100多萬平方公裏,相當於英、法、意三國領土之和。

而鴉片煙,則成為“合法的進口商品”。

在這些條款中,與馬應彪的命運息息相關的,則有這麽一條:

——準許華工出國到英、法屬地或其他外洋地方做工。

而這一條的交換代價,則是開放內地任其英人深人。

這一規定,使外國侵略者在東南沿海掠買華工,大批販賣出洋的暴虐行為,從此得到了“合法”的保障。

也可以說,馬應彪剛一誕生,他的命運便已被決定下來。

這一屈辱條約的簽訂的背景更在於:英法侵略軍已打進了北京城,鹹豐皇帝亦已逃到了熱河行宮。

就這年9月9日,對東方文明駭人聽聞的浩劫——火燒圓明園的曆史慘劇發生了!

而今,圓明園的斷垣殘柱,已佇立有一個多世紀了。不難想像,馬應彪對自己出生那年發生的一切,皆如刀子一般刻在了心底——而這,也鑄造了他奮發圖強的民族精神。

災難種下的每每是自強的種子。

那燭天的大火、那被掠奪的珍寶,那毀之一旦,聚集有古今藝術而成的壯麗宮殿與園林的毀滅,與東南沿海被“賣豬仔”的華工人權與人的尊嚴的喪失,同樣是一個民族辛酸、痛苦的記憶,並具有同等的曆史意義。

於是,血與火的印記,烙刻在馬應彪出生的年份。

而一個民族尊嚴的記憶,則早已在這個家族的曆史記載中,延續已有近800年了。

沙湧馬氏族譜,迄今仍有詳盡的記載——縱然到了24世傳人馬應彪,早已家徒四壁,窮困不堪了。

可自幼靠撿豬糞賣錢的馬應彪,由於父親馬在明的諄諄教導,記住了馬家不凡的傳統,有朝一日,重振昔日的榮光,為這個家族爭一口氣。年紀小小,馬應彪的氣性就不同一般。

然而,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加上太平天國悲壯地失敗,中國農村更陷水深火熱之中。史載江南一帶,“市人肉以相食,或數十裏野無耕種,村無炊煙”。連年的水旱災害,更使得廣東赤地千裏,餓俘遍野。尤其是兩廣為太平天國的發祥地,清朝政府“剿殺”未已,瘋狂之極、更迫使廣大百姓大批逃亡,近者到香港、澳門,遠則到南洋與新、舊金山(悉尼與聖·弗朗西斯科),以避滅門之禍。

家裏已窮得揭不開鍋,當局仍橫征暴斂,哪怕終日為牛馬,也不得溫飽。麵對麵黃肌瘦的妻子李氏,以及初通人事的兒子應彪,馬在明一咬牙,決計“賣豬仔”,遠涉重洋,上澳洲的新金山“掘金”。1851年初,那裏便宣布發現了金子。

所謂“賣豬仔”,是給“客頭”訂立公憑——即約據,在出洋之後,在一定時期內攢上一筆錢,以償還“客頭”墊付的船費。這隻是公開的、冠冕堂皇的說法罷了。事實上,這卻是一種誘騙與拐賣華工以謀取暴利的罪惡勾當,在亞洲則作為販奴業已營業上百年了。光船費,事實上僅要五元的話,售價卻高達五六十元不等,所以,“客頭”作為人口販子,便從中大發其財。顧名思義,“豬仔”一詞,便是將人當做了畜類,同運豬一樣,把華工塞進擁擠不堪的底層統艙,遇風先拋人後拋貨……

凡是被當“賣豬仔”的,能活著抵埠則是萬幸,不少就死在船艙或中轉站上號稱為“豬仔館”的牢房裏。

這一切,馬在明早已聽說,心中有數,可到了這一地步,惟有挺而走險,說不定,真能掘出金子回來,世代不再受窮了呢。可惜的是,當他聞說新金山有金可掘時,那裏早已開掘了好幾十年,連開礦執照也已重新翻動過不知多少人手了……

——孩子,我得走了。

臨別,馬在明將應彪喚至跟前,千叮濘萬叮呼,在家要孝順母親,要勤奮讀書,要為家分憂……

——我們馬家,本是一大望族。切莫辱沒了祖宗啊。

馬在明給兒子數起了家譜。

一世祖馬公直北,係河南開封府注梁望族,時為朝廷命官,沒料到,聖上當日為奸臣秦檜花言巧語所蒙蔽,欲與金人議和,直北公挺身而出,與諫議大夫劉節、將軍嶽飛,犯顏直諫,拒絕金人和議的喪權辱國之要求,結果,如眾所周知,嶽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頂身於風波亭。直北公也被貶滴人了當時被視為瘴病之地的嶺南為古岡牧。故我們馬家人,皆忠直耿介,愛國愛民,不懼權貴,敢說敢為。這是一世祖直北公給我們樹起的楷模,當萬世表率。

——由於一世祖在前,馬家亦出了滿門忠烈,僅至五世,便又出了位了不起的人物。

——爸爸,你快說。

馬應彪已聽人神了,這已不僅僅是故事,而是血脈所係。

父親能不細說嗎?他是獨子,獨竹更須成林,須有先人的精神以激勵, 日後才會卓然於人世而不至於碌碌無為。

於是,父子來到了宋行宮的故址。曆七百年風雨剝蝕,此處隻餘一片斷壁殘垣矣,沒頭的篙草,已從亂石間長出;偶有人點上幾灶香火,隻見青煙嫋嫋,惹人以憂古之思。

——年久失修了,而今我輩竟無能為力,當有一日,要發起主修方是。

馬在明喃喃自語。

其實,在他走後不久,這一故址,便由族人發起,重修成了“馬氏大宗祠”,又名教忠堂修複之日,馬應彪亦沒少出力。隻是修複後不久,他也走了父親同一條路,這是後話。

就在這凋殘、淒寒的故裏,馬在明追敘起了五世祖馬南寶的忠義壯烈的愛國事跡。

慷慨護皇躬,千古怕軍蓬革竟為行在所

艱難興義族,一身殉國蕃首應酪好男兒

那是600年前,金人已自衰敗,被元軍所滅,南宋亦不敵元軍挾滅金之勢,拚死抵抗,大戰鄂州、死守襄樊、屍橫焦山,終不得不步步南撤。宋德枯二年春,臨安失守,恭帝趙顯被元軍擄去,其弟趙是、趙禺,則與禮部侍郎陸秀夫,都統製張世傑等文武大臣,再退至溫州,又退至福州,終同民族英雄、右宰相文天祥所率的大軍匯合。

五月,在眾文武的擁戴下,國一日不可無君,於是立趙是為帝,於福州即位,為宋端宗。文天祥提師自閩人贛,克複州縣多處,引走了元軍主力。端宗得以率文武退人廣東潮州。沒料到,由於重兵壓境,文天祥寡不敵眾,且戰且退,也被迫退入廣東,在海豐五坡嶺不幸被俘,慷慨就義,留下“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千古絕句。

這一來,潮州便岌岌可危了。端宗隻好率滿門文武,督水師沿海南下,人珠江口,十月,抵磨刀門、虎門,最後,終於經石岐(今中山市所在地)而駛人良字都,也就到了馬家所在的沙湧了。

陸秀夫、張世傑等,則奉帝幸沙湧,正選中馬家五世祖馬南寶的家為行宮——所謂“宋行宮”便是由此得名。

這時,已先行來到嶺南的南宋臣民,則紛紛前來勤王。為保衛端宗,馬南寶竭誠出力,勞瘁備至,在村前山崗,挖深溝,築高壘;於城門派人把守,嚴守秘密,使端宗來沙湧的消息,瞞過了元人。

當時元兵已攻陷了廣州,離此地僅咫尺之遙了。

——時至今日,我們沙湧這裏的山地,仍有南門城北門城舊地的稱呼,就是那時五世祖南寶公留下的。

馬在明不無自豪地對兒子說。

南寶公親自給皇帝獻上了糧食千石——有的記載為萬石,以充當軍晌。

鑒於他的功勞,端宗召拜其為工部侍郎。

同時,宋宗室趙若舉,亦召募鄉民數百,補充王師,亦封為武翼大夫。另有隆都高紳高添獻粟亦為宣義郎。

元兵陷廣州之日,馬南寶獻酒於諸將,稱——痛飲黃龍府,在此行也!

並且高歌起一世祖直北公摯友、民族英雄嶽飛的《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肚,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句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闊。

歌聲激烈,穿雲裂帛。

聞者無不動容。

是年十二月,元軍突襲磨刀門,張世傑率師迎戰於香山島,卻未能打撣敵軍之凶焰,沙湧告急。

陸秀夫、張世傑等奉帝撤至珠江口東岸,舟退保秀山(即東莞虎頭山),南寶公招募鄉兵上千之眾,護送到香山島,元兵又追至網洲(即東莞境內),陳宜中以求援為名,遠走安南(今越南)的占城。

南寶公聽到這個消息,勵哭不已,說:

——垂相必不返,國事危矣。

果然不出所料。縱然第二年都統淩震複廣州,端宗卻在網洲受驚,得疾而亡。後又擁立衛王昌,號祥興帝。樣興二年,宋元海軍於崖山決戰,宋軍開始還能支持,卻已沒了後援,終於戰敗,被元軍重重圍困。張世傑率少數戰船奮勇突圍,卻遇上狂風驟雨,舟覆人溺,宋水師全軍覆沒,張世傑壯烈殉國。二月,陸秀夫負宋帝昂投崖門海殉國,楊太後亦捧國璽投崖門海犧牲。南宋遂亡。

南寶公聞訊,悲泣不食,隱匿不降,憤而作詩,以哭祥興帝:

翔龍宮殿已蓬飄,

此日傷心萬國朝,

目擊崖門天地改,

寸心難與海潮消。

又再吟道:

黃屋匡扶事已非,

遺黎空自淚沾衣。

眾星耿耿淪溟底,

恨不同歸一少微。

此詩,他以少微星(隱士星) 自喻,恨不能與崖門殉國的少帝臣子一同沉於海底。

可他仍企盼宋朝奇跡再起。一日,他竟聽說,祥興帝禺並沒有死,而是早已同宰相陳宜中去了安南的占城。於是,他又同招討使黎德及梁起萃一道,起兵運糧,往安南去迎車駕。

不防元軍招降梁起萃為都元帥,背叛了義軍,南寶公又與黎德一道,親加討伐。

然而,敵眾我寡,他們又一次失敗了。南寶公被俘、叛軍屢加勸降,南寶公英勇不屈,終壯烈殉節。

時年方三十六歲。

後人亦賦詩以誌其忠烈:

沙湧清夜月,

曾照故行宮,

未抵黃龍府,

空悲白雁風。

丹心思蹈海,

正氣化長虹,

若遂崖門誌,

吾鄉有大忠。

此詩,為明代禮部右侍郎、香邑詩人黃佐所作,高度概括了這位民族誌士的一生。

一世祖犯顏直諫,被貶嶺南;五世祖受命於危難之中,不惜毀家行難,國亡與亡——馬家代代相傳的忠義壯烈的愛國主義與民族精神,都化在了馬應彪滿腔的熱血之中,年紀小小的他,就已函盼為國家、為民族而赴湯蹈火。

父親馬在明臨行的囑托,更讓他覺得, 自己該快快長大,像祖上的英烈一樣,幹出一番事業來不致辱沒先人。

他注目於月光下“宋行宮”的廢墟,影影綽綽,似有無數的忠魂在奔走呼號,挾來陣陣撼人心魄的海潮風濤;他仿佛看到在血戰中仍傲然高揚的宋軍的龍旗,看到身負重創仍奮勇殺敵的民族誌士,看到與文山公一同吟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從容赴義的先祖……一時間,不由得熱淚盈眶,不可自已。

此番,當與父親馬在明,壯別天涯。

他也許沒有看到父親馬在明是怎樣在“賣身契”上畫的押,更不知道在香港等候著他父親的“豬仔館”會如同黑牢,連小小的天窗都高不可攀,僅為的是透氣, 自然也不知道運“豬仔”的底層統艙會是怎麽一回事……可他父親馬在明心裏卻是明白的,此去,可是九死一生,僥幸活下來,還需多年贖身,才可給家中匯上些錢幣,真苦了家中的妻子與獨兒。可大丈夫,不出外闖**,困守家中,“竭一人終歲勤勞之力,往往不能仰事俯蓄”,以致“力難自贖”,不更是絕路一條嗎?拚死一搏,尚還可能有條活路,不拚,則半點希望也沒有了。

況且,近百年來,“華工仍多私自出洋者”,漂洋過海去謀生路,已成了香山縣乃至珠江三角洲男人們的主要出路。尤其是太平天國失敗後這麽些年,往南洋逃亡的更不計其數。

馬在明一咬牙,走!

船在珠江水網中顛簸。

那麽一條小船,怎能載如此之多人,又如何過風惡浪險的珠江口?

岸上留下的老人、婦女與孩子,已在呼天搶地了。

在不少人來說,這無疑是生離死別了。

馬應彪卻揩幹了眼淚,一直目送載有父親的漂流船消失在茫茫水麵上。

也許,這時他已經作了打算,也許,他自己也沒料到,過不了些年, 自己也得走上同樣一條茫茫的漂流之路。

從後來繼起的非洲販賣黑奴至北美的史實,人們從西方大量的典籍與文學作品中早已熟悉到了。這在世界史上已成了一個專門術語,稱之為——Middle Passage,即“中段航程”,其陰森慘厲、毫無人道的情景,令人發指,以致被史家叫做“販賣人類血肉”的血腥貿易。相當一部分人,在被囚底艙時就已無法支持,奄奄一息,甚至未及斷氣,便已扔進了大海。

華工的遭遇,比黑奴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的死亡率甚至遠遠高於當年的黑奴。到中國運苦力的外國船,都在香港改建成夾層的統艙——這樣,中國苦力呼吸的空間就更少了,而船艙裝的苦力則可多一兩倍,而且,還專門加裝艙門鐵柵,以防苦力忍受不住衝上甲板。根據西方史家的統計,華工在海上的死亡率,分別為15.20%,30%,甚至有高達45%,也就是接近於一半。

華工比黑奴更不如。黑奴尚作為主人的財產與工具,一旦折磨死了,主人還得再花錢去買,所以,對黑奴的壓榨再甚,還得考慮自身的利益不至於受損,一死,就賠本了,得讓他們再活下來賣力氣。華工則不然。華工隻是契約期間為主人勞動的奴隸,所以,契約內完全榨取掉華工血汗,契約將滿,你死活我就可以不管了,死了更好。

也就是馬應彪出生的那一年,英國的《威斯敏斯特評論》就已指出:

契約華工勞役一聽主人之便,華工雖至勞死, 亦非所顧,較之黑奴又下等矣。蓋黑人乃永久之役,主人常恐其積勞致疾,有誤其工,故待之較優。若華工則因期限有定,如不嚴加逼責,必致期滿尚有餘力。故在八年內,力求其食用少而出力多,倘能於一年內竟八年之功,則其身雖股亦可弗恤。

這是西人自己的評述,可見華工之慘烈,連他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

難怪,“中國苦力”一詞,在十八、十九世紀要取代“黑奴”,而成為一個曆史的共名,其間,滲透有多少華工的血淚啊!

應彪的父親馬在明,就是在這種狀況下,被“賣豬仔”運到了南洋。

當他還留下一口氣,在澳洲登岸時,他都詫異自己居然還活在人世。異國的風光,更使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還活著嗎?

從水中的倒影中,他隻是見到一具幹枯了的皮包骨的軀體,幾個月前在香山的自己早消失了,此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連自己也認不出來。

身邊的人,尚認識的已沒有幾個了。

尤其是同鄉。

多少個恐怖的日子——底艙裏,你無法分辨出白天黑夜,隻聽幾聲哀號,就可以聽到有笨重的物體拖出去的鈍響聲。

而後,則是艙門“砰”地一聲關上。

很快,就可以聽到有什麽被扔進大海的水響。

這是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可聽到的。

顯然是病死或病重的勞工被“處理”掉了。

假如風狂浪險,勞工船在巨浪中顛簸,底艙裏則是不絕的哀號與呻吟,自己也昏昏然不知所終,一旦清醒過來,身邊是必已少了好一些勞工,這是拋人不拋貨的呀。

他們的命運,就不用問了。

他慶幸自己還活著,憑借自己的毅力,也憑借原來在中國業已經受的磨煉,即便頭痛嘔吐,他也盡量不發出呻吟,以免被“客頭”就此拖出去扔去喂魚。

活下去,這是需要勇氣的。

也許,對妻子與獨兒的思念,給了他這一分勇氣。

不知握了多少個晝夜,他總算握到了頭。

雖然還有好些年的“贖身”期,可活著抵埠,這已是第一個勝利。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堅持到最後。

——快走,小心看鞭子!

有人在他身後催促,是同船活下來的勞工。回頭,果然看見“客頭”揚起了皮鞭,正氣勢洶洶地撲來。

這畜生,一開船臉就變了,當初,為把勞工哄上船,臉上堆滿了笑。

鞭影一晃,馬在明心中哆嗦了一下——等待自己的,會有比大洋上更險惡的命運嗎?

等待馬在明的,除開數年的“贖身”期外,決不是黃燦燦的金子,而是隨時可能坍塌的淘金坑與礦穴——中國人隻能在白種掘金人業已放棄的或已采掘殆盡或十分危險或品位含量極低的礦穴內淘采。

種族的歧視雖不是一開始便有的,但無端的忌恨卻每每教華工料所未及。

其實,華工對於所掙的微薄工資珍惜,是因為它們來之不易。一日,馬在明領了一筆薪水,小自翼翼紮在腰帶上,不知怎的,就被一群白人圍上了。

——走,上賭館去。

——來,我們去喝個痛快。

馬在明掙紮出來,說:

——我還得還贖金。

另外的華工也稱:

——我們在中國還有妻子兒女。

這本來是再正當不過的理由了,沒料到,白人一聽,便來了火:

——吝貴鬼!中國乞丐!

——把我們的錢弄走到中國去,不行!

話不投機,竟大打出手。體弱的中國人自不是對手,被打個頭破血流。

待從血泊中爬起來,再摸身上,早已分文不存了。

原來,華工太勤儉了,積攢了錢,都設法送回老家,而不是上賭館酒店花個精光,這便讓白人所看不慣……

而且,連當局也認為“便宜了華工”,竟相繼立法,從每若幹噸貨可運一人後有加至300及500噸者,以限製華工登岸,並強行征收華工的每人人頭稅10個英鎊——這在當年可是個大數。

剝削,層層而至。

不妨照錄一段中國啟蒙大師、戊戌變法的主要領導人梁啟超在《新大陸遊記》中的記載:

吾昔在澳洲,聞吾華工每一人至其地,率須費七八百金,其船位之價不過百金耳,何以餘費之巨至於如是。蓋因衝士蘭、域多利兩省限噸位,每船僅能載四五人。而欲往者之數,殆十倍之而未已。故必報名候補。候補或至五六年不得。故竟以多金賄路船行之司事。甲以三四百得一位, 乙以五六百奪之,丙又以七八百奪之,故遂以七八百為定金。其事殆與官場之捐盡先班者同矣。尋常西人以三百金得頭等船位,而我華人乃以七八百金得三等船位。可歎。

華人之往澳洲者,其目的地率在鳥修威(雪梨市者,鳥修威之首府也——著者注:鳥修威現譯為新南威爾士州),以千金之稅不易,故由噸位以過域多利或衝士蘭,然後複由彼兩省間潛入鳥修威境(兩省皆鳥修威之鄰境),謂之偷過界。偷過界被拿獲者,除照征稅百鎊外,仍加罰五十鎊,無資可罰則下獄一年,獄滿仍逐出境。

——這已由10鎊上升為100鎊了。

而那些排華的魁首們,還到處演講煽動:

——我們是自由人,他們是奴隸!

——我們是基督徒,他們是不信神的人!

——我們是不列顛人,他們是蒙古人!

就這樣,單獨個別的毆打事件,終於釀成了大規模的暴行。

大批的華工被驅趕、被傷害,有的甚至被打死。

馬在明有多少次死裏逃生,恐怕他自己也難以數清了。

盡管這樣,白人的報紙,仍針對中國人的節儉,這麽宣稱:

——所有各階級一致公認中國佬正在把我們應當傳給同種人的遺產全都吞噬光了。

悲劇仍在繼續。

縱然在白種人當中,仍有正義的呼聲。還是1871年,鄰國新西蘭議會曾選派一個委員會調查中國人的問題,麵對事實,他們作出了合理的結論:

——中國人是勤勞節儉的。

——他們……對於當地社會的道德和安全並不產生什麽特別的危害。

——他們不像是會引人什麽特別易於傳染的疾病。

——他們能很好地適應體力勞動、輕便工作和農業生產。

——中國人……的目的幾乎全是為了淘金。

——作為通例,他們隻占用歐洲掘金人認為繼續采掘不能夠本的礦穴;他們使在這些廢礦裏進行淘沙采金變成有利的事業。

不必再援引下去了。可憐的中國苦力,連采白人遺棄下的廢礦穴的權利,都遭到了剝奪與敵視。這個委員會的結論,則成為了官方最後一次用善意對待中國人的一紙空文。以後,連空文也沒了。

緊接著的是一係列的排華立法。

每一個廢礦穴,都有一個到十個華工的冤魂在裏麵呻吟著。

馬在明也把鮮血淌在了這些礦穴裏。

但他仍頑強地活著,不僅還掉了全部用來“贖身”以還給“客頭”的錢,並且在暗中開始積攢起了一小筆、一小筆的便士。

如同所有中國華工的幻夢一樣,攢上個一兩百英鎊,便可以返回中國了,能在故土上安家立業了。

但要實現這一目標,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遠非當日賣身時所想像的快捷。

他思念在故國的親人,每夜,都麵對著北方,聆聽海濤拍岸的喧響。妻子一個人,含辛茹苦,要把兒子帶大,該是多麽不容易,兒子生性,能為母親分憂了……

一晃,便七八年過去了。

那是個連日曆也掛不起的歲月,可每個日子都刻下錐心的痛苦、屈辱的記憶:

——張三的辮子給白人揪斷了!

——李四被白人逼著吃了大糞!

——王五被工頭踢成了殘疾!

——陳六被土人生食後,用辮吊樹上風幹臘肉回程食之。

當一人夜,都不得不慶幸自己又活了下來。

對於那些拿了一兩百英鎊,再熬過幾十天夜航回到中國的人來說,他們或許永遠不會對後輩說起這麽些辛酸的往事,頂多,在子女們歡笑之餘,獨自一人側過身去暗暗落淚。於是,重蹈覆轍的仍紛至遝來,都以為上南洋都可以挖到金山……年複一年,中國人就是在這種虛幻的自我安慰中延續著自己的生命。

如同燈蛾撲火。

但在火的餘燼中,新一代的生命卻蓬蓬勃勃地激揚了起來,終將燒毀這種虛幻。

一代一代人的血,畢竟會滋長出一個偉大的生命來的!

馬在明並沒有白白地在澳洲賣命吃苦。他同與他先後到達澳洲的華工們,不僅開拓了一片新的大陸,同時,也給古老的中國帶去一絲微弱的世紀之光。

它告訴中國人,不可以照過去的模式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了。

沒想到在苦苦的思念中,業已長大成人了的兒子馬應彪,有一日,競會在異國出現在父親的麵前。

就在這片滲透了華工血淚的新大陸上。

雖然也是馬在明不得已而為之,讓兒子來的……

兒子:拾豬屎以養家——湧邊燒香立誓——寸草春暉——海天茫茫

天色未明,馬應彪早已急急地起了床,提上工具,匆匆地出了門。

一出門,便教一股寒氣逼得退後一步,渾身直打顫。他趕緊蹦跳了幾下,上了路,好讓身子盡快暖和過來……之所以這麽早出門,是怕路上昨日留下的豬糞,被一早來往的車輛與行人所踐踏,不好再拾起了。而他拾了豬糞,送到縣城石岐的豬屎圍賣掉,多少能有幾個小錢,可以贍養母親與年邁的外婆。

他抱住雙肩,在料峭的寒風中往前搜索著,憑借一點微光,去發現地上的豬糞,及時拾起,置人籮中。

至於豬糞的臭氣,他早已是習慣了,也麻木了。凡是發現一堆, 自有欣喜哪還顧得上嫌臭呢?

他沒能讀幾年書,家中太窮,供不起,父親“賣豬仔”到澳洲的頭幾年, 自然是分文無歸,家中還得靠他呢。後來在他的自述中,關於受教育一段,隻有一句話“居受困之鄉,略習南方國語”。“略習”,也就是隻有很少的機會去學習一下國語,極少去寫字與念書罷了。

少年拾糞的記憶在他一生中從來不曾淡忘,他記得當日的寒風、寂寥、斑駁的道路;記得路人的白眼、冷笑,因窮而受的屈辱;也記得豬屎圍收買糞肥者的刁鑽狡猾,壓秤壓價,為幾分微利而熬費苦心……當然,這更錘煉了他一顆堅忍、剛毅的心。由於天黑,磕磕碰碰,栽個筋鬥,甚至摔下溝塹的事,都成了家常便飯,待夭明了,才輕輕揩去身上的血痕,裝著什麽也沒發生,趕回家去,吃過早餐,又得下田耕作了。黑夜裏摸索,傳言有撒沙鬼追隨在後,他偏不信邪,終於弄清楚,你愈怕,愈跑,腳後跟揚起的沙就愈多——這便是“撒沙鬼”的來曆。

幾畝薄地怎足以糊口?

就這麽支撐到20歲,那時,越南那邊,中法戰爭已箭在弦上,不日即發,家中的困窘,也日見嚴重。還像過去那樣過活,隻怕連自己也養不活了。

不知是母親搭了口信到澳洲,還是父親在那邊亦有心思,一日,當一位南洋客走了之後,母親李氏把應彪叫到了身邊:

——孩子,同你商量件事。

應彪是個孝子,即說:

——母親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吧。

——唉,你已經二十,是個大人了,不能老守在媽的身邊,做娘邊患,沒出息。

——兒子願好好侍奉母親,可是,如今謀生無門,田脊收薄,我心焦如焚,對不起母親大人……

——不能這麽說,你已盡心盡力了。我也不應該把你留在身邊,是男子漢,當出去闖個天下,方可成得了大器。

——媽的意思?

母親容寒萃辜地從懷中掏出了200元:

——這是剛才那南洋客留下的,說是你父親托他帶回來的,讓你拿上,當作盤纏,上澳洲雪梨去找他,你們父子在一起,好有個照應,也能多積攢一點,早早回來……

母親竟說不下去,嘎咽住了。

應彪接過了錢,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半天,卻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

——那……要我什麽時候走?

母親竟放聲哭了出來:

——這就走吧……何必一日複一日在這裏受窮。

應彪才知道自己說錯了。

——不,不,我得在媽身邊多呆上些日子。

他沒說完,也已淚流滿麵,母子竟哭作了一團。

可總歸得走。

父命不可違是一回事,家中的處境,也不容他再耽擱了。應彪設法多積攢一點錢留下,可連短工卻也很難找了。二百元當盤纏都不夠,更無法勻出一點來……

離別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母親那日忽地不見了,急得外婆團團轉,應彪也借了,這個時刻,她能上哪去呢?好在鄰居一語點醒:

——該不是上廟裏燒香還願去了?

應彪拔腿就跑。

跑到廟裏,在黑壓壓一群下跪叩拜的人中,他一眼就找見自己的母親。

母親正點燃了三住香在跟前,口中念念有詞,分外地虔誠。

應彪知道,母親是求菩薩保佑他此番漂洋過海,當一帆風順,早日與父親團聚,並且能夠攢上一筆錢。畢竟隻有一個獨子呀,這一走,當母親的能不心疼嗎?

應彪也去點了三灶香,默默地來到了母親身邊,跪下了。

他也在許願:

——願早日發達回家,教母親餘生不再受窮,合家團圓,光宗耀祖……

母親覺得耳邊的聲音很熟悉,一側頭,竟見是自己的兒子也來了,不覺一下子淚水滿麵。

佛門重地,不可太感情外露,她又默默地又許了一個又一個願:

——願我這孝順的兒子,在菩薩的庇護下,能逢凶化吉,早去早回,不辱沒先人,到時是必衣錦還鄉。

——願我這善良的兒子,不受壞人的欺壓、詐騙,走正道,辦大事……

——願……

廟中所有香客還願的聲音,意如湧動的大潮,讓人覺得腳下的大地也在搖晃。馬應彪覺得有點頭昏,他忍住淚,攙起了自己的母親:

——媽,你的心願我都明白,我不會有事的,我一定能好好地回來,心想事成,有媽在給我念佛,無有不成之事。

兩母子就這麽攙扶著,離開了香煙繚繞的廟堂。

湧邊。

愁雲慘霧籠罩著這南國水鄉,連清澈的水麵上也一片渾濁,倒映的是一團團灰黑色的陰影。湧邊的樹木不時飄落下幾片殘葉,隨流水緩緩地逝去。

前來接客的船隻,都靠在了水邊的小碼頭上,已經有人在催促了:

——上船鑼!

外婆瞞珊地走在一旁,半語全無;母親在耳邊不絕叮囑,卻也已不知所雲。馬應彪隻是機械地點著頭,不時抬起讓淚水弄得模糊的雙眼,看看慈祥的外婆與母親,好把她們的麵容更深地、更深地記在心中。

此去,便是海角天涯。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襟,上麵凹凸的縫線,還是母親昨夜留下的,一遍又一遍,為的是更結實一些,經得起海上的顛簸;也為的是兒子少受點罪,萬一破了,就該皮肉受苦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應彪在學國語時,老師便口授過這首古詩。此際,一下子上了心頭。

該上船了。母親暗啞著聲說。

應彪兀地跪下了,放聲大哭起來:

——媽,20年養育之恩,為兒銘記在心,此行大海茫茫,天各一方,萬勿為兒操心。兒當自重、自強、自立!

母親含淚道:

——有這話,媽就放心了。

馬應彪指天發誓:

——此去,為兒是必掙回2000兩銀子,回來修複祖祠,讓母親大人安度餘年。有天作證,決不食言。

母親與外婆大坳。

兩人拉起了應彪:

——你的心我們都明白了,我們並不求大富大貴,隻求你們父子相安無事,他日平安歸鄉便是了。快上船吧。

馬應彪一邊揩淚,一邊回頭看兩位親人,一步一步向碼頭下的船頭走去。

一聲汽笛。

家鄉在薄薄的霧靄中漸漸遠去,母親與外婆的慈容仍依稀可辨,船尾激起的浪花,翻飛為兩痕白色的羽翼一般,催促著船的疾行。

慢一點,讓我多看故鄉幾眼,那橋,那屋,那樹,還有“宋行宮”的遺址……

馬應彪的心被什麽扯住了一樣。

淚水無聲地覆蓋了他的臉,他隻覺肝腸寸斷……

“浮動地獄”——千古蠻荒之地——非法越境——違父命去淘金——開荒種菜——無薪打工以學英文——有心人

但200元頂不了什麽用。

如同前文中引用梁啟超《新大陸遊記》中所寫,華工到澳洲,每每花上個七八百元,才隻能得個三等船位。那麽,200元買到的是怎麽樣的艙位,就不難揣測了。其待遇,恐怕比“豬仔”好不了多少。

隻好在不是乘的豬仔船。

大海茫茫,一路上的巨浪、狂風、大自然的暴庚,照舊是躲不開的。而手頭上的錢,買了船票後亦所剩無幾,隻好省口節用,數夭下來,不嘔吐了,人一樣瘦成皮包骨。

終於在漫長的航程之後,船抵達了澳洲。

200元雖說免了海上受的罪,可卻帶來了登岸之後更大的風險。

因為華工的目的地,惟有上新南威爾士州的首府雪梨,別處均無金可淘,更何況馬應彪的父親也在雪梨等他去呢。但如果船直接抵達雪梨登岸的話,當局對華工征收的人頭稅,已經超過了千數。對於路費才花得起二百元的馬應彪,又如何繳納得起?

好在華工們都有自己的“黑道”。

這就是先到新南威爾士州的鄰州上岸,而後設法偷越西州的邊境,進人雪梨,這樣,就沒人征稅了。

可這得挺而走險。

如果被抓住了,除征收100英鎊過境稅外,還得加罰50英鎊,無錢可罰的,得關到黑牢裏關滿整整一年,獄滿之後,仍驅逐出新南威爾士州境。

縱然如此,這條路,比直接在雪梨抵埠交上千元稅金還是要便宜得多,一年後驅逐出境,還可以再冒一次險,不見得每次都被抓住——所以,絕大多數華工,都選擇了這條路。

馬應彪也別無選擇。

如果說,人們稱“豬仔船”為海上“浮動地獄”,那麽,從昆士蘭州到新南威爾士州的征途,那便是一座陸地的巨大地獄了。

那是千古蠻荒的土地,加上連年**雨不絕,幾乎沒有一條可以稱得上為“路”的通道。遍是沼澤,遍是陷阱,又處處是山脈、河流,要走過去,無異於上刀山下火海。

而且路途漫漫,數百上千裏地。如果堅持不住,必拋屍荒野。

而這還是別人的土地上。

但華工們沒有猶豫,馬應彪沒有猶豫——登岸後,沒有休息,便上了這條危機四伏的征途。

多少個被大雨淋得身上沒有半根幹紗的日子,可口中還在叨念:

——下吧,下吧,這樣就不至於被抓住納稅罰款,老天這是為我們作掩護。

卻也有好幾位同路人,終於倒在了林莽中,或被急流所衝走。大家惟有默默叨念著他們的名字,以便日後給他們的家人送個信息。

他們夜以繼日,不敢有半點鬆懈。

臨近邊境,隻有靠黑夜行動了。在叢莽激流中摸索著前進。

偶爾聽到零星槍聲,也不知是哪位兄弟倒了黴。

一有動靜,便往隱蔽處撲,甚至扒來斷枝亂葉把自己蓋起來,屏住呼吸,聽“秦囊”的腳步聲從不遠處響過,消失。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

月黑風高,不時傳來獸啤,分外淒厲與恐怖,更逼人發瘋。

也不知是怎樣越過了邊境。

這就是被稱之為“澳大利亞”第一州的新南威爾士州。1823年,便有一位叫貝利恩的政府測量員報告過,在該州的巴瑟斯特以東15裏的魚河,發現過金沙。1839年至1842年,也分別有人在該省不同地方發現了金礦。但是,直到1851年,一個在澳洲的英國人哈格裏夫斯,才正式在雪梨附近勘探, 自然喜出望外,僅一個月後,便開始了掘金。於是澳洲大規模的掘金史便自此開始了。

隻是,到馬應彪抵達雪梨——即30年後,淘金熱卻已是昨日黃花了。雖然中國仍盛傳這裏是“新金山”,可能掘到金子,

父親到底沒勸得住他,沒過幾天,他便偷偷同一道來到雪梨的年輕人們,頭戴尖頂圓形大鬥笠,肩挑簡單的行囊,以及采金用的鋤頭、鐵鏟、備箕,成群結隊地翻山越嶺,深人荒涼的山區,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為自己的命運搏一搏彩。

幾乎與他同年抵達澳洲的一位華工譚仕沛。在古稀之年,曾請人代筆,追記下了當年情境,留下這一部《閱曆遺訓》,其中有一段,真實地記載了當日去淘金的情形。

書中說到,一到達澳洲,抵埠:

頓失所望,據悉傳聞失實,誤聽偽言,金既難求,且也水土不合, 因而致病者比比然也。沿途所見華人,鶴形菜色,非貧則病,愁歎之聲不絕於耳。先進者不歌來暮,反切去思,後進者能不聆言心憂。然既已來此,姑往探之。

這一心思,與馬應彪違父命,堅持去采金,該是一致的,後麵又寫道:

乃笠鋤焉,備鏟焉,舉凡器用食品,或負之,或擔之,左提右竿,……結侶入山,魚貫而行。比到十六米(即英裏,下同)時, 夕陽西下, 因而止息。露宿風餐,其苦可知。越二日戒途,淩晨遙征,人步亦步,人趨亦趨。既不敢離群索居,亦不敢獨行踢踢,恐失援而為野人所算,刹食堪皮。所以載馳載驅,汗流氣喘而不敢自由止息者,我是之故也。及到二十米逢水即止,群焉禦擔,提汲執炊,各行其是。憩息二天,愛又啟行。履境岩,越崎嘔,及到廿六米、疲困已極,舉步難移,入懷止息。又歇三天,行至四十米,汾沱大雨,坑水盛漲,欲濟無舟,徒隻望洋之歎。櫛風沐雨,淋漓盡致。守望水涸,而糧糧已盡。我迫轉回穀倉,以解糧食。及水涸首途,至五十二米止宿。屈計行程,己屆一月。

而更為凶險的,還在後頭:

至七十二米,名日大山腳,亦雲殆矣。在此息處,此有次大山焉,高插雲霄,不知其幾千萬切,行除而上,迄針而下,憊桂難堪,詢諸行旅,曰此為八十二米,或輕棄其行考者有人,或作阮籍之泣者有人,手拚足服,肩破血流,血衣膠固,牢不可脫,強為更衣,痛不可耐。嗚呼,無辜而受肉刑,不禁撫肩而太息。暫停數天而又行矣,至九十六米而棲止。

此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渾身是沒一處好肉了。

可決無退路可言。也隻有中國人,才忍受得住這種非人的遭際。

及至一百米,已越三月,乃始淘沙,絕不見金,戚然憂之。適郭良兄道出其間,不吝指教,始曉開采,而所采又屬無多,每日不過一二分金,僅是街口而已。乃時數恨人,命途多外,腳生石疚,不良於行。聞道石疽用火炙石,石熱腳踏其上,血活即愈。吾如法試之,果有奇效。然尚未痊愈,同侶遠彼,不得不追隨而往,至百二米欲止,又聞百三米金苗極旺,群趨若鶩,載奔載驟,及至百三米,時已六月,擇地而采,每日可得六七分。而父與弟相繼而病,呻吟枕席,焦慮萬分。

無疑,年輕的馬應彪,同這位譚仕沛一樣,也經曆過如此一段艱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他又掏到多少金子呢?

更有甚之,其間,英國殖民者,把國內囚犯大批押送到了這片新大陸上來,扔下就不管了。

這些人,可謂殺人不眨眼。

對有色人種,他們更是從骨子裏帶有歧視,根本不把中國人當做人,於是,不少中國的掘金人,慘遭他們的毒手。

一個個礦坑被這些罪犯所強占。

一個個采金的中國人,暴屍荒野。

不少中國人,都被迫放棄了掘金這一行當,另覓生路了。

偶有堅持下來的,除開擔驚受怕外,金子本身也已采不出什麽了……

如譚仕沛所雲:時已五年,吾見采金同海底撈月,又顧而之他。譚先生上酒店當傭工,又做菜園養豬,墾荒種蔗、伐木開林……最後辦起了商店。也許,這正是眾多華人在澳洲走的一條路。

馬應彪在礦場上見所淘之金不足以糊口,幾經拚搏,終於找機會離開了。中國淘金人也日見減少,紛紛轉業幹上別的行當。當時,英廷令充軍至澳洲的囚犯自給自養,停止了軍糧接濟,無疑是加劇了這一危機。

馬應彪在沙湧,本就是種菜的好手。回到父親身邊,便自行去開荒。澳洲地廣人稀,不少生荒地都沒人開發,馬應彪日出而作,日人而息,把一片片荒地,規整為一塊塊的菜土,建立了自己的菜園子。

但馬應彪不懂英文,在市場上,西人每每問上一句,不得所雲,掉頭就走了,沒有中國人討價還價的耐心,因此,每每失去很多的生意。

這天,一位西人站在他的零擔前,嗚哩哇啦說上了幾句。

馬應彪一個字也聽不明白,隻好打上手勢,說明是多少錢。

誰知那西人卻瞪大了眼,一臉怒火,竟直走了。

馬應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旁邊一位菜販這才告訴他,人家問的這是什麽菜、味道怎樣,如何烹調,顯然是很感興趣,沒想你手勢一打,他以為你說隻賣給中國人而不賣給他,所以怒氣衝衝走了。

馬應彪苦笑了一陣。

是呀,在澳洲謀生,如果不懂英語的話,生活是很難過的,因為中國人畢竟是少數,你不麵向人數眾多的本地人,生意怎麽也沒法發達的。

——不行,我得學英語。

馬應彪下了決心。

是日,他找了一位會幾句簡單英語的菜販,讓他教上幾句話:

——我來給你當傭,不要工資。

那菜販惜了:

——你這是瘋了,學這話幹嘛?

——我不要工資,隻是讓他們幫我學習英語,學會後,我便離開。

菜販又說:

——這何苦呢?

——不學好英語便做不大生意,得從長遠著想才行。

菜販終於被說服了,教他用英文說:

——我來給你當傭,不要工資,隻學英文。

馬應彪口中念念有詞,終於把這“English”念得順口了。

第二天,他便來到一個英國人的店鋪裏,拍拍門,打打手勢,而後,便把學來的那句話原封不動“販”了出去。

英國人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你說的可當真?

馬應彪連連點頭。

西人辦事曆來痛快,不假思索,便道:

——很好很好。

馬應彪高興了,便在這店鋪裏幹了起來,當然不能上櫃台,隻是聽吩咐,連手勢加口語,給搬送貨物,結算數字什麽的。

由於他留心於各種生意場上的各種語匯,尤其是接待顧客的交易術語,他很快便可以上櫃台,獨當一麵了。

僅僅三個月,由於刻苦用心,他已經基本上掌握了日常使用,特別是市場交易上的用語,可以自由與西人對話了。於是,他便同店主告辭,回去經營自己的蔬菜了。

他邁出了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關鍵性的一步。

由於在市場上與西人對話,使得馬應彪在中國人同行中顯得分外突出了。

他把自己種的蔬菜拉到了市場上。另外,他不僅用英文標上了名稱、價格,而且還能用英文向顧客作上一番介紹,每每說得顧客眉開眼笑,產生了興趣,這一來,他的菜很快就賣光了。每每他打道回府之際,別人的還沒能賣掉多少。

——酶,馬先生,今天我這一車菜就交你賣好了。我們隻管回去種菜,多開一點荒地,這邊就拜托你了。贏利,我們商量個數,彼此分成。

那些不會說英語的菜販,開始走上門來,同他商量。

開始是在市場上,他賣完自己的一份,便被請去幫別人賣,賣完一家又一家,大家也都很公平地給他一份紅利。

無形中,他的收益也就多了起來。

以後,其他菜販也不等他賣完,一車運到他的攤位上,說:

——馬先生,我們的菜運來了,全托付你銷售,改日再結賬好了。

——馬先生,菜留下了,我們這就回去種地,多種一些。

馬應彪竟應接不暇了。

各色蔬菜,更豐富了他的攤檔,生意也就愈來愈旺了。

除開蔬菜,各色水果也送上來了,委托他代賣。

——我們不妨照西人一樣,簽個合約,你們送來,我按批量價,一次性把錢付給你們,賣好賣差,賣多賣少,也就由我一個人擔責任,賺了虧了,以後都是我的事。

自然皆大歡喜。

菜販、果販都省了事,而且收人也有了保證,何樂而不為。

生意做大了,也不必一天天跑市場了。

於是,馬應彪決計由行商改為坐商,不再那麽辛苦地趕著馬車去運蔬菜,更不用自己下地去種菜了……

這樣,當與自己聯係的農戶達到了一定數額後,他決定自己開一個蔬菜店與水果店。

不久,他便在瑪麗街上自辦了一個店子,讓菜農、果農直接把產品送到店上,由他直接出售。

1890年左右,在新南威爾士州從事淘金業的華工已隻剩1000多人了,而從事園藝與畜牧業及其他農業的,則上升到了約7000來人。從事販賣果菜的小商則有300多人,小販為400多人,從事坐商的店主也有了300人。隨著時間推移,果菜販商是上升得最快的。

可見,馬應彪審時度勢,及時把握住了當時澳洲華人經濟發展的趨勢,從而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致富之路。

久而久之,光收購零售,也就不適應於當地經濟的發展了。

開始,馬應彪隻是在瑪麗街38號,租地存菜過夜,第二天一早再把菜拉出外去賣,久而久之,索性租店出售,坐商即由此開始。這個舊店,曆經近百年,他的後人在1980年左右訪問澳洲,仍見存在。

這該是他一生事業的起步。

創立“永生”——“蕉王”與“花生王”——取信於人——“無煙金礦”

隨著蔬菜水果業的興起,區區一小店,顯然已不適應於生意規模了。

正在這時,雪梨的禾稈市場新建,無疑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但是,要購下市場上街角的旺處,殊非容易,光憑他一個人的積蓄,還差一大截。如失去這個機會,今後要發展就更難了。

由於他出麵組織,再加上他的資金最多,又主持各種事務且懂英語,所以,大家也就推舉他為司理——這是廣東同鄉的叫法,也就相當於經理之職。

於是,永生公司於1890年正式開張。

在禾稈市場上,永生公司開設了連環商店永生、永泰、生泰果欄,形成了相當的規模,在當地則為聯號的一大貨棧,名聲很快便傳出去了,打響了。

與此同時,馬應彪也一舉成了當地“蕉王”。

原來,這幾家果欄的貨源,除了當地自取的一部分外,主要來自於兩個地方。一個是新幾內亞附近的一個島嶼Artherlon,一譯作雅達頓;另一個是菲吉(Fiji),即現譯的斐濟群島,相去都有一兩千海裏之遙。這些地方,都以盛產香蕉著稱。

由於聯號的實力不菲,來往於這些地方的焦油帆船,無論是單帆還是雙帆,都包得起,後來,連汽輪也包下了。果欄同販運商訂立了代銷合同,運來水果,全由三家果欄聯號包銷。馬應彪頗有生意頭腦,經營得法,及時把握住了市場的供求起落,所以贏利甚豐。當然,要走到這一步也不容易,至少也經曆了兩個很大的風險。

一是當初由果欄派人去兩地采購,由於相距都一兩千海裏,往返須兩三個月,如遇上台風什麽的,就很危險。為掌握與開拓貨源,馬應彪亦親自去過斐濟群島上去看貨與采購,一路上曆盡風浪。但進價一磅僅2-5便士,到達澳洲則可達4-7便士,甚至高達8-10便士,路上吃了苦頭,回報卻還是巨大的,不管怎麽也值。

這還不算什麽。馬應彪考慮到路遙人力不支,一旦翻船,損失巨大,於是動了念頭,要在澳大利亞北部靠南回歸線一帶,種植香蕉,因為緯度差不多,氣溫適於香蕉生長。主意已定,便親自帶頭上昆士蘭州(於新南威爾士州之北)墾荒種植香蕉……

然而,這番努力,幾乎付諸流水。

由於土質、氣候諸方麵因素,大部分的蕉林全枯萎或壞死了,最後,僅剩下一種類型,長佛手型的蕉長了出來,可收獲也很不理想,最後,隻好徹底放棄這一種植計劃。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馬應彪並未就此氣餒,反而把精力全部投人到了生意上,一個小小的挫折,更激發他爭取更大成功的銳誌。

菜欄的業務範圍也更廣泛了。

作為中國人,又麵對相當多的海外鄉親,大家都對自己的國家產品有一種親切感。為滿足鄉親們的願望,他決計大量進國貨,進土產。

山東花生;

澳門炮仗;

香港蠔油;

還有核桃、荔枝幹、土酒、大米、鹹魚、生油……都源源不斷進了聯號。

由於華人的推介,連當地的澳大利亞人,也對核桃、花生、荔枝幹……之類都有很大興趣,貨到之後,竟十分搶手。生意也由零售轉為了批發。

為了滿足顧客的需要,馬應彪還親自動手,用機器爐試炒花生。

炒花生也是一門手藝,所謂易學難精,但不管怎樣,經過一段摸索,他的花生也炒出名來了,手藝不差。

於是,“蕉王”之後,他又得到一個“花生王”的美稱。

一時間,三家聯號的水果生意、國貨土產生意,都名噪一時,影響從雪梨擴大到了墨爾本等地。

馬應彪的信譽由此鵲起。

生意也為之興隆。

在短短幾年間,三家聯號公司的發展,在當時不可不謂驚人。華僑們都信得過這三家公司,於是,由雙方單純的買賣關係,逐漸發展成為與華僑之間金錢的存放關係,直到代華僑匯款國內。

信譽是無價之寶。當時在澳洲的華人,大都是礦工、園丁、小商、小販、匠人等等,攢幾個錢,都是為的匯到國內,贍養家口。在悉尼,華僑均散落在郊外許多地方,一時又沒有華商銀行,華僑要存款匯款,諸多不便。那時,辛勤勞動,掙得幾個血汗錢,人好歹有了一點積蓄,總希望找個機會帶回國內去,平日,隻好在家中挖個地窖,深藏起來,可這實在不方便;萬一被得知,搶走了、偷走了,全部心血也就完了,所以更不放心。要存外國銀行嘛,言語不通猶罷,人家對華僑的規定又十分嚴苛,手續更為煩瑣,而且不時又發生排華事件,錢存在人家手上,更是憂心忡忡。這一來,華僑與這三家聯號公司發生關係,有的就提出,你們有實力,有信譽,我們把錢寄存在你們這裏放得下心,我們也不想要什麽利息了。

先是與人方便,久而久之,馬應彪便覺得,不妨自己創立一個金山莊,代華僑存款,並利用進國貨土產之便,為華僑匯寄養家的款子,收一點“匯水”,何樂而不為。

於是,他便打出了金山莊號,代華人匯兌與存款。

正是信譽,給聯號公司帶來了又一次大發展的良機。由於存款資金的周轉,馬應彪可以把它作為公司擴大經營的資本,於是,業務更多,生意愈大;而生意愈有信用,存款也就日益增加,形成良性循環,所以,華僑除開匯兌外,家中的餘錢,也就為了方便與安全起見,陸續存到了這個金山莊,還可以得到一點利息。

於是,少則十幾澳鎊,多則上百幾百澳鎊,雖說零星分散,可雪梨四郊華僑甚眾,合起來,數量就可觀了。

有如此數量的金融資本,也就能投資幹更大的實業。

既然澳洲這邊有匯兌,那麽,在香港方麵,更應該有對應的機構,而且在香港的業務,已日趨擴大,尚大有可為。

也許在當日,他本人尚未完全了解他這些商業活動所具備的曆史意義。因為在國內,清朝皇室,由於列強人侵,利權外放,官僚紳商資本已捉襟見肘了。正是這時,以馬應彪為代表的民商,在中國逐步上升,開始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經濟構成,也為辛亥革命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基礎……有人稱他這一“有限責任股份公司”製度的創立,給中國帶來了一個無煙金礦。其實,這遠遠不足以概括它的曆史意義與經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