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赤子情懷(上)01

偉大的三峽移民既是重慶的立市之本,同時又是當代愛國主義偉大行動的一次重大事件。重慶人民在三峽大移民中所作的特殊貢獻,無疑是一頁必將載人中華民族史冊的壯麗詩篇。2002年至2003年間,筆者有幸專門對三峽移民作了專題采訪,其中有3個鏡頭令我終生難忘。

2002年6月6日清晨,在大江邊的一個山村路口,王朝珍奶奶就要離開她居住了84年的水市村了。她身邊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隊伍和喧天的鑼鼓聲,在無數遍叮嚀、祝福中夾雜著的是無數聲離別的哭泣。

歡送的彩旗飄揚在獵獵晨風中,載人的汽車發動了隆隆作響的馬達。全村人都要走了,但誰也沒有第一個登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王朝珍奶奶。

已當爺爺的長子過來想攙扶老母上車,不料老母輕輕將老兒的手一一推。

媽,咱走吧,鄉親們都等您哪,啊!兒子有些著急。

老母不理會,一句話不說,轉頭尋覓了一下,找到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歲的重孫身上。

好娃娃兒,來,給老宅居磕個頭……老人緩緩按下重孫,自己又顫顏巍巍地雙膝跪地……

媽一一兒子大哭一聲,隨之跪在後麵,俯首貼地。

奶奶——祖奶奶

全村要走的人都跪了下來。緊接著是一片朝聖般的祈福聲……

奶奶,你遷移到的江蘇,是我的家鄉,那兒也有長江,比這裏還美……我忍不住也擠過去同鄉親們一起將王朝珍奶奶攙扶起身,並從心底迸出這樣一句話。

我看到老奶奶的眼裏閃出一絲光亮,然後義無反顧地拉著重孫,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直到遠遠地離開了那個綠水靑山的江邊小鎮……影子漸漸變得模糊,模糊……

我發現那是由於我的眼淚。

7月9日,上午10時剛過,炙熱的陽光便開始朝頭頂潑灑。

又是大江邊的一個小村,又是成百上千人的送行隊伍和喧天的鑼鼓聲,又是無數遍的叮嚀、祝福和無數聲離別的哭泣。

怎麽辦?總指揮,已經超過預定出發時間兩個多小時了。再這樣等下去會耽誤整批移民搬遷任務的呀!鎮長急得團閉轉,已經不知第幾次向相任外遷總指揮的副縣長請示了。

總指揮雙眉緊鎖,隻見他不停地在大樹底下的那塊石板上來回急踱,卻不吱一聲。終於,他再一次抬頭……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在同一個地方、向同一個方向,他幾乎抬過上丁次頭了。但總指揮必須繼續抬頭,繼續抬頭觀察那棵大樹權杈上的動靜……

那是農舍前的一棵近百年樹齡的老槐樹,盤根錯節。身後是柑橘滿坡的山,前麵是百米相望的大江。透過樹幹的丫杈,既可見逐浪翻滾的江流,又可見汽笛聲聲的舟船。

此時,樹杈上有個用塑料布搭蓋的小棚子,那棚子裏坐著一個老人,一個與老樹同齡的老人。她叫什麽名字,村裏巳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了,就連她的兒子、兒媳也記不太清,大夥兒隻叫她水娘。

據說水娘出生的那一年長江發大水,江水一直淹到她家門口,大水一淹便是三七二十一天。水娘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和兩個兄弟又被那場洪水吞噬了,最後隻留下她和那棵槐樹。

水娘和槐樹從此一起飽受歲月的滄桑。是新中國給了她新的生命和新的家庭,還有滿堂子孫。

有一天孫女告訴她,說政府要把家門口的這條大江修成大水庫。

咋修成水庫?水娘問。

就是不讓大江下遊的人淹了。

水娘點點頭,明白了。

又有一天孫女告訴她,說我們要搬家了,搬到廣東去,就是搬到大海的邊邊

一定要搬?

一定要搬,政府說的。

水娘再也不吱聲了。

後來房子被拆了。孫女她們都臨時住在親戚家裏,並且特意為老祖宗準備了一張席夢思床。

水娘執意不去。她對孫女說,她要再看一看大江。

可看不到呀!一屋前有了新的人家。

把我抬到老槐樹杈上。老祖宗甕聲甕氣地說。

兒孫們一聽樂壞了,連誇老祖宗雅興不小,說行行,滿足您老。

一大幫人好不容易將老人抬到老槐樹杈上,不想老人越看大江越發癡呆,不是流淚就是喃喃自語著什麽。一句話,怎麽勸也沒用,就是不下來。

這可急壞了家人,急壞了村上幹部,也急壞了鎮上縣上的領導。移民計劃爭分奪秒,就像戰場動員,說誰走就誰走,說哪時走就哪時走,不可延誤,如同軍令。

村幹部千呼萬喚不見效果後趕緊請來鎮幹部。鎮幹部口幹舌燥仍見樹上的老人家巋然不動,不得不十萬火急地搬來縣領導。

指揮長麵對已在老槐樹上度過了4天3夜的老人家,還能說什麽。你們,包括我,有誰比得上水娘對故土的感情?對大江的感情?讓她多看幾眼吧!指揮長含著眼淚對身邊的幹部和群眾說。

接住喲水娘,您渴了就喝口瓶子裏的水,這是我特意從您家後麵的山泉中灌的,甜著哩!指揮長再一次向上遞過一個小可樂瓶子。

碼頭上送行的船隻,送行的鑼鼓,還有送行的叮嚀聲和離別的哭泣聲,都漸漸停止了,目光全都轉向老槐樹。

是風還是雨?老槐樹突然動了一下,樹葉尖尖上掉下了水滴……

我要下來一一是水娘在說話,隨即見她雙腿向下一伸。

快快,趕緊接著……指揮長急忙命令。

於是,老槐樹下嘩地一下簇擁了不知多少隻手。

水娘安然落在眾人的手臂之上。隨後她又像一尊莊嚴的大佛,被前呼後擁地抬向遠行的外遷船隊上。那場麵莊嚴而隆重,比得上當年皇上動駕之勢。

送行渡輪笛聲齊鳴,鑼鼓敲得更響更脆。遠行的船隊徐徐啟動,留下長長的一片白浪在翻卷

我發現自己的眼裏又是淚。

這是另一年4月的某一日。又一次外遷移民要動身了,可村民黃德發卻憂心忡忡地蹲在地上不吱聲。

走吧老黃,船都要開了你還在磨蹭啥子?村幹部過來催道。

黃德發哭喪著臉,低頭道:我一直還沒敢給我娘說外遷的事呢!

你……這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不跟老人家說清楚呀?村幹部急了。

黃德發來火了,雙腳用力踩地我咋不想跟她說清楚嘛!可你不是不知道咱這峽江一帶自古就有六十不出門,七十不留宿之說!我娘她從進咱黃家後就沒離開過一回村子,現在她都88歲了,天天守著那口大紅棺材哼著送終的小調,你讓我怎麽跟她說?說讓她現在挪窩?告訴她死後不埋在長江邊?我……我能出得了門嗎?

村幹部默然無言,隻得歎氣。

發兒啊——

喲,是我娘在叫哪!黃德發趕緊進屋。村幹部也跟了進去。

娘,你有啥吩咐?

老母抬了下眼皮,不滿地瞪了一眼兒子:人家都搬了,就你落後!

啊喲娘你……你都知道了?五十好幾的黃德發撲通一下跪在老母親跟前直請罪。

起來吧,兒老母親顫顫巍巍地從小木椅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那口放在正屋中央的壽棺前,用手輕輕地擦了擦棺蓋上的塵灰,又用手指頭敲了幾下木頭,那壽棺立即發出幾聲清脆的音響。

老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意。

知道這壽棺咋要大紅色的?她問兒子身後的村幹部。

村幹部點點頭這是咱峽江人家的風俗。聽說過去隻有楚國的王公才用紅壽棺,後人為了紀念這位曾經給峽江人民做過好事的王公,所以在咱峽江有劃龍舟和老人去世後用大紅壽棺的風俗。

你懂你懂!老人揮揮手,然後對兒子說,搬吧,帶上我的這口大紅壽棺!說著,老人邁開小腳,一跛一拐地向外遷的隊伍走去。

兒子黃德發恍然大悟,趕緊直起腰杆,滿臉神氣地朝村上的人喊道快來幫忙,抬我娘的寶貝疙瘩!

來啦,來啦!村上的男人們老的少的全都過來幫忙。陽光下,那口大紅壽棺格外醒目地出現在外遷移民的隊伍中間……

奶奶走好!

奶奶走好!

村上的女人們老的少的全都簇擁在88歲的譚啟珍老人周圍,不停地親熱呼喚著。

走,孩子們,哨到新家去。

走,到新家去!

又一隊浩浩****的外遷移民告別三峽,走得很遠很遠。隊伍裏的那口大紅壽棺則在我眼前不停地搖晃著,直到再一次模糊。

我發現自己的眼裏依舊是淚……

百萬三峽移民,對重慶人民是一次偉大的考驗。這其中,重慶上上下下所有幹部和群眾為之奉獻的愛國之心、赤子之情,令天地動容。

寫重慶,不寫三峽移民,就等於沒寫重慶。寫三峽移民,如果少說了甘宇平這個人,就等於少了精彩的篇章。甘宇平雖然並不代表重慶三峽移民的全部,但甘宇平無疑是三峽移民中不可或缺的一個核心人物。在寫本章的時候,我想先說說甘宇平同誌,是因為我和所有知道那些從事重慶三峽移民工作的人都敬重他,就像敬重眾多重慶市的領導千部一樣。

曆史是客觀的,作為報告文學作家,我想自己有這種責任,雖然顧此失彼在我們筆下常有,但既然我們了解了一些曆史,就應當像尊重客觀世界一樣去尊重它。

寫甘宇平,首先是因為我們能從他那裏知道許多老百姓並不知道的關於黨中央對於三峽移民及重慶工作的非常重要的曆史性決策和恩澤的形成過程,而對這,必須盡可能地記錄下來一隨著三峽丁程的完工、隨著三峽移民工作的結束,重慶直轄市的曆史可能更多地偏向經濟和社會方麵的發展,這種變化隨著時間的久遠,人們也會對曾經有過的一段極其重要的三峽移民史漸漸淡忘,甚至到什麽都不知道的地步。因此,記錄下這個曆史時期我們的黨和當代政治家們曾經對重慶和重慶三峽移民方麵的政治決策與恩澤,非常有必要。曆史雖然是人民創造的,但英雄和領袖的作用絕不可少,這也是事實。

甘宇平可以稱為甘老了,1939年出生的他,是地道的四川人。西北工業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重慶特鋼廠,1984年出任冶金部第18冶金建築公司副總經理兼副總工程師。1989年任四川省建委主任,1992年任省長助理,主管三峽移民工作。1993年任副省長,次年又兼任省政府秘書長。甘宇平經曆了三峽丁程開工後的幾乎所有重大事件,中央領導對三峽工程尤其是移民工作十分重視,每年都要來庫區視察,而多數是甘宇平陪同。1998年,年屆六旬的甘宇平陪同江澤民同誌視察三峽工作。一路上,江澤民詢問了許多三峽工程和移民方麵的問題,並作了很多非常重要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