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這你還不比我清楚?你沒聽人說?現今當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換屆選舉這一天。再說你是新來的,雖說上級調任你到咱這兒當紀委書記,可要是在黨代會上選不上,那就……”老胡偷偷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年少五六歲的這位地區機關來的新上司,心頭一團著急。

梁雨潤聽完老胡的話後,沒有說半個字。他微微地將頭轉向彎曲綿延的崎嶇山路,那張國字臉上映出一團深深的疑慮。是啊,這個“見麵”和“拜會”太重要了,用現今官場上私下流行的話說,這可是立竿見影的拉票時刻,何況我梁雨潤是初來乍到夏縣,各鄉的代表誰認識我梁某呀?在正式開會之前利用一點時間同代表們見見麵,聯絡聯絡“感情”實在是很必要。不然一旦在黨代會上自己失票而不能當選,組織的一紙調令也等於放了一馬空炮。空炮還不打緊,可怕的是要真是那樣的話,我梁某的政治前途興許就從此徹底完了。這不明擺著:現今當官的,假如組織已經“安排”定了,結果選舉時落選了,你這個官怎麽還有可能被重用?而且,令梁雨潤不得不考慮的是,在運城、在夏縣這塊土地上,啥事不能發生呀?有個鄉幹部,為拉票竟能使出招術把上級的意圖來了個全麵顛覆;不久前在運城不是還出現了一位局長為競選當副市長,高價賄賂了幾十個人大代表,如果不是有人關鍵時刻倒戈,說不準人家真的當上了副市長了。這些都是在運城地區相繼出現的並且已經曝了光的選舉醜聞。但沉在水麵下的那些選舉交易就沒有了?有,太有了!梁雨潤在運城市政府機關工作了20多年,啥事沒耳聞目睹過?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眼下這麽件意外的事卻像一座大山似的橫亙在自己的麵前讓他幾乎有點措手不及……

“走,繼續上山!”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朝老胡揮揮手,自己先鑽進了車內。

“不行!梁……梁書記,嚴格說你這個書記還隻是個預備的,隻有經過了黨代會正式選舉後才算真格的。你不是一點不知咱夏縣的情況,要真因為你沒有讓代表們認識而丟了選票,我們的紀委工作咋個開展呀?”老胡強著勁不上車,命令司機倒車。

“老胡——你給我上車!”梁雨潤憑著年輕力大,一把將瘦小的信訪室主任拉上車,然後高聲命令司機:“朝山上開!”

吉普車重新加大馬力,在彎曲的山路上顛顛簸簸地艱難行進著。

“梁書記,你這樣的作風在夏縣會吃大虧的。不信你走著瞧吧——!”老胡彎著腰,對著梁雨潤的耳朵大聲說道。

“哈哈哈,老胡啊,對你實話實說:如果山上的那位農民的冤情屬實,我們又能及時幫他解決了。我覺得這樣的一票遠比下山向那些代表們拱手作揖得來的一百票要值得多呀!”

信訪室主任聽完這話,不由對這位新來的書記重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在心底滿意地笑了笑。這一笑,使這位比梁雨潤年長五六歲的老同誌從此甘心情願地跟著這位新書記開始了為疏鬆夏縣這塊僵硬板結土地的艱辛工作。

七彎八拐,吉普車拖著長長的尾塵,在一座土窯洞前停下。

“老胡,胡正來,你快出來,我們是縣上來的,梁書記來看你們來啦!”老胡一邊拍打著滿頭塵土,一邊朝窯洞內直起嗓子喊著。

這時從土窯洞內走出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農,他愣了一下,朝喊他的老胡點點頭,說認得你,你是縣上信訪室的。

“哎呀胡主任,你這大熱天的咋跑到我這兒來了?”胡正來很是驚詫。

“我是陪梁書記來的。你快來見梁書記,他是專程來看你的,想給你解決問題呢!”老胡把胡正來領到梁雨潤麵前。

胡正來麵對著梁雨潤,不敢相信信訪室主任的話。“胡主任你就別拿我們小百姓取樂了。我這兒咋會有縣上的書記來嘛!”

“哎,你這個胡正來,這就是梁書記,是我們縣上新來的紀委梁書記,他就是專門來看你的嘛!”信訪室老胡急得不知所措,最後還是梁雨潤書記自己出來對胡正來說個明白。

“老胡啊,我是新來夏縣工作的梁雨潤。今天專程來聽你說說你們家的事,咱們進你窯洞裏說好不好啊?”

“你……你真是縣上的梁、梁書記?”

胡正來怔怔地愣在原地打量著梁雨潤,當梁雨潤向他點頭時,胡正來突然轉身朝窯洞內大喊起來:“娃兒他媽,快出來!出來!縣上的梁書記來看我們啦!快,快出來見梁書記——!”

這時,窯洞的那塊舊門簾掀開一角,一位滿頭白發、神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老農婦走了出來。“來,快來,見過梁書記……”胡正來拉過妻子的手,兩人突然“撲通”一下全都跪在了梁雨潤跟前……

“梁書記啊,你,你咋就親自辛辛苦苦來看我們了?這幾年我到處找官不見官,現在你卻自己大老遠跑到山上,我們……我們說啥好?你一定得給我們伸這個冤啊……”胡正來夫婦說到這兒,早已泣不成聲,接著便是“咚咚咚”地朝梁雨潤磕起頭來。

“別、別,二位老人家,你們快起來,快起來——”梁雨潤不曾想到他來到夏縣與百姓第一次見麵竟然是受了不少冤屈的父老鄉親給自己下跪磕頭。他驚慌之餘,瞅著眼前兩位老人的哭訴,忍不住滿眼含淚,心頭無比愧疚:“是我們當幹部的工作沒有做好。不該你們給我磕頭,是我們這些當公仆的人該向你們磕頭才是。別急,咱們坐下來慢慢談。隻要你們反映的事屬實,我一定會幫你們伸冤的。來來,慢慢說……”

當胡正來夫婦拉著梁雨潤坐進窯洞的土炕上,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給講清後,素來辦事穩重的梁雨潤無法平靜了,他“噌”地站起來,大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胡家僅有的那張方桌上:“共產黨的天下,竟然有人敢如此欺壓百姓!老胡你放心,隻要事情查實,我保證十天之內讓他們把該給你們家的錢全部退回來!”

“梁書記,有你這句話,我胡正來這幾年跑了300多趟縣上算沒白搭。死去的娃兒也該閉上眼了,你瞅孩子他媽,就為這事,這一年多時間,頭發全白了。現在連下地都不能下,整天隻知道往兒子的墳地上堆土……苦啊,梁書記,咱老百姓的冤就盼您這樣的好領導呀。嗚嗚嗚……”老漢胡正來拉著梁雨潤的手,在老伴的頭上輕輕一撥,便見幾縷白發掉在手心。

梁雨潤將白發接到自己的手中,再看看坐在炕上隻顧自個兒用舊報紙做著紙錢的胡妻,心頭不由打了幾個冷顫。

“老胡,你等我的消息吧——”梁雨潤轉過身子,擦了把已經溢出的淚水,對信訪室主任和司機揮揮手說:“走,回縣城!”

吉普車依著彎曲綿延的原路,像一艘行駛在風浪中的小舟,猛烈地起伏顛簸著。一路上,梁雨潤一言不發,可他的心底卻比這行駛在山路上的吉普車更加起伏跌宕。

是啊,胡老漢說得好啊,這樣的事不該出在我們共產黨領導的天下呀,可它又偏偏是出在我們共產黨的鼻子底下,而且幹這種缺德損民的事竟然還有一些是“共產黨員”和有共產黨招牌的政法幹部!

真是混賬!

胡正來家出的這種事,不能不令梁雨潤感到氣憤至極。

事情的原由是這樣的:1996年9月的一天,胡正來老夫妻倆正在地裏幹活,突然有人傳來口信,讓胡正來一家趕緊上太原,說他們正在太原打工的兒子胡宏鴿出了事。到底出什麽事,來的人沒說清楚,但顯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咋讓一個打工者的家屬全家往幾百裏之外的省城裏趕呢?胡正來老兩口一聽就癱了,為啥?因為他們的兒子是全家唯一能為家裏掙回些現錢的頂梁柱,再說兒子才剛剛結婚半年,小媳婦李雪梅連個身孕還沒有哩。

爸、媽,宏鴿到底出什麽事了?媳婦一路問公婆,問得公婆急也不是緩也不是,隻有默默流淚和乞求天王老爺開恩不要降災難到他們這戶中條山上的貧苦人家。

然而天王老爺不開恩。到太原後胡家才知道他們全家的頂梁柱已死於非命,胡宏鴿在做工時不幸觸電致死。胡正來老夫妻和小媳婦哭得昏天黑地,但人去鶴飛,胡家除了留下無邊的痛苦便是兒子打工的那個單位給的17000元賠償費。

世上什麽人的命最不值錢?當然是窮人的命。胡正來老夫妻手捧著兒子用生命換來的17000元錢,更感到悲慟欲絕。因為他們心頭不僅要承受老年失子的不盡苦楚,更讓他們擔憂的是在失去兒子之後,他們的這個家將可能麵臨解體。你想呢,兒媳婦年紀輕輕,沒了丈夫,身邊又沒孩子,咋說人家也該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利吧?

兒子沒啦,家裏垮了一半,老頭子你說啥也不能讓她再離開我們家,要不等老了誰來為我們送終?胡正來的老伴把兒子用命換來的17000元錢緊緊地裹在貼身布袋裏,一邊悄悄對老頭子說,一邊不停地抹著如泉般瀉下的眼淚。

老伴胡正來隻得無奈地對著蒼天長噓短歎。

回到家,胡正來在兒子的墳頭添完最後一鏟黃土後,便從老伴手中要過了那17000元錢,然後一張一張地數了個無數遍。而每清點一遍,他心頭便多一份惆悵:咱中條山上的農家人,就是幹一輩子未必見得著這麽多錢。兒啊,你是想用自己的命來保你娘和我壽終正寢。我的好兒,兒啊……

這一夜,從沒在外人麵前流過淚的胡正來,摟著兒子的遺像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便下山來到了鄉農業信用社儲蓄所,將17000元錢存了進去。

回到家,老胡覺得該給兒媳婦有個交待,便將存錢的事告訴了兒媳婦李雪梅。

當時李雪梅雖然有些不太高興,但也沒有說其它的,反過來安慰老兩口,說你們盡管放心,宏鴿不在了,我還是你們的閨女,等機會合適了我招個女婿回來好為你們養老送終。

哎,好閨女,有你這話我們就放心了。失去兒子的老兩口要的就是媳婦這句話。在中國農村,幾千年來始終遵循著這樣一條不變的規律:含辛茹苦把兒女撫養成人,為的就是他們能夠將來給父母養老送終。胡正來兩口子當時已經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這對老夫妻打成親那天開始就沒有離開過黃土地和那個土窯洞,所以也就沒有跟貧窮的日子和艱辛的歲月脫離過。當兒子第一次出遠門從太原托人帶回第一筆200元錢時,老兩口樂得按捺不住那顆喜悅的心,逢人都要說一聲他們家的兒現在有出息了,能在外頭掙“工資”給他們老兩口了,可把鄉裏鄉親的鄰居給惹紅了眼。

唉,老天瞎眼呀,才不到半年工夫,好端端的兒子沒了,沒了兒子的老胡夫妻像一對離了土的枯蒂蓮,整天唉聲歎氣,雖然兒媳的話說得很甜蜜,但老兩口的心總是隨著太陽一起落上落下。為啥?他們怕呀,怕天一黑,已經斷了“線”的兒媳婦會突然遠走高飛。

那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老胡提起這話便會忍不住抹眼淚:老伴幾乎天天整夜不敢睡個囫圇覺,時常要比兒媳睡得晚起得早,而且半夜常常起床裝模作樣關關門看一看雞棚的栓,其實都是為了“盯”住兒媳。另一方麵,老兩口在明裏還不斷托人給李雪梅找對象,他們想這是可以讓娃兒留在胡家生根的最好辦法。

可胡老夫婦所做的這一切其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自丈夫死後,抹幹眼淚後的李雪梅已經開始盤算著自己的未來,隻是這一切都做得不動半點聲色。

“哎呀老頭,快快,怨死我了怨死我了!啊嗚嗚——我的天你咋不睜眼啊?你叫我咋個活法呀?老天爺呀——”老胡這一天還在夢裏,老伴突然在院子裏哭天喊地起來。

啥?她真就跑啦?老胡往兒媳婦房頭一看:可不,人家連床頭的被子都卷走了……

唉,娃兒畢竟是外人,又年紀輕輕的,理該找自己的熱被窩去。老胡強忍著淚,將昏倒在地的老伴扶起,一口悶在心頭的鮮血濺在炕頭。

不該是胡家的人就永遠不會姓胡。可是令胡正來老兩口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僅僅在兒媳離家十天之後,在一個天色已黑的傍晚,幾個身著製服的縣法院法警,耀武揚威地跑到胡正來的土窯洞前,大聲嚷嚷道:“這兒是胡正來家嗎?快出來!胡正來!”

老漢胡正來還從沒在自己家門口見過這麽個陣勢,連忙放下飯碗從土炕頭迎出來。“什麽事呀,警察……警察同誌?”

“你們家的兒媳婦李雪梅是不是離開你們家啦?”一個法警手叉著腰,官氣十足地在胡家的窯洞前邊走邊問道。

“是,她頭十天就走了……”胡正來不明來人其意,如實說道。

“你們知道她為什麽走嗎?”

胡正來和老伴搖搖頭。

“她是另找婆家啦!”那法警“嘿嘿”一聲幹笑,說:“婚姻自由,是國家法律所允許的,你們想攔也是攔不住的。”

胡正來與老伴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麽為好。

“雖說她人走了,但她還是你們兒子的財產繼承人,所以今天我們來是為了給李雪梅執行她那份應得的財產歸屬權的。你們聽好了,我們是縣法院的,據原告李雪梅稱,她的丈夫在死後你們家得到過一筆17000元的撫恤金。按照國家民事法規定,李雪梅是你們兒子財產的第一繼承人,所以法院判那筆撫恤金應該給李雪梅。”為首的那個法警從口袋裏掏出一份皺巴巴的紙團,在空中揚了揚,對胡正來說:“這是法院判決書。我們今天是來為當事人取回那筆撫恤金的。你要配合人民法院的工作,快把那筆錢交出來由我們轉交給原告李雪梅,否則——”

“否則咋樣?”胡正來的老伴雙手顫巍巍地上前拉住法警的衣角兒,問。

“否則?當然是我們帶走他!”法警指指胡正來。

“天哪,這是什麽王法?你們,要帶你們就帶我走,帶我到兒子那兒去——”胡正來的老伴“撲通”一下倒在地上,一聲撕心裂肺的“兒啊——”震得窯洞的鬆土瑟瑟落掉。

“不像話。既然你們是縣法院的,難道不懂得執法的最基本常識嗎?”就在這時,胡正來家的另一個土窯洞裏走出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來,他氣憤地大步走到那幾個法警麵前大聲責問道。

“你,你是誰?”為首的法警驚惶失措地問。

“我是誰並不重要。不過也沒有必要對你隱瞞什麽。”那中年人瞪了法警一眼,說:“我是市民政局辦公室主任,是市委派來駐老胡他們村的扶貧幹部。順便我想把在普法時跟你們法院的人學到的一點常識向你們‘求證’一下,那就是法院在處理案件時,最先的一步是對當事人發傳票,在沒有發出傳票之前就進行具體的執行程序,法警先生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恐怕首先違法的是你們自己吧?”

“這——”方才還不可一世的那個法警,沒想到半途會殺出這麽個“程咬金”。很不服氣地瞅了一眼那位扶貧的幹部,嘰哩咕嘟地吱唔了幾聲,說:“胡正來,你聽著,今天算我們專程來給你發傳票,不過話說在前頭,當事人李雪梅要的撫恤金是早晚的事,你必須隨時準備拿出來。走,回城!”

幾個法警沒好氣地出了胡家小院,登上警車一溜煙兒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胡正來老兩口打出生在中條山這塊黃梁山崗起,就沒有離開過土窯洞,哪見過今天這陣勢。兒子為別人打工,電擊死了給家裏帶來一筆撫恤金,照說也算給悲痛欲絕的父母雙親一點點補償。兒子死了,兒媳婦不辭而別,丟下孤苦伶仃的老兩口不說,還要拿走胡家的這麽點“命根錢”。這裏特別要說明一下,那李雪梅跟胡正來那個死去的兒子胡宏鴿實際上沒有辦理正式結婚手續,隻是同居了半年,後被法院判為“事實婚姻”。且不管“事實婚姻”還是正式婚姻,胡正來老兩口想不通:兒子是他們生的,即使兒子娶了媳婦,可他們還沒有分家,現在兒子死了,帶回一筆撫恤金,總該也有當父母的一份吧?這對老實巴交的農民,雖然不懂多深奧的法理,但他們在想情理之中的事。法院怎麽啦?按理說人民法院是為人民秉公辦事的,可他們怎麽就像專門欺壓老實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