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
5月2日,當我吃過早餐後,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電話。
“喂,是何作家嗎?我現在正在暢春英家呀!昨天?喔,對不起,昨天本來我要來暢春英家的,可一早起床後感到胸悶,渾身乏力,家人急得把我送到了醫院,結果沒有來成。今天醫生還是不讓我動,可不行啊,我必須爭取利用這個‘五一’假期把暢春英家的事處理了,否則節後一忙又不知拖多少日子呀!”是梁雨潤書記的聲音。
“事情進展怎麽樣啦?”我問。
“我現在正在進一步做暢春英的工作,她還是擔心法院的判決能否執行,所以……”
“所以她還是不想把兩具棺材埋了?”我最為梁雨潤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於是很著急地問:“那你現在有什麽辦法呢?”
梁雨潤:“做工作唄!另外我向河津市法院打聽了一下,主要是運城市中院的終審下來後,暢春英本人沒有主動向河津市法院提出執行申請,這是她不太清楚法律程序,所以事情耽誤了……”
“這個問題應該好辦,讓她馬上寫份東西向法院提出嘛!”我說。
“是的。我正在找律師幫她做。不過不巧,這幾天法院不是也在放假嘛。”
這可是有點“天不助梁雨潤”呀!但我馬上聽到他說:“這事我正在與河津市的法院院長聯係,爭取他配合……喂何作家,對不起,手機快沒電了,先說到這兒吧,我馬上要到暢春英的一個親戚家,希望他一起做做暢春英的工作……”
“嘟,嘟,嘟……”電話斷了。我的心也跟著又懸在半空。
3號一天梁雨潤沒有來電話,我也不敢打擾他。
4號午飯前,我又忍不住拿起電話。
“喂喂,何作家嗎?告訴你,事情進展已經差不多了,定在8號棺材入土,現在我還在小梁鄉,你放心好了!我這兒正忙著給市鄉村三級幹部商量暢春英家的喪事怎麽個安排,到時再跟你說具體情況啊……”聽得出,梁雨潤正在給幹部們開會。
我知道此刻不便再打擾他。
後來我知道,雖然梁雨潤在電話裏跟我說的很簡單,其實工作的難度一直非常大。
2號下午,他在放下跟我的通話後,就直奔河津市,找到暢春英家的一個親戚,是現在河津市公安局當副局長的胡文成。老胡今年56歲,因機構改革,“五一”結束後他就要從副局長的位子上下來了,趁這個假期原準備在3號帶著全家動身到西安旅行去。梁雨潤的到來,使老胡感慨萬千,說:梁書記啊,我在河津工作了幾十年,什麽案子都執行了,惟獨我表嫂暢春英這事難辦。你是上級領導,“五一”長假都不休息,跑來為老百姓辦這麽難的事。我全家明天也不去西安玩了,老吳我一定配合你做好我表嫂家的工作。
梁雨潤謝過胡文成後,3號又到小梁鄉政府,召開了市鄉村三級幹部會議,商定成立了由鄉村主要領導、鄉紀檢書記、司法民政助理員、村民代表和暢春英親屬等代表組成的暢春英家“喪事處理小組”,一一安排整個埋葬兩具棺材的具體事宜。
但就在這時,暢春英由於沒有見到政府的困難救濟和法院的執行,始終對什麽時候同意安葬棺材一事遲遲不吐口。抱病下鄉的梁雨潤左右工作,疲憊不堪,3號晚上病情加重,住進醫院。可他顧不得自己的身體,在病榻頭打電話給小梁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小梁鄉書記李明和鄉長呂印發當即表示:“梁書記你放心,暢春英家安葬費用民政部門因為放假一時拿不出錢,我們自己掏腰包先籌5000元,現在就給暢春英送去!”
“謝謝你們了!”梁雨潤躺在病榻上,非常感動。
“要謝也得謝你梁書記呀!要不是你,我們是不可能解決得了暢春英家的事的。”小梁鄉書記、鄉長掏著心窩話。
法院那邊這時也有了話。河津市法院院長向梁雨潤保證道:急事急辦,特事特辦,我們一定想辦法,在明天前把暢春英申請執行的3萬多元錢送到她手裏。
“好,明天我們一起到暢春英家去!”梁雨潤一激動,順手將手臂上的針頭拔了下來。
妻子急了:“你不要命了?還有兩瓶藥水還沒掛呢!”
梁雨潤笑笑:“我的病好了!明天還要上小梁鄉去……”
明天——就是5號。這一天上午,梁雨潤和河津市法院院長、小梁鄉黨委書記、鄉長等人,再次來到暢春英家,他親手把剩餘的15000元政府困難補助交給了暢春英,法院院長也把暢春英兒子姚成孝一案當年應該判給暢春英一家民事賠償的31196.5元,如數交到了暢春英手上。
“梁書記——我替死去的兒子和他爸,謝謝黨,謝謝政府,謝謝你這樣的好幹部啊……”暢春英接過錢時,抖動著雙手,哽咽得就是說不出第二句話。
此時,葬禮正式確定在8號舉行。
5號6號,很少下雨的晉南大地,突然大雨飄飄,仿佛天公也在為人間發生的這一幕落淚。由梁雨潤親自組織指揮的幾十人挖掘墳塋的隊伍,正在冒雨戰鬥……
7號。運城市委書記黃有泉找來梁雨潤,聽取他匯報處理暢春英家一事的過程。期間,黃書記兩度感懷落淚,他對梁雨潤說:我們黨的幹部,就應該像你這樣,切實轉變作風,要以辦實事,幹真事,不把事情辦好不撒手的勁頭,去為老百姓服務,去關心人民群眾的疾苦,去解決他們的難題,這才是真正身體力行江總書記的“三個代表”。黃書記並對梁雨潤在處理過程中的每個細節都作了具體指示。
8號清晨,梁雨潤帶運城市委、市紀委同誌和河津市鄉村三級幹部前往暢春英家參加埋棺入土的葬禮。臨行前,多次過問和關心“暢春英事件”的運城市政府王守禎市長、市紀委周書記也特意向梁雨潤下達兩條指示:一是帶去他們對暢春英一家的慰問,二是一定要圓滿完成好死者姚成孝及姚誌忠的靈柩入土工作,並希望河津市鄉村幹部今後繼續關心暢春英的生活。
當日11時,梁雨潤一行和河津市鄉村三級主要領導,到達暢春英家。一切準備就緒的葬禮開始——
“起靈——”葬禮的主持一聲令下。頓時,哀樂齊鳴。白色的紙錢在空中飛飛揚揚……
放在姚家分別已有13年和7年的兩具棺材緩緩起動。梁雨潤和市鄉村幹部們爭著上前抬起死者的靈柩,並隨著此起彼伏、淒惋悲慟的哀樂,一步一步地走出姚家那座破落的院庭,走出小村那條彎曲的小道,踏上送葬之途。
這是一個當地從未有過的特殊葬禮。它等了太久,它不該等這麽久!然而它畢竟來了。
已是滿頭白發,眼睛都哭得半瞎的暢春英,此刻一步一躬,既像是對死者疚意的哀悼,又像是對梁雨潤等幹部們參加葬禮而表示的一種乏力的謝意。然而誰也不會真正知道這位過早失去兩個親人,飽受悲痛與生活滄桑的農家婦人此刻心頭的世界。隻有她撕心裂肺的嚎喊聲(她已經無法哭了)回**著田野,回**著山穀,鄉親們聽著她的嚎喊聲紛紛走出家門,拂動著淚水,一起加入了葬禮的隊伍,長長的送葬隊伍因此延伸至一二裏……
結束葬禮後,我見到了梁雨潤。他的臉幾日不見一絲笑容,一向話語不斷的他,在我麵前沉默又沉默。終於有一天,他對天長歎一聲後,對我說:我要是能分出身子多好,還有許多老百姓需要我們去幫助他們解決難處和困難啊!
靜聲數分鍾後,我說:自責的不是你。如果我們每一個共產黨人心頭能真正想著老百姓的事,並且實實在在地去工作,八千多萬人的先鋒隊伍一定會讓我們的人民感到滿意,我們的國家也會是另一個樣子。
“我的事對你寫作還有用嗎?”他聽後終於露出了笑容,並問。
“當然。”我告訴他,其實這話我是想告訴讀者的。
在中國的地圖上,人們還真不太容易找到夏縣這個地名。因為它小,因為它偏,更因為它窮。窮得到了全國最貧困縣之列。但這兒的百姓感到的不僅僅是一個窮字。說窮窮不過舊社會,窮不過當年黃河水泛濫的那年份吧?
然而夏縣的百姓已有些年頭感到自己的心情怎麽說也是不舒坦的。什麽原因?是政府的問題?好像又不是,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的政府怎麽會讓自己的百姓心情不舒坦呢?可,可這日子就是這麽不舒坦。
咋回事嘛?!百姓開始一天天尋找著答案。答案難找啊。
天,還是共產黨的天;地,還是共產黨的地。天下還都是咱人民的天下。但人民的天下為什麽人民自己的心裏就像棉絮堵著一樣?那些生活依然過得苦澀的百姓自然還在天天巴望著能有個好年成,這樣一年的肚子就不會餓了,孩子上學的學費就有著落了。對他們來說,這便是最好的企求了。窮人的心頭整日整年壓著一塊石頭算是正常的事,那麽靠鄧小平政策致富了的人該有個舒心日子吧。然而夏縣的那些靠政策靠勤勞致富的百姓的心頭也像壓著一塊塊石頭似的。他們的心裏甚至比那些過苦日子的人還愁,這又是為什麽?是啊,為什麽?為什麽咱今天端著吃肉的飯碗,卻也還要嘴裏不停地罵娘呢?
1998年6月12日,梁雨潤奉命出任夏縣紀委書記。他來到夏縣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個。他在尋找答案。
來夏縣當紀委書記之前,梁雨潤在地區行署機關當紀委書記,雖然工作上和縣裏接觸不是很多,但關於夏縣的情況他早有所耳聞。這個窮縣,卻有“四多”遠近聞名:告狀的多,上訪的多,惡性案件多,集體鬧事的多。每年總有幾回在太原省政府大門前鬧事靜坐的是夏縣的人。至於梁雨潤所在單位的運城市委、市政府門前的集體鬧事事件中,少不了夏縣人。
梁雨潤接到地委的任命通知後,他心裏沉甸甸的:夏縣的問題到底出在何處?我這個紀委書記咋個當法?
接到調任通知的第二天,梁雨潤便到夏縣報到。按慣例,頭幾天縣裏幾套班子,都要認識和熟悉一下,好今後彼此有個照應。相關部門一圈走下來就是四天,辦公室主任把相關的“到任走訪日程安排”給梁雨潤拿過來。長長的細目,一直排了半個多月時間。
“我說主任同誌,我是來工作的,可不是來串門子的呀!這走完縣四大班子,再走縣直機關,再到各鄉鎮,還不得一個月?”梁雨潤急了,新任夏縣紀委書記後第一次說話提高了嗓門兒。
“可每回新書記來的前幾個月都是這麽著的。”主任小聲地說。
“那就從我開始斷了這種習慣。”梁雨潤揮揮手,說,“今天下班之前,請通知信訪室把近期的群眾告狀信拿給我,明天我就正式開始工作。”
到任的第五天早晨,梁雨潤恢複了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每天早晨六點起床,走著在街頭順路吃點早點,然後再回辦公室上班。現在跟地委工作不一樣了,他的辦公室和“家”都在一間30多平方米的房子裏。所以,等同事們八點鍾上班剛剛踏進辦公室時,梁雨潤便心急火燎地找到紀委信訪室主任老胡:“我說老胡啊,有個你們姓胡的本家那封上訪信你看過沒有?”
“本家?就是那個胡正來吧?”
“對,就是他。為什麽人家上訪了300多次還不給解決?”梁雨潤握著那封皺巴巴群眾來信的手在微微發抖。“讓這個胡老漢告到什麽時候才有盡頭呀?啊?我說老胡你這個信訪室主任是怎麽當的?”
老胡搖搖頭,皺著眉頭說:“你不知道,梁書記,這事……難哪。你新來乍到,這類理不清頭緒的爛事,最好你也先放一放。”
“放?放到什麽時候?人家一個平民百姓,在兩年多時間裏,上訪了300多次,幾乎兩天就要往縣城裏跑一趟,你想過沒有,兩天上訪一次!這人是墊掌鎮的吧?這個墊掌鎮我去過,是在山上的那個鄉吧?那兒距咱縣城少說也有五六十裏路。人家上訪了300多次。來回得走多少路啊?”
信訪室主任老胡長歎一聲,不吱聲了。
“上午我在紀委還有一個常委會,吃完中午飯我們就上山。你備車去。”梁雨潤說。
6月下旬,正值盛夏時節,吉普車在幹旱的黃土高原上飛馳,揚起漫天塵土。胡正來所在的墊掌鎮高居橫亙百裏的中條山上。這裏的路難行是梁雨潤不曾預先想到過的,難怪當年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抗日遊擊戰都選擇這中條山作自己的屏障,1943年那日本鬼子多瘋狂,可是到了中條山跟前就再也神氣不了,幾仗下來,就再不敢上山一步。解放了,中條山歸到人民的手中,但由於這兒的自然條件惡劣,居住在山上的百姓生活一直很貧窮。即使是今天,他們仍然不富裕。多數人仍住在土窯洞之中,幾個月前我來到這裏采訪時所看到的一切,印象特別的深。在這裏,似乎隻有個別富裕人家的電視機,才使這片古老的土地能與現代化的今天有了一絲連接。但當我從許多農民土窯洞裏看到他們的泥牆上仍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幅毛主席畫像和那幅“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的條幅時,我心頭的強烈感受是:這兒的老百姓對大救星毛主席和共產黨的那份感情特別的深,就像對他們腳下的那片永遠不太可能使他們富裕卻又永遠無法離開的土地一樣懷有深厚情感。
扯遠了。還是跟著梁雨潤他們的車子走。
梁雨潤和信訪室老胡他們上山時,這兒的路還是一條晴天是路雨天是溝的土道,不過好在這兒一年下不了幾場雨,土道人走多了也會變成一條能使拖拉機和馬車之類的交通工具行走的路了。原在地委機關經常下鄉的梁雨潤熟知情況,他今天沒有坐“桑塔那”,而是坐了一輛吉普車。這吉普車上山是強項,但在炎熱幹燥的盛夏時分,坐在吉普車裏麵的人卻受大罪了,如同關在油悶罐內一般,外麵揚塵飛舞,車內的人兒汗雨摻夾著粉塵,活像一個個泥菩薩。
“嘟嘟……”
“誰的BP機在響?”老胡抹了一把汗塵,詢問道。
“我的。”司機說著一手掌穩方向盤,一手摸著腰端的小玩藝,然後他把車停了下來:“梁書記,你去不成山上了。”
“咋?什麽事?”梁雨潤問。
“縣委辦公室打電話來,請你馬上回去,說下午各鄉的黨代表都到會了,務必請你回去,跟這些代表見見麵。”
“哎呀,明天就要開黨代表的換屆會了。梁書記,這個當口你必須回去!”老胡著急道。
“為什麽?”梁雨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