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同是少年時 2
史料實錄
1931年,軍醫少佐石井四郊提出創建細菌部隊:“從戰略的觀點看,細菌武器乃是一種有用的進攻性武器。”
“9.18”事變後,1933年,石井細菌部隊在哈爾濱成立。1936年,遷至南郊平房鎮。1938年,擴建為占地6平方公裏的特別軍事區。石井部隊,亦稱為731部隊。同時在北平成立甲字第1855細菌部隊。
同年,武漢、廣州被占。
翌年,波字第8604部隊在廣東建立。
一批在731培訓的少年見習技術員,輾轉到了廣州。
盛開的櫻花總是連成一片的。它溢出林木、逸出山的背景,成一片片排紅的雲,好比讓雨水洗淡了的鮮血。自然,它也如淡淡的哀傷,寫在這僻遠的山野。
遠村從未有過號陶聲。
雖說已有幾位青年人在大陸戰爭中(指1937年以來在中國大陸所進行的戰爭)傳來了陣亡的消息,戰爭對於遠村已非“外麵的事情”,但村民們總有自己的慰藉。連村中的國民學校,都在教新的軍歌,幾乎是在吼叫:
……涯塘何處是盡頭?
兩夜三天餓著走……
他們都相信自己的兒子或父親,是當年打上海時的“肉彈三勇士”一般義無反顧地赴死。隻要子彈是在前胸打人的,那便是光榮而非恥辱。
……廟行鎮前敵陣堅,
友軍已經攻上前……
這樣的歌詞已在孩子口中翻來覆去唱得不甚了了。
隻有操練的軍靴聲十分清晰:
喇喇喇!
喇喇捌!
下午放學。
雨也是清清的,似有似無,但是足以使櫻花褪色,乃至凋殘了。
幾位孩子還沒有回家。
他們在學校不遠的一處山牆下發現了一窩螞蟻。雨天,螞蟻本是不出洞的,可此刻,分明是心懷惡意的腳步聲教它們不得安身。先出來探看了幾次的工蟻被驚住了,窩邊已用竹簽子劃出了一道小溝,雨水正沿著水溝被引過來——這可是滅頂之災了。
於是,龐大的蟻族蠕動了。
——晦,給它們劃個“八陣圖”,看它們能不能走出來。
這孩子說話的聲音很尖,像是鳥叫。
——走出來就有活命,走不出來隻能怪它們太笨。太笨是沒有存在的資格的。
這孩子說話聲音很響,一字一頓,顯得頗有主意。
——螞蟻們聰明得很,隻要一隻工蟻探出了活路,所有的都能活。當然,探出活路不容易,也得有犧牲。
這孩子說話聲音發沉。
說幹就幹,三個孩子在蟻穴周遭劃起了地地道道的迷宮——同圖畫書上的迷宮比起來絲毫都不遜色。死路的盡頭便是雨水匯成的小溝。十幾條路中,隻有一條路可以越過小溝逃生。
螞蟻們出動了。
工蟻打頭陣。
然而,蟻們並沒有按照孩子劃出的一條條路去走——剛出來時,還走了一段,可後來就亂了套。走到了“路”兩側的石頭上,甚至從亂石中穿了過去。根本談不上什麽陣勢,一點戰時紀律都不講。
——太沒規則了。
“鳥”聲如此說。
——螞蟻不是我們,沒頭腦。
聲音很響的說。
——可他們是在求生。
最後一個說。
果然,根本用不著走上十幾條絕路,蟻們很快就找到了逃生的路,成大陣營地越了過去。
聲音很響的說:
——這不算數,太便宜了它們。重新來。
聲音發沉的說:
——那不公平。你說了,能找到生路的就有生存的權利。
“鳥”聲的說:
——別爭了,讓它們過了這關,再設一關。不可以太輕巧,也不可以太為難。
聲音很響的一下子把“生路”斷了,雨水衝向了蟻群。蟻群亂了陣營,一隻隻工蟻漂浮在水麵,給衝走了。
——不公平,它們找到了生路的。
——公平!這是考驗!
幾個孩子趴在地上,頭頂頭地爭了起來,互不相讓。
猛地,一隻很大的軍靴在他們眼底下出現了。
三下五除二,螞蟻穴被踩了個稀巴爛。雨水把整個蟻族都衝得七零八落。
三個趴著的孩子怔住了,抬起了腦袋。兀地,他們像觸了電一樣猛地一蹦,站了起來,繃直了兩條腿,畢恭畢敬的叫了一聲:
——校長!
穿軍靴的是校長,他板起了臉:
——有什麽可爭的。在這世上,隻有我們這優秀的、朝氣勃勃的大和民族,才有資格享受生存的權利。
——晦!
三個孩子頭也不敢抬。
雨地裏的蟻群,已全軍崩潰。
水麵上已不是一隻隻工蟻的浮屍,而是一片又一片的了。不過,它們隻是黑色的,並不猩紅,沒什麽刺激。
遠處的櫻花已經泛白。
三個孩子被帶到了校長室。
那裏麵有個奇怪的客人。他上麵戴的是軍帽,可身上套的是白大褂,腳下邊露出的卻又是軍靴。不過,他臉上流露的卻非軍人鐵青、刻板的表情,反而有一點微笑、幾分慈祥——從他的年紀上看,他不是個一般軍人。
校長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很好,你們在嬉戲玩樂中都能貫穿軍事思想觀念。
聲音很響的說:
——校長過獎了!
——不是過獎,是事實。這證明為國家效力的思想已經成為你們無時無刻不在依從的行為準則。可見我們的國民教育是行之有效的。你說呢,佐藤軍醫?
校長討好地把臉轉向了來客。
來客盯住了聲音響亮的:
——你說,“五條”中第一是什麽?
——第一,軍人須盡忠節……
那孩子回答。五條條文,是軍人守則,他早聽說了,所以回答得十分利索。
——很好,很好。
校長覺得他為自己掙了麵子,臉上也有了光澤。
軍醫又問:
——能做到“滅私奉公”麽?
——當然,為天皇盡忠!
又答得很響。
其實,軍醫問的都是這所學校翻過來,倒過去背爛了的條文,哪能不滿意,加上這孩子的表現欲又強,就更令他興奮了。於是,他很快便吐出了來意。
——你們,能到軍隊去當見習技術員麽?對,是少年見習技術員?
——真的?!
聲音響的孩子一下子臉發紅了。
“鳥”聲的孩子遲疑了一下:
——軍隊?
聲音沉的卻說:
——這個……我得問家裏。
——你們家裏的情況我是了解的。你們再讀下去,家裏已經負擔不起了。不然,我就不會單把你們三個找來……
這是校長在說話。
三個孩子全都沉默了。
校長當然是了解過情況的。三個孩子的家長都在為籌措下個學期的學費焦心……錢,總是家境貧寒的孩子過早的心事。
校長已在循循善誘了。
——到軍隊去,不是去打仗,也是一樣地學習,比我們學校抓得更緊,要努力取得工作資格,比在這裏按部就班要快得多……
那軍醫隻是在一旁微笑著看著孩子們。
——我不該給你們講這麽實在,為國效力,滅私奉公,你們都很懂的。講實在的,是針對你們的家境,這同升人一般的少年學校不同,當個少年技術見習員,能保證得到部隊文職人員的身份,還有工資,雖不算多,可用到這窮鄉僻壤,也就足夠改變你們的家境了。家裏把你們養大也不容易。那裏吃用都有保障,不像你們今天,飽一餐,饑一餐。軍隊裏,那也是學校,不是說軍隊是學校,是說軍隊裏有學校,專門為你們開的……
校長永遠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似乎這麽說話才有權威性,才能讓人懾服,否則,學生就不聽了。
“鳥”聲的孩子這回反應得最快:
——要這樣,我去!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校長高興了:
——野間直,行,有軍人氣魄!
被叫作野間直的孩子,這回一下臉也憋紅了。
——長穀川信一,你怎麽看?
校長盯住那個聲音響亮的孩子。
被叫作長穀川信一的孩子看了看旁邊帶著微笑的軍醫,問:
——是他帶我們去麽?
軍醫微微點了點頭。
——那……我也去!
後邊的“去”字,同樣響亮了。
剩下那位是最小的,聲音發沉、發沙,雖說沒人問他,可他覺得不能不說了:
——我……我得問問家裏。
校長卻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說。
——丸山太郎,你家裏肯定會讚成的。你大哥不是已參了軍,到了大陸麽?
——是。
太郎不作聲了。
長穀川信一至死仍記得佐藤軍醫那微微的一笑,那蠱惑人的一笑。
這一笑是頗有分寸感的,不輕浮、不做作,給人以信任感。
也就是這一笑,改變了長穀川信一的整個命運。
於是,在中彈倒下的一刹那,他仍在詛咒這一微笑。
他不需要並且憎恨這種笑——殺人不見血的笑——是軍人,就該刺刀見血。
但佐藤軍醫這一笑,無論對野間直,還是丸山太郎,都沒留下什麽印象。以後當長穀川信一提起時,他們都想不起來了。
有時命運是這麽奇怪,在眾多的人中,它就隻抓住其中一個人。
佐藤軍醫的微笑隻抓住了長穀川信一。
野間直的父親是在軍隊上的,但已有一兩年沒有音訊了。軍隊打到那麽遠,又是那麽蠻荒的地方,捎回一封信實在是太難了。所以,野間直脫口而出一個“去”字時,潛意識裏卻有一個“找爸爸”的念頭。
家裏還有一位年邁多病的老祖父,全靠母親一個人操持。兄長身體不好,早就沒讀書了,在外邊尋點力所能及的事幹幹,補貼一下家用。一家人的指望都在野間直身上了。
聽說野間直要去當少年見習技術員,又問明白了並不需要在前方打仗,一家人都像鬆了口氣。
丸山太郎家裏不一樣。他父親殘廢在家,長子已去當了兵,父親說什麽也不放他走。父親認為,反正,穿上軍服就是當兵,同打仗就有關係了。
可校長來了。
校長什麽也沒說,隻問了一句:
——我們的一切都是天皇賜予的麽?
父親驚然了。
就這樣,丸山太郎也就同野間直、長穀川信一一道登上了征程。
丸山太郎其實才13歲。不過,虛歲已14了。填表時,他填的是14歲。他不知道,沒到14歲部隊是不收的。他總是希望自己能大一點。因為在學校裏,人小就得挨大同學的欺負。到了軍隊,隻怕也是一樣。
雖說個子小,把年紀說大點,大概也就沒人敢欺負了。
他並不知道,14歲卻是這次應征的最小年紀。
不過,他聊以**的是,他應募人伍前參加的考試,成績比其他人都好。
考試是認真的,不是走過場。
有人沒及格,也就刷下來了。偏偏是個大塊頭,哭起來像頭雨淋壞了的毛駱駝,十分狼狽。
太郎說不清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
臨走時,已見不到淺淺的雲霞一般的櫻花了。它們已全部凋謝了。
沒有下過大雨。
就是檬檬的、若有若無的小雨把櫻花化掉的,在不知不覺中化掉的。
並沒有什麽悲壯——今年沒下大雨,不會是大雨一夜把它們打殘。
生命總歸是要寂滅的,無論有聲還是無聲,都是一樣。
太郎卻有幾分遺憾,去年,哥哥走時,櫻花開得多麽爛漫。今年卻什麽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