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匿名電話與越洋電話 1
城市的喧囂已漸漸遠去。
而桌麵上的筆記本業已合上。
喧囂聲似乎把思索也帶走了……
本來,夜深人靜,正是思想的空間無限舒展的最好時機。然而,太靜了,思維卻又感到了阻滯,反而不似在喧囂聲中給帶去得很遠、很遠——也許,我是適應了一種逆向的思維。多少年來,培育了這種思維的習慣,好比當年在號子裏一樣,愈見鮮血、白花花露出的踝骨,愈在相互折磨與毆打的狂叫聲中,思想反而如冰清玉潔地清晰。所以,才有後來幾篇譯成多種文字的小說及論文。那是關於人性、關於人類、關於人類史、文化人類學的不同形式的表述。因為每次寫後都覺意猶未盡,於是,又有了隨後的一篇,一發不可收。命中注定,思維的成果隻能收獲於動亂、鉗製乃至殺戮等不幸之中,太甜膩、安逸的生活留給思想的隻有茫然與蒼白。所以,不要企盼什麽幸運,你的不幸才是你的大幸……
秦江歎息了一聲,看看牆上的鍾,早已過了12點。已經進人第二天了,他卻還沒什麽睡意。
不久前,他剛剛從歐美歸來。
他是應邀去作中國文化的講演的。按西方講學的規矩,前半部分由他自己介紹基本的學術觀點,後半部分,則是由聽眾提問。聽眾均是大學的教授、研究生,也有看了海報而來的其他文化人,包括一些華裔作家。由於他在國內的身份是省政協委員,所以,講壇竟被安排在了上議院一個十分肅穆、莊嚴的大廳裏——誰說外國人不講究這個呢?
老外是哪壺不開專提哪壺,這邊話音剛落,那邊便舉起了手,話題總是非常尖刻:
——那麽,你認為,“**”在一部中國文化史中,將具有怎樣的一個地位?
看來,隻能運用外交術語了:
——一個特殊的地位。
——所謂特殊,是反乎常規的。可你又說,它也是曆史文化的一個必然。
——正是尋找這異常中的必然,才能確定這段插曲在曆史中的位置。
——你把造反運動,說成是墨家暴民政治的延續,那麽,它與日本文化“下克上”的潮流或傳統又有什麽聯係或區別?
秦江給問住了。不過,他知道,這種時候,需要的是坦率:
——對不起,這個問題我還沒有研究。謝謝你提出了一個很獨到的題目。
對方卻沒打住:
——長期以來,人們總是把日本文化當作中國文化的子文化,換過來,日本人也認為中國是自己的文化發祥地,是他們的希臘與羅馬。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們對中國卻施以了滅絕人寰的野蠻暴行,你對此又如何認識?
——你是說,這又是一次“下克上”?
秦江回答得頗為機智。
對方沒再提出什麽問題了。而其他人提問的關於中國文化的問題,在他並沒什麽為難的,可謂對答如流。
而後,是一陣陣熱烈的掌聲——他無負於這上議院大廳的分量,乃至輝煌。
也許,因為二戰結束剛剛半個世紀,又重新激起了對那段人類血腥史的回憶與反思,所以,才有人把日本侵略中國的曆史重新提起,但僅僅如此麽?
他似乎覺得這背後隱含著什麽——雖沒有敵意,但卻是挑戰。
半個世紀過去了,就像剛才那樣的似乎簡單的問題,有人去思考過麽?尤其是中國人,作為被蹂蹭、被殘殺的對象,可曾認真去思考過?
時間可曾把猩紅化作可愛的維紅?而累累白骨上是否已長滿了花紅柳綠?
——嘀鈴鈴,嘀鈴鈴……
老式的電話鈴聲,打斷了秦江的追思。
這麽晚了,有誰會打電話來呢?幾位無拘無束的老友?還是有什麽急事?縱然是沉溺於夜生活享樂中的廣州,也不至於無聊到半夜“無事忙”吧。
他趕緊抓過了電話。
——誰?
——你是秦江麽?
似乎不怎麽客氣,直呼其名,但聲音並不熟撚。
——我是,你是誰?
——聽說,你在進行對二戰時在廣州的日本細菌部隊的調查。
對方不予說明自己是什麽人。
——有這麽回事,剛剛著手。
——進行得怎樣?
——比較艱難。線索不多,資金不多……你是要提供情況麽?這麽緊急?
秦江顯然認為對方是知情人。這類電話已接過好幾個了,他有點興奮。
然而,對方卻又問:
——你有親戚是在那個時候出了事?或者有房子在那時被炸掉?或者……有別的什麽損失?
秦江有點愕然了:
——作為廣東人,尤其生活在廣州,誰家沒受害?我自家的損失也就不算什麽了。
這一回答,是中國人最慣常的思維模式,秦江也不會例外。可對方卻不屑道:
——用不著遮遮掩掩,有損失就有損失,說起整個廣東廣州幹什麽?損失多少,你可以說個數……
秦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莫非是一個民間索賠團體的電話麽?這些年來,廣東改革開放走在了前頭,加上曆史的積澱,一種“計量”式的思維方法迅速占了主導。這就如美國人一樣,動輒以量來計值。一個人出名,也就因為他掙得多,存折上是七八位數什麽的。這已悖乎於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思路——重義輕利了。以至於火車站前發生爆炸案,人們的議論便是,這安炸藥的人,不知有誰給了他多少多少錢……秦江淡然一笑:
——我不是為這個……
對方竟說:
——你這是吊起來賣吧?
秦江這才隱隱覺得不對頭了,莫非對方提供線索竟要索取報酬麽?於是秦江便做起了思想工作,勸說道:
——如果你有什麽線索提供,可以留下地址,我親自登門拜訪。至於我做這一調查,並沒有得到什麽經費,純粹是基於一種曆史的責任,一個民族的良知……
——少來這套。
對方竟粗暴地打斷了秦江的話,令秦江大吃一驚:
——你說什麽?!
對方沉默了一陣,用一種威懾性的、壓低了的聲音說:
——我是說,你務必立即停止這一調查。至於你個人,你家當年曾有多大損失,隻要報個數,可以加倍償還。但調查必須中止。
秦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麽?
——你為什麽要調查,要寫這類文章?無非就為幾個錢,再出出風頭罷了。我給你錢不就行了,要多少,開個價!
秦江奇怪了。電話中,是非常地道的廣東方言,任何外國人也學不到如此地道。秦江卻還是問:
——你是什麽人?日本人麽?
——這個你別問了,開個價就行!
——這麽說,你是中國人。那麽,請你告訴我,你有電話麽?機號多少?叫什麽名字?單位也行,到時我再複你電話。
秦江動了心計——太可怕了,中國人怎麽會打這種電話?是當年的漢奸麽?可聽聲音分明是個中青年人,抗戰結束他還沒出生。
對方又沉默了。半天,才說:
——這就不必了,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
電話掛上了。
秦江怎麽也無法理解剛才電話中的對話。開口便是“開個價”,也太“計量化”了——這倒符合某些人的“新思維”。可這個“數”與“價”又意味著什麽呢?為什麽要求中止這一調查?全無道理可講……
他收拾一下桌上的筆記與卡片,上洗手間去漱口。
沒料,電話鈴又響了。
怎麽,今晚電話犯邪了?
來電話的,卻是個女聲,年紀還很輕。她用很不標準的中國話說自己正在大洋彼岸讀博士——竟是個越洋電話!這也難怪,人家那邊還是白天,一定是時差沒有計算好。
大概是一位華裔的後代,秦江以為。
對方稱,看到秦江在七八年前所寫的一個短篇小說《楚河漢界》,說是導師拿給她作範文作研究的。這篇小說在好幾所學校都列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範本之中。小說雖不長,但頗有意味,引起了不少學者的關注。
其實,那才七八千字,連秦江也忘了把發表了這篇小說的刊物放到了什麽地方。小說寫的是“文革”中一段平常而又並不平常的生活。
——很深刻,很有厚度,很有分量。從不同角度切人,都有發人深思的地方;藝術上極為精致,尤如一座迷宮,小,但又無窮……我一下子說不出我讀完之後的那種獨特的感受。總之,我馬上就拿起了電話,覺得非要向你傾吐不可。
大洋那邊的女博士竟如此衝動。
——謝謝。
——聽說,你還是個學者,來過我們這裏講學,可惜我沒趕上。當然,也有偏見。我一直認為,在中國,一流作家,隻是二流教授,更是三流學者。我沒想到……
對方有著西方式的直率。
秦江笑了,說:
——大概我也差不多。不過我的職稱倒是教授,不是什麽作家,小說隻是偶爾為之。
——學者的小說,自有不一般的地方。
——你過獎了。
——好了,我會寫信詳盡談談我對這篇小說的看法。當然,更想聽到你自己的說法……有機會,我會飛過去的。
越洋電話費可價錢不菲。
放下電話,秦江竟有些茫然了。人家要來談,可我這裏,未必能把原文找出來。多少年了,隻是一時衝動之作,雖說在刊物上發了個頭條,可某選刊在通知選上後卻又未能刊登出來。自然不是藝術上的問題。不過,對他來說也無所謂,該說的說了,這就足夠了。
不管怎樣,抽空把這篇文章找出來,以免人家來時,竟無話可說。
秦江又回到了洗手間。
毛巾剛剛打濕,還沒擰,那邊,電話鈴又一次響了。
半夜了,都一點鍾了,怎麽還會有電話?看來今夜別想再睡了。
秦江拿起話筒,一聽聲音,他馬上就失望且有些氣憤了。
竟是前一個電話的繼續。
——怎麽樣,你考慮好了沒有?
這聲音在萬籟俱寂中,竟有幾分驚人,連話筒都“沙沙”作響。
——考慮什麽?
——你不是剛才答應我,給我複電話麽?所以,我先給你打電話了。
——我問你電話號碼,並不等於要答複你什麽。你理解錯了。
秦江有點不客氣了。
對方猶豫了一陣,才又說:
——原來是這樣,你並不是為了索賠,隻是想出出風頭罷了。這年月,不要錢,隻圖出風頭,你不覺得神經有毛病麽?
秦江正色道:
——你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並不重要。我是勸你不要調查了,查下去對你並沒什麽好處。沒有好果子吃的。
對方仍是那種壓低了的聲調。
秦江卻提高了聲調:
——我是問你,你是不是中國人?
——你憑什麽給我打這樣的電話?是恐嚇麽?利誘?還是別的什麽?
——我是為你著想。現在日本人在全世界都很厲害,在中國也處處有他們的投資項目。他們的情報網無處不在,否則,我怎麽知道你呢?事情都過去半個世紀了,已經不是我們這一輩人的事了,仇恨總不能一代一代沒個完吧。我勸你見好就收,不要忘乎所以。
對方居然還講出一番道理來。
秦江感歎不已,卻反過來勸他:
——這麽說,過了50年,你仍舊為當年的南京大屠殺、731部隊等血腥暴行而心驚肉跳。日本軍國主義的**威仍在你身上起作用。曆史並沒有過去,這反過來證明,我要進行的調查,迄今仍有不可低估的意義。戰爭在你我這一代人身上還沒有結束……
對方一下子語塞了。
秦江話鋒一轉:
——別忘了,你是個中國人。我建議你問間你的父輩,很可能,你的親人中、鄉親中,也有死於那場戰爭,或者遭到過劫難的人。幾乎每個中國家庭都有著這一創痛……
那人隻好破口大罵了:
——你小子要出風頭,出好了,後果由你自負,不要裝什麽假聖人。
——我不是聖人,我是中國人。我隻是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的利益,也為了世界的和平,才來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行,防止新的戰爭。這不是出風頭。如果調查有不當之處,你可以指出,文章寫得不妥,也可以提意見。但有一條,別忘了你是中國人。
——八格牙魯!
竟然傳出了日本人罵人的話來:也聽不清是那位講本地話的人講的,還是另外有人。話筒也隨即掛上了。
——呸!
秦江碎了一口。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太不可思議了——是當年漢奸的後人?可能麽?當過漢奸的,也未必敢讓子女知道。中國人總是善於為自己辯護,自然不會讓子女再充當自己的喇叭筒。當然,不排除仍有個別估惡不俊的人——當然,秦江不會料到,以後在調查中,居然還會遇到這一種人,隻不過,又是另一副麵孔了。
排除了這種可能,還有什麽呢?
秦江躺到了**,輾轉反側,竟然無法人睡了。多少年來,他沒有失眠過。因為再大的不測,也不如當年“文革”人獄,所以什麽事也不可能使他難以人睡。
曾經滄海難為水——可今天又怎麽啦?
兀地,電話鈴又響了。
這次不用懷疑,隻能是那家夥打來的。
秦江翻身起床,拿過了電話。
果然不出所料。
那聲音變得惡狠狠的了:
——你壞了我一筆財路,我同你沒完,小心報應……
秦江義正詞嚴了:
——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如果你繼續再來騷擾,我通過電信局,馬上就可以查出你的電話號碼。
——你查好了。
這家夥還嘴硬。
——我還問你一句,你是不是中國人,還有沒有一個中國人的良知?為什麽揭露日本軍國主義者的罪行,會踩痛了你的尾巴?告訴你,正是你的電話,促使我最後下定決心,一定把日寇細菌部隊在南方的罪行,徹底追查清楚。無論有多大的困難與阻力。你等著好了,一旦材料公布出來,看你還有沒有臉再自稱是中國人!
很響的一聲,秦江先把電話掛上了。
其實,沒必要說讓電信局查他的電話,這反而提醒了對方。真正查個清楚,說不定還是一條線索。自己還是太容易生氣了,到頭來,還是沒有心機。也許,心裏隻是認為對方僅僅是一個槍手,為其感到可悲,所以才不打算窮追猛打。
電話不會再響了。
但失眠已成定局。
他倒期待電話再來。也許,心平氣和談一下,能聽出對方的潛台詞來。他很詫異,接受調查並沒多少日子,而調查能否進行得下去還是個疑問,居然就有人知道了,狗急跳牆了,打上了匿名電話。娜說明了什麽?
害怕?!
害怕揭露出更訊更黑,更駭人的內幕?!
50年了,半個世絕之後,還害怕這個,又說明了什麽?
是的,當年在遠東法庭上,一位曾經曆任731部隊、南京榮字1644部隊頭目的關鍵人物,對這兩個部隊所犯下的違反國際法、反人道的法西斯罪行,皆供認不諱。可對在這之前,他在華南一支防疫給水部隊——實際上是細菌部隊。因為所有細菌部隊都打著公開的“防疫給水”旗號——所犯下的罪行,卻矢口否認。
他為什麽會否認?
隻有兩種可能:
一是的確不存在什麽罪行。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麽,這罪行也就非同小可,足以教他上絞刑架了。他萬萬承認不得。
由於連731的部隊長石井四郎,都讓美國庇護下來了,那麽,這位人物也就沒有再被追究下去。
曆史已蓋上了重重的混凝土,要掀動它,談何容易。
半個世紀就這麽過去了。那些犯下戰爭罪行的人,大都安享天年而去了。秘密也就永遠作為秘密帶去了天國。
而今日,廣州正在大規模地重建,舊的建築業已不多見了。昔日的荒郊野嶺,今日已高樓林立……人們是要急急往前趕,無暇回顧過去。連當日試爆原子彈的荒島,今日不早已芳草薑萎、晴川曆曆了麽?大地似乎健忘,人類也就更健忘了。
於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不到二十年,便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而二戰之後,各種各樣的戰爭,又幾時停息過呢?多次戰爭累積起來,死亡人數絕不少於兩次世界大戰的人數……莫非人類,是所有嗜血的動物中最殘忍的一類,一旦殘殺起來,死亡便以千萬計?!曆史學家不是想通過曆史來叩問人類究竟是什麽嗎?
回答應當是有了。
懸在人類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劍,隨時可以把整個人類徹底毀滅!
那麽,躲藏在這個匿名電話的後麵,又是怎樣一樁不可告人的可怕罪行?!
是這個電話提醒了秦江!
他習慣於在喧囂中把握住自己的思路。當年寫文章,可以在監獄中,可以在鬧市裏,可以在沸騰的工地上——太安靜的書齋,反而為安逸所收賣,任何激憤之詞也吐不出來了。今天,也正是這騷擾的電話,這卑劣的恐嚇與露骨的賄賂,反而打開了他的思路,讓他在曆史與現實之間來回穿梭——他走進了曆史深處,又從曆史深處向現實的嚴峻處返來。曆史充滿了血腥,現實也就不會那麽輕鬆。也許,這正是他這一代學者不可擺脫的宿命。這電話同樣是一個宿命,預示了他非要在這半個世紀前的血與火的麵前不可以裹足不前。
在這午夜,不,已臨近拂曉之際,他隱隱聽到海關遙遠的鍾聲。
他該感激這個電話的砒礪。
那麽,就進行下去吧,已有過的磨難也就微不足道了。
這是這個電話所告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