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動人春色何須多
新任都督尹昌衡放下手中的那隻狼毫筆,從堆積如山的公文中抬起頭來,將頭仰靠在高背椅上,閉上眼睛,輕輕籲了口氣。一會,他抬起頭來,隻見朦朧的暮色正在急速地走近。縷縷夜色正如水一般冉冉漫上紅牆黃瓦的皇城,漫過明遠樓,漫進自己辦公室的雕花窗欞……於是,寬敞的辦公室內便如同蒙起一層蟬翼似的黑紗,很有些夢幻般的意味。
“鑫”記成衣店那豐腴可人的少婦好象就在眼前……
下午,成都東大街萬人空巷。人們都湧在長街兩邊,夾道爭相瞻仰新上任的年輕都督豐采。在衛兵的前後護衛中,騎在一匹高頭大馬、如火雄駿上的尹都督一路而來;軍容嚴整,長身玉立,威風凜凜的他,不斷向歡迎,歡呼的人們舉起手來頻頻致意。
人們常說“心有靈犀一點通”,這話一點不假。在千人萬眾的注目中,年輕而昂藏的都督,忽然覺得有一束奇異的、溫暖的光芒直直照射過來,直逼他的眼睛……循著這束動人的光芒看過去,他的心不由得怦然間跳動起來。
“鑫”記成衣店前,一位可人的、清麗動人的、個子高高而合滿合度的少婦,站在一根板凳上,用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朝他仰望,在無聲地對他示愛、述說。在她的前麵,是海浪般湧動的人群。人們高喊著口號:“歡迎尹都督!”“慶祝新生的軍政府!”,不斷揮動著如林的手心臂……
這些,尹都督當然都注意到了。他同時也注意到了“她”向拋來的目光。那目光像磁場,有火有愛;有濃烈的色彩和心靈的呼喚……那是,隻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年輕愛慕的男女之間才可能迸發出來的目光,火一般的熱烈,電一般的富有穿透力。
“她”,顯然就是她背後那家“鑫”記成衣店的老板娘,她的神態、衣著已經明確地告訴了他。
她穿了一件滾了邊的,衣長過膝的白底藍花家常服,袖口和腿腳都大。而張開的袖口和腿腳都是用藍色絲線挑了邊的,恍然一看,像是四朵盛開的喇叭花。她的衣服雖然長大,但卻是束了腰的。這就在平常的衣著中,顯出了腰肢、顯出了凹凸、顯出了別樣的風情、別樣的風彩和風韻。可以想像,她身上那些流暢而清潤的線條,在衣服的包裹中,在如何舒展地流淌。
她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來歲,正是如鮮花般盛開的年紀。她美麗。更主要的是,她對他顯出了特別的情意。她有一張好看的瓜子臉,皮膚不是很白,顯得特別健康。她有一副遠山如黛般的濃秀的眉毛,絨絨的睫毛下,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像是黎明時分掠過天上明亮的晨辰。她看他看得很深情,以至讓頭稍稍往後仰,這就顯得特別的專注;她那一張可愛的紅瑪瑙似的臉上,漾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意。那少婦,簡直就像一株最美麗的花,卻一直是半開不開,就等著一隻前世有緣的的蝴蝶來采,她才肯開似的。
騎在火紅雄駿上的尹都督,心中有數了。他調過頭去,將那隻戴著雪白手套的手,向那邊歡迎的人群舉了舉,揮了揮。與此同時,他那雙烔烔有神的目光,響箭似的穿雲破霧而去――向對他拋出最濃烈情意的美麗少婦作了心靈上的回應――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恨不得將一塊泥打碎揉合,合而為一……
回到督署,尹都督找來傅師爺,委婉地問了一問。人情世故門門精通的傅師爺馬上懂了,而且極表讚成。想想吧,尹都督隻有27歲,尚未完婚。都督的未婚妻,大學士顏楷的妹妹顏機,目前尚在廣西。自古英雄愛美女!既然那“鑫”記成衣店可人的少婦主動地、勇敢地向尹都督拋出了“繡球”,而且,尹都督也不嫌棄,接了“繡球”。作為下屬理當玉成,這是一樁美事!傅師爺是成都的一張活地圖,東大街“鑫”記成衣店有些名氣,那家人的情況他是了解的。於是,傅師爺將那東大街“鑫”記成衣店少婦的情況講給了尹都督聽,說起來如數家珍。他說,那少婦雖然出生並不是什麽名門,但也算得上紅顏薄命,婚姻上很不幸……那少婦因為美麗,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有些還是有點名堂的,但她卻傲饅,對這些人一個都看不起。傅師爺不無讚歎地說,想不到這少婦還真有眼力,也有勇氣,都督打馬遊街,她竟這個……哈哈……也算她有福氣……我這去一說,保險成……
都督聽了傅師爺這番知疼知熱的話,一張英武的長條臉上浮起一絲幸福的笑意。雖然尹都督什麽都沒有說,但其實,該有的意思都有了。傅師爺這就帶著人去了。
傅師爺這會該去了吧,情況會怎麽樣呢?尹都督一邊思索,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從衣兜裏掏出進口的瑞士金殼懷表看看。他表麵上神情自若,卻是心跳如鼓。前段時間,時局是一片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瞬息萬變,個人的情感生活,根本無暇顧及。而現在這一切都醒來了,年輕的都督就是想按也按不住。
尹都督是個惜時如金的人。他想,正好,這是一個空檔、間隙,出去走走,一來可以轉移心緒的思念;二來也可以去看看成都兵變平息後的夜市,觀察觀察人們的日常生活。於是,他喚上副官馬忠再帶兩個衛士,換了便衣,從皇城後門出去,沿著成都最熱鬧的街市,一路逶邐而去。
天已經黑淨了。沿街鱗次櫛比的店鋪點起了馬燈、油燈……漆黑的夜幕中,極目望去,像是遠海中密集遊弋的漁火。
鹽市口至城守東大街一段,街道較寬。各大商店雖已關門收市,而做小生意的卻又在階上簷下遍設攤市,賣的多是舊貨;好生挑選,可以買到價廉物美的東西。遊人絡繹不絕,也還熱鬧。城守署至走馬街多為賣小吃的。“夫妻肺片”、“王胖鴨店”、“二姐兔丁”、“矮子齋”……應有盡有,熱氣騰騰。隻是討口子(乞丐)多得要命。
“馬忠!”尹都督看到這些討口子,心裏不是滋味,他輕聲問走在身邊的副官:“民政部不是對我說,他們在各街都設有施粥棚,給這些討口子救濟嗎?”
“民政部是在各街都設了施粥棚。可是,僧多粥少。要飯的人太多了……”
“這麽富饒的川西壩子現在竟有這麽多討口子!可見,這亂世把天府之國整成了一幅啥子鬼樣子!你看――”尹都督指了指街上牽群打浪的討口子們,不無惆悵地說:“這好些人還是全勞力,可見,軍政府的首要任務是要解決勞苦大眾的吃飯問題。‘民以食為天’!”說著,歎了口氣。拐過一個街口。隻見一個光線黯淡的敞壩子上,有一個簡陋的蘑菇似的木棚子,木棚裏的一口毛邊大鐵鍋裏熱氣騰騰,稀飯剛剛煮好。
“站好!站好!”維持秩序的警察手中拿著短棍在大聲吆喝。黑壓壓的討口子們吵吵嚷嚷排著隊,足有上百人,一個個手裏拿著破瓢爛碗,蓬頭垢麵,在寒風裏抖索。
“都督,我們走吧!”作為長期跟隨都督的貼身副官,馬忠當然知道年輕都督此時此刻的尷尬和無奈,他對尹都督建議:“我們還是轉到皇城壩去看看吧,那裏的名堂多。”尹都督知道,皇城壩又叫扯謊壩。廣場上花樣百出,人物眾多,是近距離觀察民生百態的好地方,於是,他點了點頭。
年輕都督在馬忠等人暗中護衛下,信步來在了皇城壩。夜幕中,一堆一堆的人群中,有賣打藥的,有看命算相的,有耍猴的……應有盡有。有個地方人最多,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尹昌衡好奇,擠了上去。他人高,看得分明。中間是個賣打藥的;是一條壯漢,他脫了上衣,露著赤膊。下身穿一條粉紅色彩褲,走到圈中,閃閃腿,試試拳腳,兜個圈子,扯圓場子;雙手作拱道:
“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貴處大碼頭。來得慌,去得忙,未帶單張草字,草字單張,一一問候仁義幾堂。左中幾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須念兄弟多在山崗,少在書房,隻知江湖貴重,不知江湖禮儀。哪裏言語不同,腳步不到,就拿不得過,拈不得錯,篾絲兒做燈籠――(圓)原(亮)諒、(圓)原(亮)諒……”
這一席川味濃鬱的行話,把人們吸引住了。他耍了幾趟拳腳後,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賣的這個膏藥,好不好呢?好!跌打損傷,一貼就靈。要不要錢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錢,兄弟決不要錢!”說時,腳在地上一頓:“隻是飯館的老板要錢,棧房的麽師要錢。,穿衣吃飯要錢,盤家養口要錢。出門――盤纏錢。走路――草鞋錢。過河――渡船錢。口渴――涼水錢……站要站錢,坐要坐錢;前給茶錢,後給酒錢;前前後後哪一樣不要錢?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錢能使鬼推磨。莫得錢,親親熱熱的兩口子都不親……”他把這一席深受大家歡迎的話說完,一套拳也打完了,托起一個亮晶晶的銀盤,裏麵裝滿膏藥,一路兜售過來:“各位父老兄弟,幫幫忙!”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他轉了一圈,隻賣脫了兩張。正沮喪間,隻見一個滿臉橫肉的黑胖子帶兩個保鏢樣的壯漢撥開人群擠了過來,把腰一叉,用手指著賣打藥漢子的鼻子喝問:“蝦子哪兒來的?這麽不懂規矩?”隻聽旁邊有人小聲道:“熊三爺來收攤子錢了。”賣打藥的漢子忙賠著笑,從行頭上取出一包“強盜”牌香煙,雙手遞過去,笑道:“熊三爺,請煙!我還未開張;等會兒再來孝敬你老人家。”
“你跟老子少在這裏麻達果子的!”熊三爺大手一擺,一雙牛軲眼瞪得溜圓:“在老子的地盤上不交錢就擺攤子?哼、沒那麽撇脫!拿一個大板(銀圓)來!”
“嗨嗨、嗨嗨!”賣打藥的漢子滿臉陪笑。與其說是在笑,不如說是在哭:“等會兒嘛,等會兒嘛!”
“閑話少說!”叫熊三爺的黑胖子毫不通融;大手一揮,他手下的兩個潑皮走上前去,將人家的行頭甩了……尹昌衡看到這裏,想到當年打金章的一幕,莫非這個黑胖子,就是那個流氓頭?他怒不可遏,就要往裏衝。馬忠一把拉著他,給都督做眼色;意思是,局勢剛剛恢複平靜;扯謊壩的堂子野,良莠混雜……你都督答應過我們,出來決不暴露身份的嘛!尹都督這才強壓著怒火,由馬忠等衛士“押”著離開了人頭攢動的廣場。在往回走的時候,尹都督不忘囑咐馬忠,要他等一會務必來好好收拾這個作惡的熊胖子!見副官連連點頭答應,他心中才好受了些。
從後門一進入深牆廣院的皇城,頓時,喧囂雜亂的人間萬象便遠離了。陡然,東大街“鑫”記成衣店老板娘那個皎好的形象刀劈斧砍般浮現眼前。瞬時,尹都督又從人間萬象回到了自己隱秘的內心世界。他臉紅耳熱,心跳如鼓,心馳神往,想像著……
黃昏時分。成都東大街“鑫”記成衣店結束了一天的功課,關了鋪子。
當遲暮剩下最後一線暈黃的天光,夜幕張開巨大的黑色羽翼將天地迅速彌合攏來,蝙蝠在屋簷下竄來竄去之時;一縷暈黃的菜油燈光從板壁縫裏浸了出來,在街簷上拽得長長的。
“劈劈、啪啪!”靜夜裏,鑫記成衣店裏哪位的算盤打得如此富有韻味,如行雲流水?借著高高的櫃台上那盞油壺燈,看得分明,打算盤的是這家店主溫得利。他算盤打得好,賬也做得妙;可一副長相長得實在是對不起人,更對不起如花似玉的嬌妻張鳳蓮。他說他才40歲,可那又瘦又黑的臉上,皺紋多得象切散了的蘿卜絲,一把一把的。踏鼻子,暴牙子,二指寬的寡骨臉上戴副銅邊鴿蛋般的眼鏡,高度近視,鏡片厚如瓶底;眼鏡缺了一條腿,用細麻繩代替,扣在耳朵上。不用說,一看他就是個嗇家子(小氣鬼);下巴上有幾根蝦米胡子,看來髒兮兮的。他瘦小。一件厚實的黑色長袍穿在他身上,象耗子拖筍殼。任何人隻要看到他和太太張鳳蓮在一起,必然會想起古已有之的俚句:“好漢無好妻”,“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他們夫妻對照鮮明,一個豐腴水靈,豔若桃李;一個枯槁瘦弱,痿瑣不堪。
算盤劈啪聲中,溫老板咧開嘴笑了,露出焦黃的牙齒。從他一舉一動中可以看出,溫老板是個很會做生意的人,鏡片後的眼神很有些狡黠。今天他又賺了一筆。溫老板喜歡算盤、櫃台、賬本。對於祖上給他留下的這份家業,他傾注的深情遠遠勝過嬌妻。他寧願常常一個人呆在鋪子裏,盤桓到深夜。個中的隱秘隻有他和張鳳蓮知道。他實在是怕和太太在一起睡!他不僅毫無陽剛之氣,而且有**。因此,張鳳蓮嫁過門雖有四載,膝下尚無子女。20出頭的張鳳蓮猶如一朵盛開的鮮花,離不開雨露的滋潤。睡在一起,張鳳蓮總是**難抑,每晚都要追索他。這就讓白天在生意場上得意的溫老板一鑽進被蓋,一碰到嬌妻曲線豐腴、無比美妙的軀體便產生出一種膽怯。心裏鼓起不征服她不算男人的雄心壯誌去努力衝擊,最初,是力不從心。接下來,越來越不行。這時,張鳳蓮往往有難以自抑的呻吟。這在溫老板看來,是嬌妻在發泄對他的不滿;在表示某種對他的輕藐。於是,他便想方設法折磨她。可是折磨到後來,溫老板發現,這正是張鳳蓮情急之下甘願承受的。折磨她的結果往往是,綿軟豐腴的張鳳蓮得到了某種滿足;而“輕如鴻毛”的自己反而累得精疲力竭;被自己折磨得昏死過去。這就讓心比天高而性極無能的溫老板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打擊。羞怯、自愧……象一把頓挫,一次更比一次深長地挫噬著他那滴血的心。
一旦發現折磨嬌妻其實正是張鳳蓮需要的,自私的溫老板連隨之帶給她的這點可憐的快意也收了回去。但是,既是夫妻,溫老板又愛麵子,便要睡在一起。隻要睡在一起,永遠沒個夠的張鳳蓮,你打她也好,罵她也好,她就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是多麽惱人的事啊!溫老板覺得張鳳蓮像根越來越強勁的常春滕,生機勃勃,爬到自己身上,千方百計地吮吸。她的肉體的每一部份都充滿了渴求。他快被她纏死了!溫老板怕夜晚,怕張鳳蓮。
該睡的時候了。溫得利正對著一盞油燈愁腸百轉。
“劈!劈!劈!”突然,有人敲門,越敲越急,越敲越橫蠻。溫老板被敲得火起,扯起鴨公嗓子喝道:“不長眼睛嗎?不看啥時候了?鋪子早關門了。要談生意,明天來!”
“溫老板請開門――!”鋪門外的聲音很橫:“我們是軍政府的。”溫得利一下驚呆了。怔了一下,他吆喝徒弟王二快去開門。門開處,進來位紳士模樣的中年人,後麵跟著兩個背槍的衛兵。紳士50來歲,很舒氣;身著青緞麵長袍,外罩黑馬褂,頭戴紅頂黑瓜皮帽,瘦高個,戴副眼鏡。看著茫然不知所措的溫老板,軍政府來人微笑著自我介紹:“我是軍政府的傅師爺,尹都督專門要我來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溫得利先是一驚,看堂堂的傅師爺說話如此和氣,一顆懸在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聲落進胸腔子裏;僵硬的身姿這才活了過來,舌頭也活絡了:“啊,久仰傅師爺!”溫老板對傅師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請傅師爺坐下說:“天這麽黑了師爺大人還出來辦事,實在辛苦之至!”
說著,轉身隔著門簾,向內院喝道:“王二,咋個這麽不懂規矩?這麽貴重的客來了,還不曉得上茶嗎?”
“師父!”內院傳出徒弟怯怯的回聲:“我立馬燒水,馬上就來。”
“千萬不要泡茶!”傅師爺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用手製止,看了看關上門顯得窄狹的鋪麵說:“我同你談個事就走。”說著,看了看站在屋裏的兩個衛士。兩個衛士會意,趕緊退出去,隨手輕輕關上了門。溫老板見狀,不無詫異,也關上了通往內院的小門……
隔著一個小小的天井,張鳳蓮還未睡著。她這時孤清地躺在一張大花**,瞪大一雙美麗的眼睛,望著漆黑的夜幕。白天同尹都督的眉目傳情曆曆在目。她是新津縣人,離成都不過七、八十裏。新津是成都南麵的咽喉之地,有山有水,出美人。她父親是個裁縫,因而同鑫記成衣店老板溫得利認識。前年,溫老板的原配病死,當溫得利托媒人來提親時,父親圖溫得利那份家產,嫌自家吃口多,做手少,硬是連哽都不打一個,收了溫得利一筆厚禮,將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溫老板做了“填房”。四年來,對於自己有名無實的婚姻,她苦不堪言,日勝一日。渴望中,夢中也出現過家鄉可心的男人,如膠似漆的相隨,搖撼心靈的雲雨……醒來卻是空的。想不到今天,與自己心心相印的竟是儀表堂堂,聲威赫赫的都督尹昌衡!想到尹都督臨走時給自己的應允,她不禁臉發燒,周身燥熱,一陣不期而至的**,電流一般走遍了全身。
院子小,心中又有預期,所以剛才鋪麵上來人,及對來人與丈夫的對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當她聽不速之客說是尹都督派來的,像是打了一針興奮劑,立即意識到傅師爺此行來完全是為了自己。及至後來他們關了前後門時;她趕緊起床,躡手躡腳梭到壁後偷聽。
“……尹都督宣布就任的吉日在即。”是傅師爺的聲音:“聽說溫老板你太太剪縫手藝高明,尹都督要我今晚就接她去做點事,價錢嘛,好商量,一定讓你高興!”
“溫張氏有啥子手藝啊!”丈夫不知是沒有聽懂,還是在熬價錢,鴨公嗓子有種奇貨可居的意味:“給都督做就任的衣服?她怕不得行!”
“溫老板,這你就不要管了!”傅師爺的語氣明顯有了教訓意味和某種強硬:“俗話一句,青菜蘿卜,各人所愛。溫老板瞧不起你內人的手藝是你,隻要尹都督瞧得起,哪個還有啥子說的?!”說完,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那對嘛!”溫得利開始下梯子;嘴也變得很甜蜜:“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願盡義務。”
“好,懂事!”師爺說時,去開了門,隨即腳步聲響,是兩個兵抬著東西走進鋪子的聲音。
“拿來!”隻聽師爺吩咐。一陣銀洋的釘鐺聲響過後,隻聽師爺對丈夫說:“溫老板,你數數,這是定錢……”
“咋個擔當得起!咋個擔當得起!”見錢眼開的溫得利,這會兒語氣滿是驚喜:“傅師爺,你老人家請稍候。我去開導開導內人;內人手藝倒還有些,隻是沒有見過世麵,沒有見識,怕……”張鳳蓮聽到這裏大喜,心中一陣狂喜,趕緊先丈夫一步回到屋裏睡到**穩起。
當美貌少婦張鳳蓮跟著丈夫出來時,低著頭,噘起嘴;一副夫命不敢違,很不情願,很可憐的樣子;雨打梨花般地不勝羞怯。傅師爺暗暗佩服尹都督有眼力。燈光下看得分明,張鳳蓮有一張鵝蛋形的臉,皮膚光潤。豐茂的黑發在腦後綰成一個髻,眉毛又黑又細,在斜斜地插向鬢角時,突然向上挑起。毛絨絨的睫毛下,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波光盈盈。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身材稍高。盡管穿的是寬大的深藍色圓角夾袍,但還是看得出她的細腰、豐臀、隆乳。全身洋溢著一種懾人的魅力。
稍作過場,成衣店老板娘跟著傅師爺愉快地出了門。漆黑的夜裏,得了一筆橫財的溫老板喜滋滋地,親自把嬌妻送上了早候在門外的一乘綠呢小轎裏。
一聲“起――!”有衛士提著有軍政府字樣的燈籠在前引路。
兩個轎夫抬起轎子跟了上去。那光景,猶如當時一首竹枝詞描繪的樣子:“二人小轎走如飛,跟得短僮著美衣。一對燈籠紅蝙蝠,官親拜客晚才歸”。
夜幕中,有衛兵把守、占地廣宏、崇樓麗閣的軍政府所在地皇城,顯得比白天更為高大巍峨。明遠樓上這時一片闐寂。隻有那背靜處有間窗欞上瀉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燈光、不,是燭光。那是軍政府新任都督,年僅27歲的尹昌衡設在這裏的私人臥室。因為軍政府剛剛建立,工作繁多,目前他又還是單身,因此,他常常下班後仍住在這裏工作,夜以繼日。
師爺將張鳳蓮送上樓後,指了指那星燈光,輕輕說:“都督在等你,你就去吧!”
期盼中又有一絲不安的張鳳蓮,輕步來在尹都督的屋前。門沒有關,門楣上垂著一張竹簾,透過竹簾可以看見屋子中的一切。她壓抑著蹦蹦跳的心,住下步來沒有忙著進去,帶著一分好奇,目光透過竹簾往裏看去。這是一間長方形的不大的屋子,布置得相當簡潔。打蠟的紅漆地板,中式書櫃、書案……屋子中唯一引人注目,可以算是豪華是一間擺在屋子正中的鋥亮碩大的西式銅床。床的兩頭都鑲有一麵明潔的楕圓形的鏡子,鏡子將**的東西盡都映在上麵:一對雪白的大枕頭並排,枕頭上是蜀繡鴛鴦戲水……看到這裏,她突然紅了臉。
“是鳳蓮來了吧?”屋裏突然響起青年男子的聲音,一口的成都話,聲音很好聽很親切。張鳳蓮覺得做夢似的,渾身一震間,白天見到的讓她私心熱愛有加的尹都督已經站在她的麵前。尹都督替她掀起門簾,牽著她的手進了屋。
“請坐!”一切就像夢遊似的。她坐在了銅**,她好奇地細細打量她身邊那床迭得四棱四角的蜀繡麵子的薄被,聰明的她猜想,這被子肯定是他親自迭的,被子能迭得這樣四棱四角,不是一般人可以辦到的,隻有像尹都督這樣受過嚴格訓練的職業軍人才迭得出來。屋子裏明明有電燈,可是電燈沒有開,擺在床邊那架足有人高的枝子形黃銅燭台上,點了一隻大紅蠟燭,搖曳的紅燭已燃了一半,顯示出夜已深了。這時的尹都督早已脫了軍裝,穿的是一身寬鬆的便服。他星眸閃亮,長身玉立,臉上帶著暖人的微笑,就坐在她對麵。這時他,越發顯得年輕英俊,風流倜儻。
“都督,你經常是這樣熬夜嗎?”女性的細致、女性的溫柔,還有她對他的特別關切,讓她這樣問。
“是。”
“都督,你要愛護你的身體啊!”
“謝謝!”尹昌衡看著坐在**,波光盈盈的心上人,很是感動。
“你不要叫我都督,叫我昌衡好不好?這樣親切一些!”說這話時,堂堂的都督大人竟有些乞乞求求的意味。張鳳蓮輕輕點點頭,抿嘴一笑,心中掠過一股幸福的暖流。
“鳳連,你知道我為什麽請你來這兒嗎?”他看著她,端刀直入地問。
“知道。”她有些害羞地一笑,低了頭,心一陣發跳。
都督就勢握著了她的手。他發現,她那雙綿軟的小手在微微顫抖,暴露了她心中的秘密;這之中,有期盼,也有一絲緊張。
張鳳連讓年輕英俊的都督握住她的手,抬起頭來,用一雙美麗的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尹昌衡,輕問一句:“都督下午打馬遊街視察時,怎麽會在千人萬眾中發現了我?”
“因為我發現你與眾不同?”
張鳳連沒有說話,隻是用她那雙會說話的,睫毛絨絨的大眼睛看定都督,示意他說下去、說完。
“因為你看我的一雙眼睛與從不同。有句話說得好,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那是。不過,都督不會以為我張鳳蓮有點那個吧?”尹昌衡明白,張鳳連所說的“那個”是個貶意詞,類同“**奔”等等。這樣的文詞,或許這個年輕漂亮豐滿多情的少婦是說不出來的,但肯定就是這個意思。
“哪會呢!”都督肯定地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是我最先從千人萬眾中挑到你的。”
張鳳連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都督!”她柔聲道出心中款曲:“你是我們蜀中人們眼中的英雄、希望;你又是那樣年輕英俊,體貼周到,小女子我能得到都督這樣,”話沒有說完,卻意思到了,說時一笑:“我心甘情願,我巴不得。我要對你說的話很多,可是小女子不會說,”說著又抬起頭來,看著尹昌衡,她紅著臉,目光盈盈地說:“為了表達我的心,我給你唱一曲我家老家的竹枝詞吧!”
“好呀!”尹昌衡非常高興,他不諳身邊這個美麗的少婦,還會唱竹枝詞。亦文亦武的年輕都督當然知道,竹枝詞是初唐時最先在川東一帶興起的一種民間樂詩,且歌且舞。因為很能傳達當地人民的心聲和風俗民情、男女愛情而發展很快;後經一些文人的培育、提練、加工,很快流行蜀中。當時,最有代表性的一首竹枝詞是唐肅宗時顧況的,詞曰:“帝子蒼梧不複歸/洞庭葉下荊雲飛/ 巴人夜唱竹枝後/ 腸斷曉猿聲漸稀”。而之中,最有名的一首是流傳至今,廣為傳唱的大詩人劉禹錫於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在蜀中夔州任刺史時所作:“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雨/道出無晴(情)卻有晴(情)”。發展到後來,凡有文人到蜀中任何一地采風,隻要聽到那個地方的竹枝詞,就可以對那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男女婚愛、文化積澱有個大概的了解。
隻見張鳳蓮輕啟朱唇,亮開歌喉,輕聲唱了起來:
藤子纏樹樹纏藤
鑰匙纏鎖鎖開門
豇豆纏的包穀杆
小妹纏的有情人……
歌聲清亮、宛轉,非常感人。尹昌衡全明白了她的心,不由心潮澎湃,站起來抱起她……
晃動在那麵用雪白綿軟四川夾江宣紙糊就的雕龍刻鳳窗欞上的一星燭光熄滅了。鋼藍色的夜幕上,那顆像小孩一樣,透過聳入夜空、貼在天幕上的一角飛簷,調皮地一直瞅著這裏眨眼睛的金色星星,突然害了羞,倏地向天邊一掠而去。
這是一個大時代急劇動**中,難得的一個安靜、溫馨而又飽含**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