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砥柱中流
“嘀嘀噠!嘀嘀噠!”軍政部長率一百名精神抖擻的新軍,在子夜時分張張揚揚地來在了軍政府所在地皇城。抬頭看,紅牆黃瓦的深庭大院裏寂如墳場,全無往昔軍政府首腦機關那種繁忙緊張的氣氛。拱圓形的城門洞前,往昔門楣上懸掛著的垂著流蘇的兩盞大紅宮燈,崗亭裏二十四小時站得筆直的衛兵,就像變戲法似的,今夜全都**然無存。月影移牆,竹梢風動,格外的淒清。
軍政部長望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要地,一時甚至懷疑這裏麵會不會暗藏有什麽凶險殺著?他先派一哨尖兵進去搜索,確信是一座空城後,再將部隊精心布置,化整為零:崗亭裏照舊站上衛兵,將兩扇紅漆大門虛掩,用60名士兵在門內用麻袋等作好掩體,準備迎擊敵人。剩下30名守後門。軍政部長的整體構思是虛虛實實,外鬆內緊,竭力從心理上震懾敵人。然後,軍政部長帶著剩下的10來名兵士,沿著花徑,往明遠樓而去。
昏昏月光下,隻見殿宇重重,庭院深深,大柱根根。偌大的一座深宅大院內沒有一盞燈,沒有一點聲音,令人莫測高深。軍政部長帶著人上了樓,向致公堂走去。皮靴踏在樓板上,發出空洞嚇人的回聲。
“咿呀——!”致公堂的門被掀開了,軍政部長尹昌衡率先一步跨了進去。
“看劍!”忽覺眼前寒光一閃,從側麵一張桌子後閃出一個胖胖的人影,人到劍到,一把冷颼颼的利劍直向軍政部長刺來。
“哎呀!”跟在他後麵的兵們的驚喊還未落音,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高才生,在國內和國外都受過嚴格格鬥訓練的尹昌衡早已從刀鞘裏拔劍還擊,“當!”地一聲格開來劍,側身一跳,穩著陣腳,再揮起利劍,向刺客攻擊。
致公堂內光線黯淡,士兵們知道軍政部長武藝了得,又怕看不清幫倒忙,便都站在一邊觀戰。影影綽綽中,隻見他們一高一矮兩人鬥劍。矮的劈來如牽出一道閃電,觸之便死;高的利劍迎去直指殺手眼睛,如撒開萬點寒星,必力擒刺客。雙方並不作聲,隻來來往往,都劍法純熟,打鬥得非常好看。
軍政部長技高一籌。幾個回合後,隻聽“當!”地一聲,刺客手中的劍被擊落在地。但他並不驚惶,隻見他蹲下去,抱著件什麽,頭都不抬,大聲叫罵:“反叛逆賊,你們殺了我吧!”
“你是誰?”聲音如此熟悉,尹昌衡吃了一驚。這時,馬忠舉著一盞油燈出現在門口。啊,是軍政府安撫局局長羅綸嘛!這個白皙的矮胖子,正抱著地上一麵“漢”字十八圈旗痛哭流涕。“漢”字十八圈旗是四川軍政府成立以來用的旗。
“梓卿兄(羅綸字梓卿),你死到臨頭了!”軍政部長玩笑一句:“也不抬起頭看看我是誰?”軍政府安撫局局長應聲抬頭,看清站在自己麵前的竟是軍政部長尹昌衡,大喜,破涕為笑,一下站起身來,趨步上前,握著尹昌衡的手,再望望簇擁在周圍的軍士們,問:“碩權,你是帶兵進城平叛來了嗎?”
“正是。”軍政部長告訴了他詳情。
“哎呀!”聽了尹昌衡的話,羅綸卻是轉喜為憂:“你帶這幾個兵來能平叛?無異杯水車薪嘛!”
“兵不少、不少!我自有平叛之計。”軍政部長說著,要兵士們退出,他要同羅綸商量機宜。明遠樓裏,那盞燈直亮到天明。
天剛放亮。尹昌衡和羅綸並肩站在皇城明遠樓上往下眺望。隻見萬瓦鱗鱗中,陝西街上那座法國人修建的高聳的教堂,還披著牛乳色的晨霧。皇城壩周圍,那縱橫交錯的回民牛肉館、飯館……全都關著門。而城門洞外,那偌大的、往日百戲雜陳、無奇不有、人聲鼎沸的壩子上,今天出奇的安靜。偶爾有人出現,那是些吃了上頓沒下頓,不得不出門覓食的幹人。他們衣衫襤褸,拄棍篤棒,神情驚惶,像一隻隻既驚怕又可憐的麻雀。
“碩權!”羅綸用手指著平安橋方向一幢大院裏的碉樓告訴軍政部長:“看,那是武器庫。據我所知,武器倒是還未流失,但湧進去了許多亂兵。”
電光石火股,一個迅速製服亂兵、穩住大局的計劃在尹昌衡腦海中形成。他轉過身來看著羅綸,目光灼灼,語氣堅定:“梓卿,我們分個工,你在城中駐鎮指揮,學一回諸葛亮唱空城計,要緊的是穩起!我帶一哨兵士去把武器庫撿順……”
聽了尹昌衡出奇製勝,身先土卒的計劃,羅綸覺得軍政部長一身是膽,智勇兼備。他頓時有了信心,點了點頭,囑咐一句:“碩權,務必小心!”
“轟——!”皇城那兩扇圓拱形的沉重的紅漆木質大門被推開了。一哨軍容整齊的新軍,跑步而出。他們排成兩路縱隊,由軍政部長親自帶隊,向平安橋方向而去。他們披著淡淡的晨霧,沿著清澈見底的平安河來到了向榮街。這是一條模範街,兩邊栽滿女貞樹,平時就以幽靜聞名。現在,更是連鬼花花都沒有一個。順著一條曲裏拐彎的窄巷一拐,尹昌衡帶著部隊向武器庫走去。
走在一條狹長幽深的甬道裏,兩邊是高厚的夾壁似的風火牆。來在武器庫,大門敞著,無人把守。軍政部長帶部隊在門外停下來:“馬忠!”他要自己和副官把這支小分隊分成兩隊,作好警戒。兩挺機槍,一挺架在門外,對著武器庫,以防亂兵暴動;一挺架在甬道外,不準放一個外人進來,也不準放一個亂兵出去。”
看軍政部長執意要一個人進去,馬忠忙勸:“部長,裏麵那麽多亂兵,危險!還是讓我跟你進去吧!?”
“人多了反而容易引起亂兵驚慌。服從命令,注意警戒。”尹昌衡說時,單身一人進了門。
偌大的院子裏,到處鬧哄哄亂糟糟的。四周呈輻射線散布出去的一間間木質穿逗房裏,亂兵們蜂湧蟻聚,或喝酒劃拳,吆五喝六,或扯起破嗓在吼川戲……無人注意到進到大院來的尹昌衡。軍政部長徑直來在院中,站到一塊石墩上,手一揮,亮開洪鍾般的嗓門:“諸軍聽令,我是軍政部長尹昌衡!”這一喝,院內頓時鴉雀無聲。具有傳奇色彩的軍政部長的大名,在川軍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亂兵們趕緊湧到院裏,怔怔地望著隻身站在石墩上的氣宇軒昂的軍政部長,露出滿臉的崇敬和驚訝。
尹昌衡用他那雙亮眼,迅速掃視了一下全場,亂兵們的神情讓他放心了。
“在下各位兄弟!”軍政部長亮開洪鍾似的嗓子,開始政策攻心:“這場兵變,是趙爾豐蓄意製造的,責任不在你們!現在,隻要各位聽從我的命令,軍政府保證過往不咎,立功受獎……”
軍政部長的話講完後,立即有兵問:“請問部長,軍政府理不理抹財喜?”這就是說,事過之後,軍政府對亂兵在打起發中搶劫的贓物清不清理?看場上的亂兵們盯著自己眼都不眨一下,尹昌衡知道,這個問題至關重要。弄不好,要出亂子。本來他想說:“事情各是各,休想趁此機會滑過去!打劫之物必須退回,事情必須清理!”但話到嘴邊卻很囫圇:“全看你們自己!”
千萬不要再出什麽難題!軍政部長正暗暗著急,亂兵群中走出一位下級軍官,朗聲說:“部長說得很對,策動此次叛變的是‘趙屠戶’,弟兄們都是莫名其妙被人家裹著跑的。現在大家知道不對,又不知該咋辦才對。部長不懼凶險;親自來給我們指明前程。我們心中感激萬分,沒得說,部長咋說我們咋辦,指到哪裏,我們就跟部長打到哪裏。”
“對!”底下兵們齊應:“喬得壽說得對。我們願隨部長馳驅,以死聽命!”尹昌衡素來善於發現人才,見其人長得雄壯,話也說得得體,認定這個下級軍官是個人才,很高興地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部下名叫喬得壽。”
“職務?”
“哨官。”
看喬得壽官不大,但還有威信,想探一探其人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軍政部長用一雙亮眼掃了一眼院裏站得滿滿****的亂兵,說:“願意跟喬哨官一起效忠軍政府的,舉手!”滿院子兵,齊刷刷舉起了手,約摸估計,足有千人。
“喬哨官!?
“有!”喬得壽應聲而上,站在尹昌衡麵前,雙腳磕響皮靴,“啪!”地給軍政部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我命令你:即速將此院內的弟兄們整編為戰鬥序列,聽候我的命令!”
“是!”喬哨官接受了命令,轉過身去,幾聲命令一喊,上千亂兵立即分成幾排,站得整整齊齊。好個喬得壽!軍政部長心中暗暗讚許。
“現在,我命令!”軍政部長朗聲道:“你們為軍政府暫編第一標(團),喬得壽為代理標統。你們的任務是替軍政府守好武器庫,弟兄們有沒有信心?”
“有!”大院裏,黑壓壓的兵們齊聲呼應。初戰告捷,給了軍政部長信心,看來,兵變不得人心,絕大部分亂軍還是人心歸順軍政府的。前後不到兩個小時,尹昌衡不僅解決了武器庫的問題,而且,手中又多了一標人。尹昌衡這就出了武器庫,帶著守在門外的一哨人去了湖廣會館。
軍政部長如法炮製,將一哨兵留在門外,架起機槍封門,以防萬一。他隻身進了白壁粉牆的湖廣會館大門。裏麵的亂兵更多。三進的院內,少說有一兩千兵,全像沒頭蒼蠅,躥來躥去,有的在在打牌,有的在亮誰搶的東西多、值錢……到處鬧鬧嚷嚷,烏煙瘴氣。軍政部長進到第二個院內,見一夥亂兵打起架來。尹昌衡人高,透過人牆看去,主打是兩個巡防兵,都長得牛高馬大。勸架的把他們拉開了,他兩包頭的黑紗散在地上,足有一丈長。兩人一邊罵著,一邊迅速將黑紗又裹在頭上,像壘起的兩座黑黑的山頭。
武打收場,又開始文攻。那絡腮胡大漢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上前一步:“老子肯信你蝦子吐把口水把我吞了!”
“大家看倒在哈!”對手也是個大快頭,有一副牛鼓眼,也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唾沫飛濺:“你是不是還要動手嗦?打嘛,哪個不打哪個是蝦子!”這充滿濃鬱川味的罵架,讓百無聊賴的亂兵們樂得哈哈大笑,兩邊的支持者跟著起哄。“算了,算了!”有人勸道:“你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看還是找張五哥來評個理!你們兩邊認不認?”“要得,要得!”“對嘛,對!”這個提議竟得到兩邊的一致讚成。軍政部長不由問站在身邊的一個亂兵:“這張五哥是啥子人?”“當兵的。”“叫啥子名字?”“張鵬舞。”“未必這個當兵的比當官的還關火?”軍政部長很有興趣地問。
“是嘛,人家張五哥是對紅心(好樣的)嘛!”軍政部長心中正暗暗詫異,一個小兵領著張五哥調解糾紛來了。尹昌衡注意看站在圈子裏的張鵬舞,不高不矮的個子,稍顯單薄的身軀、清臒文靜的臉,看得出這是一個投筆從戎的書生。他那兩道揚起的漆黑的劍眉,一雙亮眼中流露出的深沉果敢的神情,是隻有那種既有慧根又經曆過行武生涯磨練的人才能具有的。他穿一套洗得發白的軍服,腰上勒一根黃鋥鋥的寬牛皮帶,越發顯得身姿筆挺,神情精明。張五哥言語精當,思路清晰,評析深刻,立場也很公正,說得打架的雙方口服心服。軍政部長若有所悟:看來,人才往往深潛在基層中;戰爭之偉力,也往往是由這些不起眼的兵構成的啊。
一場混亂被平息了。看張五哥要走,軍政部長拍了拍身邊小個子兵的肩,說:“喂,兄弟!”待那兵轉過頭來,軍政部長說:“勞駕,你幫我喊聲張五哥,就說有人找他。”
小個子兵去了。很快張鵬舞來了。張五哥一見站在大院旁大白果樹下的這個高個子軍官,戎裝筆挺,氣質不凡,知道非比一般,趕緊跑步上前,“啪!”地立正,給他敬了個軍禮。
“你就是張鵬舞?”軍政部長聲音不大,但自有一種威力。
“是。”張五哥不由得仔細打量站在自己麵前的這位儀態不凡的青年軍官。他那頎長魁梧的身上,穿一身整齊清潔的黃嘩嘰軍裝,一條寬寬的牛皮帶束在腰間,上麵係一支連槍。他有一張長條形的臉盤,一副劍眉漆黑,一雙星眼晶亮,隆準下的嘴唇上有一串並不濃密卻顯瀟灑的黑胡須。看不出這位青年軍官的軍階。但辨事閱人頗有深度的張鵬舞看出,這位青年軍官與眾不同!
尹昌衡專注地打量了一下張五哥。張五哥覺得,正打量自己的軍官的眼神深沉有力,深邃而又智慧;顧盼間又洋溢出一種風流倜儻的韻致,抑或還有一絲詭譎?
“你是軍政部長吧?”陡然間,張五哥將耳熟能詳的、軍中廣為流傳的尹昌衡的若幹傳奇故事同眼前這位青年軍官聯係了起來,猛然醒悟。
“是,我是尹昌衡!”軍政部長問張鵬舞:“這會館裏有多少兄弟?”
“一千多人。”張五哥據實回答。
“你能將他們團攏嗎?”
“能。”
“好。”軍政部長說:“你去將這些人都召集起來,就說我要訓話。”張鵬舞領命轉身而去。不多時,張鵬舞將三進院中的亂軍全部集中到了這個大院裏,足有一標(團)人。軍政部長訓話又是如法炮製,說是隻要弟兄們聽從命令,軍政府過往不咎;立功受獎。關鍵還是回答那句話考手藝:“假若弟兄們就從這會兒開始聽軍政府命令,軍政府理不理抹財喜?”按尹昌衡的脾氣,當然是要理抹;但這個時候,他不能不講點功利主義,不能不作點妥協。因此,向來講話利索的軍政部長說話打起了彎,還是那句:“在你們!”這樣,亂兵們惟一的心病沒有了,個個高高興興。軍政部長大聲問:“你們想不想歸隊?”
“想!”場上千人百眾齊聲回答。
“你們願不願意聽從軍政府的命令?”
“願意!”一時間,大院裏,應聲如雷。
“好!我現在宣布命令。”尹昌衡趁熱打鐵:“你們為軍政府暫編第二標!張鵬舞!”
“到!”被弟兄們稱為“對紅心”的張五哥應聲出列。
“我命令你為暫編第二標標統。任務是,帶領弟兄們上街,維持秩序。組建糾察隊,收羅在街上打流的弟兄們歸隊。詳細辦法,下來聽我的布置。”
“是。”眾望所歸的張五哥升官了,給軍政部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大院裏,響起了一陣接一陣巴掌聲。
街上又飄起了漢字十八圈旗。
從十二月九日早晨起,街上的槍聲和亂兵們打起發時令市民們心驚肉跳的“不照、不照!”暗號聲幾乎完全銷蹤匿跡。全城二百多條大街小巷內,再不見那些斜挎起沉甸甸包袱趾高氣揚的巡防兵,不見了給亂兵們抬著裝滿了東西的轎子。剛開始,上街的人見到對麵兵來,還大氣都不敢出,畏縮地躲在屋簷下讓路。然而這些兵大爺們一夜之間就像被誰嚇掉了魂,見了人,就像耗子見了貓,你若正顏厲色看他兩眼,他便趕緊怯怯地躲開。
“當、當、當!”怎麽青天白日,打更匠打起更過來了?正在匆匆走路的人停了步。與此同時,“劈劈啪啪”一間間街鋪也開了門。瞬時,清風雅靜的街上人頭攢動,大人小孩都出來看稀奇。隻見身著短褂的打更匠和穿長衫的紳士走在前麵,跟在後麵的是兩三名全副武裝的騎兵——他們是軍政部長派出的招撫隊,他們騎在馬上,右手挽韁,左手執一麵小紅旗,在街上緩緩巡行。見到有流竄狀的兵,隻聽“當——!”地一聲,打更匠先吆喝:“弟兄慢走,軍政府有令!”後麵的騎士立即接道:“命令你們不要再生事,趕快回到各自的營盤裏去。隻要你們聽話,隨便以往咋個,做過啥子見不得人的事,保證沒事!”完了還怕兵們聽不懂,再加上一句流行的袍哥語言:“隻要你哥子言語拿得順,啥子事都擱得平!”
那些被招呼著的亂兵往往便問:“要是帶著財喜回去報到,可不可以不理抹財喜?”招撫隊的回答也總是讓亂兵們放心的。
在鹽市口,東大街、走馬街等熱鬧地方,到處圍了一堆堆的人,在看貼在牆上的軍政部的安民告示。有尹昌衡簽名的告示規定,凡逾期不歸隊者,將重懲,行刑隊抓著搶劫犯、強奸犯……就地正法!
“凶啊!”成都人善言詞,會表情。街上沒有了危險,於是在不少告示前,便有許多人邊看告示邊議論起來。
在東大街,一家成衣店前,好些人圍著一張剛貼上的告示繪聲繪色講:“曉得不,尹昌衡昨夜親自帶兵巡邏。昨天到今天,已殺了20多個不聽招呼的,這一來,看哪個還敢打起發?”於是,立刻有人參與,議論紛紛:“看不出來啊,尹長子青勾子娃娃一個,硬凶喃!”
“有誌不在年高。倒是正、副都督不得行!那天較場壩槍一響,蒲伯英就嚇得拉了稀,現在都找不到人。”
“不擺了!”有人搖頭:“蒲伯英書生一個,這時候有毬用處!倒是朱慶瀾可惡,他本來就是趙爾豐的人。”
“軍政府該換人了,我看尹長子當都督最合適。”
“我看該把‘趙屠戶’拉出來整,這場兵變就是他在裏頭裝怪!”人們的議論越來越深沉,越來越精彩,圍的人越來越多。這時,隻聽有人喊:“快看啊,尹昌衡尹都督來了!”
“哄!”地一聲,圍在告示前的人散了。沉寂了兩日的東大街萬人空巷。街兩邊的屋簷下,人們排成火巷子,爭著瞻仰極具傳奇色彩、雄姿英發、年輕英俊的尹昌衡。過來了,過來了!在一隊騎兵的簇擁下,戎裝筆挺的尹昌衡騎著一匹如火的雄駿。一縷絢麗多彩的秋陽照在他的身上。他騎在火紅的雄駿上,一手挽韁,一邊舉起手來,不停地向歡迎自己的百姓揮手致意。他微微笑著,一張有梭有角的臉上因為欣喜,那一雙又大又黑的星眼閃亮,顧盼間,那副自信、瀟灑和無與倫比的陽剛之氣流露得淋漓盡致。
忽然,軍政部長的眼睛盯著一個地方不動了。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間是否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感應?在千人萬眾中,他發現了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就在那間鑫記成衣店前,屋簷下的一根高板凳上,站著一個絕色少婦。尹昌衡看得分明,她大概有二十三、四歲年紀,臉兒白白,一副若剪若裁的漆黑細眉,伏在一雙美目之上,微微挑起,斜斜地插入鬢角。她的個子高挑而豐滿,一條油鬆大黑辮子從頸後彎過來,搭在高高的胸脯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尹昌衡微笑。在燦爛的秋陽下,她那美麗的臉上露出的酒窩,從心底發出的呼喚,使她的一切都顯得格外動人。軍政部長不禁怦然心動。
這時,鑫記成衣店虛掩的門開了。出來一個煙灰樣的瘦男人,附在那少婦耳邊在說什麽,似乎在喊她進去。但她理都不理……軍政部長心中有數了。
瞬間,年輕有為,風流倜儻的軍政部長心中湧起一個近乎荒誕的決定。
他要走了,軍政府正等他去主持召開一個關係到四川未來的重要會議。他不能不走了。他向萬頭湧動的成衣店方向揮了揮手。燦然的秋陽下,他看見,她那深潭似的明眸正向著自己,秋波忽閃忽閃,裏麵包蘊了許多情誼,許多話語。他知道,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狀表明,自己和那成衣店裏少婦的心思是完全一樣的,而且是迫不及待的。
軍政部長在萬人仰慕中,由他的騎隊護衛著,向皇城方向漸行漸遠。
當軍政部長尹昌衡邁著大步,一腳跨進致公堂,巴巴掌聲“嘩!”地一聲朝他湧來。
“不敢當!不敢當!”在滿屋德高望重的名紳們麵前,向來敢說敢當的尹昌衡,一時神情竟有些赧然。他向滿屋的名紳們拱手作揖致謝,然後,同主持會議的羅綸點了點頭,謙辭兩句,坐在專門給他留下的位置上。
起眼一看,張瀾、邵從恩、顏楷等該來的都來了,一個個神情肅然而儼然,看得出來,他們大有話說。隻是不見當了12天正副都督的蒲殿俊、朱慶瀾二人。
“梓卿!”軍政部長比了一下手,對羅綸說:“請開始吧。”善於言詞的軍政府谘議局長羅綸開始致詞:
“……眾所周知,在趙爾豐精心策動的這場兵變中,軍政部長尹碩權力挽狂瀾!”頓時,場上熱烈的巴巴掌聲又起。尹昌衡又站起來向大家揮手致意。
羅綸用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
待場上安靜下來,羅綸接著說:“現在,形勢仍然危急。雖然兵變壓下來了,但是,趙爾豐率他的三千百戰精兵至今穩坐督院,他煽動叛亂,妄圖卷土重來,亡我之心不死。值此艱危之際,人心惶惶之日,新生的軍政府急需強有力的領袖帶著我等征腐惡、開新篇之時,都督蒲伯英不知方略,不聽勸告,先是讓趙爾豐以售其奸,釀成兵變,繼而臨陣脫逃,洋相出盡。今天,我們派了人去請他們來開會。可作為都督、副都督的他們至今不見蹤影。因此,特請諸君前來,看目前該怎麽辦?!”
羅綸的話音剛落,蹭地一下站起徐炯。他字子休,是個很有威信,性格極剛直的教育家。他人黑、瘦,穿件青布長袍,瘦臉上戴幅鴿蛋般大小的銅邊近視眼鏡,那一頭剪得短短的又粗又硬的頭發,根根直立,就像他剛直不阿,嫉惡如仇,乃至偏激的個性。因為激動、憤怒,他唇上蓄的兩撇黑胡須在微微抖動。
“羅梓卿的話剛才說得很清楚了,蒲伯英懦弱無能。朱慶瀾本來就是趙爾豐安在我們裏麵的人。我看,當今都督這副重擔該應交尹碩權挑起。”
堂上眾人紛紛表示同意。
“不可,不可!”尹昌衡正在推辭,蒲殿俊進來了。全場頓時清風雅靜,沒有人請他坐,沒有人招呼他。往日的朋友們這會兒個個都冷起臉看著他;那表情有藐視,有冷漠,甚至有敵視。36歲的蒲殿俊幾日不見,明顯消瘦憔悴,滿帶病容。他最初掛在嘴角上的一絲笑意很快凝結了,他那露著一點光彩的眼睛,馬上就陰暗了。在窘人呼吸的氣氛中,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話,又什麽都沒有說。
當了12天都督的他像受審似地呆呆地站在那裏,有一分鍾,也許有兩分鍾,他望著似乎已不認識他了的同仁們。在最初的一瞬間,他由於難堪,臉色“唰!”地一下變得蒼白,隨即,赧然地低下頭,臉、耳朵,甚至連頸項都變得潮紅。
“你身為都督,做了些啥子名堂啊?還好意思來!”徐子休發作了,走上去,“呸!”地吐了蒲殿俊一泡口水。羞愧至極的蒲伯英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揩了臉上的口水,轉身走了。
這就接著開會。
“徐先生剛才說得很對!”說話的是新軍標統彭光烈,他是軍政部長尹昌衡一貫忠實的支持者,在川軍中也很有威信。
“朱慶瀾是個什麽東西?也配掌我軍權!”彭光烈說時,身高力大的他把一隻熊掌般的大手捏成拳,“嗵”地一聲砸在身邊的茶幾上,霍地站了起來,故意把一副濃眉皺起,兩隻虎彪彪的眼睛瞪圓四下一掃,撅起嘴唇,沙聲沙氣地吼道:“莫再講啥子啦!當務之急是選出都督。我們一致推選尹昌衡當都督!”
“對!”
“是這個意思!”宋學皋、孫兆鸞等也都站了起來,一致附議:“我們代表全體川軍將士,公推尹昌衡擔任都督!”場上頓時氣氛熱烈,一片勸進之聲,有的說:“古人言,‘天命無常,有德者居之’,尹碩權當都督順乎民心!”
有的說:“都督是我們選的,我們就有罷免和重選的權力!”場上異口同聲,可尹昌衡卻竭力推辭:“蒲伯英這個都督是大家正兒八經選出來的,咋能這樣要人家下台就下台?”正爭執不下,隻見一個身穿短褂的仆役快步進來,走到羅綸身邊,送來一張什麽紙條。羅梓卿接過來看完,麵露喜色,隨手遞給坐在旁邊的徐炯。徐子休邊看邊站起來說:“碩權不要爭了,蒲伯英宣布自動退位。”說著照念。蒲殿俊在寫來的信中,除了明確宣布辭去都督職外,用一種悲愴、沉痛的詩句結尾:“我生失算小雕蟲,迂愚妄插乾坤手!”蒲殿俊的信念完了,場上頓時鴉雀無聲。大家很有些感動。又才細細地對當了12天都督的蒲殿俊進行審視。是的,蒲伯英是犯了大錯,那是因為他缺乏政治鬥爭經驗,可貴的是,他不推諉!他在這場嚴酷的鬥爭之後,認識了自己。承認自己隻會幹些吟詩弄文寫字這些雕蟲小技之事,沒有幹政治的才華,後悔自己插手政治。
“蒲伯英不愧為君子!”徐子休說:“我的行為過火了。等會我去向他道歉!碩權!”說著調頭看著尹昌衡:“這下,你沒有話說了吧!”
27歲的尹昌衡這會兒又興奮又猶豫。他坐在那裏,臉緋紅。向來是自命不凡、敢說敢幹一個人,可是,當一副極重的四川都督重擔突然落在他肩上時,他似乎缺乏思想準備,有幾分緊張,有幾分惶惑。
“如果諸君一致推選我!”尹昌衡想了想,說:“那我就當副都督,請羅綸兄作都督。因為作了都督就得整天在城裏坐鎮。而我現在急於要出城去擴充部隊,四處聯絡。”
“碩權的理由不成其理由!”羅綸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非常時期,我一個文人咋壓得住堂子?”
在各界中都有威信的邵從恩這時站了起來,他的話一錘定音:“一文一武,任正副都督正合適。誰正誰副?你們別爭。請碩權、梓卿尊重民意好麽?”
“好!”場上眾人齊聲響應。尹、羅也點頭應承。張瀾應聲而起,大步走出致公堂,用他那雙光芒乍乍的眼睛看著外麵鋪天蓋地,等著聽結果的民眾,他捋捋唇上那把飄髯的大胡子,揚聲發問:“各位父老兄弟聽清了,你們說:都督是選尹昌衡,還是選羅綸?”
“我們要選——尹昌衡!”萬人齊應,像場上滾過一陣春雷。
有的齊刷刷跪下,齊呼:“請尹大人就任!”
致公堂內的老爺們紛紛走了出來。他們簇擁著人民的希望之星尹昌衡,讓他站在最前列。徐炯在尹昌衡背後猛擊一掌,喊道:“尹碩權,你看,人民大眾這樣擁護你!你還扭扭捏捏做啥子?!”
尹昌衡直覺得血往上湧,眼睛有些濕潤:“各位父老兄弟!”他扯開洪鍾似的嗓門。他的身材本來就比在場的任何人都高,又戎裝筆挺,沐浴著一縷秋陽,顯得格外威風凜凜。
“承蒙大家信任!”他提高了聲音:“昌衡願就任都督,一腔熱血,願為四川灑!”
致公堂內外萬人齊呼:“擁護尹都督!”
“擁護大漢四川軍政府!”
又有人呼:“幹刀萬剮趙爾豐!”
甚至有激進者喊起“大漢民國萬歲l”
呼聲此起彼伏,像滾過串串炸雷。
1911年陰曆12月8日,新一屆四川軍政府成立。
組成人員是:
都督 尹昌衡
副都督 羅綸
總政處總理兼財政部長 董修武(同盟會四川支部長)
民政部長 邵從恩
警察總監 楊維
交通部長 郭開文(郭沫若的大哥)。
川軍第一師師長:宋學皋;第二師師長:彭光烈;第三師師長:孫兆鸞。
張瀾、顏楷及徐炯等謝絕推選,答應隨時替軍政府策劃,有事出山。軍政府中,同盟會會員占了百分之六十。
恢複了秩序的成都又到處飄揚起大紅漢字的十八圈旗。
“掛起來,把我們的旗幟掛起來!”不用任何人命令、吩咐,向來大而化之,好像什麽都見過,對什麽事都漫不經心的成都人今天對漢字旗情有獨鍾。長街上鱗次櫛比的店鋪開張之前,老板都不會忘記督促夥計用竹竿穿起旗,再從屋簷下斜挑出來掛起。這些遍街飄拂的旗幟,旗幅都不大;中間那個紅色的“漢”字寫得往往也不夠周整,周圍團轉的18個黑色圓圈排列得也不夠均勻。但無論什麽人,紳士、下苦力的……著短褂的、穿西裝的、著長衫剪了辮子或還沒有剪辮子的老爺,看到它,都無不抬起頭來,深情地仰望著它們——一麵麵在秋風中驕傲地嘩啦啦飄揚的漢字旗啊,浸透了川人的血和淚,凝聚著巴蜀大地的希望和憧憬。代表著一個強有力的軍政府即將翻開曆史新的一頁!在九裏三分錦城的兩百多條大街小巷內;有些人望著她,竟望著望著,跪了下去,熱淚長淌。人們的思緒,像開閘的湖水,在激越飛進。心花,隨著歡騰的大紅“漢”字旗在升騰,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