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裏,“四川屠戶”趙爾豐思緒綿綿
趙爾豐在督署的臥室寬敞舒適,古色古香,很簡潔。臨窗擺著一張寬大的簽牙桌,桌子正中擺著一尊潔白的玉瓷菩薩。菩薩兩邊對稱擺著兩個青花鼓肚小耳圓瓷罐,罐裏裝滿了他愛吃的灑其瑪等點心。因為盡管身處富庶的成都,然而以往由於長期戊邊作戰,養成了他吃飯不正點,愛吃零食的習慣。整間臥室顯得空****的。作為清廷的封疆大臣,官至一品的原四川總督的臥室,未免顯得有些寒傖。不過,他無所謂,他習慣了這種簡潔的生活,他的心思全不在生活講究上。
一縷印度香,從他旁邊一個無頭的蟾蜍肚裏嫋嫋升起。已經是夜深了,趙爾豐仰躺在一張馬架子上,一動不動,像是熟睡了過去。這張馬架,還是他經營康藏時,要衛士張占標做的,結實、粗糙。這張馬架子陪著他熬過多少難捱的歲月,渡過多少難關,從絕望中奪取了多少勝利!久而久之,他不僅對這馬架子有了感情,而且,私心認為它是個吉祥物。因此,年前升任川督,回成都,他別的都舍得丟棄,偏偏不遠千裏,把這“破玩意”帶了回來,放在臥室裏須臾不離。然而,如今這“吉祥物”卻沒有了一點靈氣,再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運。
他睜開了眼睛,長久地凝視著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那盞電燈,因電壓不足,電燈紅扯扯的,像哭紅的眼睛,像流的血,而最近發生的一幕幕,像旋轉的多棱鏡,在頭腦裏閃過來,晃過去。
一個悲哀的浪頭從心裏湧過。他想,遠的不說,我趙爾豐經邊康藏七年,雪山草地,刀光劍影,雖經百厥,最後總是勝利!未必我堂堂的趙大帥最後竟會栽在尹娃娃手裏?讓一步?急流勇退,回康區!可是,遲了,尹昌衡已用軍政府的名義通知自己:“留成都,等待軍政府清理問題!”自己身邊有從康區帶出來的300百戰精兵,如果尹昌衡要攻打督署,還沒有足夠的兵力。但尹長子不是蒲伯英,久處人家的地盤內,自己的命運隨時有如草上的露水。與其束手就擒,不如死裏求生:“自古華山一條路”,“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切,就看明天他精心布置的一出了。
“嚓、嚓、嚓!”趙爾豐一下聽出是卓瑪來了。入鄉隨俗,卓瑪這個他從藏區帶出來的美麗、颯爽,俠肝義膽,忠貞不二的藏族姑娘,到成都後,雖按老妻的意思換上了漢家姑娘服裝,但風貌依舊。聽!她雖穿的是一雙平底布鞋,但走路風快,鞋底叩打在碎石鋪就的花徑上,急驟而又有節奏。他又閉上了眼睛。
門無聲地開了。卓瑪進屋,輕輕關好門。看大帥就那樣躺在馬架子上睡著了,感到心疼。趙爾豐雖年過花甲,卻有超人的陽剛之氣。在康藏,戰事頻仍,冰天雪地,戎馬倥傯,大帥夜夜都要同自己同宿同眠。升任川督,來到溫柔富貴之鄉成都,大帥反而常常獨居一室,獨宿獨眠。她知道,並非大帥濃情別移,是大帥心情不好。她也知道,大帥除結發妻子李氏而外,隻有她一個妾。大帥發妻李氏比大帥還大兩歲,感情也是好的。當然,這會兒卓瑪不會知道,趙爾豐的發妻,這個出生陝北名門的她,在多年以後,她的侄兒李鼎銘,因為提出了“精兵簡政”的口號,深受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讚許,賞識,推薦李鼎銘當了陝甘寧邊區政府的副主席。
卓瑪想,今夜大帥召自己來,顯然是,因為大帥猶如是在驚濤駭浪中顛簸多日,飽受戰火創傷的一葉小舟,今夜需要避入溫暖的港灣。這有多麽難得啊!今夜,她要盡可能地給大帥溫暖,安撫他那顆悲傷的心。
她趨步來在馬架子前,眼睛一亮。大帥蓋的那件皮袍是她跟著大帥離開康區前夕,阿爸殺了自家的羊,姆媽親手做了袍,專門騎著馬送來的。見皮袍如見姆媽。慈祥的姆媽似乎搖著經輪,正向自己走來。姆媽將他們送到打箭爐的郭達山下,不再送,下了馬。大帥也立即滾鞍下馬。
“大帥!”姆媽屈身流淚道:“再走就是漢區,恕不再送。大帥保重!”趙爾豐很感動,他送姆媽金銀財寶,姆媽一概謝絕。大帥說,待回成都,理清順緒,就派人去草原上接一對老人家來成都享福,姆媽搖手說:“老馬舍不得離開生它養它的遼闊的草原,久居山野的藏人離不開那片雪山草地。”大帥不再勸,神情悵然。
姆媽拉著自己的手,流淚了。姆媽說:“從此後,我們隔著千道山,萬道水;你要好生服伺大帥。”說時,鄭重地把皮袍送到自己手上。姆媽最後摸娑著她戴在胸前的那尊小佛龕,小佛龕用一條金鏈戴在的她頸上,垂在胸前。姆媽摸了一遍又一遍,好象要把女兒刻在心間。然後,姆媽低首,攤開雙手,向大帥行了告別禮後,頂著一輪血紅的落日,佝僂著背,搖著經輪,蹣跚著腳步,向著那霧截橫煙的蒼茫的崇山峻嶺走去。姆媽走了,可是,那難忘的場麵和姆媽對自己的叮囑卻刀劈斧砍般永在心間。
卓瑪跪在大帥麵前,靜靜地打量著已經睡著了的大帥。
燭光幽微。眼前的大帥同在康藏時判若兩人。他憔悴得厲害。那張有棱有角的四方臉瘦了一圈,眼窩凹下去;滿頭銀發,花白胡子三寸長,在變尖了的下巴頦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這就是往日腳在地下一蹬,地都要抖三抖;馬上高呼一聲,山鳴穀應的趙大帥麽?!這會兒他就分明是個潦倒的老人,可那一副虎死不倒威的神情,仍然保持著趙爾豐固有的氣質。
趙爾豐突然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陷的豹眼一旦張開,仍虎虎有生氣。他到卓瑪,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他沒有說話,就這樣長久地凝視著眼前這位藏族姑娘,感情很深。燈光雖然黯淡,但看得分明,眼前這個藏族姑娘已全然是漢家女兒打扮。隻是她仍戴著一尊銀晃晃的小佛龕,頭上的多條小辮梳成了一條油鬆大辮子,從腦後垂下來,從脖子上繞過去,搭在高聳的胸脯上。那張可愛的光潔得如紅瑪瑙的臉上,黑菩提一般的眼睛透著溫存恬靜的笑意。性格剛愎,很少動情的大帥頓時感到有一股暖流汨汨地流過心扉,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摸娑著蓋在自己身上的皮袍。
見大帥醒了。卓瑪趕緊給他泡上一碗蓋碗茶,再從一個青花瓷罐裏,取出灑其瑪都放在大帥前麵的短茶幾上。
“大帥,請宵夜!”
大帥對卓瑪說:“你坐在我身邊來,我有話對你說。”
卓瑪聽話地順手拖過一隻小凳坐下,依偎在他身邊。
“卓瑪!”躺在馬架子上的大帥還是保持著那固有的姿勢;目光悠悠地望著天花板,好象要看穿去,望見什麽。
“你跟著我到成都已有半年了吧?”大帥問。
姑娘望著憂思重重的大帥,點了點頭。
“想姆媽嗎?”
“想!”大帥這句話象隻小巧的簾鉤,驀然鉤開了剛剛合攏的思念的帷幕。那多少次在夢中出現的情景恍若眼前:皚皚的雪山,翱翔的雄鷹,奔騰的駿馬,盛開的野花。
“我最近老是做夢。”卓瑪陷入了沉思,神情駭異,她說:“夢中,我回到了家,姆媽讓我吃杯糖,嗆(飲)白酒。按我們藏人的解釋,做這樣的夢,會死,大帥,我會死嗎?”趙爾豐聞言大驚,一下從躺椅上彈了起來,坐直身子,握緊她的手,急切地說:“不會的!不會的!按我們漢人的解釋,夢,往往同現實相反。”說著,輕輕噓了口氣,複又躺了下去,說:“我準備派人送你回去,同家人團聚。”
“大帥要回康區?”卓瑪看著趙爾豐,又驚又喜又疑。
趙爾豐搖頭。
“是我不好?”卓瑪小心翼翼地問:“惹大帥生氣了,要送我回去?”
趙爾豐又搖了搖頭,卻始終握著她的手。
“那我不走!”卓瑪噘著嘴,很快,她悟出了原因,神情急切地說:“大帥就不能讓傅華封帶邊兵打回來,救你?救我們回康區?”
“回不去了!”趙爾豐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看卓瑪不解,他亮了底:“現在,尹昌衡已派軍隊將我團團包圍。一走出督署,他們就會要我趙爾豐的命!你跟著我,是要掉腦袋的。”
大帥的心,姑娘完全明白了。她用自己一雙年輕、健壯、女性溫暖的手將大帥那隻枯瘦的大手握在手中,越握越緊。看著大帥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她那一雙黑菩提似的大眼睛裏,漸漸濕潤了。
“大帥,你不要趕我走!我是大帥的人,死是大帥的鬼!”她的熱淚滴在了趙爾豐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嶙的大手上。
“好了!”趙爾豐這晚顯得特別溫存,他又握了握姑娘的手,說:“你去睡吧,讓我一個人好好想些事情,田征葵馬上就要來了,我要連夜同他商量要事!”
卓瑪走時,又輕輕給他掖了掖蓋在他身上的皮袍。
田征葵來了。田征葵是一個魁梧奇偉的大塊頭。頭上包黑紗大包頭,穿青布戰裾,背連槍腰挎戰刀,典型的邊軍將領打扮。那濃密漆黑的眉毛和一雙大敦敦的眼睛,都顯示出一種力度。說話時,帶點冷笑,這又顯出他性格中沉著、冷殘、苛刻的一麵。他臉瘦,但五官端正。時屆中年,動作象貓一樣輕靈、輕捷。他是趙爾豐從康藏帶出來的三千巡防兵的統領。
“征葵!”趙爾豐明知故問:“傅華封的援軍情況究竟如何?”
“完了。”田征葵說:“才打到雅安,他就被他的的衛隊裹脅著投降了。”
趙爾豐耳朵“嗡!”了一聲,全身有些麻木,伸出手,下意識地摸著頷下那把銀髯,滿是皺紋的瘦臉上苦澀地一笑,又問:“從雲南來的葉荃,還有司豹子他們那幾路呢?”
“看形勢不好,也都退了。”
“退到哪裏去了?”
“葉荃退回雲南去了,司豹子退回貴州去了……”
“靠他們,靠不著。天助自救者,征葵!”趙爾豐顯得很沉著:“天無絕人之路!”略為沉吟,他問:“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
“好了。”
“你過來!”趙爾豐向田征葵招招手,田征葵走過去俯下身,聽趙爾豐小聲地向他口授機宜。這時,如果從窗外看去,窗紙上映出的兩個黑影,就像是在演一出很鬼祟的川北木偶戲。
田征葵走後,趙爾豐這個晚上一直沒有睡踏實,他的眼前,總是出現怎麽繞也繞不開去的尹昌衡。他的思緒突然回到了光緒三十一年(1905)秋天。這是他結束了在川南永寧道的任職,上成都接受新職。
古城成都傍晚的景色很美。太陽下去了,月亮還沒有起來。一朵由灰轉黯的浮雲低低地掛在紅牆黃瓦的皇城城樓上。群鶴歸巢了,朦朦朧朧中,隻見那一群群精靈跳起潔白的舞蹈。
成都皇城的規模、氣象極似北京天安門。這在全國是一個例外。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封他的十三子朱椿為蜀王時,因其寵愛,網開一麵,特準許愛子帶一幫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門皇宮式樣,費時經年,消耗了驚人的錢財,修建成了這座宏大華麗的藩王府。明末,張獻忠率大軍由陝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國,這座皇城成了他的皇宮。三年後,張獻忠兵敗離蓉時,一怒之下點火將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連同城中的40萬居民,還有整座從唐代以來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有溫柔富貴之鄉稱譽的成都市化為了灰燼。到了康熙年間,多年的戰亂甫定,四川省會才由閬中遷回成都。後來,隨著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百多年規模浩大的“湖廣填四川”,天府之國又恢複了生機。皇城,也得到了重修,不過,從氣勢上同當初比,就差了許多。
隨著夜幕的降臨,皇城前麵那偌大的廣場上,像大鳥展開雙翼的兩邊,鱗次櫛比的回民館子正是熱火時分。什麽麵館、紅鍋館子;還有賣牛雜的小鋪子,林林總總,全都亮起了燈。朦朧的光線中,幺師站在館子外的階沿上挑聲夭夭延客入內。到處熱氣騰騰。皇城壩上,更是百戲雜陣,無奇不有。說評書的,賣打藥的,耍猴戲的,看相算命的,賣唱的,招人看洋鏡的……構成了一幅清末年間蜀中畸形而色采斑讕的夜景圖。
從永寧道任上緊趕慢趕,五天後返回省上的他,由總文案傅華封陪著,身邊帶兩個親兵,騎著馬從駟馬橋進了城。一路逶逶迤迤打量著夜的成都,向督署而去。他向來不喜招搖,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一行素衣小帽,騎的馬也都是體形矮小,但能負重爬山,善於長途跋涉的本省建昌馬。馬鞍上都負有行囊,一行人滿麵風塵。在不明底細的人看來,這哪是堂堂的道台大人上省,分明是一行做長途生意的商販。
趙爾豐雖然年近花甲,但身體強健。雖然他隨錫良入川有年。但他一入川,就去了永寧“剿匪”,他這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夜晚細細打量這座曆史名城。
成都的確繁華,不愧為溫柔富貴之鄉,西南第一重鎮。街道寬闊整齊。各大商店這時雖已關門收市,但階上簷下又遍設攤肆。商販們點亮馬燈、油壺照明;遊人摩肩接踵,往來如織;飯館裏傳出陣陣猜謎劃拳聲,茶鋪裏更是座無虛席。打鍋魁的梆梆聲,露天壩唱川戲的鑼鼓聲、揚琴聲,聲聲入耳……讓陡然從苦寒閉塞的邊遠山區進入繁華省會成都的他們,對比感受特別強烈。趙爾豐不禁皺了皺眉,輕聲對騎馬走在身邊的傅華封說:“成都人的生活委實太奢華了些,其飲食揮霍,我看要超過京師。”
“是。”傅華封點點頭發揮延伸:“四川所謂天府,其實也就是川西壩子、都江堰一線。因為這裏戰亂少到,歲無饑謹,物華天寶,特別是成都,自古繁榮。早在唐宋時期就有‘揚(州)一益二(成都)之稱。晉代左思在《蜀都賦》中有名句‘既麗且崇,實號成都’。成都的夜市也很有名。”傅華封見趙爾豐聽得很有興趣,便滔滔不絕說下去:“五代以後,成都的夜市便很紅火。《歲華紀麗譜》有載,‘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設廳,暮登寺門樓,觀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備焉’戊戎時期,法國著名遊曆家馬尼愛遊覽成都後,在其著述中對成都有生動記敘‘惟於曉色朦朧之際,遙望其間,尚有峨峨氣象……其時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隱若見,如龍盤,如虎踞,扼峙於曠土平原;而河道縱橫,亦複綺交脈注;諸河上流沲西八十法裏,有瀑布自懸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罌栗花地,俱藉以灌輸暢茂;但覺連陌如雲,鼓風成浪……寬衢華廈,綢轎錦輿,金碧輝煌,陸離光怪……”
“你記性真好。”趙爾豐由衷地說:“書讀得紮實。”趙爾豐來四川時間不長,一口四川話說得不錯。
傅華封聽了很高興,卻搖搖頭說:“我這是死記硬背,不像大人,天縱英明。”說時,他們已走馬來到皇城。趙爾豐勒著馬,指著燈火闌珊處的乞丐問跟在身邊的傅華封:“怎麽如此揮金灑銀的富庶地,也有這麽多乞丐?”
“概莫能外。”傅華封說:“乞丐,在我們四川稱為討口子。俗話說,金溫江、銀郫縣,討口子出在雙流縣,其實這些地方都是成都壩子最好的地方。大人想,這些地方都有討口子,還有哪裏沒有呢?討口子白天少,因為官府要攆他們,嫌他們有礙觀瞻。但一到晚上,討口子在街上成群結隊。有出川戲《歸正樓》就專門是說討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詞,正話反說,極盡川人的風趣幽默。”傅華封說著一字一句朗誦開來:“那高樓住它做啥?兀(蹲)橋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壩地鋪免得絆娃娃;高頭大馬騎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綾羅綢緞穿它做啥?穿襟襟掛綹綹風流瀟灑;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飯免得塞牙巴……”
趙爾豐不禁笑了起來:“四川人真幽默呀!”說時,隻見一個牛肉館前,一個衣衫破爛的老年乞丐手中端著一個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個進館子的人伸著碗,哀求道:“善人大爺,你行行好,給點鍋巴剩飯!”還有些乞丐追著人要錢,他們往往追在闊人後麵不斷哀求:“大爺,可憐可憐,給點錢。”
還有藝討的。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齒伶俐的小娃,手裏拿一副金錢板,見著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有韻唱詞。趙爾豐佇馬一邊,很有興趣地看一個年輕乞丐走到一個鍋魁攤前,手中的金錢板呱噠呱噠一陣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覺來到鍋魁鋪。掌櫃的鍋魁大又圓,吃上一個管一年……”掌櫃知道,遇上這樣的乞丐,不給他會死纏,趕緊給了一個鍋魁打發了事。
看完乞丐,趙爾豐驅坐下馴良建昌緊馬走兩步,這才發現,在一些陰暗角落裏,還有賣兒賣女的。還有一些跛腳少手的,跪在階沿邊上,攤起手向過往的人討錢……見趙爾豐眉頭緊皺,傅華封乖巧,知道趙爾豐見狀心中不快,趕緊驅馬上前說:“大人,譽滿天下的少城離此不遠,我們進去看看夜景吧?”
“好!”趙爾豐想想說:“我與住在少城的成都將軍玉昆有一麵之交,本想去拜會他,但不是時候。不過,去看看聞名於世的少城也好。”說著緩步由韁,向少城方向而去。
少城,是成都的城中城。城中,街道寬闊整齊,一條條極幽靜的小巷裏,幢幢青磚黑瓦的公館排列有序,高牆深院裏,亭台樓閣掩隱於茂林修竹中。公館門外兩邊蹲著石獅子,這些石獅子的用料都是用省內天全、瀘山采就的漢白玉石塑成,石質既好,雕刻又精,栩栩如生,憑添威儀。少城裏住的數萬居民都是滿人。他們一出生,朝廷就給他們一份終身享用的奉祿,這樣的城中城,全國除成都外,還有北京、廣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荊州、伊犁等九個城市。
走馬來在西禦街口了。夜幕中,遠遠的樓簷下懸一塊藍底金字大匾,匾上“既麗且崇”四個大字,映著城內那條幽靜的喇嘛胡同裏閃出的光,有一種悠遠而神秘的氣息。
“大人!”傅華封手指著夜幕中隱約可見的一幢高大巍峨,極有中國氣派的建築物介紹:“那是城內的關帝廟。關帝廟之後有流水湯湯的金河。金河之後黑黝黝的一片,就是少城公園了。”見趙爾豐住了馬,傅華封不無狐疑:“大人,怎麽不去了?”
“不去了。”趙爾豐改變了主意:“錫良大人現在一定在等我,我現在就得去督署。”說著勒過馬來,提提韁繩,坐下建昌馬立刻揚蹄跑起來。傅華封帶著兩個親兵,立刻打馬追上。
“綠窗燈火……淒風苦雨掃樓台……隻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悲哀!”背後猛地傳來嫋嫋的弦歌聲,混和著高亢的川戲鑼鼓聲,由享譽海內外的蜀中文豪趙熙著作的《情探》,正在少城內萬春園上演。絕妙的戲詞,川戲的鑼鼓,在靜夜中傳得很遠很遠。
53歲的錫良,在清末封疆大吏中,算是一個少壯派,也是一個福將。他是蒙古鑲藍旗人,字清弼,同治進士。有一定的才具,人也正派,耿直,在宦海沉浮中不算高手。1900年,八國聯軍攻戰占北京,慈禧太後,光緒皇帝西逃時,他在山西按察史上迎駕,很是殷勤周到。因為這個原因,更因為同時有了一個讓聖上了解自己的機會,從此他官運亨通,由山西按察史而巡撫,而河東總督;年前更被撥擢為四川省總督,一躍而為朝廷封疆大吏,但他同朝中權貴載澤、載洵、那桐不睦。趙爾豐就是他帶來的,趙爾豐家同朝廷關係很深。他們祖居關外鐵嶺,因先人忠於清,入了旗籍,從龍入關後,其父根據旗人習慣,去掉趙姓,隻稱文穎,一八四五年進士,在山東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軍,文穎死於陽穀縣任上。清廷特“優恤、立專祠、襲世職。”趙爾豐四兄弟。大哥爾震,字鐵珊;二哥爾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進士。弟爾萃是光緒十三年進士,爾豐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獨爾豐以納捐走上仕途,先是分發山西,為他的頂頭上司按察史錫良發現看中。年前,錫良升任川督,他隨錫良入川,官授永寧道。時任鄂督的二哥趙爾巽,以進士而禦史,而總督,是封疆大吏中公認的能員。但在了解趙爾豐的錫良看來,趙家四兄弟中才幹數爾豐為最,他多次向朝廷密保爾豐,認為他“廉明沈毅,才識俱優,辦事認真,不辭勞怨,識量特出,精力過人”建議朝廷提拔重用。
在督署,錫良在向爾豐交待任務前,從書櫃中取出一包康藏典籍,攤開在桌上,讓他對照著地圖看,詳細地造訴了他事情由來。所謂康藏,意思是很明確的,“藏”,就是西藏,“康”,就是與西藏以金沙江相隔的屬四川管轄的大片居住著藏族人的地區,大體上也就是指出打箭爐以西至雀兒山德格這樣南北東西縱橫數十萬平公裏的廣袤地域。
動亂的根子在西藏上層。
隨著印度滄為英國殖民地,英軍直達喜馬拉雅山麓。英軍進而入藏挑釁。時,十三世達賴洞悉英人陰謀,找清駐藏大臣會商,希圖達到中央政府支持,給予侵藏英軍以迎頭痛擊。而駐藏大臣老朽昏庸,光緒皇帝形同虛設,慈禧太後畏英人如虎,她不僅不支持十三世達賴,反而嚴飭達賴“不可輕啟事端”。這樣,英人越發咄咄逼人。十三世達賴走投無路,隻好聯俄抗英,借俄皇加冕為由,派藏王邊覺奪吉赴俄京,施以夷製夷之術。而俄國也欲得西藏,派兵逾蔥嶺,奪新疆,席卷蒙朔。就在俄表示支持十三世達賴抗英之際,英軍先發製人,由英軍駐印統帥榮赫鵬率精兵數千,逾雪嶺大舉入侵西藏。達賴無法,讓拉薩建亭寺護法神跳神問卦。護法神曰:“佛能佑我,請決戰。”於是,達賴率數千藏軍於喜慶關外戰來犯英軍。英軍輕敵,中了埋伏,首仗敗,傷亡百餘。榮赫鵬總結了經驗率軍再犯。再戰中,藏軍因缺乏訓練,武器又差,大敗,死傷千餘人。十三世達賴大怒,將護法神寸磷,並將護法神老母囚於布頭溝。英軍乘勝大進,侵入江孜後,甩開腳步向拉薩挺進。
藏軍雖然英勇,但因為長期幾乎與世隔絕,武器又差,缺乏訓練,不是武裝到牙齒的英軍對手。看局勢無可挽回,十三世達賴將權交噶廈,攜珍寶及千餘隨從逃去青海,欲投俄,經清廷多方阻止,並被逼進京。這時,盡管清廷對達賴百般撫慰籠絡,但達賴看出了清廷的腐朽無能,完全失去了信心。當達賴用韜光養晦之計回到拉薩後,在英國人威脅利誘下,改變了態度,不僅變仇英為親英,而且大有西藏獨立趨勢。在這種背景下,手忙腳亂的清廷趕緊派鳳全作為駐藏大臣,經康區進藏。
鳳全以朝廷二品大員之尊,擺夠了排場,在京和蓉相繼盤垣多日後,這才率衛隊200餘人,親隨二、三十人由成都出發,浩浩****慢慢悠悠出了打箭爐(現康定),到了巴塘。大土司羅進寶,二土司羅鬆紮巴聞中央駐藏大臣駕到,率眾人前來叩頭晉見。大土司、二土司在鳳全麵前長跪叩頭,鳳全高高在上,竟用他燒煙用的長煙杆敲著大土司的頭訓話:“你們想造反是不是?鳳老子看你們這個酥油頂子怕是不想戴了!”大土司是當地說一不二,威望很高的土皇帝,原本西藏鬧事也不關他的事。本來中央駐藏大臣從此地經過,大土司是想去見見表表效心忠心,萬萬沒有想到當眾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越想越氣,想幹脆造反算了。恰當地七溝村丁寧寺喇嘛向來親近達賴,借機煽風點火,於是,一股血災之氣悄悄在巴塘地區漫延開來。
如果這時鳳全離開了巴塘也沒有事,可鳳全見號稱塞外江南的巴塘是個好地方,舍不得離開。清軍的傳統服裝是紅色號褂,戰裙,訓練列隊時,軍前吹莽筒大號。鳳全帶的這隊親兵卻是西洋打扮的新軍,穿黃色短軍服,腳上打綁腿,吹洋號,打洋鼓。每天早晨上操之後,當地藏人不知所雲。大土司羅進寶乘機說鳳全是個假欽差,所帶的兵也都是些不地道的洋兵雲雲,這就越發增加了當地藏人對鳳全的不信任和仇視。
當鳳全發現情況不對時,竟慌了神。結果,鳳全一行200餘人在離開巴塘五裏處的鸚哥嘴時,被埋伏此處的僧俗武裝殺戮盡淨。
聽了錫良的介紹,趙爾豐怒不可遏,因為早有準備,他當即向川督錫良獻了治理康區的“平康三策”,讓錫良喜不自禁,認為他見解高明,說表示要立即向朝廷保舉他。
第二天,新任建昌道職事趙爾豐率軍起程。
以後,在七年的經邊的期間,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趙爾豐都表現了傑出的才能,尤其是他在川邊康區推行的破天荒地“改土歸流”,這就是改世襲的土司製為中央集權上的流官製,這就從根本上改變了康區流傳了千年的土司製,為他在康區推行的興實業,廣教育,搞建設提供了堅強的政治體製上的保證。也正因為如此,他節節上升,由原先的區區一道台成了與堂堂一省都督相等的川滇藏邊務大臣,官居一品,比好些都督的官職還高。而尹昌衡給了他第一印象,是在錫良調任貴州省都督,二哥趙爾巽任川督之後。
按朝廷慣例,四川理應為川滇邊藏方麵提供強有力的物質支援,而以往,所有的川督,包括錫良在內都很摳,二哥來後就不一樣了,不僅在物質上給他提供了無私的強有力的支援,而且,連一協的川軍,也全部給了他,而二哥,再竭盡可能地量川中人力、物力重新練了一協新軍。
就在二哥的一協川軍練成之時,他當時在巴塘,聽說二哥得了比較重的寒腿病,也就是關節炎,特別讓總文案傅華封帶上一些非常有效的藏藥到成都給二哥,順便看看那場秋操大演練。傅華封回來後,將一場被尹昌衡攪得一塌糊塗的事,繪聲繪色講給了他聽。就此,他對尹昌衡有了一個強烈的印象。
成都近郊的鳳凰山,終年四季鬱鬱蔥蔥。山下有一塊平整的茵茵草地,足有上百畝,這是川省有名的練兵場、演武地。
秋陽朗照。上午九時,一協足有萬人的新軍已在閱兵台下集結,排成一個個整齊的方隊。他們一律頭戴大蓋帽,手持上了刺刀的九子鋼槍,身穿黃嗶嘰軍服,打著綁腿,挺胸突肚,很精神。閱兵台離地五尺,由青磚紅石砌成,重簷大屋頂飛翠流丹,極是威武壯觀。閱兵台上,當中擺一張長方桌,桌子上鋪一麵金線走邊,紅緞麵上繡一隻雄獅圖案的案披。顯然,這是趙爾巽的坐位,後麵幾排長條凳,是為陪大帥來閱兵的將佐、幕僚、來賓們預備的。
三聲號炮過後,趙爾巽率一幫將佐、幕僚、來賓從閱兵台後的休息室裏走上台來,依序坐了。作為趙爾豐大帥代表的傅華封,當然在邀請之列,在後排坐了,有幸恭逢其盛,他看得興致勃勃的。
一身朝服的總督大人矜持地輕咳一聲,示意閱兵式開始。
熊腰虎背的傳令官得令後,噔、噔、噔大步走到台前,站得端端正正,挺挺胸脯,亮開打雷似的嗓子,傳達次帥(趙爾巽因字次珊,因而部下都稱他為次帥)的旨意,宣布閱兵式開始。
“噠嘀、噠嘀!”由身前披著紅色綬帶的軍樂隊吹著號,打著鼓作前導。一個接一個整齊的方隊,拉開一定距離,魚貫經過閱兵台。走在一個個方隊前的指揮官,領著自己的方隊經過閱兵台時,將手中的指揮刀從上往下一劈,行出漂亮的劈刀禮之時,亮開嗓門喊:“正步走――持槍――敬禮!”
腳步聲嚓嚓,動作整齊劃一。一個個經過台前的方隊,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線彈過似的,讓台上的大員們大開眼界,嘖嘖讚歎。
傅華封注意到,正襟危坐的趙爾巽看得特別專注。次帥身材雖然瘦小,但神態卻很威嚴。顯得滑稽的是,次帥的親兵,簇擁在他身後的兩個戈什哈卻長得熊腰虎背,與次帥形成鮮明的對照。戈什哈還是古代滿洲武士打扮,身著缺襟袍服,佩鯊魚皮鞘的長刀。這與台下的新軍裝束相較,簡直相距十萬八千裏。
閱兵式完結後,一協萬人新軍又在台下站成整齊的方隊,聆聽總督大人訓示。
趙爾巽得意地理了理從上唇彎垂過口的相當長的胡須,清了清喉嚨,緩聲道:“宣標統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邊,胸前佩紅色綬帶,塊頭很大的傳官聞聲閃出,來在台前,將胸一挺,扯開大嗓門一聲喊:“宣標統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隊列中應聲走出標統秦德林、史承民。他們腆胸突肚,邁著鵝步來在台下,端端正正向著端坐台上的趙爾巽,抽出洋刀,唰地一聲,行了一個漂亮的劈刀禮,大聲道:“請次帥訓示!”
次帥緩聲指示,下麵將部隊分成兩軍對陣,由秦德林、史承民分別作兩軍的指揮。二人得令回列後,趙爾巽又是輕咳一聲,不由提高了聲音:“尹會辦!”
“有。”坐在後排的一位個子很高的年青軍官應聲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趙爾巽麵前。這位年輕軍官的儀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聲音特別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場的人都高,兩腿也比任何人長。如果不是按照清廷例律――軍人在背後拖一根辮子,還以為他是西洋哪國派駐的武官。他那張棱角分明的長條臉上,劍眉星目,一身嶄新筆挺的軍服上,佩新式陸軍少將軍銜,英姿勃勃。
“你來作兩軍對陣的裁判!”趙爾巽的聲音更提高了些。細心的傅華封注意到,次帥這樣說話是有意盡可能讓在場的人都聽到。
“是。”被稱為尹會辦的青年軍官,“啪!”地叩響馬靴,朗聲應命。好家夥,聲震瓦屋。
演習接著開始。兩邊隊伍分別由秦德林、史承誌率領;分別擺出了長蛇陣、四麵埋伏陣、五路進攻陣……忽而兩軍對壘,相互廝殺。喊殺聲震天動地。旌旗獵獵,槍剌閃閃,在爛漫的秋陽中,攪動起一片炫目的寒光,這支新式軍隊的新式演武,讓閱兵台上的文官武將們看得眼花繚亂。正目不暇接之際,隻聽三聲炮響,兩軍各自收軍歸隊。
接著,兩軍又排成一個個方隊,由軍樂隊作前導,繞場一周,由遠而近,向閱兵台收擾。秦、史兩個標統大步走到台下,麵對趙爾巽,“嗖!”地將手中洋刀一舉,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孤線,行了一個劈刀禮,分別報告:“演習完畢,請次帥收令。”
“收令!”趙爾巽宣布演習結束,接著輕咳兩聲,用手拂著相當長的胡須。看得出來,他對這場兩軍對抗演練相當滿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員們也都嘖嘖讚歎,竊竊私語,說這兩位留過洋,又經北洋軍打磨過的標統,確實是不錯的。
總督大人這又喚“尹會辦!”
“有。”剛才那位儀表堂堂的青年軍官又應聲而出,端端正正地站在趙爾巽麵前。
“尹會辦,兩軍演練你覺得如何?”趙爾巽用一雙倒眯不眯的貓兒眼,瞟了一眼站在麵前的青年軍官,言談舉止間有種冷嘲熱諷的意味。
“這種演習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兒戲。幸好是演習,若是這樣上戰場,是必敗之道!”嗨呀,真是語驚四座。傅華封調過頭去,小聲問坐在旁邊一位頭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邊眼鏡,師爺狀的中年人:“說這話的人,何其人也?”
“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師爺模樣的人小聲告訴他:“他是大名人顏緝祜的未婚女婿,大學士顏楷的妹丈……”原來這人就是在川軍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尹昌衡最早出名,是他與蔡鍔一起創辦廣西陸軍學校時慧眼識英才。廣西第一期招生在即,蔡鬆坡(蔡鍔字鬆坡)因病,讓尹昌衡全權負責招生。首屆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帶去見巡撫張鳴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別,他坐在那裏,讓學生一個個來過堂,接受他的全麵考試,他說誰考上了就考上了。學生招考過半,尚無一個滿意的,正在暗歎廣西無人時,進來一個考生,儀表堂堂,有大將風度,再一考問,來人無不對答如流。
“你叫什麽名字?”
“白崇禧。”
他當即吩咐錄員,將白崇禧收為第三名。以後的第一名葉琪和第二名韋旦明當然就勉強了些,因為沒有考生能過白崇禧者。
當天晚上,他帶上白崇禧、葉琪和韋旦明去麵見巡撫張鳴岐。張鳴岐很高興,認為他為廣西發現了人才,設盛宴款待他們。宴罷,尹昌衡獨自騎上他的火焰駒歸營。月上中天,遠山近水,好一副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讚歎間,旁邊猛地竄出一青年,用手抓住他的馬嚼子。
“大膽,什麽人?”騎在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聲。
“大人,請留步,小人是來考軍校的學生。”
“混帳東西,軍人以遵守時間為生命。本屆收生早已完畢,你這個時候才來,當什麽軍人?”尹昌衡本來就聲如洪鍾,騎在馬上,人特別高大威武,以為這樣一來,可以將這個年輕人轟退。不意那青年不驚不詫,沉著應對解釋:“小人因為家貧,在外幫人。得知消息已遲,路又遠,盡管快趕慢趕,還是來遲。請大人鑒諒。”
“李――宗――仁!”
“好,你錄取了。”
回到駐地,副官趕忙去找梯子,準備在錄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騎在馬上的尹昌衡,從副官手上接過墨筆,在榜上龍飛鳳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不意,尹昌衡在廣西這一收一添,就在中國推出了兩個重要人物。
後來,尹昌衡因為政治見解的原因,被張鳴岐娓婉地解聘了。回川前夕,他走馬獨秀峰下,賦詩抒發胸中塊壘:
局脊摧心目,崎嶇慨始終。
驥心愁狹地,雁過戀長空。
世亂誰憂國,城孤不禦戎。
臨崖撫忠孝,雙淚落秋風。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趙爾巽因顏緝祜的推薦,尹昌衡本人也確實有才,一時卻又無適當位置安置,暫時委尹昌衡為川省督練公所編繹局總辦。軍衡卻很高,相當於以後新軍旅長級,在留日同學中,這個級別,可謂鳳毛鱗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個有大誌的人,他認為自己被埋沒,對川督趙爾巽在軍隊中不重視川人,非常不滿。
有一次,趙爾巽請一幹人去督署坐談,內中有尹昌衡。總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嚨,姿態矜持地嗟歎:“近聞外間對本督頗有微言,說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軍中的官都被外省人當完了。並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軍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這時,坐在後麵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說:“報告次帥,四川有的是軍事人才。”好家夥,聲震瓦屋。
大家為之震驚,調頭看去,原來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總督大人沉著,他看著這個新毛猴,一雙倒睜不睜的貓眼,射出兩道令人莫測的光,同時用手理了理彎垂過口的相當長的胡須,略帶笑意,緩聲問:“那你說,哪個是四川的軍事人才?”
“報告次帥,尹昌就是軍事人才!”
對於新毛猴尹昌衡在秋操大演練上的再次的發難,趙爾巽還是相當有肚量的。他笑笑,吩咐大擺宴席,犒賞三軍。
趙爾巽當然坐首席首位。傅華封因為是趙爾豐派來的代表,在首席末位叨坐作陪。按規矩,尹昌衡也應該坐得離總督大人近一些。可是他氣鼓氣漲的,故意坐得離總督大人離山離水的。
在眾人仰慕中,趙爾巽站了起來,大家趕緊全都舉懷站起。趙爾巽手端酒懷致詞:“爾巽來川有年,迄無建樹。而當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謂內憂外患。西方洋人依仗其船堅炮利,對我大清壓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頻頻犯我西部邊陲,烽煙再起。國內亂黨勢增,省內不少地區土匪橫行。古聖人有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邊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所幸的是,爾巽來年殫精竭慮,八方操持,得諸君幫襯,今日終於練成這協新軍。爾巽特為四川喜,為四川賀,來,大家幹了這杯!”
“好。隨意,隨意!”總督大人向大家揮揮手,坐下了。
“尹會辦!”不意總督大人坐下就喚尹昌衡。
“有。”坐得離山離水的尹昌衡應聲而起。
“尹會辦的酒量向來很好,以善飲出名。”趙爾巽用一雙倒眯不眯的貓眼看著尹昌衡:“剛才大家都高高興興站起來,同本督共飲滿懷,獨你坐在那裏不飲,不知你有何心事?”
“心事倒沒有。”尹昌衡說:“不過部下生性愚鈍,對大帥剛才講的一些話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沒有站起舉懷,失禮之處,請大帥鑒諒。”看得出來,尹昌衡想敷衍過去。可趙爾巽不依,他說:“本督剛才講的話,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說出來。”
尹昌衡幹脆來個竹筒倒豆子:“剛才大帥說因為練成了這協新軍,為四川喜,為四川賀。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賀?”
“還不明白嗎?”趙爾巽一聲冷笑:“這一協新軍對內可治匪,對外可禦敵。”
“對內可治匪,對外可禦敵?”尹昌衡將總督大人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頗有些桀驁不馴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說到治匪,四川哪有那麽多匪要治?至於說到對外禦敵,此軍根本就不可用。”
“此軍不可用?”向來遇事沉著的趙爾巽勃然變色,喝問尹昌衡:“此話怎講?”
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千人萬眾洗耳靜聽。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說:“因為這一協新軍的槍械裝備落後了些。”
“槍械落後,這好辦。待省財政狀況好轉,繼續更新。”說到這裏,趙爾巽揭尹昌衡的底:“不過,這不是尹會辦的真心話吧?”
看來是躲不過去了,尹昌衡也就將心中的話攤明:“竊以為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漢朝晁錯說過,‘將不知兵,以其兵與敵也。主不擇將,以其國與敵也。’大帥隻知練兵不知選將,所以我說你的這支新軍不能用。”
“好,這才是你的真心話。”趙爾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說,誰才是將才呢?”
“既然大帥問到這裏,部下不敢不據實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將才。”
“好,你是將才。”趙爾巽又是一聲冷笑:“還有誰是將才?”
“還有周道剛是將才。”周道剛是四川省雙流縣人,也是留學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當時在新軍中不過是個中層軍官。
“你們都是將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還有誰是將才?”
“報告次帥,沒有了。”尹昌衡此話一出,場上又是一陣大嘩。新軍中川人占絕大多數,聽了這話,麵呈喜色,而外省軍官則麵露怒容。
“最終學曆是日本東京士官學校步科第六期畢業的高才生。”
“周道剛呢?”
“與蔡鬆坡同學,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學校畢業。”
“那他們呢?”趙爾巽用手指指在坐的秦德林、史承民。
“他們也是留學日本的軍校畢業生。”
“都是留學日本軍校的畢業生,為何就你和周道剛才是將才,他們就不是將才?”
“請問次帥,宋朝的李綱是何出身?”
“狀元出身。”博學多識的總督張口就來。說時,瞪大一雙貓眼看著尹昌衡,不明白他為什麽一下子將話題宕得多遠。
“秦檜呢?”尹昌衡又問,連連反擊,趙爾巽恍然大悟,中了尹長子的計了,頓時語塞。
“文天祥和留夢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讓人,開始點醒主題:“他們都是狀元出身。可留夢炎最後投降元朝;秦檜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卻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次帥僅以資格取人,豈是求才之道?”
趙爾巽進士出身,放過翰林,現是朝廷封疆大吏,號稱幹員,當眾栽在這個新毛猴手裏,簡直氣昏了。場上大員們趕緊上去敷衍,說尹長子酒吃多了,打胡亂說;大人不記小人過雲雲。周道剛也趕緊上前,將尹昌衡拉去了一邊。一場風波總算平息了。但傅華封看得出來,總督大人的內心很受傷。
宣統三年(1911年、辛亥)閏六月十一日,新任四川省總督趙爾豐乘坐的八人抬綠呢大轎,在一群翎頂輝煌的戈什哈護衛下,威風凜凜,旗幡招展,前呼後擁中來到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武侯祠前停下時,川省代表,幕僚饒風藻趨步上前,挑起轎簾,輕聲稟報:“川省所有大員都出城歡迎大帥來了!”
“嗯!”他很矜持地哼了一聲,輕提袍裾,緩步走下轎來,在康藏經邊七載,功勳赫赫的趙爾豐回到了久違了的成都。性情還是那樣執拗。周身裹著塞外風塵的大帥,下轎伊始,對香帛前排列得整整齊齊,等著朝見的大員們視而不見,卻轉過身去,佇立轎前,借看川西風情掩蓋內心的滾滾思緒。
成都附近的農村最具天府特色,有一種溫柔富足的氣息。遠遠,水平如鏡的秧田中,有星星點點的農人躬著腰在插秧。一縷輕風從田野上滾來,傳過農家小夥唱的栽秧忙山歌,極有韻味:“太陽下山月出山,照得黑夜變白天。晃醒了我家雞娃子,叫得我,天還不亮又下田……”但是,他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表象。自己捏在手上的決不是一個令人垂涎的紅果子,而是如傅華封所說,是燙手的紅炭圓!在這裏,他再見不到二哥了。因為前任川督趙爾巽月前升任東三省總督,在朝廷催促下,他等不及三弟來接任就走了。在任總督不等新任總督來辦交接就走,這在清廷曆史上,也是從未有過的事啊!可見局勢之嚴峻。二哥臨走前給他留了一封信,算是新老川督的交接,也是哥哥對弟弟的忠告。二哥在信中談了蜀中危機四伏的局勢,指出關鍵是要解決好川人的保路運動。至於如何解決才好?對此,二哥沒有提出明確的對策,隻是再次引用了前人箴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這無異是提醒他,主持川政,切切要審時度勢。
“嗯!”趙爾豐這才轉過身來,走上前去,以他素常傲慢的姿態,接受川省大員們的朝拜。其中惟一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高個子軍官。很年輕,相貌很是英武,漆眉亮目,聲如洪鍾,英氣逼人,態度不卑不亢;他想起二哥在給他的信中,對蜀中俊傑逐一介紹時,提到過的尹昌衡;說這人雖然今年才隻有27歲,但在川軍中威信很高。二哥在信中特別囑咐他注意,說尹昌衡是個不成龍便成蛇的人,萬萬不可小視。這個高個子青年軍官果真就是尹昌衡,不過,並沒有真正引起他注意。
他上午剛到,下午就去了嶽府街保路同誌會。為了給蜀中士紳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印象,他身著便裝,青衣小帽,乘一頂二人抬小轎,跟班也隻有一個師爺,另帶一個穿便裝的衛士——草上飛何麻子。
趙爾豐一進門就感到氣氛火辣辣的不對。陽光透過嵌在雕龍刻鳳的木窗上的花玻璃,灑在好大一間房內。房內坐了滿****一屋的士紳們,因為激憤,這些士紳一改往日司空見慣的文質彬彬樣子,爭著發言,在大聲武氣地聲討郵傳大臣盛宣懷、川漢鐵路大臣端方:
“他們是賣國賊!隻圖自己的私利,不惜把主權拱手送給洋人!”
“賣路就是賣國!哪個龜兒子敢賣路,我們就和他們拚命!”
有個老者說著哭了:“我寧願把家產都損了。我們川人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當……亡國奴……”
“各位股東,請安靜!”股東會副會長張瀾進來了,他拍了拍手,會場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轉向了一部大胡子飄飄灑灑,一雙大眼光芒乍乍的他。
“報知大家一個好消息,”張瀾說:“新上任的製台大人趙爾豐來參加我們的股東會來了。歡迎!並請趙製台就爭路之事講話!”
會場上,巴巴掌響起來了。早有仆役將雕有雲紋的黑漆太師椅送到主席台上。趙爾豐龍驤虎步走進屋來,當中穩穩當當坐了。他雖穿的是便裝,但頤指氣使慣了;端坐不動,兩道淩厲的目光在屋內來回掃了兩遍,在股東們關注的目光中,趙爾豐輕聲咳了一下,開始說話,帶有訓示的性質。
“爾豐雖久在川邊,但對川省的護路、爭路了若指掌……”他在講了一番強國必須修鐵路的大道理後,亮出了自己的觀點:“朝廷深體民難,認為四川太窮,七千萬兩銀子的路款,是負擔不起的。四川業已民窮財盡,再籌資修路,根本無力。當然,借外債修鐵路之舉並非不可非議,然眾所稱廢除朝廷與洋人已簽訂的修路協約則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來聊盡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靜氣,為大體著想。若因情緒激動,做出什麽過激之事,就不好了!”滿以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聲!可這裏不是康區。股東們也不是他管慣了、管馴了的邊軍。他話剛落音,下麵紛紛予以駁斥。趙大帥的臉麵有些掛不住了,調頭去看坐在旁邊的張表方(張瀾字表方)。
“大帥這話我張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來盡人皆知。光緒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戰敗,八國聯軍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簽訂了恥辱的‘辛醜和約’。為加緊對我掠奪,西方列強開始爭奪對我鐵路建築權。英國學者肯德就公開在報上撰文泄露了天機。他說,‘這個省份(四川省)的財富和資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無法和它比擬的’。為了掠奪,英國政府計劃修建一條由上海經南京、過漢口、宜昌、萬縣到成都的鐵路。要在英國人的勢力範圍內,將‘條約港重慶’建成‘遠東的聖路易’。這哪裏是在修鐵路,分明是對我的蓄意覬覦!大帥的恩師、前錫良總督早看出了西方列強險惡的居心,在川主政時即上奏朝廷,謂:‘川省高踞長江上遊,倘路權屬之他人,藩籬盡撤,且將建瓴而下,沿江數省,頓失險要……非速籌自辦不可。’在大帥未回川之前,護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態度,反對鐵路國有,屢次為我代奏力爭,屢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說,‘雖三、四奏,直至罷職,亦樂為川人盡責’。最後人文專折參盛宣懷,惹惱京師。朝廷下旨嚴斥人文,謂‘如滋事端,惟該督是問’;隨後即調人文去京。錫良、人文在為川人爭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謂有口皆碑。大帥經營康藏功勳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張表方的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說得何等幹脆利落,有理、有利、有節,讓趙大帥半天作不了聲。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挾大帥的威風,來此滅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場鴉雀無聲,士紳們都在看著自己!
趙爾豐的老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他始知道,鍋兒是鐵打的,這幫股東不好惹。這個四川保路同誌會,在全省一百四十二個州、縣、鎮、鄉都成立了分會。而在全國保路呼聲最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為最。
他知道,現在這兒同自己對陣的還僅是保路同誌會副會長張瀾和股東們。還有會長顏楷,還有同湖南譚延愷,湖北湯化龍齊名的四川谘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等人沒有來,這些可盡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這第一回合自己就輸了,以後咋整?川局硬是複雜得很哩!耳邊分明響起了火藥引線燃燒的“吱吱”聲。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為了擺脫現實的尷尬處境,求得主動,趙爾豐開始機變。他看著張表方笑吟吟地說:“本督部堂今天來,說是說,但若要我就你們的爭路表個態:我以川人之意旨為意旨。”
張瀾抓住機會順稈爬。他說:”既然製台大人這樣表態,那就請將我同誌會股東會之決議向朝廷代奏!”
“好吧!”趙爾豐慨然應允,“不知股東會議定了何事?”
“我股東會決議,堅持川路商辦。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餘萬兩銀。除已支銷外,尚存生銀七百餘萬兩,大大多於湘、鄂各商辦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歸州已築路基三百餘裏,而可通車料段已有三十餘裏,如此等等,充分說明我們四川既有集股之財源,又有築路之能力。因此,堅決請求朝廷收回國有成命。另外,川漢鐵路公司駐宜昌總理李稷勳為盛宣懷、端方所收買,擅將川路股款七百餘萬兩交付盛、端二人。請總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勳,參劾盛宣懷奪路劫款!”
“啊!有這樣的事?”趙爾豐大大吃驚了。他霍地站起來,十分義噴地表示:“你們所說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說你們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現在既為你們的父母官,就要為你們辦事。事不宜遲,我立即回督署,將你們的請願,用急電直接發送內閣。”
“總督大人辛苦!”張瀾立即率股東們站起,向新任總督趙爾豐施禮,態度很真誠、很尊敬。刹那間,氣氛變得很融洽;剛才的隔閡**然無存。趙爾豐適時站起走了。
最初,他趙爾豐確實將保路會、股東會的請求向內閣上奏了。但朝廷上諭下達:“四川集會爭路,為少年喜事,別有陰謀,飭趙爾豐嚴行彈壓。”消息傳出,群情大嘩。保路會、股東會於七月初一日召開大會,到會者萬餘人,聞訊憤怒萬分。大會決議自即日起在全省罷市、罷課。全省數十州、縣立即響應。極度的惶恐中,他於七月五日,同成都將軍玉昆聯銜奏請朝廷將借款收路問題交資政院議決,並請準於暫歸商辦。然而,內閣還是不準!北京接著發來急電,以宣統皇帝的名義嚴飭他迅速解散、彈壓保路會等“非法組織”;並對他的軟弱作了申斥、威脅。於是,為保全自己的官職,他將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彭蘭芬、江三乘、鄧孝可、王銘新、葉秉城等九人軟禁在督署中。不意引發了成都人民的大示威。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少,手拈香,頭頂光緒牌位,從四麵八方牽群打浪湧向位於督院街的督署衙門;憤怒的人們沿街比戶,號泣呼冤,要求釋放蒲、羅諸君。
為防止消息傳到全省,他下令封城。然而,同盟會四川支部負責人董修武、曹篤等人想方設法發水電報,當時正是錦江漲水季節,他們在一塊塊木板上寫:‘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誌,速起自保’,在木板上塗上桐油,投入江中,任其漂流而下,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川。局勢越發不可收拾。
在吳玉章領導下,榮縣首先宣布獨立,接著跟上的有十多個縣,新津的侯寶齋率同誌軍打上成都……一時,遍地的火苗變成了燃遍巴山蜀水的衝天大火。各州、縣截留賦稅,招兵買馬,堂堂正正,鬧他個天翻地覆,公開打出了“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旗號。官軍不肯用命,一出城同民軍接仗就潰敗。數萬民軍已將成都包圍得鐵桶一般。城外的糧食、蔬菜等生活必須品運不進來;城內的垃圾、糞便運不出去。所有的電杆都被砍斷。成都同外界的聯係完全中斷了。登城四望,遼闊的川西壩上,各地民軍往來不絕,營屯四接,旌旗相望,令人驚心動魄,成都已成一座孤城。更可怕的是,繼邛崍縣巡防營書記周鴻勳率軍反正以後,駐鳳凰山的新軍也做出了公開造反的架勢。新軍統製朱慶瀾在鳳凰山召集新軍訓話時試探,要“擁護保路的站到右邊去,擁護大帥的站到左邊來!”結果,基本上所有的官兵都站到了右邊。朝廷得報後,緊急從湘、黔調派進川內擔任清剿、鎮壓的官軍猶如杯水車薪,被各地民軍分片包圍,打得落花流水。而此時讓他最頭痛的是,北校場的陸軍學校內,一兩千名軍校學生看來也要造反了,學生中有影響的李家鈺、陳離等為首的一些學生,日前竟將軍校總辦(校長)薑登選痛打一陣後,逐出了校門。這些失去了管束的軍校學生,有文有武,社會能量很大,若是同民軍、同盟會裹在了一起,後果不堪設想。
派誰去收拾軍校這個亂攤子呢?平時一個個爭強鬥狠的部下們腦殼搭起,拿不出任何辦法,最後兵備處總辦吳鍾容給他推薦了在川軍中深孚眾望的尹昌衡。而就在“成都血案”發生當天晚上,尹昌衡向他求見。他本不想見,但朝廷規定:凡到一定級別的官員向總督上條陳,總督不能不見。尹昌衡雖是一個閑職,但是旅長級,隻好見。
“稟季帥!”尹長子中氣很足,出語朗朗:“古聖人曰,民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職幕以為,兵應用來打土匪……”
“啊哈,教訓本帥?”不屑於地看了看站在麵前長相英俊的尹昌衡,沒好氣地把手一伸,“有條陳就上!”尹長子劃動長腿走到桌前,恭恭敬敬把條陳雙手呈給他。他漫不經心地展開條陳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尹長子說是隻要給他一標(團)人馬,他就可以把全川的暴亂肅清……真是好大喜功之輩!倒是條陳文條理清晰,用詞精當,思緒深沉。再看那手字一—魏碑變體,寫得相當雄渾、流利。當時,心亂如麻的他也沒有多想,隻是不耐煩地把手一揮說:“條陳放在我桌上。非常時期,我可沒有心思讀你的錦繡文章、聽你給我講聖諭!”說罷,拂袖而去。
趙爾豐默了一會,想了想說:“是,也隻有他去才招呼得倒,他在川軍有威信。可是,他跑到哪裏去了呢?這幾個月都不見人?我派人到處找他也找不到,你能找到他?”大帥知道,吳鍾容同尹家有親戚關係。
吳鍾容在顏緝祜老先生家把尹昌衡找來了。季帥表示了對尹昌衡的借重,要他夤夜趕去北校場的陸軍學堂接任總辦一職。尹昌衡卻摳起了架子,最好好一陣勸,尹昌衡說:“季帥(趙爾豐字季和)實在要我去?那就下個劄子(任命書)。不然,我師出無名。”
他很著急,說:“肯定下給你,不過,今夜來不及了,明天補辦不遲。你現在就騎我的馬,打我的燈籠,再帶兩個戈什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