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夜裏,“四川屠戶”趙爾豐思緒綿綿002

尹昌衡答應了。果然尹昌衡這一去,軍校那些橫扳順跳的學生娃娃們立刻規規矩矩,清風雅靜。他大喜,剛剛給尹昌衡下了劄子,去川藏線上的樞紐,新津縣督軍,一敗塗地回來的團練處總辦王淡聽說後趕忙來反對。王淡先說是說尹昌衡可能是同盟會的,可是沒有證據,而王淡說動他的是另一番話。他說:“陸軍學堂那班娃娃那樣野,季帥派的人去一個,被打一個回來。季帥想過沒有,若季帥親自去,會怎麽樣?”

這把他點醒了。就是,哪怕就是他趙爾豐去,也未必撿得平!那麽說,尹昌衡在川軍中的威信要超過他趙爾豐了,這哪行!於是,他後悔了,準備重新下個紮子,把尹昌衡免了。王淡建議說:“那樣可能會出事,不如先把軍校中千餘支快槍提出來,解除軍校的武裝最要緊。”

他問:“咋個才把軍校的槍提得出來?”

“借口同誌軍攻城,守城部隊的快槍不夠,向他們借。”

“此計甚好!”他讓王淡去辦這事。

王淡卻哭喪著臉不敢去。他還是讓王淡帶著兩個戈什哈去了北校場陸軍學堂找尹昌衡提槍。

在陸軍學堂總辦室裏,尹昌衡一見畏畏縮縮的王淡,便冷著臉問他:“你找我有啥子事?”王淡無奈,說明了來意。

尹昌衡把手槍拍在桌上,滿臉怒容,指著王淡的鼻子大罵:“你說白(謊)!季帥是個明白人,不會不明白事理。軍校有槍械,是聖上定的!哪個有狗膽敢違反祖宗規定?違反聖諭還要不要命?”

王淡的腳便有些打閃。說:“反正大帥的話我是帶到了,執不執行是你!”說著想溜。

尹昌衡手一招,階簷下走來幾個滿臉殺氣的學生。

“哢——!”地一聲,兩把上著寒光閃閃刺刀的步槍在他胸前一挺。把著了門。

“你們這是要做啥子?”王淡身上虛汗長淌,雙腳打抖。

“走!”尹昌衡張開鐵鉗似的大手,捏著他肥肉哆嗦的胳膊。

“你、你究竟要做啥子!”王淡驚恐至極,使勁去掰那隻鐵鉗似的大手,卻怎麽也掰不開,反而越卡越緊,筋痛。

“你假傳聖旨!”尹昌衡喝道:“走,我們去找季帥對證!”

尹昌衡騎馬,王淡坐轎,兩人出了軍校,相跟著轉街過巷,到了督署。王淡剛下轎,尹昌衡立刻翻身下馬,上前一步,抓著王淡的手,說:“走!我們兩人一起進去找大帥說清楚。不然,你又要說白(謊)!”王淡也不示弱,兩人這就很滑稽地手挽著手,吵吵嚷嚷進了督署,上了趙季帥辦公的五福堂。

這實在是想不到的事,趙爾豐很是驚愕。

“王淡說白。”尹昌衡搶先將情況說了個明明白白。

“是我的意思!”趙爾豐對此事並不推諉,大包大攬,王淡在一邊訕笑不已。

“啊?”尹昌衡做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督署武器庫裏不是還有整整兩師人的裝備嗎?為何非要來提軍校的槍?”說著,又調頭看著站在身邊的王淡,做出憤怒的表情:“肯定是他裝怪!季帥是知道的,這個人向來同我尹昌衡過不去。”

“尹昌衡,你不要在這裏打胡亂說。”王淡指著尹昌衡的鼻子喝道:“你要知道尊卑,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既為軍人,就應該無條件服從大帥的旨意,聽從大帥的命令。”

“不行!”不意尹昌衡的反應相當強烈,斷然道:“要我在軍校提槍?學生們非把我捶成肉泥。不要說提槍,隻要這個消息傳了出去,好容易才團攏起來的學生娃娃們非鬧個天紅不可。再說,軍校有槍,是聖上定下的規矩。提槍就是違抗聖旨!違抗聖旨要殺頭!我尹昌衡膽子再大,也不敢違反聖旨!季帥要提槍,請將我就地免職!”

尹昌衡這一將軍,讓他沒抓拿了。聽王淡的吧?說尹長子是“亂黨份子”,毫無根據。況且王淡同尹昌衡關係向來不好,這點,督府內任人皆知。王淡無行,人品不端,他也知悉。若找個借口把姓尹的軟禁起來,那些學生娃娃又要鬧事……權衡利弊,他決計賣個麵子給這個至關重要的尹昌衡。默了默,他發話了,言浯中有一種知疼知熱的意味:“尹代總辦的話有道理。盡管本督都堂確有困難,但總不能讓尹代總辦為難。這樣吧,再大的難題也讓本督部堂承擔,軍校的槍就不提了。尹代總辦你趕緊回去,穩住軍校至為要緊!”

尹昌衡心中暗喜,給趙爾豐敬了個禮,轉身,傲慢地瞟了一眼王淡,邁開大步,趾高氣揚地朝督署門外走去。

接著,更讓他覺得可怕的事情又來了,這也是他最終交權的原因。

真真假假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已成了孤城的成都兩百多條大街小巷,鬧得人心惶惶。

“武昌革命黨人起義,湖廣總督瑞澄被趕走,中華革命軍政府成立了!”

“江西、湖南……宣布獨立,脫離清廷!”

“盛宣懷被資政院革職,永不敘用!”

“趙爾豐的川督職已被朝廷革除,聖上派岑春煊接替;到任之前,由已行入川的端方署理!”

經查證,端方確已到了資陽。咦,他想: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我趙爾豐多年來,為朝廷賣命,在川康轉戰苦撐,不遺餘力,卻受到發此對待,天理何在?!既然朝廷如此皂白不分,錯勘賢愚,不給我立腳之地,逼我走投無路,那可別怪我趙爾豐對不起朝廷了!

於是,他向蒲殿俊等人作了有條件的交權。

過後形勢發生急劇變化,已到資中的端方、端錦兄弟,被他們帶在身邊的從湖北帶來的一團新軍,因暴動殺了端方、端錦兄弟。然後,陳鎮藩帶著起義的一團鄂軍,離開資中,回了湖北。而北京的朝廷也並沒有垮塌,這時他後悔了,他決定發動兵變,把丟了的權再拿回來!

那麽,尹昌衡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他出生於一個什麽樣的家庭?在**輾轉反側的趙爾豐想到了這些。

尹昌衡也許受他的外祖父影響很深。他的外祖父名叫劉世敏,廣漢人,中過舉,為人處事敢負責任。家有薄田幾畝,他在家鄉辦私塾,課家鄉子弟。當太平天國運動席卷半個中國之時,在四川,也爆發了藍大順,李永和起義。川局震動,引清廷大為驚恐,1861年急派幹將駱秉章為川督指揮川滇大軍圍剿藍、李。駱秉章委任在地方有聲望的劉世敏為五縣團總,率廣漢、新都、彭縣、什邡、新繁的團練協助官軍圍剿、堵截義軍。

冬天的早晨。劉世敏正召集五縣團總在議事廳議事,飛檄到,劉世敏當即宣讀,說是藍、李大軍在官軍圍剿下,正從綿陽朝廣漢方向退,要劉世敏率五縣團練堵截。團練怎能截住驍勇善戰的義軍?看團總們麵麵相覷,劉團總略為思索後,不驚不詫,將“飛檄”一揣,宣布“議事到此,請各位放心回去!”旁邊師爺提醒劉世敏:“大人,不能讓他們就這樣一個個溜了,都溜了,這樣大的事,你一個人咋個攬得起?”劉世敏苦笑不理。

第二天天剛亮,天很冷。一望無際的川西平原上籠罩著白頭霜,劉世敏早早起床,洗漱完畢,身著長袍馬褂,打扮得整整齊齊,好像要去趕赴一個盛會,他取下掛在牆壁上的一把寶劍,走到正在堂屋裏數珠念佛的妻麵前,納頭三拜。妻正驚詫間,他慘然道:“我走了,我這一走,就不回來了。丟下你孤苦伶仃,很對不起。你我生有五個女,好在我們節儉半生,我走後你把她們供大當不是問題。我惟一求你的是,她們長大後,你睜大眼睛,好生給她們放一個人戶嫁過去。保重!”說完,麵露決絕之情,揚長而去。

妻知道丈夫的執拗脾氣,不敢多問,更不敢攔他。想想丈夫的話覺得不對,急忙邁開三寸金蓮,來在私塾,對幾個正在早讀的學生說:“你們先生一早起來,就給我說了些‘斷頭話’,我覺得不對,你們快些去攔先生!”幾個學生不敢怠慢,趕緊放下書本追了出去。

學生們追上先生問原因。老師長歎一聲道:“藍大順是個私鹽販子,李永和本也是一個本分的種田人,可是官逼民反。現在官府不對他們好生安撫,而是一味征剿,要將他們斬盡殺絕。現在他們正在朝我們這邊退來,總督大人命我率團練去堵截,如果雙方拉開打,要死好多無辜!這,我於心不忍。然而上命又不可違!我現在隻好一人去勸勸他們!”

“怎麽勸?”

“勸他們接受招安。”

“那都行嗎?”學生們一聽頓時七嘴八舌,表示反對,流露出擔心。可是,劉世敏根本不聽,一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說時,他們來在了蒙陽金鳳橋,這是藍、李大軍必經之地。這時,乳白色的寒霧漸漸散盡,碧綠的田疇中有座廟宇,紅牆黃瓦,古柏森森,這叫衹圓寺。劉世敏要學生去廟中給他借來一把靠背圈手椅,安放在拱背橋上。劉世敏很安然地坐在椅子上。這時,田原上雞不叫,狗不咬,於極端的寂靜中,似乎都在等待那個時刻的來到;都驚詫不己地看著當地頗有聲望的老師兼五縣團總劉世敏。

“來來來,靠攏些,這是我給你們上最後一課!”劉世敏手幾招,學生們情不自禁地圍在老師身邊。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人之為學有難易乎?學之,則難者亦易矣;不學,則易者亦難矣……”這天,他給學生上的最後一課是彭端淑的《為學》,彭端淑是四川省丹棱人,與李調元、張問陶並稱清代四川三才子。他的文章有深刻的人生哲理。

上完這一課,遠處傳來了人喊馬嘶,煙塵滾滾,劉世敏怕等一會出現的情景會嚇著學生,要他們走了。很快,藍、李大軍到了,前鋒見一個先生拔劍而起,立在金鳳橋上阻攔大軍,好生奇怪,趕緊去報告了藍大順、李永和。二人打馬上來,要先生讓路,而劉世敏卻勸藍、李大軍歸順朝廷,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這時中軍來報,駱秉章揮軍至,藍大順惱怒了,顧不得許多,揮兵過橋。劉世敏揮劍相阻,被藍、李大家砍成了肉泥。

再看尹昌衡的雙親。他的父親尹仕忠性格軟弱,母親卻很剛硬。彭縣鄉下的尹家有薄田50畝,但尹仕忠身體瘦弱,不善稼穡,尹昌衡的母親能幹,愛讀書,敢負責任,《四書》《五經》都能背誦,醫卜星相都懂,還會看病。

尹昌衡是家中惟一的男丁,行三。他13歲始露崢嶸。有親戚陳仿文,在地方上有錢有勢。有次陳外出,因擔心家裏的不孝子獨苗陳富生趁他外出,將家中值錢的東西偷去換錢抽鴉片,就盡都撿到一個小小的百寶箱裏,寄存到尹家,但並沒有說兒子來要時不給。陳仿文前腳走,陳富生後腳就來取東西,幾次三番把值錢的東西取完。陳仿文回來後得知後橫不講理,不僅不怪他的兒子,反汙尹仕忠把他的東西打來“吃起了“,並去縣上告了官。尹仕忠膽心怕事,趕緊腳板上擦清油――一溜了事。

時年13歲的尹昌衡替父上了縣衙門,他在縣官麵前不驚不詫,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打贏了官司。從此,小小的尹昌衡在當地聲名大震,而丟盡了臉麵的陳仿文卻恨透了尹昌衡,在背後放話:“老子早遲要整死這個小東西!”

煞星接踵而至。

有天下午,尹昌衡的大伯尹仕六找他來了。尹仕六是個文盲,人長得蠻大,脾氣暴燥,不大講道理。他對正在溫書的侄兒說:“鳳來,你幫大爺做篇祭文!”尹昌衡聰明,書讀得好,在當地是出了名的,但尹仕六哪裏知道,他的小侄兒還做不來祭文。

聽小侄兒說做不來祭文,大伯一下就毛了,說:“咦,大伯就喊不動你娃娃嗦?!”看大伯鼓筋爆濺的樣子,小昌衡隻好答應,請大伯說清緣由。

“那天我正田裏使牛,忽聽說親家死毬!”尹仕六一口氣接著說:“去打個三牲來祭,那肉又是光毬骨頭……”小昌衡在寫祭文時比箍箍買鴨蛋,把大伯這些話全部引用了,成了一篇聞所未聞的奇文,祭文當著千人百眾宣讀時,引得人們哄堂大笑,因為裏麵上不得台盤的怪話太多。大伯以為小侄兒是有意臊他的皮,大怒,抓起一把鋼叉衝到兄弟尹仕忠家大喊大叫,要殺侄兒。一下子驚動了四鄰。尹仕忠膽小,躲到一邊去了,其母卻抓起一把菜刀衝上來,找尹仕六講理、拚命。後經左鄰右舍好一陣勸解,尹仕六才消了些氣,可嘴上卻發出狠話。

見家中獨苗一連得罪了當地兩個歪人,為兒子的安全計,尹仕忠夫婦一合計,趕快采取緊急措施,將家中的所有的田產全部變賣,兩個女兒大了,嫁了人,夫婦兩帶上尹昌衡和他的小妹,全家四口離鄉背井,上了省城成都。那是1897年的初春。

省城居,大不易。尹仕忠夫婦盡其所有,在成都東門外水晶街開了家米糧鋪,不到兩個月,生意做垮了,改做煙生意,又蝕本。窮困潦倒的尹仕忠萬念俱灰,幹脆撂下生活的重擔,到峨眉山出家去了一段時間。

母親隻得帶著小妹給人家洗衣服,做手工,勤扒苦做,生活雖然萬般艱難,但母親堅持讓他上學。母親堅信,隻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她們希望他早日學成,“光宗耀祖!”這時的尹昌衡已長到19歲,一表人才,詩詞歌賦都是上乘,恰清廷在成都創辦四川軍校,第一期收生很少,招收很嚴,待遇從優。學生除夥食由政府包幹外,還每月發白花花的四兩餉銀,想進軍生的學生簡直就擠破了頭。尹昌衡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軍校,這是1903年秋。一年後,他被選送去了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

還有,尹昌衡善於發現人才,招攬人才。一身的俠義之氣。

成都曆史上就是一座溫柔富貴之鄉。因產蜀絲聞名於世,絲在錦江中濯過格外鮮亮,稱為錦城;又因為當年蜀後主孟昶喜芙蓉,命人在城上城下遍種芙蓉,花開時節高下相照,四十裏如錦繡,又稱芙蓉城,成都又是一座花城。早在唐代,成都就有花市,杜甫旅居成都時,便有“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詩句。到南宋,這座地處天府之國腹地的名城,花市更為繁榮,趙拤在《成都古今集》中就有“成都二月花市,各地花農辟圃賣花,陳列百卉,尉為香國”的記載……

成都花市以南郊和青羊宮最盛,曾在成都附近崇州作過通判的南宋大詩人陸遊詩雲:“當年走馬錦城西,曾花梅花醉如泥。二十裏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及至回到老家浙江後,仍寫詩念及“尚想錦官城,花時樂時稠。金鞭過南市,紅燭宴西樓。千林誇盛麗,一枝讚纖柔”……

明清之際,成都花市逐漸集中到青羊宮。青羊宮是座規模宏偉的道觀,據說,它的得名是因為道家的史祖李耳(老子)。《蜀王本記》稱,當年老子為關尹喜時著道家經典著作《道德經》,後離任時有人問他欲何往,又去何處找他?老子曰:“子行道千日後,於成都青羊宮尋吾。”

唐王朝李氏皇帝曆來獨崇道教,奉道教為國教,尊老子史祖,令天下諸州皆設置道觀,並為老子設像。成都建立了宏大的紫極宮,後僖宗入蜀時,將紫極宮改名為青羊宮,並大興土木,青羊宮備極壯觀。特別是觀中有一頭銅鑄青羊,遠近聞名,可謂鎮觀之寶。此青羊很是奇特,羊角、虎爪、牛鼻、龍角、蛇尾、馬嘴、兔背、雞眼、猴頸、狗腹、豬臀。據說,此吉詳物最為靈驗祥瑞,任何人隻要摸摸它,就能心想事成,逢凶化吉,因此,每天來摸它的人牽群打浪,到了民國年間,此羊已被摸得光可鑒人,而且有的地方已有毀損,因此觀中管理人員將它用鐵籠子圍了起來,不是隨便就可以摸的了。

青羊宮占地廣宏,主要建築有靈祖樓、八卦亭、三清殿、鬥姥殿等,無不簷角飛翹,古色古香。殿中供奉的老君像等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備。宮中一年四季清香繚繞,信徒盈門。青羊宮離浣花溪很近“兩岸皆民家,水閣相連,飾以錦繡。”清光緒年間,每到二月十五日,這天是成都的花朝節,又是老子的生日。因此,從這天起,前去青羊宮進香朝拜,觀青羊、賞花卉的人絡繹而至,往來不斷,很是熱鬧。官府乘機在觀內舉辦勸業會,展銷商品,交流物資。到後來,青羊宮內又增加了武術內容,年年這個時候都要設擂台比武。花會期間,自通惠門以西,一路上,人群摩肩接踵,雜聲盈耳,蔚為壯觀,有首竹枝詞,最是道出了盛況:

“到來都是看花人,百花叢裏踏香塵。曉風扶起眠煙柳,春草看花處處春。”

那年,尹昌衡17歲。

一早,他約了幾個朋友去青羊宮看打金章。

武術擂台賽已經擺了三天,擂言欒炭花,今天是最後一天,召再無人勝他,他就要鳴金收兵了。接下來,他會胸前佩一枚沉甸甸金燦燦的純金金牌,打馬遊街,披紅掛彩,鑼鼓喧天,風頭出盡,名利雙收。

擂台下擠滿了人,警察在維持秩序。尹昌衡他們剛擠到台站定,隻見一位銀須飄髯,身著夾長袍的老者,輕步躍上台,旁邊有人指著老者輕聲說:“這是裁判劉博淵,評論最是精到好聽。”劉裁判對台下眾人一拱手,朗聲道:“今天是打金章的最後一天,今天向欒壯士挑戰的有三位。他們是郫縣的流星錘――張飛龍;彭縣的燕鑽天――晏振武;成都的鐵人――馬寶。”

聽說有熟悉的馬寶,尹昌衡格外來了精神。馬寶是個回民,常在皇城壩上賣藝,武藝高強,氣功特好。一隻足有胳膊粗的大紅蠟燭點燃了,通紅的火焰燃得幽幽的,馬寶揮去一拳,離拳尺餘,火焰熄滅。馬寶身高足有一米八,脫去衣服,顯得臉瘦、眼亮、肩寬、腰細,身材結實勻稱,孔武有力。胸膛是人體最薄弱,也是最嬌氣的部分,他讓兩個人抬起一根馬樁猛力撞來,若無其事,動都不動一下,這是軟功。馬寶的硬功也了不起。他運起氣,身上的疙瘩肉頓時結成了“胎”,外人用手一摸,他身上無骨處好像罩了層鐵幕,有骨的地方反而摸不出骨頭,這是金罩功。他一拳下去,一迭整整齊齊的青磚,頓時齊斬斬地斷成兩截……他的十八般武藝常常搏得滿堂彩。

劉裁判剛剛退下台去,台前忽地起哄,都是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人;他們吹口哨,跺腳,直起嗓們喊――

“欒炭花,好好打,上來一個撿翻一個,哥子們給你楂起!”

“這塊地皮上,沒有哪個蝦子把金章從欒哥子手上拿得起走的!”……

尹昌衡看出名堂了,向站在旁邊的一位忠厚老者問詢,這些啥子人?

“渾水袍哥。”老者悄聲說:“欒炭花是他們一夥的,這三天我天天來看,不是沒有打不羸欒花的高手,而是人家不敢贏,怕贏了走不了路。不過,今天這三個挑戰者都武藝非常高強,尤其鐵人馬寶了得。這個馬回回(回族人),又是個出了名強拐拐,剛直不阿,怕是今天有好戲看了!”

四名賽手在後台用餐。兩位白案(白麵)師傅抬著蒸籠走來,蒸籠裏蒸的是壯士包子,每個足有西瓜大,有甜有鹹。隨意取了吃,還有雞絲湯。

千呼萬喚中,四個壯士吃好了,主角就要登場了。

劉博淵又走出來,亮開嗓門唱道:“時辰已到,請欒壯士上台擺擂!”話剛落音,從後台呼地跳出一位大漢,穩篤篤站在台子中,他30來歲,滿臉橫肉,長得熊腰虎背,身高近一米八,體重足有二百斤。他得意朝大家拱一拱手,說:“請大家捧場!”好家夥,聲如洪鍾。春寒料峭的季節,他卻隻穿了件短襟褂,腰束一條寬寬的黑綢帶,露出黑黲黲的胸毛。看得出,欒炭花有相當的功夫。在四川,武術又稱國術,群眾習武之風很盛,整體水平不亞於燕趙齊魯。在四川,武術按流派分,有少林、武當、峨眉、青城四大家;若按門道分,則有僧、嶽、趙、洪、會、字、化八門。

欒炭花自報家門:“兄弟打的是僧門……”僧門以擒拿短打見長。這莽家夥報完姓名、流派後,他的第一個對手上場了:綽號燕鑽天的彭縣晏振武在他對麵一站,對比強烈。越發顯出燕鑽天的瘦小。隻見燕鑽天朝台下拱一拱手,扯起洪亮的嗓子,報上來:“我燕鑽天打的是‘嶽門’,請父老兄弟多多捧場!”所謂嶽門,這套拳法先是由抗金英雄,嶽飛的老師周同首創,以後由嶽飛在實戰中經過改良,發揚光大,更臻完美。它的特點是低樁小架,講究貼身短打。劉博淵這又上前細細檢查了兩人指甲是否修剪,身上是否藏有暗器,腳上是否穿的是軟底皮鞋,驗核無誤後,又讓二人抽簽。燕鑽天抽了一根上簽,選了根紅腰帶係上,欒炭花係的是藍腰帶。

劉裁判再讓兩人退後一步,站在擂台兩邊;宣布比賽格則:“不準攻擊對方檔部,不準叉眼鎖喉。三打二勝……”宣布完畢,劉裁判往後一退,說聲:“較!”

兩名對手雖然虎視眈眈,還是按部就班,先上前握手,再退後一步,相互拱手致意,副裁判在台台搖響了鈴鐺。二人開始交手。

欒炭花睜圓一雙怪眼,罩著燕鑽天,欺他個子小,運起步法,貼上前去就是一拳,疾如閃電。燕鑽天果然名不虛傳,身輕如燕,閃身躲過殺著,突地躍起,空中扯個倒提,腳比手還靈活,雙腿一夾,啪、啪兩聲,欒炭花臉上挨了兩下。

太精彩了!場上頓時哄堂大笑,劉裁判適時來在台前解釋:“這叫春風拂麵。”

欒炭花當眾丟了麵子,臉氣成了豬肝色,眼中噴火,步步緊逼,口中“嗨、嗨!”有聲,連出惡拳,雙方你來我往,讓人眼花繚亂。十多個回合後,欒炭花見燕鑽天被他逼到死角,用盡力氣,狠出一拳。見對手凶相畢露,露出破綻,燕鑽天身靈手快,閃過身去緊接著打出一記漂亮的“鳳眼錘!”

“炭花,注意倒!”台下那些潑皮,見欒炭花要吃虧,趕緊驚呼呐喊:“看倒起,來了!”欒炭花一下醒悟過來,順勢拿住了燕鑽天的手,陡地舉在空中,獰笑著轉了兩圈,再往台下狠勁一摔。

“哎呀!”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隻見燕鑽天在空中扯了個倒提,穩穩當當落在擂台邊上。頓時,場上喝彩聲四起,而鐵塔似的炭花一下傻了眼。都以為燕鑽天還要與欒炭花再較下去,不意他卻把係在腰上紅帶子一解,不滿地看了看站在台下的那幫歪人,說“不較了,不較了,我怕贏了走不脫!”說完,扔下腰帶,跳下擂台,憤然而去。

尹昌衡看得牙癢癢的。

接著,上場的是郫縣流星錘張飛龍。他不高不矮的個子篤實,濃眉下有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報的是趙門。此路拳法相傳為宋太祖趙匡胤所創,風格與少林拳類似,動作剛強舒展。

一開始,流星錘的動作好像有些變形,細看卻是避實就虛,他采取“引蛇出洞”法,並不主動出擊,隻引對手來攻。二十來個回合後,欒炭花焦燥起來,陣陣猛攻中不時露出破綻。流星錘明明可以抓住漏洞乘勝攻擊,他卻是滑稽得很,騰挪跳躍間,把個五大三粗,累得氣喘籲籲的的欒炭花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台下觀眾大笑起來。

起初,劉博淵還能報出點子,什麽“風撫荷花”,“黑虎掏心”,“順水推舟”……慢慢就跟不上趟了,最後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四川人生性幽默,看出了名堂,就喊:“欒炭花,你咋個搞起在喲?底下那家夥都拿給人家摸熱了?”場上更是哄堂大笑,坐在台前指揮潑皮們的舵爺熊三穩不起了,他將黑色雲衫的袖口兩挽,就要使什麽壞時,隻見流星錘突然停下來,用拳頭將自己的鼻子猛地一碰,流血了。賽場規定:“見紅為輸”。在人們的驚愕中還未回過神來,流星錘張飛龍雙手抱拳向台下一揖,什麽話都沒有說,跳下擂台揚長而去。

在台下觀眾的噓聲中,欒炭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洋洋,等著最後一個挑戰者上場。

馬寶上來了,向台下拱拱手,朗聲報道:“在下打的是化門拳,師承趙麻布……”趙麻布是清朝嘉慶年間的大俠馬朝柱,誌在反清複明,曾邀約師兄弟數人謀刺嘉慶皇帝未果,亡命四川,隱姓埋名,以賣麻木布為生,教出了許多高徒,如原清軍著名武官周玉珊就是他的嫡傳弟子。“趙麻布”在民間很有些解氣的軼聞,比如說:有一次他在新都一位頗有些惡名的紳糧(地主)門外高聲叫賣麻布,惹得那紳糧心煩,命人攆他走,趙麻布偏不走,而且叫賣聲更高。紳糧是當地惡霸,武藝很高,這就揮拳打來,趙麻布回了一拳,當即不僅將惡霸打翻在地,而且斷了一根肋骨,狠狠地教訓了那惡霸。趙麻布有兩個得意門生,兩人都有一個很鄉土化的綽號,一叫“泥鰍”,一叫“黃鱔”。有次師陡三人前去教訓華陽縣觀音閣一魚肉鄉裏的惡霸。

得知趙麻布師徒三人來了,那惡霸讓他們進來。一進門隻見甬道兩邊都站的是武士,一個個持槍亮戟,對他們怒目而視,殺氣騰騰,似乎馬上就要把他們師徒三人生吞活剝。及至上了廳堂,穩坐當中太師椅上的惡霸故意叫丫頭給他們上茶。趙麻布示了個意,“黃鱔”去到院中,將一扇無比沉重的青石桌麵提進來當作茶盤,惡霸正驚疑間,“黃鱔”突然跳起空中,扯了一個倒提,隻聽“咚!”地一聲,兩腳往廳堂中梁上一蹬,一聲悶響中,兩個腳印完全嵌在了中梁上,然後雙腳落地,雙手穩穩當當端著那扇沉重無比的青石桌麵,拄在桌上的茶碗滴水不晃不搖不濺。“黃鱔”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站在惡霸麵前微微一笑,作了一揖。

“休得無禮!”趙麻布佯裝怒意,吼了徒弟一聲,氣衝丹田,竟將窗欞震得簌簌抖動,屋頂上有灰塵隨之飄下,嚇得惡霸魂飛魄散,馬上對趙麻布告饒,磕頭如搗蒜。趙麻布哈哈大笑,這才帶著高名高徒揚長而去,讓那惡霸從此再不敢胡作非為……

台上,鐵人馬寶已經同欒炭花交上了手。盡管台下熊三爺帶著那幫潑皮給炭花楂起,馬寶絲毫不受影響,誌在必得,精神抖摟。馬寶開始亮起“一狠二毒”的硬功夫,一拳擊中了欒炭花的左肩。“哎喲!”炭花負痛驚叫一聲,敗下陣來,輸了第一局。

但欒炭花決非等閑之輩。第二局他向馬寶頻頻發起攻擊,他身高體壯力大,拳頭握起碗缽大,怪眼圓睜,兩個拳頭使得風車車一般,指著馬寶的要害處猛攻猛打。

馬寶改變戰術,他先以綿裏藏針的太極拳一一化解,再以三角消擺步化,並不真的反擊。炭花以為鐵人的功夫也不過就是如此,出手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狠,恨不得馬上就將馬寶打來趴起。殊不知這就露出破綻,馬寶瞅準時機,左引右打,連發三拳,拳拳命中,打得炭花趔趔趄趄,仗著身壯力大,抱著一根柱子才未跌下擂台。第二局,欒花又輸了。

稍事休息,第三局開始。

這一局欒花使出看家本領,專用腿攻。他的腿攻著實了得,他能站在一塊突起的磚上連打50個旋風腿,而且出腿力重千鈞,向有鐵腿之稱。馬寶采用“砸根”、“砸梢”法都無法根本化解,眼看著已被欒花的腿攻逼到了台角,馬寶心一橫,運用金罩功以硬對硬。當欒花狠勁一腿向馬寶掃過去時,鐵人略為沉身,硬接一腿,隻聽“梆、梆!”兩聲,裁判劉博淵在旁適時解說:“這叫膝上栽花”“輪身邊腳”……台下一片喝彩。就在這時,馬寶快步貼上,迅如閃電,肩撞肘擊,連擠帶打,不等欒炭花反映過來,已被馬寶打翻,騰身飛出擂台,站在了台下一丈開外,將台前貴賓師上的茶碗都打翻、打爛了好些;腰上係的紅綢帶飛了,好不狼狽。

劉博淵當即宣布挑戰成功,馬寶獲得金章,見多識廣的劉博淵並激動地稱馬寶為“十餘年來未見之高手!”場上,掌聲雷動。不意,當晚馬寶就遭到了熊三爺一幫人圍攻。地痞熊三爺帶一幫潑皮,將馬寶堵在一條乍巷子中。馬寶本不想惹事,讓熊三放他過去。

“你蝦子虛了嗎?”熊三爺破口大罵:“老子今天在青羊宮咋個暗示你,你都不聽,老子們今天就教訓教訓你!”說時手一招,堵在小巷兩頭的七八個流氓,手持刀棒一哄而上。馬寶火起,施展開手腳,頃刻間將來人全部打倒放翻。看熊三要跑,被馬寶一把拿住。

“熊胖子!”馬寶教訓道:“你要弄清楚,皇城壩上的回回不僅武藝了得,而且是合了群的!該曉得馬鎮江、馬鶴庭這些人吧?還有大名鼎鼎的海老師,都是回回,都是武林高手,你們敢做啥子!”一邊說一隻鐵鉗似的大手逮住熊胖子的手用勁,痛得熊三爺嘶聲嚎叫:“馬大爺,饒命,我今天曉得鍋兒是鐵打的了!”

“以後你還敢不敢帶起人去青羊宮為非作歹?”

“哎喲,不敢了!”

“你還敢不敢在市麵上估吃霸賖?”

“哎喲,哎喲,不敢了,不敢了!”

“以後你再敢為非作歹,謹防老子的砣子(拳頭)!”馬寶這才把熊三放了。以後,熊三一夥人果然老實了許多,特別是皇城壩上有馬寶在那裏耍武賣藝時,熊三一夥人更是躲得遠遠的。

成都的皇城壩猶如北京的天橋,少年時的尹昌衡最愛去玩。因為他熱心熱腸,敢出頭打抱不平,又有主張,久而久之,成了一幫貧民子弟的頭;與一幫同樣愛去那裏玩,而又仗勢欺人,以汪公子為頭的紈絝子弟們形成了兩派,水火不相容。一次,兩邊為點小事,爭執起來各不相讓,最後發展到打群架。尹昌衡和汪公子都說了狠話,約定第二天一早在皇城壩較個輸贏,“哪個不來哪個是蝦子!”

不意第二天,汪公子那邊擁著鐵人馬寶來了,尹昌衡的小兄弟們嚇住了,想跑,尹昌衡不跑,他對兄弟們說:“我看馬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們去把道理講給鐵人聽,如要他聽了還要幫他們,我就瞧不起他了!”

結果,在鐵人馬寶麵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鬧麻了。馬寶把手一揮,“都不要說了!”他大喝一聲,兩邊頓時清風雅靜:“看你們雙方都還是娃娃,有啥子深仇大恨?為一句話一點小事就來打群架,何犯予?打起來,輕則傷,重則亡,值得嗎?聽我一句話,別打了!”說時用一雙虎彪彪的眼睛環視左右,說了一句狠話:“聽我勸的是朋友,若不聽,嗨!”他揚起拳頭,將麵前一塊青石板砸成兩節。

看馬寶如此深明大義,尹昌衡很感動,說:“馬大哥的話我聽了!”旁邊汪公子也躡躡嚅嚅地說對。一場大規模的武鬥避免了,由此,尹昌衡認定馬寶這人武力既好,又有德行,將他記在了心間。當尹昌衡當上軍政府軍政部長後,立刻派人去找馬寶。

皇城邊上一條窄巷裏,兩邊排列的都是一溜溜的簡陋至極的木質穿鬥房。這天早晨,一個差官手持軍政府大紅公函一路尋來,問馬寶。時年30歲的馬寶,雖是武術界紅人,生活仍然窮困,猛聽門外一陣鞭炮聲響,聲聲炸耳,一陣腳步聲正朝他家而來,他感到奇怪,一手端著碗吹吹稀飯,一手拿雙筷子,筷子上挾了塊泡蘿卜出了門。

左鄰右舍紛紛給他道喜,祝賀他當了官。

“涮壇子嗎?哪來的官,啄木官?”

手持大紅灑金公函的差官立刻給他解釋:“我奉軍政府軍政部長尹昌衡差遣,給你送來聘書,請你出去作尹部長的衛隊長!”說時,送上大紅聘書,左鄰右舍見狀,紛紛抬來凳子,請差官坐,遞茶水請煙。馬寶接過聘書細看,下麵是尹昌衡的簽名,還蓋有軍政府的大印。十年前皇城壩上那個瘦高個子,像貌英武,神態深穩的少年化作了今天鼎鼎大名的軍政部長,事情過去了多年,尹部長還記得我,可見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也是一個有心人。馬寶很感動,愉快地接了聘書。尹昌衡確實有眼力,自馬寶成為他的衛隊長後,武藝高強,武德也好的馬寶在安全上給尹昌衡提供了足夠的保障。還有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那幫高級軍官,個個都是尹昌衡發現並提拔起來的。這些人個個管用,全不像他身邊的王淡這些人,他們不是奸侫小人,就是屍位素餐……想到這裏,趙爾豐從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望著沉沉的黑夜,明天,榮辱得失,甚至生死存亡,都看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