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袖添香遇險

1911(辛亥)年深夜之夜的成都。

這夜星河燦爛。那輪巡行在鋼藍色夜幕上的皎皎明月,隨著夜色深沉,隱進了白蓮花的夜幕裏,隨即被卷上來的黑絨似的夜幕裹緊。於是,新任四川省軍政府軍政部長尹昌衡家月光如水的庭院,一下子隱進了朦朧的黑暗。而階沿下、庭院中、假山下、漁池邊,原先如鼓的蛙鳴、蟋蟀的鳴唱也漸次減弱,最後趨於沉寂,萬籟無聲。

“當――當――當!”這時,高牆外,更夫突然敲響了三更:“家家戶戶,當心火燭!”更夫蒼老的聲音和著水波紋一樣的銅更聲漸行漸遠,竹梢風動,有種說不盡的悠長、淒迷意味。這時,尹家後院,有一縷橘黃色的燈光從一扇窗欞裏流瀉出來,灑在窗外的魚池假山上――隻有尹昌衡還在夤夜披閱公文。

電燈早已停熄。成都惟一一家私營電燈公司:啟明電燈公司因為戰亂,至今尚未恢複正常運行。雖說公司對省市幾個要害部門特別優待,但過了午夜也拉了閘。

軍政部長那張寬大鋥亮的辦公桌上,現在點的是兩隻大紅蠟燭,大紅蠟燭拄在左右兩隻對稱的枝子形銅燭台上,隨著蠟燭的燃燒,不斷往下流著濁淚。燭光幽微跳躍,使時年27歲的軍政部長,於朦朧中顯得格外英武沉穩。他個子很高,足有一米八幾,因此有“尹長子”之稱。一身戎裝的他,這會兒越發顯得四肢修長,體格結實勻稱,肩寬腰細,五官端正,隆準劍眉黑發,雙目炯炯有神,不管從哪方麵看,他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美男子。

忽然,他從厚厚的卷宗中抬起頭來,看著閃爍跳躍的燭光,不禁皺了皺劍眉,長條臉上,流滿了憂思。新生的軍政府如今形勢異常嚴峻。11月27日,有“四川屠戶”之稱的川督趙爾豐,雖然在形式上將政權交給了立憲派領導人蒲殿俊,雙方請省城紳士出麵,擬定了《四川獨立條約30條》,實際上趙爾豐是退為進,蒲殿俊等人對趙爾豐作了最大的妥協。條約規定,蒲殿俊為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但軍權仍由趙爾豐的舊部朱慶瀾掌握,而且朱慶瀾還是副都督。條約保留趙爾豐由原清政府授於的川滇邊務大臣銜,準他暫留成都;而且,川局以後仍然每年向趙爾豐提供三十萬兩銀養他的邊兵。旗人方麵,居住在洞天福地般少城內的旗人終生享受的俸祿,亦由軍政府照樣供應。條件如此優厚,趙爾豐仍不滿意,提出,他除節製現駐紮在川康一線,由傅華封率領的邊軍11營外,有可能還要招募兵丁,擴大邊軍,以後增加的開支也需四川新局供應……軟弱至極的蒲殿俊等人一一滿足了趙爾豐的要求後,趙爾豐這才交出大印,同日,“大漢四川軍政府”在成都宣告成立。

蒲殿俊上任伊始,很快公布了軍政府組成人員名單,唯最重要的一角:軍政部部長空缺。這是有緣由的,長期以來,尹昌衡在川軍中深孚眾望,而且新軍高級將領,如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都信服尹昌衡,跟在他身邊團團轉,卻根本就沒有把書生一個的蒲殿俊等放在眼裏。蒲殿俊不選尹昌衡做他的軍政部長,當然也不敢選他人,這一角就擱起了。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人非常氣憤,怒衝衝找上門去質問蒲殿俊,說是:“尹昌衡明明是軍政府軍政部長的不二人選,你為啥子專門不要他出任?以前趙爾巽、趙爾豐兄弟當都川督時壓製他,未必今天你蒲伯英(蒲殿俊,字伯英)也容不下他?你不說清楚,今天我們就不答應!”

看著這些坐了、站了滿滿****一屋子身穿黃呢軍服,腰上別著手槍,挎著指揮刀的兵爺們怒氣衝衝的樣子,副都督朱慶瀾的心早就虛了,躲了。蒲殿俊也是暗暗心驚,他綿扯扯地說:“各位有這個要求,很好。我們會慎重考慮,是不是請各位先回兵營去,讓我們商量商量?”

蒲殿俊,時年36歲,他是個飽學之士,廣安人,清光緒年間的進士。1904年赴日本法政大學留學,專修法律,1906年,在日本發起並成立川漢鐵路改進會,旨在抵製清政府向西洋列強借款修路。1908年學成回國在京任法部主事,後回川。1909年任四川谘議局局長,鼓吹保路,為川省保路運動主要領導人。

彭光烈見蒲殿俊如此搪塞,毛了!他用一雙虎彪彪的眼情,慍怒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蒲都督。蒲都督皮膚白晰,方正的臉上有雙細眯細眯的眼睛,缺少殺氣;頭上剪的寸頭,頭發又黑又粗,個個鋼針般直立;中等身材,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個中西合璧的知識分子。

這樣的人在往往吃軟不吃硬!看蒲伯英如此不叫話,彭光烈發作了。他走上前,碗大的拳頭“砰!”地一聲往桌上一砸,穿著馬靴的腳一隻抬起,踩在凳上,兩頭濃眉一聳,滿帶殺氣地沙聲沙氣地說:“既然軍中弟兄們都推舉尹碩權(尹昌衡字碩權)當軍政部長,這還有啥子商議的?找哪個商議!四川人辦自己的事,肯信還要別人點頭才行!俗話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牽’,根本就沒有那樣的事!”在場的軍官們全都附和,軍刀槍械弄得乒兵響,簡直就是要兵變的樣子。

蒲殿俊嚇住了。

“好吧!”他開始下軟話:“既然你們這些新軍的蓋麵菜(四川話:代表人物)都一致推選尹昌衡作軍政部長,我看也行。不過,事關重大,總得容我與有關方麵商量一下!”看宋學臬又要毛,他趕緊改口:“所謂商議,不過是個程序,請諸位寬限兩日行不行?”至此,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這才帶著一幫高級軍官走了。走時,他們故意把腳上的馬靴在地板踩得咚咚響,無異於是示威。

蒲殿俊之所以不喜歡尹昌衡,一是不喜歡他的桀驁不馴的個性;二,因他本身是立憲派人,與激進的同盟會還有相斷的距離。而尹昌衡、彭光烈等人都是同盟會的。事後,他就此事征求了副都督朱慶瀾的意見,朱堅決反對,又找羅綸等人談,他們的態度卻是不置可否。他想把軍政部長這個要職給周駿。周駿,四川金堂縣人,與尹昌衡一樣,是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生,時任新軍團長,軍銜比尹低一級。就在蒲殿俊找到周駿,兩下討價還價之時,從彭光烈處得知消息的尹昌衡穩不起了。那天早晨,他身著一身藍色仿綢長袍,裝作很悠閑的樣子,來在嶽府街,在門口掛有軍政府(籌)白底黑字的牌子前躊躇再三,他想進去,卻又找不到進去的理由;想離去,又不願意放棄。反複再三,就在他決定走時,適逢已經被提名為民政部長的邵從恩送客出來,看到他馬上招呼:“碩權,你來得正好,蒲伯英正要找你!”

尹昌衡心中一喜,跟著邵從恩進去了。

“四川省軍政府馬上就要宣布成立,實乃我川人破天荒之大事!”蒲殿俊如此說,尹昌衡正等著他說下文,蒲殿俊卻轉了口氣,他說:“碩權,你是軍事上的行家,以後這方麵的事要請你多幫忙!”

“幫忙?”尹昌衡很不以為然地說:“這個忙怎麽個幫?”

“葉荃是你留日時的同學吧?”

“葉荃?!”尹昌衡明白蒲殿俊找他的用意了。葉荃,雲南省人,字香石,人長得黑瘦黑瘦的,眼睛有些瞘,目光賊亮賊亮的,這人不僅是他留學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同學,過後還同過一段時間的事。當他從廣西桂林回川,在川督趙爾巽那裏當了個官職說起來不小,軍銜是少將,卻沒有實權的編繹科科長時,葉荃在教練處作幫辦,他們的辦公室門對門。這個人思想很守舊,忠於清廷,現在他手中有五營精兵,駐紮在嘉定(現樂山),對新生的軍政府采取敵視態度,隨時都可能揮軍向成都進攻。對新生的軍政府有相當威脅。

尹昌衡要蒲殿俊,說明。蒲殿俊說他現在是光杆司令,省內的好些軍隊他都調不動,他請尹昌衡出麵去樂山說服葉荃歸順軍政府。

“我就這樣單人匹馬去嘉定(樂山),要葉荃歸順?”

“你們是同學在嘛,過後又是同事,你在川軍中又有威信……”蒲殿俊一個勁給尹昌衡戴高帽子。

“葉荃這個人我了解,他不吃這一套!”

“那你說咋辦?帶兵去打?”

“你手中有這樣的力量嗎?!”尹昌衡給他算了筆帳,如數家珍:趙爾豐留在打箭爐(現康定)一線的11營百戰邊兵,最近不知是不是趙爾豐在暗中受授意,由他的心腹大將,川邊代理大臣傅華封將川藏間的藩籬盡撤,帶著邊兵不管不顧地朝成都方向靠,也不管西藏十三世達賴叛變加劇!而軍政府現在唯一可用之兵都由彭光烈帶到雅安去了,準備阻擊傅華封。

“是呀!”蒲殿俊說時牙痛似地裂了裂嘴,兩手一拍,一副捉襟見肘,愁腸百結的樣子。

“好,我答應你!”尹昌衡深明大義,他說:“我可以去嘉定解決葉荃的問題!”

“太好了!”蒲殿俊高興得兩手一拍:“不知碩權你有些什麽要求?”

“簡單,就是要點錢。”

“好多?”

“大洋兩千!”

尹昌衡剛剛回到家中,蒲殿俊派人把錢如數送來了。尹昌衡從新軍中找來20個相知的軍官,為首的叫黃澤溥,尹昌衡代表軍政府發給每人100塊大洋,交待了任務。這20個軍官很聽尹昌衡的,即刻買舟離蓉,去了嘉定(樂山)。在樂山,他們按計而行,盡可能地在葉荃軍中進行分劃瓦解,聯絡同學好友故舊,挖葉荃的“牆腳”。看這些工作進行得差不多了,黃澤溥去接近葉荃,帶去了尹昌衡的問候。

對於這個“問候”,葉荃心中清楚,卻不以為然。為了表明他反對軍政府的態度,他大擺宴席,先是請以黃澤溥為首的20名軍官赴宴,宴席上他大放厥詞。然後,又請黃澤溥們在“嘉定大戲院”看戲,當然,他手下軍官也都在邀之列。這晚,葉荃故意點了一出《取成都》,其用意,一目了然。戲開始前,葉荃跳上戲台,明晃晃的燈光下,隻見他將手在武裝帶上一叉,大聲武氣地說:“今晚我請各位看一出《取成都》,明天我就帶領大家真的去取成都……”話未說完,場上“砰!”的一聲槍響,打熄了葉荃頭上的一盞燈;與此同時,場上反正的軍官們紛紛開槍,場麵極度混亂。葉荃情知大勢已去,趕緊趁夜溜了,帶一部分親信溜回了雲南。

而就在尹昌衡立下大功之時,蒲殿俊卻不管不顧地將軍政部長這個最重要的職務給了周駿。他趁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這些尹昌衡的“貼心”都帶兵在外鎮壓趙爾豐餘孽之時,宣布了這項人們久久期盼的任命。

可是,蒲殿俊的算盤打錯了,他低估了尹昌衡、彭光烈等一批人在川軍中的作用。當周駿宣布就任,並在家中大擺宴席,遍請川軍中營以上軍官時,竟無一人登門,這就表明,在川軍中,無論是舊軍還是新軍,他都指揮不動。周駿又羞又惱,當即向蒲殿俊遞交了辭呈。

至此,自以為大權在握的蒲殿俊,還有趙爾豐的舊部朱慶瀾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知道了尹昌衡在川軍中雷打不動,不可動搖的地位。蒲殿俊後悔著急,不得不放下架子去請尹昌衡“消除誤會”,“為大局計,一定出山,榮任軍政部長!”

尹昌衡素來心胸寬廣,也不同他計較,隻是幽了這個最後隻當了12天都督的蒲殿俊一默:“咦,蒲伯英!”他說:“你硬是磨子上睡覺――響(想)轉了嗦!”而他上任伊始,立刻將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人放到了最重要的領軍人物位置上。

這會,讓尹昌衡深感不安的是,上任不幾天的軍政府都督蒲殿俊,先是給軍中放假,而明天卻又要在北較場舉行閱兵式。軍政府剛剛成立,不穩定因素很多,況且,軍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關餉。弄不好,在閱兵時,如果有人暗中挑動,發動兵變也不是不可能的,他在今天下午已經再三勸阻蒲殿俊放棄明天的閱兵式,可他就是不聽!

突然,他感到餓了,很餓很餓。他從荷包中掏出一個金殼瑞士懷表看了看,不由皺了皺目:到這個時候了,翠香咋還不送宵夜來?往天這個時候,酒菜早已擺了上來。他精力過人,在這非常時期,他常常通宵達旦地工作。他可以不睡覺,24小時連軸轉,卻不能少一樣――酒!他善飲,且酒量過人,他最愛綿州大曲,興致來時,一口氣可獨飲四瓶,他是個“愛書愛酒愛劍愛美人”的年輕人。

翠香到哪裏打晃晃去了?啄瞌睡去了……不可能!翠香是姨太太楊倩的貼身丫頭,楊倩是個對自己多麽體貼而對下人又是多麽嚴厲的主子,翠香是個多聽話多把細的丫環,咋會有這等粗疏之事,這樣的事從未出現過!尹昌衡越想越狐疑,他抬起頭看著門,臉色有些慍怒。忽然,他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他凝神靜聽,越聽越不對勁。

尹昌衡是離成都僅幾十裏的彭縣人,祖籍湖南,是“湖廣填四川”的後裔,他出生於彭縣鄉下的一個耕讀世家,少時家貧。1904年以優異成績考入四川武備學堂第一期,因為在軍校中出類撥萃,一年後就被清政府保送去日本東京陸軍士官學校步科學習了六年。他是個訓練有素的專業軍事幹才,他一下就聽出來了,來人不是翠香。翠香穿雙底子很薄的布鞋,走路時腳步愛擦著地皮,走得嚓、嚓的很輕。猛地,他露出驚訝,他聽出來了,是姨太太楊倩來了,她怎麽來了?

“哪個――?”這時,隻聽門外守衛的衛兵莽聲莽氣地喝問。

“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嗦!”楊倩的一口成都話說得脆生生的,尾音拖得很長,聽得出來,她很不高興。

“咦,死女子!”楊倩人還未到,聲音早到了:“你硬是趙巧兒送燈台――一去不回來喃!”

“啊,是太太嗦!”門口衛兵壓低聲音說:“三更都過了,部長還不肯休息,我們咋勸他都不聽。太太,你去勸勸吧!”

隨即,門,“咿呀”一聲輕輕推開了,楊倩轉身關門時,頭都不抬就開罵:“翠香,啥時候了,還不轉去?鬼迷心竅了嗦!”她認為頗有些姿色的丫環在同丈夫調情。及至她轉過身來時,抬起頭,燈光下看得分明,姨太太好個二八佳人。她容貌姣好,剛從暖室裏來,身上穿了件銀狐色夾旗袍,緊裹著玉體,這就把她窈窕、頎長而又豐滿合度的美妙身軀展露得淋漓盡致。一雙顧盼流動的杏眼,伏在彎月似的黛眉下。她剪著齊耳短發,香腮紅噴噴的,在這寒冷的冬夜,越發顯得她青春勃勃,光彩照人。

其實,時年27歲的尹昌衡尚未完婚。她的未婚太太名叫顏機,出身名門,目前尚在廣西。之所以他先娶姨太太,有段緣由。

1909年,尹昌衡以優異成績結束了在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六年留學生涯回國,按規定去北京武英殿會試分配工作。場麵隆重。隻有三歲的小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就是日後清末的最後一個皇帝宣統,被他的生父,攝政王在一邊照看,宣統像個玩具娃娃一樣坐在鑲金嵌玉的禦椅上,煞有介事地注視著這批學成歸來的大清國的軍事幹才。

兵部尚書應昌擔任主考。號稱北洋三傑之一的段祺瑞是考官,他叫著候在殿下的一個學生的名上來接受應試。輪到了尹昌衡,當時,他的名字叫尹昌儀,字鳳來。這又有個講究。尹昌衡出生時,是難產,母親在**輾轉呻吟,難受之至,接生婆也請了,就是不落地。不知從何飛來一隻大鳥棲息於窗外樹上,婉轉啁啾,五彩斑讕,極為俊逸。其父尹仕忠疑為這是傳說中的鳳凰,很為怪異,他指著在樹上婉轉啁啾,五彩斑讕,極為俊逸的大鳥說:“鳳凰,我妻肚中娃若是你投有胎,隻管放心而去,我們會好好待他的!”在**痛苦至極的母親聞言也頻頻點,“鳳凰”這才放心,衝天而去。與此同時,“哇!”地一聲娃娃落地,好大個胖小子,稱稱足有10斤,於是其父為他取名昌儀,字鳳來。

尹昌衡從小讀書有天賦,又用功,強學博記,融會貫通。漸長後,他對自己的名字很不滿意,他認為“儀”字缺少力度,對“鳳來”更不喜歡。《明史》有載,宦官大奸魏忠賢把持朝政期間,宰相施鳳來就迎合魏忠賢,名列“閹黨”,惡貫滿盈,他怎能與這個施鳳來同一個名呢!然而,古聖人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名字豈能是他想改就可以改的?現在,機會來了。

“尹昌、尹昌!”段祺瑞一連叫了兩遍,見無人應,毛了!圓睜一雙鷹眼,虎威威環視了一遍站在殿下應試的學子們,高舉朱筆威脅:“尹昌未到嗎?我再點一道,三點不到就除名。”話剛落音,尹昌衡大步上前,捋捋馬蹄袖,跪在紅地毯上,聲音朗朗地說:“想來大人剛才點的是小人名,因為名字中還少了最後一個字,所以不敢答應。”

“糊塗,你那最後一個字能叫嗎!”聽了段祺瑞此說,尹昌衡猛然醒悟,自己名字中最後那個“儀”中犯了當今皇上的諱,便說,“請大人賜最後一個字。”

“就叫尹昌不好嗎?”

“昌是我們尹家的排號。”

“這個,這個!”段祺瑞語塞,他有些不耐煩了,說:“那你名字中最後一個字,自己取吧!”

“衡!”尹昌衡說:“最後一個字是衡,衡心的衡。”

“好!”段祺瑞應允,尹昌衡終於給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滿意的名字。

因為在日本留學時,他與誌同道合的唐繼堯、李烈鈞等人結為兄弟,加入了孫中山同盟會的秘密軍事組織“青年鐵血丈夫團”。他們在日本的言行,為清政府聞訊,卻又沒有拿到實據,將他們暗中列為“不可靠分子”。因此,雖然他們會試的績都不錯,卻被拈過拿錯,判為“成績不好,不予錄用”,唐繼堯被列為榜尾,唐大哭,說是“無臉見人”。

尹昌衡還算幸運,他後來被分配到天津北洋第三鎮作見習哨官(排長),同事鈕永建、李書城是他留日時的同學,很為他不平,認為他屈了才,恰好李書城與廣西巡撫張鳴岐是表親,廣西又正需要人才,這就相約前去投奔。張鳴岐一眼就認定了尹昌衡,認為他有“元龍之氣,伏波之才”,任命他為剛剛創建,即將招生的廣西陸軍學堂教務長(教導主任),而同時留日東京士官學校的同學,不過比他早三期的蔡鍔是校總辦(校長)。他們二人誌趣相投,傾向革命,把個陸軍學堂辦得極有生氣。

那時的廣西桂林真是四川的人才薈萃地。新軍協統胡景伊是川人(當時,清廷規定每個省隻有一協軍隊,協相當於一個師),清末四川最後一個狀元駱成驤和顏緝祜、顏楷父子也在那裏。顏氏父子是有名的學者,書法家。當時,駱和二顏在廣西法政學堂分別作監督、總辦……時間不長,顏緝祜老先生慧眼識英才,看中了尹昌衡,托駱成驤出麵,給自己的女兒,顏楷的妹妹顏機提婚。顏機年輕貌美有才,大家出生,尹昌衡很樂意,一說就成,雙方訂了婚約。

尹昌衡到哪裏都不改脾性,在桂林他鋒芒畢露,同當地同盟會關係密切,與覃鎏鑫、呂公望、趙正辛等人主辦了《指南月刊》,因主張革命,言辭激烈,引起了張鳴岐的不滿,勒令停刊;再經秘密調查,發現尹昌衡思想激進,張鳴岐覺得他“傲慢不羈”、“好飲酒賦詩談革命”,時常發些“有誌須填海,無權欲陷天”的感歎,嚇住了,這就娓惋地給尹昌衡傳達出解騁之意。

“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尹昌衡本是個紅臉漢子,哪能受得了這個,主動辭職了。回川前夕,張鳴岐設宴送行,宴席上告誡他“不傲不狂不嗜飲,則為長城!”尹昌衡根本不接受,對以“亦文亦武亦仁明,終必大用!”宴會後,顏楷代表父親找他懇談,並將一封顏緝祜寫給川督趙爾巽的信遞給他說:“我父親同川督趙爾巽交情不錯,你回川後將信交與趙督,你本身也有才,估計趙督會善待於你,量才錄用的。”說到這裏,一身長袍馬褂的顏楷看了看戎裝筆挺,長身玉立,英姿勃勃的尹昌衡,緩聲問:“如果我沒有記錯,你今年已經二十有五了吧?”

“是。”

“按說,你是該完婚了,然而,一則不是時候,二則令妹年齡比你小了將近一半,她也還未到出閣期。現在你們完婚不合適,家父的意思是,你回到成都後,如果生活上需要人照顧,要娶房側室也可以。”說到這裏,經學大師顏楷白晰的臉上有些潮紅,心裏很不平靜,注意打量未來妹夫的表情。

“要得!”尹昌衡快人快語,回答得很幹脆。回到成都後,他就先討了房姨太太楊倩,楊倩是成都人,年輕美麗,性格有些燥辣。生活上,她把尹昌衡經佑得巴巴式式的,會唱竹枝詞,又是新婚,真是一時不見,如隔三秋。這不,楊倩找來了。

“咋的?”尹昌衡看著滿是怒氣和醋意的姨太太:“翠香根本就沒有來過嘛,到這時了,連鬼花花影子都沒有看到嘛!”

“咦,死女子,簡直是在臊皮,一會兒見到她,我喊她拿話來說!”說時,出水芙蓉般的楊倩看著夫君嫣然一笑,嬌嗔地噘起櫻桃小嘴,桃腮腓紅,偎在丈夫身上,用一雙美目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三更都過了,還不睡?”

“我事多,你先安息吧!”

“你不睡,我也不睡!人家一個人等你,等得毛焦火辣的!”說時動動豐滿合度的身子,隨手從頭發上取下一支銀箋子,凋皮地一笑,撥瞎了一支紅蠟燭,屋內的光線驟然黯淡了許多。年輕的都督一下子心跳如鼓,血液加速,挽緊了楊倩的細腰。

“你是要學關二爺(關公)秉燭待旦,還是要學柳下惠坐懷不亂?”楊倩揚眸粲然一笑,越發水靈嬌媚。尹昌衡把她抱得更緊,感到她年輕豐腴的肌體在微微顫動。他開始有些不能自持。

楊倩輕輕打了一個他的手,籲籲輕喘道:“回家嘛!”

“好,回家!”年輕的軍政部長這才站起身來,挽著姨太太朝廳外走去。

剛出門,一股不祥的冷風迎麵撲來。尹昌衡喊聲不好,將楊倩順手往屋內一推,敏捷地往階簷上的大紅柱後一躲。這時遲那時快,一隻飛鏢“嗖!”地一聲插到他麵前的抱柱上。

“刺客,你哪裏走!”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尹昌衡隻見自己的鏢師燕子武七從簷下忽地躍起,箭一般射到院子中那株虯枝盤雜的百年古柏上,一聲怒喝,劈手去拿刺客。兩個人開始激烈交手。武七個子比刺客小得多,但手段明顯高強,出手千鈞,招招式式都是殺著。兩人在樹上騰挪躍躍,拳來腳往,連合抱的大樹也在發抖。

衛兵慌了手腳,舉槍要打。

“憨包兒!”尹都督一聲斷喝:“這都打得嗎?你不看兩個人在樹上纏在一起!”看衛兵放下槍,他轉身招呼楊倩:“快來看啊,燕子武七平素正愁找不到對手,今晚算是對了。”說時,衛隊長馬寶帶著一隊衛兵趕到,內中不乏神槍手,幾次舉槍欲打都被尹昌衡製止,他要大家放下心來欣賞這場精彩的擒拿格鬥。刺客虛了,想溜,燕子武七哪能放過,他像貓抓到了耗子,不忙弄死,先是放在嘴邊慢慢把玩。見刺客已經招架不住,武七也不願再玩下去,猛地躍起空中,“嗨!”地一聲,掄起關大刀似的一隻胳膊,倏忽一閃,砍在刺客頸上。

大聲頭刺客慘叫一聲,像隻沉重的麻袋,跌落地上。

“綁起來!”衛隊長馬寶大聲命令,衛兵正要上前,“慢!”尹昌衡走上前去,一把提起刺客,家夥頸項已不能轉動,連聲哀告:“部長饒命!”聽聲音耳熟,借著曦微的天光看去,尹昌衡大驚:“啊,這不是趙爾豐的鏢師,草上飛何麻子嘛!?”

何麻子跪在地上連叫饒命,磕頭如搗蒜。

“饒命不難。”尹昌衡說:“不過,你話要講清楚,你為何要來殺我?是誰派你來的?趙爾豐?”

“是。”

“他不是已經向軍政府交權了嗎?我們與他已經達成了協定,他為何又派你來殺我?”

“總督大人趙爾豐後悔了。”何麻子說:“他現在才知道宣統皇帝並沒有倒,也沒有宣布退位,還住在紫禁城裏的金鑾殿上。趙爾豐日前已派人到打箭爐(康定),通知傅華封火速帶兵殺到成都奪權,卻不意部隊在雅安、邛崍一線遭到彭光烈率領的第一師和沿線同誌軍阻擊,過不來。趙爾豐急了眼,派我趁夜來殺你,還說你是!”何麻子說到這裏,賊眉賊眼地瞟了尹都督一眼,話沒有說下去。

“趙爾豐說啥子?”尹昌衡厲聲喝問。

何麻子身子抖了一下:“說你是四川的‘禍根’,隻要除掉你,四川又是大清的,也是他的。”

“啊!”尹昌衡完全明白了,他略為沉吟:“你藏身樹上多久了?”

“因為部長的大院防守很嚴,一直進不來。天黑以後,我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機會,運起輕功,踰牆上樹,卻又無從下手,心中著急。適才見部長攜夫人出來,見機會正好,‘趙屠戶’又催得緊,實在沒法,冒犯了部長大人,實在是罪該萬死。不過,請部長看在小人家有八十老母需要撫養,我也是身不由己,乞望寬恕,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尹昌衡看何麻子說得可憐,想想也是情有可原,就吩咐衛兵將他鬆綁,又要鏢師武七將他動彈不得的頸子搬轉來。

“不忙!”尹昌衡就要放何麻子走時,姨太太楊倩心細,她問刺客:“何麻子,你老實說,我派去給部長送夜宵的丫環翠香,是不是被你殺了?”

何麻子一聽如遭雷擊,渾身簌簌發抖,尹昌衡這才想起這事,要衛兵們四處尋找,很快,在假山後發現了翠香屍體。

“何麻子,你禽獸不如!”尹昌衡勃然大怒,指著何麻子大罵:“你要殺我,是趙爾豐威逼,尚有一說,可是你濫殺無辜,這就沒有話說,殺人抵命!”話剛落音,草上飛忽地躥起,運起輕功,就要越牆逃跑,看武七和衛兵們要動手,尹昌衡揮手製止,冷笑一聲,“看刀!”說時眼疾手快,從腰上拔下匕首,手一揮,白光一閃,卟地一聲,何麻子應身倒地。衛兵上前一看,伸手一摸,匕首正中何麻子要害,死了。

軍政部長當即指示衛隊長馬寶,將草上飛悄悄埋了,並要屬下們嚴格保密,務必不要走漏風聲讓趙爾豐知道。馬寶等人連連點頭遵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