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到——部、部長。”看著這樣一位老紅軍戰士渾身哆嗦地站在那兒任憑奚落,石油部機關所有工作人員著實開始領教了這位新到任的獨臂將軍部長的厲害啊!我在采訪中,有人告訴我,那天會上許多司局長嚇得都恨不得把頭夾在雙腿中間,生怕餘秋裏也像“剋”顧德勤那樣讓自己出醜。
但主席台上的人沒有再把別人提溜出來,隻是對著教育司的那隻“外郊部”信封和顧德勤足足怒發衝冠了20多分鍾:“你們這樣馬馬虎虎的工作態度像話嗎?是像在為革命工作嗎?啊?!瞧瞧你們,平時一個個牛啊,咱是石油部機關的,要知識有知識,要能力有能力,誰都不如你們。真是誰都不如你們嗎?”麥克風裏的聲音又震得俱樂部四壁發顫。
“這樣的工作作風,決不能再下去!一天也不能下去了!”好家夥,那留下的一隻右胳膊力氣真大喲!麥克風再一次被摔倒在桌子上,差點兒滾到地下。
還是那隻右胳膊,一把抓住快要滾下去的麥克風,說:“所有的同誌,特別是領導同誌,都給我聽著:今後,凡是石油部所屬的各個部門各個單位,出了事的,我就拿各部門各單位的領導是問!機關工作是幹什麽的?是一張報紙一杯茶水?那連王八都會幹了嘛!這不行。我們的服務對象是基層,是油田!是為基層和油田解決問題的。要下去!下到第一線,下到生產、生活的最前沿……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取得勝利!”
完全是軍隊一套。軍隊講究嚴明的紀律,嚴明的任務,嚴明的責任。石油部長是將軍,將軍所帶領的隊伍必定是堅不可摧的鋼鐵隊伍。更何況餘秋裏的作風是:鐵的決心,鐵的意誌,鐵的措施,鐵的目標!
平時他對人總是笑眯眯,像彌勒佛一樣的笑眯眯,但幹起事來有人再這麽認為,或者以為他餘秋裏好對付,那就死定了。他不把你皮扒了,也會讓你渾身比扒了皮還難受。
這就是石油部新部長。一個機關作風亂哄哄的、唯一沒有完成國家計劃任務的、讓毛澤東很是生氣的石油部新來的獨臂將軍部長。
不善,此人不善也!自老紅軍顧德勤被“剋”後,石油部機關的作風和精神麵貌為之一振,上班趕點了,幹活認真了——特別是送出去的文件和信封,至少得多看幾遍。“如果再有人把外交部寫成外郊部,我他媽的就拉著誰到餘部長那兒去!”顧德勤滿脖子青筋,訓斥自己的部下。
“顧司長,部長那天批你,你不恨他?”有人私下裏悄悄問這位老紅軍。顧德勤一瞪眼:“恨啥?做錯了事就該挨剋嘛!這是我們軍隊的作風。餘部長沒撤我職就算便宜了我,我有啥恨他的?哎哎,我告訴你們,從今天開始,我也要按餘部長的做法,誰工作不負責任,誰就得像餘秋裏刮我胡子一樣,連肥皂都不打!你們可要聽清楚了!”
餘秋裏刮胡子——連肥皂都不打。這話就這麽著傳遍了石油部上上下下,而且在我今天上大慶油田、華北油田等地方采訪中還深切感受到這種作風至今依舊完好無損地被承傳了下來。
那是什麽年代?那是中國人餓肚子的年代,那是“蘇修”領導人卡我們脖子的年代,那是美帝國主義拉著“蔣該死”不斷挑釁我們的年代,還有南邊的印度也在不安分地想咬我們肉的年代。離開曆史現狀和背景說事,隻能說明是一種膚淺。
在毛澤東和第一代中國領導人的心頭,迅速讓人民共和國崛起,是他們的全部心思。當然這種心思在建國後因為太急切而造成了指導方向與措施上的一些過頭做法,但它的出發點和本意仍然令我們所有後人必須敬重。這一點極其重要,如果一味指責老一代革命者和建設者在五六十年代裏那些激進的做法,就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
餘秋裏身為石油部長,他深知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和鄧小平等中央領導對石油的關切。石油是國家工業經濟的血液,國家越向前發展,石油的作用越加顯現出來。
被四麵封鎖又隨時必須應付戰爭考驗的新中國,更是如此。
建國伊始的毛澤東對中國石油的建設所傾注的心思可謂一片苦心。就在第一個五年計劃剛剛起步時,毛澤東為了石油問題就多次找來地質學家李四光討教:“先生,你說我們中國真的像外國專家說的是個‘貧油大國’?”
李四光搖搖頭,堅定地回答:“主席,我們中國不是貧油國。我相信我們中華大地上也會有豐富的石油蘊藏在地底下,關鍵的問題是要進行調查和勘探。”
一旁的周恩來聽後十分高興地對毛澤東說:“主席,我們的地質部長是很樂觀的,他多次這麽對我們說,我想我們應該有信心在石油方麵加強些力量和投入了。”
毛澤東那天很興奮,一定要請李四光在他的家裏吃飯,而且又不止一次地說道:搞石油“普查是戰術,勘探是戰役,區域調查是戰略”,“我們隻要有人,又有資源,什麽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
1956年,在聽說玉門油田開發取得不斷進展、新疆地區發現新油田後,毛澤東約見石油部李聚奎部長和部長助理康世恩時又心切地說道:“美國人老講我們中國的地層老,沒有石油。看起來起碼新疆、甘肅這些地方是有油的。怎麽樣,石油部你們也給我們樹點希望吧!”為此,毛澤東還在一次會議上,對分管工業的副總理陳雲說,要給每個縣配上一台鑽機,不信在中國大地上鑽不出石油來!
就在1958年2月初的人大會議上餘秋裏被任命石油部長不久,中共中央在成都召開了工作會議。有名的“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就是在此次會議上確定的,從此中國走了一段近似瘋狂的“大躍進”歲月。
據中國老資格政治家薄一波回憶講:其實真正的“大躍進”是從1957年的農業戰線開始的。而當全國的農村被鼓舞起來後,毛澤東便開始了工業“大躍進”的考慮。大辦鋼鐵便是餘秋裏上任石油部長後受到強烈衝擊和影響的第一波“滄海橫流”。
“十五年內趕超英美!”這是多麽豪邁的戰鬥口號和激動人心的目標啊!毛澤東看著冶金部送到他手上的一份《鋼鐵工業的發展速度能否設想再快一些》的報告,頓時心潮澎湃。因為那報告上有這樣一段話:我國鋼鐵工業“基點是三年超過八大指標(1050萬噸—1200萬噸)、十年趕上英國、二十年或者稍多一點時間趕上美國,是可能的”。
“真是一首抒情詩!”毛澤東拍案叫好。他在這一年的政治局第48次擴大會議上這樣讚賞冶金部部長的這一個報告。
中南海,懷仁堂。黨的八屆二中全會在此隆重舉行。餘秋裏連石油部幾位副部長、部長助理和司局長都還不能叫得上名時,他就被拉到此次黨代會上與當時的“鋼鐵元帥”冶金部打擂。
“你去,還是你去。”部黨組會議上,有關誰代表石油部在此次黨的會議上發言的問題,引起了一點推讓。副部長李人俊被一致推薦是發言人,可他本人堅決推讓,並衝餘秋裏這樣說。
餘秋裏笑嗬嗬地對這位曾經當過新四軍供給部長、被劉少奇和陳毅同誌稱為“經濟學家”的年輕英俊的副部長說:“同誌們推薦你,可你讓我去有什麽理由呀?”
李人俊振振有詞地:“第一,你是部長,發言有權威,我是副部長,人微言輕。第二,整個石油戰線的職工都等著新部長來鼓勁,你這個時候出來說話正是好時機。第三,你和中央首長熟,你講話他們聽……”
餘秋裏聽完搖頭:“這些理由不充分,還是你去講。”
“這……”李人俊還想說時,餘秋裏站起身,右胳膊一甩:“就這麽定了。散會!”臨出門時,又回頭對李人俊說:“今晚你到我家裏,我們一起聊聊怎麽個講法。”隨後又扯開嗓門:“哎哎,你們幾位部長,也一起過去啊!”
北京東城交道口的秦老胡同。自餘秋裏搬到這兒後,這個胡同的名字在石油戰線幾乎無人不曉,因為他和戰友們創造的“秦老胡同”工作方式,影響了共和國整個石油工業的發展方向。不誇張地講,石油部後來的所有重要決策都是在這“秦老胡同”的“侃大山”中形成和完美的。
餘秋裏的家和幾位副部長的家大多在這條古老的胡同裏,他們將晚清重臣曾國藩的府第各自按所分配的房子住居切割成幾片,既自成格局,又相互關聯。餘秋裏是部長,又是中將,當然院子比別人家大一些。特別是他的那間會客室,30多平方米很是寬敞。將軍當石油部長後除上班在辦公室和出差外,這兒是他最喜歡呆的地方,而幾位助手也樂意上這兒與他縱論中國石油江山。副部長們喜歡上這兒,是因為這兒比部機關的部長會議室裏要隨便得多。“侃大山”嘛,侃到哪兒算哪兒,沒那麽多規矩。瞧瞧這獨臂“巴頓將軍”自己嘛,他也喜歡在這兒侃。在這兒,他可以不裝模作樣地拿部長架勢。他可以把自己農民的本性毫無保留地發揮出來。他愛抽煙,一包包地扔在小桌子上不僅自己一支連一支地抽,而且積極鼓勵副手跟著自己學。他一上這兒,就蹭上他那張木椅子,他不愛坐沙發,沙發讓給年事較大的周文龍副部長坐。這周文龍年歲高,常常撐不住他們整宿整宿的“海闊天空”亂侃,容易聽著聽著就在沙發上睡著了,而且呼嚕震天。每每此時,餘秋裏看著睡夢中流著口水哈喇子的周文龍時,就會哈哈大笑。震天的笑聲會把周文龍驚醒。“什麽事?什麽事?你們、你們是不是又有新的決策了?”周文龍在夢中驚醒後總會這樣問餘秋裏。這時的餘秋裏更高興,親自給周文龍點上一支煙,然後對秘書說:“送周部長回家休息吧!”
李人俊副部長不愛抽煙,他對煙味有些敏感。“這幫煙鬼!”實在受不了時,李人俊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侃大山”侃得最晚,與餘秋裏侃得最投機的是康世恩。餘秋裏欣賞康世恩的才思和滔滔不絕的話題,尤其是他對石油和石油地質的見解。他們倆人可以侃幾小時十幾小時,如果不是白天工作和開會,他們可以侃幾天幾夜。
餘、康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是侃得最多、最深刻,也是最親密無間的一對兒。餘秋裏與康世恩侃時,可以把鞋子扔到前院的小天井裏,襪子塞進自己的褲袋裏,或者幹脆隨地一扔,不留神還常常伸出手指去搓搓發癢的腳丫子。這一套“程序”結束後,他便雙腿盤坐在那張椅子上,瞪大眼睛,聽人講也自己講。那情景令人傾情和難忘:你瞧,他認真時會將頭和身子盡量地前傾著,一個字不漏地把康世恩倒出的石油知識和地質知識吸進自己的腦子裏;他高興時會從椅子上“噌”地跳下來,直用那隻有力的右胳膊,敲打著康世恩:“好好,老康,就照你的意思辦!”
康世恩呢,這位清華大學地質專業學生在未畢業時就參加了八路軍,骨子裏有點知識分子的性格。他對從裏到外都透著將軍氣質的餘秋裏部長,也是特別的喜歡和喜愛,甚至有些崇拜。他喜歡餘的雷厲風行,也欣賞餘對出了問題後的那種雷霆萬鈞、幹脆麻利的處理方法,更佩服他在決策時那種堅定果斷和決策後為實現目標時所表現出的不達目標不罷休的銳氣和戰無不勝的作風。
我在采訪一位在康世恩身邊工作過的同誌,他回憶說康世恩生前曾不止一次感慨地說:“沒有餘秋裏,就沒有我康世恩。”
康世恩說這話絕不是一種奉承,他是從心底裏發出的一生感歎。
石油係統無人不知“餘康”二人。“餘康”二人在石油工作上幾十年如一日的默契配合和相互支持,以及彼此的互補,使他們承擔的共同事業也變得完美。餘和康倆人可稱得上中國政壇楷模和中國經濟戰線的兩麵鮮豔旗幟。
中國石油工業因“餘康”而光芒四射。共和國五十年前的經濟曆史,也因“餘康”而光彩奪目。
現在我們回到餘秋裏讓李人俊上中南海黨的八屆二次會議上發言的事。就三千來字,餘秋裏和李人俊整整折騰了五個晚上,而且也讓康世恩等另外幾個副部長一起討論了好幾回。石油部的人都知道,餘秋裏雖說沒上過幾天學,即使將後來抗大裏學的時間加起來也隻能算馬馬虎虎的“初中文化程度”吧,可他寫起文件來呀,能把大學中文係的高材生都折騰死。為了一個字、一段話,他能讓你推敲幾天幾夜。
“文件、決議可不是鬧著玩的。不是像吃飯那樣少一口多一口沒關係,文件、決議可是關係到大局的事,少一個字、多一句話都不行。那會把路走歪的!”餘秋裏這樣斬釘截鐵地說。
我到大慶采訪時在查閱當年大慶會戰的《戰報》時看到石油部關於學習毛澤東《實踐論》和《矛盾論》決議,全文隻有400個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據說為這400個字,當年起草的宋惠同誌有好幾天沒睡覺。這是後話,在此不表。
李人俊的此次發言,意義重大。尤其是對上了“黑榜”的石油部來說,這既是在全國人民麵前“改過自省”的一個機會,也是他餘秋裏上任石油部長後在石油係統外的一次亮相。但餘秋裏把機會讓給了李人俊。
李人俊知道肩上的擔子。將軍給他撐腰:“沒啥怕的。你隻要記住:我們石油部首先承認落後,但我們不甘落後。我們要在毛主席麵前保證:我們誓在第二個五年計劃裏趕上鋼鐵大王,他一噸鋼,我們一噸油!”
“一噸鋼,一噸油,我們行嗎?”李人俊底氣不足。這底氣不足是有道理的,因為當時“鋼鐵大王”的冶金部已經實現了年產530萬噸,而且他們的口號是要在“十年之內趕超英國”,比毛澤東提出的“用十五年左右的時間趕上英國”還要提前了幾年指標。
“當然行嘛!他冶金部是人,我們石油部就不是人啦?他能搞一噸鋼,我餘秋裏就不信我們搞不出一噸油來!他娘的,我們總有一天要掘穿地球,抱他幾個大油田出來,讓石油‘嘩啦嘩啦’地湧!”將軍給李人俊打足氣。
中南海的“打擂”開始了!
主席台上,坐著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鄧小平……他們笑容滿麵地看著台下1360多名代表和列席代表。而台下代表們則被主席台上的領袖們一次又一次的讚喜目光調足了情緒。有關這場驚天動地的中南海“打擂”比賽,作家陳道闊作了如下描述,在此引以一用:
……河南、湖北、安徽的代表相繼登上主席台,宣讀發言稿。他們一個比一個精神抖擻,慷慨激昂。台下的掌聲又為他們烘托起熱氣騰騰的彩雲,使他們一寸寸地離開地麵,登上那俯視環球的空中樓閣。
冶金工業部代表的發言,把會議上的**推向了波峰浪尖。他宣布,今年的鋼產量堅決達到850萬噸,七年趕上英國,第八年最多第十年趕上美國!
……
按照會議程序,下一個發言的是石油工業部的代表了。
李人俊登上主席台。他身個不怎麽高,其貌也不怎麽揚,但噔噔地頗有精神。他來到蒙著紅布的講台後,按了下麥克風,因為剛才冶金部的代表是個高個子。他抬起頭來,似乎把什麽忘到台下了,目光在會場上搜索了一下。
餘秋裏直起了身板,緊緊地盯著主席台。
“主席,各位代表。”李人俊口齒清晰,聲音雄厚。
1000多人的會場,寂靜得猶如曠古空壑,隻有李人俊的聲音在嗡嗡轟鳴,似乎震落這古老屋梁上的塵埃,隕石雨般地砸在地上。
突然,李人俊的嗓門猶如天崩地裂:
“我們打擂!我們和你們冶金部打擂!”李人俊刷地戟指台下冶金部的代表,卻像是指向整個會場,“你們冶金部產一噸鋼,我們石油部,堅決產一噸油……”
這是掌聲嗎?聽不出是手掌拍出來的聲音。山呼,海嘯,雷鳴等等,小學生做作文都是這麽形容的,可見這些形容詞是多麽幼稚。但可以肯定,這種令餘秋裏耳膜脹疼的聲音,很難相信是兩片骨肉製造出來的。
這個口號是餘秋裏和他的同僚們在秦老胡同“侃”出來的。當時冶金部長王鶴壽在場,講他的鋼鐵生產形勢和計劃,頗有特色。餘秋裏不服氣,順口吹了這個牛。王鶴壽聽了直笑。因為當時鋼鐵產量已達530多萬噸,而石油僅140多萬噸,還不到鋼鐵產量的三分之一。王鶴壽俠氣十足地說:“你們是小兄弟,以後有難處找我王鶴壽好了!”他說話算數。在後來餘秋裏組織石油大會戰時,盡管他的日子已不大好過,但仍然全力以赴地支援。
李人俊把雙手舉過頭頂,頻率很高地拍擊著,如被捆著手腕吊著一般。
會場終於平靜下來。李人俊拿起講台上的發言稿,正要講話,一個湖南人的聲音突然出現:
“你們行嗎?”
李人俊一怔。
餘秋裏也一怔。
毛澤東,笑容可掬地望著李人俊。
餘秋裏刷地站起來……
“行!”
人們聽到的是李人俊的聲音。因為他對著麥克風,或者,餘秋裏根本就沒說。
毛澤東鼓掌了,而且是帶號召性地示意台上台下的人們陪著他一起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