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1

玉門、克拉瑪依、川中會戰,反右、大躍進、插紅旗……首度出征的將軍部長如同風裏踩浪,顛簸跌墜,忽熱忽冷。

毛澤東問:“情況怎麽樣了?”

餘秋裏十分尷尬:“主席,情況不妙!”

301醫院。高幹病房。

首長那天從搶救手術室被推出來進病房已經十幾天了。今天是拆線的日子。女院長和專家們都來了,大家一起在期待奇跡的出現……

夫人帶著女兒趕來了。首長的秘書和管理員也來了。

一個多小時後,首長頭部纏著的紗布被解下。醫生說,首長的手術傷口愈合得還算好。

“我爸爸能醒得來嗎?都十幾天了……”女兒曉紅挽著媽媽的胳膊,看著床頭安詳躺著的父親,眼淚都快湧出了。

媽媽沒有說話,隻是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床頭的鐵欄,顯然她不想讓女兒和周圍的人看出她內心的焦慮與痛苦。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床頭直挺挺躺著的丈夫,輕輕對女兒說了聲:“來,幫你爸換個姿勢。”

秘書和管理員趕緊上前幫著一起給首長翻了個身。

女院長和專家將首長的秘書和管理員叫到一邊悄悄說:“看來首長要恢複知覺的希望十分渺茫……”

這話被首長的女兒聽到。“你們不能就這樣下結論!我爸他能醒來!他能!他……”曉紅說這話時已是淚流滿麵。

一旁的老夫人身子微微一顫,如果不是雙手抓住床頭的鐵欄杆,她會被這眼睜睜的事實擊倒的。與丈夫相依為命、出生入死幾十年,她不相信鐵骨錚錚的“老頭子”就這樣倒下後再不能起來。永不相信。

在她的記憶中,他是座鋼鐵壘成的山,縱然用機槍、大炮掃射,或者是炸彈狂轟濫炸,他也垮不了的!

劉素閣第一次見到餘秋裏,就有這種印象。那次見麵有些被人硬拉強扯的味道。

2004年春天的一個傍晚,已是78歲高齡的劉素閣老人非常清楚地對我說了她與餘秋裏的全部“戀愛經過”:我是河北定縣的,十四五歲時參加了八路,在抗大二分校的附中。我們是走著到延安的,走了四個多月,天天要穿過日本鬼子的碉堡城樓。很艱苦,也很危險,可那時我們一心向往延安,啥叫苦都不知道。後來抗大學習結束後我被分配到晉察冀邊區,在軍區政治部當宣傳幹事。那時我很高傲,個頭也高,比較出眾(一定是亭亭玉立——筆者插話,劉素閣老人自豪地笑)。有人就開始打我主意了。有一次政委問我為什麽不找對象,我說為什麽一定要找對象?那時部隊首長多,當兵的女同誌好像就該一定要嫁人似的。我沒這麽想,所以反倒被人覺得奇怪了。再有一點,我心裏不想找那些老紅軍當自己的丈夫,我嫌他們是“紅軍老大粗”(劉素閣老人說到這兒又笑)。後來政治部的李貞部長來找我,她是女紅軍,解放後毛主席授予的第一個女將軍。她要給我介紹對象,起初我也不同意,她就不停地磨我。沒法,我說那就見見吧。李貞部長他們事先給我介紹了許多餘秋裏的情況,說他如何如何地好,是個年輕的老紅軍,打仗特勇敢,是功臣,還特意說少了隻胳膊。我倒對這些沒在意。有一次軍區開各戰區幹部負責人會。領導們都住在山上,我們在山下。有一天開會的領導們休息,三三兩兩地站在山頭上閑聊。李貞就帶我去“相親”。餘政委他自己不知道我在山腳下看他——那時他是旅政委。我站在山下往上二三米看,看到一個挺幹練精瘦的人,一隻衣袖空****的。李貞問我怎麽樣。我沒有回答。之後李貞又帶我說去“串串門”。那是個下午,在一座窯洞裏,有餘秋裏他們四五個人。餘秋裏第一次見我時笑眯眯地跟我說話,問了一下好。我說“政委好”。就這麽著我們算談成了,當時他31歲,可我們倆人站在一起他顯得個頭挺小的,我一米六八,比他高似的。第二次我們見麵是他主動來找我的。他們開的那個會議結束時,我們就結婚了,從認識到結婚才一個來月。結婚時我抱著一床被子就過去了,那被子是賀龍送的……

一個亭亭玉立、英姿颯爽的女八路與一個驍勇精幹、一臉笑眯眯的年輕老紅軍就這樣結合了。在之後的幾十年裏,無論是在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建設時期,在“女八路”妻子的眼裏,丈夫始終是在整天忙碌工作,如同一部永不停歇的機器,一部摧不垮的機器。

現在,劉素閣看著直挺挺躺在床頭的丈夫,千呼萬喚聽不見她聲音的丈夫,她從來沒認為過丈夫是倒下了,她隻覺得丈夫一輩子太累了,是太累了後才想徹徹底底躺下休息而喚不醒的。她更不相信丈夫沒有向她交代任何一句話就這樣向她告別……

不會的,他不會這樣的。劉素閣喃喃地坐在床邊,將手輕輕地放在丈夫那個布滿刀痕的頭顱上。她的手有些發顫:這是個什麽樣的頭顱啊,長長的刀痕,一條又一條,腦殼骨上也是無數處不平起伏……妻子的手輕輕地移動在這些長長的刀痕和凹凸不平的顱骨間,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疼!疼死我了!青壯年時的丈夫,不止一次地蜷曲著身子、雙手抱著頭,在**痛苦不堪地滾打著——那是又一次舊槍傷在發作。

在一場掙紮的大汗淋淋之後,丈夫有氣無力地指著身上一塊塊戰爭留下的傷痕,告訴她那些慘烈而傳奇的戰爭經曆,特別是第一次頭部受傷的過程……

“南征北戰幾十年,你都死裏逃生了。這回你也應該過得了關的呀!醒醒吧,快醒醒,孩子們都想跟你嘮嘮嗑,都想再聽聽你以前沒時間講的石油會戰故事呀!”以前,劉素閣知道丈夫有忙不完的工作,而且都是國家大事,可現在有時間了,你咋就不說話了?啊,你醒醒,哪怕醒過來給孩子們說上一句話,說上一句你一生最引以為自豪的大慶會戰呀!

“媽媽,快看:爸爸的臉色出現變化了!”女兒突然驚叫起來。

病房內頓時一片興奮:可不,數十天昏迷未醒的首長,此刻臉上的膚色出現一層紅暈,像悶了多少話要說又一下說不出、吐不盡——他的整個身體和五官卻依然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張潔白的病**……

有人說,植物人也會有知覺和感應的,尤其對親人和特別熟悉人的聲音會有反饋的知覺和感應。

首長的家人和身邊的工作人員對此深信不疑,因為這是他們的全部希望所在。

“餘秋裏同誌,情況怎麽樣啦?”毛澤東不知什麽時候在餘秋裏的後麵將他叫住,盯著這位上任一年零兩個月的石油部長,不輕不重地問了句。

餘秋裏回頭一看是毛澤東,心頭“咯噔”一下:要命!越想躲越躲不過去了。原先,他以為此次在上海錦江飯店召開的黨的八屆七中全會期間,看著毛澤東整天忙著收拾去年“大躍進”留下的一大堆問題顧不上過問石油工作,心裏多少有些僥幸自己可以逃過一劫。現在看來完了!年輕的石油部長此刻叫苦不迭:毛澤東太厲害了!滴水不漏啊!

情況怎麽樣?糟透了!糟得不能再糟了!此刻的餘秋裏,恨不得掘個地洞鑽鑽!可這是豪華的上海灘最有名的賓館,地麵鋪設著嶄新的地毯,牆頂也是用的進口天花板,連房子的四壁都還用印花的布包著。此處無地洞,無洞之處可真苦了我們一生剛強好勝的餘秋裏。

情況確實糟糕,比想象的還要夠嗆。

石油部新任部長知道毛澤東問的“情況”是什麽,當然是川中石油的情況嘍!餘秋裏一生沒有閃失過,而這是唯一或者是讓他最難堪的一次丟盡臉麵的“遭遇戰”。

臉麵丟在他對上任石油部長後求勝太心切,丟在他對石油規律的陌生,也丟在川中地下情況“狗日的”太狡猾上!當然,也有一部分是他餘秋裏個性和指揮風格上的問題,而這種個性與指揮風格其實也是他以往指揮戰鬥和後來能夠在大慶、勝利、渤海灣為中國石油工業搞出“大名堂”的領導藝術特色之一。

少一隻胳膊的將軍部長到石油部上任後的初始,石油部機關的人對他並不看好。覺得這位大領導平時見人總是笑眯眯的,沒半點兒威嚴。尤其是那次一般來說能立立自己形象的首次跟部機關上下幹部職工們開的“見麵會”,開得平淡透了,淨講些大道理,沒勁兒。這不,那陣子李聚奎還沒搬走,中央安排讓他們倆人有一段時間的交接,說穿了就是讓老部長“帶帶”新部長。

有工作人員還傳言,這個新部長,“老土一個”。別人問怎麽回事?有人就繪聲繪色地講道:“他呀,來石油部的第一天,看到辦公室自己坐的椅子是把轉椅,便上前擺弄了一下,屁股坐上去後怎麽也放不正座位,便氣衝衝地叫秘書搬走,隨手他拉過一把木椅子,說我就坐這個好。屁股坐上木椅子後,雙腿往上一盤,然後開心地笑了:還是木椅子好。瞧瞧,大部長連轉椅子都不會享受。夠土吧?”

哈哈哈,夠土夠土!

“啥呀,除了土還夠窩囊的!他連自己的辦公桌都不敢擺哩!”幾個秘書見新部長來上班後連自己的辦公桌都沒敢單獨放,竟然像小學生似的坐在老部長李聚奎的同一張桌子的對麵,整天捏了個本子,笑眯眯地聽老部長講這講那。

“人家李部長是德高望重、身經百戰的上將,他餘秋裏算啥?年紀輕輕,才是個中將!上將與中將,差個台階哩!”有人逗新部長的秘書李曄。

個子矮短、像沒吃飽過飯而造成發育不良的李曄,聽到這樣的話,眼睛一瞪:“你們知道個啥!”

“嘿,還挺凶啊!”辦公廳的工作人員衝著李曄的背影,“嘻嘻哈哈”地嘲諷了他一頓。

最讓機關同誌們不能接受的是,這新部長竟然少了那麽一隻胳膊。雖然大夥兒知道他是在長征路上跟敵人英勇作戰時被打殘的,“獨臂英雄”也讓人尊敬。可英雄歸英雄,英雄進敬老院我們還是敬重他,要讓他來當我們的部長,而且是向地球要油的石油部長,那恐怕太差了點勁兒!有人說,找石油得有三頭六臂的本事,他不但沒三頭六臂,比我們還少了那麽一隻胳膊!嘖嘖,唉——等著毛主席、黨中央和全國人民再罵我們石油部“光花錢,不下蛋的落後部”吧!

又是一個部機關職工大會。又肯定是以前那一套老生常談。唉,操那份心幹啥?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嘛!於是愛看小說的人掏出了小說,愛嘮嗑的聚在一堆嘮嗑,女同誌幹脆掏出毛線打衣服了……原本挺有檔次的部機關幹部職工大會會場變成了一個毫無規矩、毫無約束的“懇談會”了。

新部長輕言慢語地在台上侃。

幹部職工“嘰嘰喳喳”地在台下侃。

上下一片侃。

新部長在台上侃啥?噢,他是在侃老部長李聚奎如何如何有本事,如何如何能打仗,如何如何資格老。

這還用說嘛!分明是你這新上任的中將部長自己心虛不如上將老部長唄!台下的“侃”漸漸變成了嬉笑、取笑和嘲笑聲浪……這等場麵,過了約兩小時,突然台上傳來一句話,這句話倒是讓台下興奮了一通:“休息15分鍾!”

15分鍾快樂的時間過去了。幹部職工重新回到會場,正想繼續剛才的“懇談會”,當他們伸長脖子往台上望去時,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

剛才還一臉笑眯眯的、身子陷在椅子中的矮短的新部長不見了!換成了一個高高站著的、滿臉殺氣的、怒發衝頂的將軍部長了!

“嘭!”一隻鐵拳從高高的空中砸向桌子,隨著麥克風的擴音,震得整個俱樂部大房子“嗡嗡”回響,響得令所有在場的人以為是天要塌下來了!

怎麽回事?

“我剛才講了那麽多關於李聚奎同誌的事,為啥?是被你們逼的!”拳頭又一次重重地砸在了麥克風下的桌子上,“是啊,我知道你們有人瞧不起李聚奎,當然更瞧不起我餘秋裏嘞!是啊,有人說老革命打仗行,搞石油不行,連個啥叫透滲率、孔隙度都不懂。我是不懂,李聚奎同誌也不怎麽懂。可李聚奎同誌懂的你們懂不懂?啊?!驕傲!我要告訴你們:驕傲,不是個好東西!說輕一點,不能進步,說重一點,盲目主觀!再重一點,就是嚴重的個人主義!唯我獨尊,那是要栽大跟頭的!”

將軍部長說到這兒,把嗓音拉到最高,然後又突然收住話語,一雙具有子彈般穿透力的眼睛,掃向全場,掃向每一個角落。

台下頓時一片寂靜,靜得有位女同誌打毛線的針掉在地上也把全場的人嚇得心驚膽戰。

將軍部長抬起右胳膊,端起茶杯,“咕嘟”喝下一口水,稍稍緩了下口氣,但依然讓台下的人聽了記住了一輩子:“今天本來想講講石油生產問題,現在不講了。但有兩條在座的每個人都要記住:一條是天然油與人造油兩條腿走路的方針,我們必須按照中央和鄧小平同誌的意見,堅持以天然油為主、人造油為輔的方針。第二條是在勘探布局上,一定要從實際出發,從我們國家的經濟發展的實際出發,毫不猶豫地向四川、東北、華北和蘇北轉移,選準一個地方,堅決打開局麵!打開新局麵!”

又是一個嗓音拉到最高後的停頓。

此刻台下的人早已看不到台上那人少了一隻胳膊,在他們的眼裏,他已是一頭雄獅,一頭可以氣吞山河的雄獅!

所有的眼神在放光,所有的心隨著震**的麥克風聲而震**。

一雙雙久已期待的目光聚到台上,像被巨大的磁場所吸引,想走也走不了。

突然,台上的人將右手高高地舉起,那手中是隻大信封,印有“石油工業部”落款的大信封。

“現在我就講講機關作風問題。你們看清楚了,這是我們石油工業部的大信封,是為外國專家的事發往外交部的公函嘞!你們都看看——看看上麵都是怎麽寫的!”將軍部長的右手往下一降,將信封放在桌前左右晃動了幾遍。

台下頓時一陣**,前麵的人伸長了脖子,他們看得清。後麵的人著急了,幹脆站起來,可還是看不清,於是有人就幹脆擁到前排。

“怎麽回事?信封上寫的是啥呀?”有人焦急地問。

看清的人連連擺手:“丟醜!夠醜的!”

“到底寫的啥嘛?”沒看到的人急得恨不得去搶那信封瞅。

“把外交部寫成外郊部!”

“我的天哪!真夠給咱石油部丟臉的!誰他媽的寫這混!”

“看清了吧?外交部的‘交’,竟然寫成了‘郊區’的‘郊’字!同誌哥呀,這是送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的公函呀!你們知道這是哪個部門寫的嗎?我告訴大家,這既不是機關食堂的炊事班同誌寫的,也不是看大門的老師傅寫的,是我們堂堂石油部的教育司寫的!”台上的話音未落,台下已是一片嘩然。

“教育司長來了沒有?”台上的聲音壓過台下所有的喧嘩聲。

台下有人卑微地應道:“司長請假了。”

將軍部長又火了,霍地站起,聲音更高:“副司長呢?給我站起來!”

台下前二排中間,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同誌低著頭,搖晃了一下站立起來。

“顧德勤!”台上的人說這名字時,每個字中間大約都用了零點一秒鍾的間隔,這更加讓人聽了心驚肉跳。

顧德勤,1929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也是江西老表,與叫他名字的人是老鄉,而且據說顧德勤當司務長那陣,其連長就是林彪,一句話,資格老著呢!然而昨天還“笑眯眯”的新部長,今天咋說厲害就厲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