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擺現代鴻門宴,“水晶猴”與“多寶道人”鬥法
五月末非常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簾,灑進屋內。平時不起眼的塵埃,在一束束透明的金陽包裹映照中,翻騰著一片片的混沌,猶如時下的局勢。
這是上午十時左右。在成都28軍軍部會議室裏,鄧錫侯正在召開一個重要的軍事會議。依次坐在橢圓會議桌兩邊的是:軍參謀長朱瑛和一、二、三、四、七師的師長楊秀春、黃隱、陳書農、陳離、馬毓智及多個旅長和相關人員。他們全都神情肅然地凝視著端坐在上首的軍長鄧錫侯。會場很靜,靜得掉一根針到地上都聽得見,能感受到身邊人粗重的吸呼。在座的都明白,他們賴以圖存、賴以安身立命發展的團體,簡而言之一句話,他們的飯碗――國民政府第28軍,現在麵臨劉文輝的嚴重威脅,黑雲壓城城欲摧,他們已到生死關頭。
平時總是西裝革履的28軍軍長鄧錫侯,這天為了著意渲染戰爭氣氛,特意穿上了黃呢將軍服,卻又不戴軍帽,露出那一副板寸頭,頭發又黑又硬又粗,猶如一頭鋼針。一張方正的臉,有棱有角的五官,臉色鐵青。他用一種決絕的神情掃視了一下部屬們,目光波動而又淩厲。
“現在的情況明擺在這裏,劉自乾饒不過我們!年前,他收拾了田頌堯,息了一段時間,砣子(四川話,拳頭)又造癢了,他要對我們動手了!”鄧錫侯說一口地方音濃鬱的川北營山話,說得很慢,似乎這樣可以加強表達的效果:“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鄧錫侯講話很有趣,很幽默,時而拋幾句文詞,大多用的是通俗易懂的民間俚語:“現在的情況就是瓜娃子(傻子)都看得出來,就像戲台上兩軍交戰。叮叮咚咚,偏將上來,打了一氣退下去,該雙方主將出場了。”鄧錫侯是個京戲迷,開口講話,總要扯到戲台上去:“雙方主將我不說,大家都曉得,就是劉文輝、劉湘叔侄。他們這回是真打,朝死裏打。劉文輝怕我們28軍到時幫劉甫澄的忙,所以最不放心我們,存心想把我們28軍一口吞了。
“月前,他鈍刀子殺人,故伎重施,挖我們28軍的牆角。他親自出麵招安,想用軍長、副軍長的職位收買我們鼎勳兄、秀春兄。鼎勳兄、秀春兄,是不是有這樣的事?”說時看了看坐在左右兩邊稍下的陳書農、楊秀春。兩位師長點點頭,又不屑地笑了一下,表示他們沒有吃劉自乾那一套。
鄧錫侯說:“雖然我們再三再四向他表示,你們兩叔侄要打,打你們的,我們28軍保持中立,可劉自乾就是不信。看來,他是把我們28軍盯上了,一步不放,該如何應對呢?三個臭皮臣,頂個諸葛亮,我想聽聽大家的。”
事情由來是,月前,當劉文輝凶相初露之時,鄧錫侯就召集麾下重要將領們商議如何應對?將領們一致認為,28軍與劉文輝的軍力相比太過懸殊,不能打。要避開劉文輝的凶焰,最好的辦法是,派人去給劉文輝說明,28軍保持中立,甚至可以同24軍簽訂一個互不侵犯條約。如果劉自乾還不放心,就再退一步,將留駐在成都的28軍部隊悉數撤到灌縣,甚至包括軍部。
鄧錫侯同意一試。他派了能說會道的教導師師長楊秀春和第三混成旅旅長周世英一起去謁見劉文輝,表達了28軍全體將士願意同24軍共榮共存,不願打仗的和平願望。同時又派了馬毓智、陳離兩個師長去找與他們有舊的24軍重量級人物冷寅東及陳光藻拉關係。希望冷、陳在劉文輝麵前轉寰、調節關係。
結果,劉文輝說得光麵堂皇,什麽你們28軍多心了。哪個說我們要打你們28軍?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根本沒有這樣的事嘛,完全是造謠,完全是別有用心。況且,我與你們軍長鄧晉康是多年的老同學老朋友。年前,在調停省門之戰中,你們鄧軍長還幫了我的大忙,我還欠了他的情。我哪能說翻臉就翻臉呢?如其這樣,我劉自乾豈不是成了利欲薰心,一根眉毛就把眼睛搭了的小人?劉文輝越說越氣,為了表達他對這種離間24軍與28軍謠言的憤怒,甚至當眾摔碎了一個茶杯。
然而事實是,劉自乾當麵說一套,背後做一套。自此之後,劉自乾霍霍的磨刀聲越發清晰。近日鄧錫侯得到可靠消息,劉自乾準備下手了:先將設在成都的28軍軍部及所屬留守部隊,一並包“餃子“。然後,在最快的時間內,將駐紮在灌縣一帶的28軍主力黃隱師盡數殲滅。
麵對麵麵相虛覷,不知所以的部下們,鄧錫侯也是故伎重施,以退為進。他說,不如我鄧錫侯即刻宣布下野,好讓你們大家各奔前程,如何?
鄧錫侯這一說,會場上頓時鬧圓了,沒有一個同意他下野的。他看出來了,大家都是真心實意的,這也是意料中事。28軍,對在座的高級軍官們來說,好比是一間能遮風避雨的破房子。雖然大家平素因為利益分配不均等等,對這間破房子頗有微詞,但能有這間破房子實屬不易,如果連這間破房子都沒有了,大家流落出去,就是喪家之犬,就成了看人家臉色吃飯的二等公民。這是在座的高級軍官們絕對不願意看到的,絕對不能同意的。大家一致表示,堅決擁護軍長,願聽從軍長驅馳。
“大家的馬兒大家騎。好!既然大家不同意我鄧某人下野,那我就接著說下文。”鄧錫侯既然叫“水晶猴”,自有他水晶猴的滑頭。胸有成竹的他,並沒有馬上亮出底牌,而是將話題一宕,很詼諧地談起了《三國演義》。
“這會兒,我倒想起了《三國演義》中,曹操八十萬人馬下江南一節。”鄧錫侯不疾不徐,借古喻今。
“曹操率八十萬人馬下江南時,陣勢何其凶猛?可說是投鞭可斷江流,江南一時風聲鶴戾,人人自危。當時,孫權也召集了一個類似我們今天這樣的重要軍事會議,征求大家意見,是戰還是降?會議上兩方意見都有。經過激烈的爭論,最後主戰派占了上風,大家意見趨於一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孫權這就適時抽出寶劍,揮劍將禦案削去一角,說是:今後如再有人談降者,當如此耳!
“《三國演義》上這一段,是吳蜀聯盟火燒赤壁的前奏。赤壁大戰打得曹操丟盔棄甲,吳蜀轉敗為勝,關鍵一點是有先前的吳蜀聯盟。
“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下野,那我就要發令了,如果哪個以後在下麵口袋裏裝茄子――吱吱嘎嘎的,我可就要上演孫權揮劍削桌一出了!
“我們現在的情況與年前田光祥與劉自乾打省門之戰不同。那時,田光祥和他的29軍是單打獨鬥,今天劉甫澄指揮的是一支聯軍,勢在必得,我們是聯軍中的一支。說到這裏,我可以告訴大家一個小小的秘密,也是一個好消息。前天,老蔣派了他的特使,這個特使的名字,說出來大家都是曉得的,就是中央軍校政治部主任鄭大衝,我們四川榮縣人,由南昌前線剿共行轅飛去了重慶。”鄧錫侯看他的話引起了將領們的注意,接著說下去:“此舉說明,此次打敗劉文輝,不僅是劉甫澄的事,不僅是我們這些川中軍人的事,也是蔣介石蔣委員長的事。老蔣是下了決心的!對劉自乾,不是一般的打,而是要朝死裏邊打”在座的將領們聽到這裏,都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很有些振奮。鄧錫侯接著分析:“年前,田光祥和他的29軍有些不自量力,在成都遍城公開刷上大標語,什麽:24軍滾出成都!而且勒令劉自乾將雙流、新津兩個甲等縣拱手相送,這就過份了,這不是自己討打嘛?
“而今天我們不同,我們是哀軍,哀軍必勝。甚至24軍中好些官兵都同情我們,說劉自乾事情做得太絕了,太霸道了!再有,年前田光祥和他的29軍同劉自乾的24軍開戰,得到的僅僅是劉甫澄的口頭支持。而今天,我們28軍本身就是聯軍的一部分,劉甫澄是給我拍了胸口的,決不讓我們28軍孤軍奮戰。這一點,我可以給大家保證。怎麽樣,我說了這麽多,大家心中有底沒有?”
“有。”
“軍長安排吧!”
“軍長咋說咋好!”會場上,軍官們紛紛表態了。
鄧錫侯見在座的高級軍官們已經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這就給坐在旁邊的軍參謀長朱瑛示了個意:“參謀長!”他說:“你就給大家交待任務吧。”就這樣,鄧錫侯以他固有的方式,在很短的時間內,形象深刻地將局勢的嚴峻,鬥爭的必要性、緊逼性都盡可能地傳達給了部下們,並讓部下們感同身受,化為了自覺行動。
軍參謀長朱瑛手中握著一根黃鋥鋥的二荊條小竹杆,站了起來,走上前去,唰地一聲,撩開遮在軍用地圖上的黑絨布,亮出一幅幾與壁大的二十萬之一的成都及周邊地區軍用地圖。在座將領們的目光,唰唰唰,像一隻隻利箭,從長方形的會議桌兩邊飛了上去,釘在了那張軍用大地圖上。
“這是毗河。”朱瑛用手上的小竹杆,將地圖上那條離成都不遠的藍色細線幹脆利落地一點:“按照軍長指示,我28軍擬沿河布陣,同24軍隔河對峙。”說著竹杆向左一滑:“這是都江堰,毗河的源頭。”小竹杆再沿著地圖向右滑去:“沿毗河,從都江堰始,到新都以遠,我擬由五個師沿河布防,同24軍周旋到底。
“按軍長指示,擬從都江堰始,到崇寧縣一線,由黃隱師長的二師布防。由崇寧縣至新繁縣斑竹園,由七師馬毓智師長布防。斑竹園以下,經新繁至新都三合場,由獨立師陳離師長布防。由三合場輾轉至金堂縣姚家渡,由教導師楊秀春師長布防。第三師陳書農部用作機動……”
軍參謀長布置完了,放下手中竹杆,看了看鄧錫侯,又看了看師長們。
在座的將領們都沒有說話。一時,空氣凝滯,疑慮明顯地寫在師長旅長們臉上:僅僅靠這條從都江堰流出來,延伸而去,河麵並不算寬闊,河水也並不湍急的毗河,28軍就想逃過一劫,免於24軍的打擊,行嗎?
“沒有過不去的河,沒有登不上的山,沒有啥子了不起的!”鄧錫侯看了看在座的將領們,說:“如果屆時戰爭形勢實在吃緊,我可以放水,放都江堰的水,給劉自乾來個水淹七軍!淹得他龜兒啊嗬連天的。另外各軍注意:我們要軟硬兼施,盡量利用24軍廣大將士的厭戰心理,對我們的同情,盡量向24軍廣大將士示好。有關係的拉關係,盡量避其鋒芒,爭取時間,能不打就不打,能拖就拖,反正不讓他們過河,等劉甫澄對劉自乾發起總攻擊。如果他劉甫澄是矮子過河――淹(安)了心,硬要撲河,我們就打,陪著他打!
“隻怕到時候,他劉自乾腹背受敵,貓抓糍粑――脫了不爪爪,想跑都跑不脫了!戰爭勝利後,在座的都是功臣,屆時我們論功行賞!如何,大家有沒有信心?”
這一來,原先一個個臉上黴得起冬瓜灰的將領們,心中都有了底,態度也變得激易起來,紛紛表示要圓滿完成作戰任務。
鄧錫侯原先吊起來的一顆心,這才咚地一聲落進了胸腔子。
鄧錫侯在宣布散會前再三囑咐:“大家要注意四個字!”說時,習慣性地舉起兩根指拇一一道來:“秘密,紮實!”說著解釋:“各部的行動要秘密,戰鬥布置要紮實。”散會後,將領們紛紛趕出城去,趕緊調動部隊,按照參謀長的布置,沿毗河北岸構築工事,作好一應戰鬥準備。
每有機密要事或大重,劉文輝不像鄧錫侯那樣召集眾多部屬開會,而是將他的左膀右臂――24軍第一師師長兼川康邊防軍副總指揮冷寅東和軍參謀長田北詩找到一起細細商議。而且,商議時,門窗緊閉,事情做得很有些詭秘。這從一個方麵表現了他的個性特征。門窗緊閉這一細節,表現了劉文輝做事的專注和注重機密。
這個時節,是成都很美好的季節。在劉文輝那座占了足足半條模範街,高牆深院的玉沙街公館裏,特別是劉文輝住的後院,更是百花芳菲,花香鳥語。出生於大邑縣安仁鄉間的劉文輝是個酷愛自然,酷愛鄉村景色的人。如果不是這樣的非常時期,他是坐不著的。他或是帶著年輕漂亮,會說話的三姨太楊蘊光在花園中走走、看看,逗鳥弄花,或是到離成都二十多裏地的牧馬山上騎溜溜馬。興致來時,在自家花園裏,他還要親自動手,荷鋤挖地,栽花養草什麽的。在他看來,這不僅可以活動筋骨,更是一份樂趣。布衣出生的將軍,哪怕官當得再大,對土地,對自然總有一分自然而然的感情和聯係。
然而,這天劉文輝一早就將自己和他的左膀右臂冷寅東、田北詩關在後院的書房裏議事。並專門囑咐影子似跟在他身邊的親信副官李金安,院子中要保持絕對的安靜,不準任何人來打擾,就連家中地位不比一般的三姨太楊蘊光也不能來打擾。李金安做得很好,他像條嗅覺靈敏的獵犬一樣四處梭巡,就連花園中的鳥打架,都被他轟走了。
一個上午,身材矮小,著一套黑綢緞長衫,腳蹬一雙黑直貢呢白底朝元布鞋的劉文輝,顯得焦燥不安,在書房裏不是來回踱步,就是坐下猛勁抽水煙。
“你們說,這龜兒子老蔣他究竟要做啥子?他這回究竟安了啥子打貓的心腸,嗯?他竟然給劉甫澄派去了特使!”說時,劉文輝往黑漆太師椅上一坐,左腿一蹺,袍裾一撩,伸出手,將放在身邊高腳茶幾上的白銅水煙袋抓在了手中。
“啪!”地一聲,他左手托起水煙袋,駕輕就熟地用大拇指一托,水煙袋蓋子開了。右手兩根焦黃枯瘦的手指伸進煙盒,挾起一綹黃金杠色切得朦細的什邡水煙絲,放在煙鼻上,按了按。尖起嘴“卟!”地一聲吹燃用新津大草紙撚成的紙撚,將紙撚頂端燃成一束暗灰色的火焰往煙鼻上一拄。咕嘟咕嘟,隻見他那張黃焦焦的老太婆臉的臉頰上兩邊直往下陷。每咕嘟一聲,裝在煙鼻上的煙絲就隨著紙撚上的那個暗紅色的火頭變黑變灰,並迅速下陷。與此同時,一道縷縷的清煙嫋嫋升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燥辣的水煙香味。
他一連抽了三袋水煙。而坐在他對麵的冷、田二人也不說話,隻是對應似地韻茶。一時,屋子中主宰著24軍命運的這三個人,抽水煙的抽水煙,品茶的品茶,顯出一種怪異的幽靜。
軍參謀長田北詩最摸劉文輝的脾氣。他知道,在軍長這樣毛焦火辣的時候,千萬不要去招他惹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開口,神仙難耐不開口。
劉文輝穩不起了。他“咚!”地一聲將手中的白銅水煙袋礅回旁邊的高腳茶幾上,看著冷、田二人問:“兩位不知看了《四川日報》上刊登的,以劉甫澄手下第一師師長唐式遵‘唐瘟豬’領銜的川中94名將領對我的討伐電沒有?雜種,硬是要大幹了麽?”
兩位都簡簡單單地說,看了。
劉文輝的臉上顯出嚴峻,他說:“這份討伐電不可小視呢。這是劉甫澄向我動手的前奏,你們說是不是?”
“是。”冷寅東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打就打嘛,哪個怕哪個!”劉文輝提勁之後,坦露了他的擔心:“我現在最擔心的還不是劉甫澄,也不是老蔣向劉甫澄派去了特使。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眼前這個‘水晶猴’。俗話說得好,沒有家鬼引不進外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到時候,我們同劉甫澄打起來了,如果‘水晶猴’在我們身前身後踩左踩右的,事情就麻煩了。”
“那是。”田北詩思索著說:“鄧錫侯是該打,但鄧錫侯與田頌堯還有所不同。年前,我們對田頌堯是不得不打,因為他是逼著我們打。而鄧錫侯不同,鄧錫侯狡猾,他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這個時候,我們再打28軍,就顯得有些欺人過甚。咦!”田北詩說時籲了口氣:“這盤棋難下哩!”轉了半天,軍參謀長隻談了一個表象,至於下一步棋如何走,又推給了劉文輝。
“寅東,你看呢?”劉文輝問冷寅東。
“事到如今,也管求不到那麽多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打了再說!”
劉文輝思索著說:“北詩說得對,這個鄧錫侯就像是一個縮起身子的剌蝟,還不好打整。不打吧,哪個放得下心?去年,我們同田頌堯‘打省門之戰’時,他就派了黃隱從背後來打我們,後來是看陣仗不對,才縮了回去。這次劉甫澄打我們,他還有不動手打堆捶、撿粑和(四川話,便宜)的?”劉文輝說時,牙痛似地籲了一聲,站起身來,兩手在身後一背,轉起圈來:“打吧?人家又沒有惹到我們,師出無名。咋個辦呢?真是傷腦筋!”
“軍長,你看這樣行不行?”軍參謀長田北詩畢竟腦瓜子靈醒,他獻上了一條妙計:“不如軍長出麵,找一家大飯館請‘水晶猴’赴宴。在宴會上,我們可以探一探他,盡可能摸到他的底細。軍長也可以幹脆把話說明,看能不能籠絡到他。如果實在不行,把他扣起來也又何不可!”
“擺他一出現代鴻門宴!”冷寅東把手一拍,補充道:“如果他鄧晉康不來,就說明他心中有鬼,我們就正好借事出徐州,把他扣起來,也好了卻一場心病。”
“好呀!”劉文輝猛然停步、轉身,用他那雙略顯棕黃,很有神的眼睛望著足智多謀的軍參謀長,略為沉吟:“計是好計。不過,鄧晉康是不會不來的,他沒有那樣笨。然而,宴會上,想要摸清他的底,怕沒有那樣容易?依他的脾氣,他肯定會順著我們的毛毛抹,不會扯怪叫。”
“鄧晉康酒量不行。”冷寅東繼續著他的思維邏輯:“我們設法把他灌醉,酒醉吐真言?”冷寅東說時望著劉文輝。
“這咋個得行,咋個得行?一是你不容易把他灌醉,就是把他灌醉了,又能做得啥子?”劉文輝的態度是不以為然的。
“管求得他那麽多啊!”冷寅東說了句怪話,對軍長的問不作解釋,進一步提議:“蛇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飛。隻要他鄧晉康肯來,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軟禁起來再說!”
“要不得,要不得!你這個是餿主意,餿主意!”劉文輝連連搖頭:“如其這樣,我劉自乾成了啥子人?年前,我同田光祥打完省門之戰後,社會輿論說我劉自乾是省主席,有維持一方的責任,卻帶頭把省會成都打得稀爛,我就了罪人!現在我請人家鄧晉康赴宴,在酒席上白不說黑不說,就把人家逮起來,這還得了嗎?傳出去,我劉自乾以後臉朝哪放?北詩,你看呢?”
“軍長,寅東的話也有合理的成分。”軍參謀長很會做人,他說話做事向來都是菜刀打豆腐――兩麵光。他對冷寅東的話進行了補充修正:“現在是非常時期,也是敏感時期。隻要鄧晉康肯來赴宴,就造成了一個24軍與28軍親密無間的樣子,這對我們有好處。酒席上的事就不說了,如果我們一旦察覺鄧晉康不對,不!從今天開始,我們就該派人對他進行嚴格監控。隻要他被我們掌控在手板心裏,出不了城,我看,28軍就無論如何翻不起大浪子!”
“也是!”聽了田北詩這話,劉文輝說:“隻要他鄧晉康跑不脫我們的手板心就行了。請他來吃一頓飯,咋個都不是壞事情。”
當當當!這會兒,擺在牆角的西洋座鍾敲響了十二下。
“哎喲!”劉文輝抖抖寬袍大袖,伸出一隻瘦手,扣了扣他那顆橄欖形的頭:“不知不覺已經晌午了,先才不覺得餓,現時而今眼目下,我的肚兒已經敲起了川北鑼鼓,我們就去邊吃飯邊詳細談吧!”說時,徹底放鬆了的他,走到桌前,捺了一下鈴。
鈴聲未落,如影隨形的副官李金安來在門前。
“通知廚下!”劉文輝吩咐:“快給我們擺飯,擺在小客廳裏。”
“是。”李金安一聲應答,轉身下樓而去。劉文輝興致勃勃走上前去,一把推開窗戶。一股帶著花香的清風,還有滿園的美景撲麵而來。
“你們看這個龜兒李金安,跑起來簡直像隻耗子!”劉文輝恢複了往日的幽默詼諧,指著樓下的副官李金安,笑著對冷、田二人說。
這天,四川省政府主席、國民政府第24軍軍長兼川康邊防軍總指揮劉文輝,在成都有名的大飯店竟成園包場,宴請國民政府第28軍軍長鄧錫侯。
與往日達官貴人們的車來攘往不同的是,這天的竟成園顯得冷清。太陽出來了,照在門前那一副黑漆鎦金匾額對聯上,熠熠生輝。上聯是:“名馳巴山蜀水間”,下聯是“味壓江南第一家”,好大的氣派。往日這個時候,園中花木扶蘇的花徑兩邊,一間間雕梁畫棟,極有中國風格的花廳裏,早已是食客如雲,坐無虛席。飲酒劃拳聲,清唱川戲的,唱清音的,還有不知所以爆發出來的哄笑聲,一陣陣炸響,將那些棲息在庭院裏樹上花叢間淺吟低唱的雀鳥驚飛。還有那些身著白色短褂,快步如飛,為客人端菜送酒,口中挑聲夭夭應道來了、來了的小廝,這天,都沒有了。有的是,魚池假山後,不時閃出些便衣,探頭探腦地朝外張望,他們是24軍特科司令黃鰲精選出來的特工,個個精通擒拿格鬥,約有一個排,奉命隱伏其間,在執行特殊任務。
“北詩,啥時候了?”等在朗軒樓上箋花廳裏的劉文輝問坐在旁邊的軍參謀長,他是從來不戴表的。
“十點了。”田北詩看了看腕上的表。
“已經過半個小時了,這鄧晉康咋還沒有來呢?”劉文輝說時看了看圍桌而坐的人,他們是三姨太楊蘊光、侄子劉元塘、劉元琮。冷寅東當然就更是不用說了。劉文輝帶來的人不多,都有用途。
“可能,是不是路上臨時有些耽擱!”冷寅東說。
“不對不對。”劉文輝連連否定:“我是了解他的,這個人從來不遲到,軍人嘛,視時間如生命!”卻沒有人接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氣氛一時有些緊張怪異。除了三姨太楊蘊光,在座的人都知道,這鄧錫侯來與不來,意味著什麽,決非就是吃一頓飯那樣簡單。
“求啊!”劉元塘開口就是怪話,說時將袖子一挽,一副就要動粗的樣子:“軍長!”他人前稱劉文輝軍長,人後叫幺爸。劉元塘、劉元琮都是劉文輝獨立旅的旅長,在24軍中地位不一般。劉元塘鼓起眼睛,他本來就是一副金魚眼,這一鼓鼓得有燈籠大。“我幹脆帶幾個人到康莊去,看他鄧晉康在扯啥子怪叫!”
“亂求整!”劉文輝生氣了,教訓道:“元塘,像你這副火炮脾氣,啥子好事到你手上,都要整得稀粑爛。我就不信他鄧晉康不來,未必他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嗎?”說時看著足智多謀的田北詩。
“不會。”軍參謀長笑了笑,這笑,無異給劉文輝送去了一顆定心丸。
“走!”劉文輝還是不放心,霍地站了起來:“我們到門口去接一接,是該來的時候了,這鄧晉康怕是麻糖粘著胯了!”他說了一句怪話,似乎他不說這句怪話,心頭不舒服。
知疼知熱的三姨太楊蘊光趕緊上前挽起丈夫的手。走在劉文輝身邊的三姨太,足足比他高了一個頭。一行人簇擁著劉文輝下了樓,浩浩****往門外走去。
剛剛下樓,李金安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瘋扯扯地就是一句:“軍長,你讓我在門外等,我腳都站彎囉,這鄧軍長還不來,該不會是倒拐了?”李金安常常愛說些家常俚語,“倒拐”就是“跑了”的意思。劉文輝本來就有心病,李金安陡然來了這樣一句,劉文輝就像被槍彈打中了似的,雙腳一軟,人往下萎。
楊蘊光趕緊將他扶住,變臉變色地問:“自乾,你咋的,咋的?你不會是羊兒瘋翻了吧?”楊蘊光口中的羊兒瘋,就是醫生口中的癲癇。劉文輝小時,害過癲癇病。
“沒有!”劉文輝很快就清醒過來,也鎮定下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用手指著前麵花園盡頭,擺在遊廊出口處的一對古色古香的清花大瓷瓶,王顧左右而言他:“你們看這對清花大瓷瓶,比不比得過老五(劉文彩)那對?”
他口中的老五,就是長他兩歲的五哥劉文彩。劉文輝在說這話時,一定萬萬沒有想到,三十來年後,到了言必講階級和階級鬥爭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的五哥劉文彩會成為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以致讓五哥和他在大邑縣安仁鎮鄉下的地主莊院、還有收租院,水牢等等不僅聲震華夏,而且飄洋過海,到了“同誌加兄弟的”亞得裏亞海畔明珠的阿爾巴尼亞展覽,蜚聲海外,名氣比他還大得多。
這時的五哥劉文彩,因為有他的看顧,在有長江第一城之稱的水陸碼頭宜賓當過許多官,發了大財,已回家頤養天年。老五劉文彩榮歸故裏時,光是從宜賓運回家的財寶,就足足裝了二十隻大船。其中有不少珍奇。比如,一領珍珠羅紋帳,團起來隻有一隻手大,展開來可以罩下任何一張大床。而且,人在裏麵可以看到外麵的一切,外麵卻看不到裏麵。據說,這是當年慈禧太後的寶物。又比如,用一隻米黃色優質全象牙精雕而成的九級寶塔,每一層飛翹的簷角上都掛有幾個黃澄澄的,用純金鑄造的小鈴鐺,異常的玲瓏可愛。而且,隻要敲響最下麵的一個金鈴,清脆的鈴聲就會鏗鏗鏘鏘一直響到頂。據說,這是當年孫中山大元帥送給在辛亥革命中立了大功的四川省軍政府都督尹昌衡的,不意半道在敘府(宜賓)被巨匪金剛鑽劫持。劉文彩在敘府當了川南清鄉司令後,想方設法將這隻愛煞人的九級金鈴象牙寶塔搞到了手。當然,這些珍奇,老五平時不會輕易示人。
劉文輝所說的老五那對清花大瓷瓶,也是從敘府運回來的,屬於國寶級,擺在劉文彩家前院天壩裏。
看劉文輝似乎對這兩尊擺在遊廊出口處的清花大瓷瓶有興趣,大家也就不走了,站下來陪著軍長看瓷瓶、說瓷瓶。楊蘊光不懂這其中的學問,她說:“我覺得這對花瓶,同老五那對花瓶好像啊,有啥子區別嘛?”
“差遠了。”劉文輝說:“這是贗品,老五那對是真正的清宮寶物,價值連城。”
‘“啥子叫贗品?”三姨太重複道:“贗品?這個名字咋個怪眉怪眼的?”劉文輝哼地一聲笑了,也不給楊蘊光解釋。在這些時候,他一下就覺出了自己的高明,身上平添了一分自得和自信。
“軍長!”正說時,剛才不知不覺惹了禍的副官李金安又飛叉叉跑了進來。“來了、來了!”他站在軍長麵前,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跑得急,話說得不成句,一雙猴子眼,一眨一眨的。
“哪個來了?”冷寅東說:“金安!你不要激動,一激動話都抖不圓泛,你是不是說鄧晉康鄧軍長來了?”
“是、是。”
“太好了!稀客來了。”劉文輝一聽喜不自禁,精神大震,手一揮:“我們快出去迎一迎。”
“哎呀,哎呀,稀客稀客,我們兩弟兄好長時間沒有打堆了。”在大門口見到剛下車來的鄧錫侯、田德明夫婦,劉文輝帶著三姨太迎上去。劉文輝一把逮住鄧錫侯的手,就像深怕他跑了似的架勢搖。楊蘊光同田德明站在一邊說悄悄話。表麵上一看,劉文輝同鄧錫侯這一對保定軍校多年的同學,關係真是好極了。
冷寅東、田北詩、劉元琮、劉元塘都一一上前,向鄧軍長敬禮,問好。他們注意到,鄧錫侯此來可謂輕車簡從,除了他們夫婦,隻帶了貼身副官沙玉民一人。
“就你們夫婦嗎?”劉文輝暗暗感到驚訝。
“我們兄弟聚會,帶那麽多人幹什麽?不是說嘛,人多好做田,人少好過年。”鄧錫侯打著假哈哈,一副毫無防範的樣子。
一進院子,鄧錫侯左顧右盼地看了看,故作一驚一乍:“喲,好清淨!自乾,這麽大個竟成園,咋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是包場了嗎?”
“是。”劉文輝很大氣地將手一揮,做了一個請客上樓的手勢,一邊解釋:“本來想請尹昌衡和五老七賢們來陪你的,又想這些人派頭大得很,動不動就拿派頭,發脾氣。如果他們這樣一整,倒是我們兩兄弟給他們當配頭了。算了,算了,這些人惹不起,我就都沒有請,就我們幾個自家人聚一聚。你是貴客,請到你們夫婦就對了。我們難得見麵,今天我們兄弟好好聚聚,好好擺擺龍門陣,來個一醉方休。”
“也是,也是。”鄧錫侯打著假哈哈。一路上,鄧錫侯憑著他過人的觀察力,再次證明了他原先的估計,劉自乾今天給他擺下了一出現代鴻門宴。那些在假山後,花園裏,遊廊間探頭探腦的便衣,不就是劉文輝布下的刀斧手麽!跟在劉自乾身邊的劉元琮、劉元塘,都是酒海子,肯定一會兒這些酒海子會上來給他敬酒。不把他放倒,不會甘休的。不過,他胸有成竹。
前天,當他接到劉文輝的請柬時,正在同他議事的智多星,軍參謀長朱瑛當即就勸他不要去。說是,憑他多年對“多寶道人”劉文輝的了解,“他哪根腳指頭在鞋子裏動一下,我都清清楚楚。”朱瑛說,在這個關頭,劉文輝請軍長赴宴,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鄧錫侯當然心中有數,但他卻要朱瑛說說不要他去的原因。
朱瑛分析得頭頭是道:“現在,劉甫澄馬上就要對劉自乾動手了。劉自乾現在最擔心的是軍長。軍長去,如果三句話不對,他完全可能摔杯為號,啥子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
“我想,劉自乾他不至於收我的命吧?”鄧錫侯笑扯扯的。
“倒還不至於。”軍參謀長思索道:“他把軍長扣起來倒是有可能的。”
“那他就笨了。”鄧錫侯說:“他請我去竟成園吃飯,我現在就給他放出風去。如果我這一去,他把我扣起來,那些無孔不入的記者在報上給他一登,豈不是天大的新聞?哈哈,那是一番什麽情景?他咋個下得了台?
“劉自乾這個人的脾氣我最清楚。他事情要做,麵子也要,他是一個很要麵子的人。而且,在他處於下風時,不惜把臉抹下來揣起,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爭取民心。比如,最近,他自知同劉甫澄決戰必敗無疑,作為劉甫澄的幺爸,他向劉甫澄下矮樁(討好),好話說盡。”鄧錫侯說著,背了一些報端刊載的近日劉文輝發給劉湘的電文:
“急。渝劉督辦鈞鑒:頃聞某方消息,謂公克日決定對輝用兵。審何所開罪,值此農村破產,赤匪猖獗,全川崩潰,即在目前。輝雖愚昧,愛國愛鄉,不敢後人。苟由政治方麵,以求辦法,決於最短時間內,助公統治全川。
“至輝個人地位,與部隊之緊縮,確無成見,可誓天日。若必派重兵,亦唯退避三舍,間道來渝,聽候處理而己。
“自古朋友之間,絕交尚且有書,臨別不無贈言,況骨肉一本之親,生死十年與共,一朝決裂,百世仇雔,夫豈可徒憑血氣,而不為最後之忠告乎?
“輝與吾侄,幼同門戶,長成戎行,纖芥無嫌,自信無一負侄之事……鬥米尺布,煮豆燃萁,古亦有之,不足怪也。惟以吾族淳厚之家風,由侄而壞,地下先靈,其感痛何如耶!”
“看來,劉自乾的國學根基還是不錯的。”說到這裏,鄧錫侯哈哈一笑:“這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果是他得勢,那他出口氣都是要打得死人的。所以。”鄧錫侯歸結道:“他很可能想在酒宴上把我灌醉,掏我的真心話。這好辦,牛不吃水強按頭麽?他如果想把我扣起來,也決不會在宴會上扣,而隻能在下麵秘密扣。即使劉自乾這一出演的是鴻門宴,我也得去。如果我不去,就給劉自乾提供了口實,他很可能會借此撕破臉皮對我動手,那就一點餘地都沒有了。你放心,我同劉自乾打了多年交道,對他的板眼清楚得很。”鄧錫侯的這一番分析,特別是馬上就要把劉自乾請他赴宴的消息通報新聞界的舉措,相當高明。讓軍參謀長心服口服,不僅完全放心了,而且欽佩有加。鄧錫侯這就讓軍參謀長趕快出城,到灌縣一線布置軍隊,掌握部隊,準備打毗河之戰;他逃過這一劫後,徑直去灌縣黃隱師。
備極堂皇的箋花廳裏擺了兩席。劉文輝夫婦引鄧錫侯夫婦分賓主在首席寬鬆落坐,冷寅東、田北詩兩邊打橫作陪。劉元塘、劉元琮,還有鄧錫侯帶來的副官沙玉民等坐下席。旁邊一張小桌上有架留聲機,留聲機裏放的一律是梅蘭芳唱的京戲。先放的是《霸王別妃》,然後是《蘇三起解》……梅蘭芳好聽的京腔京韻,在西皮二胡慢板的哄托中,走得如行雲流水。
這是有意取悅鄧錫侯。鄧錫侯喜歡追求西方物質文明,住洋房,穿西服,吃西餐,卻又喜歡聽京戲,這在川中軍閥中是一個例外。劉文輝與鄧錫侯迥然不同,劉文輝是個講究傳統的軍人,他對鄧錫侯的“洋”相當看不慣,在背後說鄧錫侯是假洋盤。
宴會開始了。劉文輝執杯在手,站起致辭:“早就想請請鄧軍長了,可是機會難得。我一是要感謝鄧軍長在年前的省門之戰中,為28軍29軍的最終和平解決所作出的努力;二是聯絡感情。我與晉康兄有多年的同窗戎馬之誼,可是,雖然同居一城,但因為忙,往住要見一麵竟成奢侈。今天好不容易請到晉康兄,心中甚為高興。來,我敬晉康兄一杯!今後還希望貴我兩軍更好的合作。”說時,在座的都執杯站起。
“滿上,滿上。”鄧錫侯顯得很豪爽,讓旁邊的侍者將酒杯斟滿,執杯站起回敬劉文輝,話說得相當簡短,隻一句,說他這是借花獻佛,“咣!”他們又碰了第二杯。
鄧錫侯剛剛坐下,劉元塘執杯在手,上來敬酒,預先設計好的車輪大戰開始了。鄧錫侯趕緊用手捫著酒杯:“自乾你是曉得的。”他看著劉文輝:“我雖然個子大,酒量卻小。最多也就是二兩,已經過量了。我們隨意、隨意好不好?如果吃醉了,打胡亂說就不好了。”劉文輝看鄧錫侯態度堅決,想了想,說:“好,隨意,隨意。我們兩弟兄難得見麵,就好好擺擺龍門陣!”
劉元塘坐了回去。
“晉康兄!”劉文輝嘴裏嚼著一塊椒麻雞,做出假裝的隨意,試探著問:“日前由劉甫澄手下第一師師長唐式遵領銜,糾結了川中九十多位將領發表的對我的討伐電,你看了吧?”
“看了。”鄧錫侯的態度是不以為然的:“這個沒得啥子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筆墨官司隨便打,未必自乾兄還在意唐式遵那些人的一篇討伐電麽?這無關大局,無關大局嘛!”
“但是,這篇討伐電中,有不少將領還是老兄你的部下,比如黃隱、陳書農這些人。”
“這個,我管不倒他們。自乾兄你是曉得的,我這個軍長不如你這個軍長。你是令行禁止,硬紮得很,我這個軍長是紙糊的,下麵的人都不大聽我的招呼,我早就不求想當這個軍長了,去年就宣布下野。是我手下的人,還有你自乾兄硬把我抬出來的。”
劉文輝攻,鄧錫侯守。一攻一守間,就像兩個手段了得的大俠,表麵打的都是普通之至的拳法,看不出有任何高深,實際上招招式式都暗含殺著。攻的攻得鋼勁,攻得風生水起;守的守得棉層有針,守中有攻。攻者步步由淺入深,步步緊逼;守者騰挪跌躍,綿掌化鐵。
“晉康兄!”劉文輝進了一步:“你我兄弟這麽多年,都是曉得的。我凶,是做在麵子上,你晉康兄是烏龜有肉在肚子頭。你腦殼比我靈光多了。你肯定知道,最近老蔣同劉甫澄勾扯得緊,老蔣派特使到重慶去了,這事想來你也是知道的吧?”
“不知道呀!”鄧錫侯故作驚訝:“老蔣派特使去找劉甫澄幹什麽?老蔣派特使去重慶,理應告訴你這個省主席一聲才對。”
“就是,晉康兄你幫我分析分析,事情搞得詭詭祟祟的,你說,這其中是什麽意思?”
“哎呀呀!”鄧錫侯裝傻,用手扣扣頭:“難說!老蔣這個人水很深。”
“事情明擺起在。”劉文輝陰笑一下:“老蔣早就想把我推下台了。蔣馮閻大戰時,劉甫澄表態支持老蔣,我通電反蔣。你和田光祥卻穩得梆老,不表態,其實你們也是反蔣的。我是昏了頭,火色沒有你們看得老。事後我雖然對老蔣作了些解釋,老蔣也說算了,可是,依他的肚量能算得了的?再說,這麽多年,老蔣總想把手伸到四川挖點東西走,我作為省政府主席,為四川人民計,沒有滿足他的願望,他更是懷恨在心,隻是一直沒有找到掀我下崖的機會。而今劉甫澄急於掀我下崖,他要當這個四川省主席。他們兩人一拍即合,要聯手做掉我,這是顯而易見的。以你晉康的精明,能看不出這一點?我們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月亮壩裏甩關刀――明砍,我隻想問你老兄一句,假如我同劉甫澄打起來了,老兄準備何以處置?”
“這話我信,我當然信。”劉文輝說:“有槍便是草頭王――話醜理端,不要說一個軍長師長,就是旅長團長,手頭沒有了兵沒有了槍杆子,那就啥也不是。這是一個連瓜娃子都曉得的道理,何況你老兄那麽聰明一個人!”
這時,樓下有吵嚷聲傳來,劉文輝望望樓梯,滿臉的不快和惶惑,隻見李金安快步走上來,附在劉文輝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什麽。
“簡直是混帳!”劉文輝勃然震怒:“這些記者才討求厭呢!他們的消息才靈通呢,尋到這裏來了,簡直就是一群綠頭蒼蠅!他們咋曉得我在這裏請鄧軍長?”劉文輝罵道:“我同鄧軍長好不容易見一麵,擺擺龍門陣,他們來做啥子?有個啥子采訪頭?不見,不見,你給我轟出去!”
“我說了。”李金安像個兩頭受氣的小媳婦,站在劉文輝身邊囁嚅道:“可那些記者說他們是啥子皇帝!”
“無冕皇帝。”田北詩說。
“對,他們就這樣說的。他們說他們記者有采訪的自由,堅持要上樓來采訪、拍照。”說時,樓下竟推嚷起來了。
“這些狗日的記者討厭,無孔不入,北詩,你看咋個整?”劉文輝臉都氣白了。
“讓他們上來照一張相算了。”田北詩說:“不然,他們在報上又要亂登一氣,麻煩。”
“好嘛!”劉文輝緊皺眉頭,給李金安揮了揮手。
李金安下樓將《四川日報》《新新新聞》等幾家川內主要報紙的記者帶上來了。一陣鎂光燈亂閃之後,記者們拍了劉文輝和鄧錫侯在一起的照片還不滿意,有記者上前采訪劉文輝,手中拍紙薄一攤:“請問劉主席,你最近表示要放開新聞自由,能否講得具體些?”又有記者問:“劉主席,外間傳言成渝兩地不日兵戈相向,請問,是否實有其事?”
劉文輝氣慘了,又不好發作。正襟危坐的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喉嚨,示意他牙疼什麽的,不能講話。田北詩看記者們鬧得簡直不像個樣子,好好的一盤棋,被這些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趕來的記者們全攪了,這就站起來,對記者們說:“劉主席這幾天身體有些不適,劉主席請鄧軍長在這裏小聚,完全是同學、朋友間的聯絡感情,並無新聞價值。你們已經拍了照,劉主席、鄧軍長已經相當配合了,大家請回吧!”說著做了個手勢,就像是在吆趕一群雞。
“晉康兄!”這時,劉文輝已經準備收場了,他在思想上深挖原先想好了的,最要緊的幾個問題:“我想問老兄一個事。”
“請問,隨便問。”
“最近社會上傳出消息,說是老兄的隊伍調動頻繁,可能會對我24軍不利。你曉得的,人多嘴雜。”劉文輝說時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根本沒有的事。”鄧錫侯矢口否認。
“為避免不必要的誤會猜測!”劉文輝亮出了今天的主題:“我的意思是,老兄是不是最近這段時間,最好哪裏都不要去?當然,我說這話有些無理。”
“沒得問題、沒有問題,這是可以理解的。”不意鄧錫侯當即應允:“我曉得你老兄的擔心:蛇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飛。我最近哪裏都不會去,這樣好讓你老兄放心。”
“那我就放心了,謝了。待局勢沌清之後,我再到府上謝罪。”為表示歉意,劉文輝讓在旁邊侍候的小姐再給他們斟上酒:“這是最後一杯。”劉文輝說時舉杯站起,鄧錫侯同他碰了杯,飲了最後一杯,酒席這就散了。
鄧錫侯在劉文輝擺下的現代鴻門宴上,全身而退。在乘車返回康莊的路上,他如釋重負地輕輕籲了一口氣。
車到祠堂街,一輛黑寡婦似的警車突然拉長尖銳的汽笛,從他的車邊急馳而過。將緊張思索中的鄧錫侯喚回了現實。不用說,這是劉文輝的警察局在抓共產黨人、抓反對他的人。天還未黑,以往這個時候非常熱鬧的少城一帶,這會兒好些店鋪都關了門,顯出幾分簫瑟。平民老百姓的嗅覺也是很靈敏的,成渝之間的二劉決戰表麵看起來好像還很遙遠,但老百姓卻已經明顯感覺到了。街上有好些二甩二甩的24軍官兵背著槍,歪戴軍帽斜穿軍衣,茶館進酒館出,估吃霸賒,大搖大擺,像是橫起走路的螃蟹,成都簡直就成了24軍的獨霸天下了!鄧錫侯氣從中來,不禁鼻子一哼。這時,坐在前麵副駕駛坐上的沙副官掉過頭來:“軍長,車是直接開回去,還是要到哪裏?”沙副官知道軍長的脾氣,過去,每到這樣的黃昏時節,鄧錫侯如果出來了,總愛坐車逛逛街的。
“直接開回去。”鄧錫侯說時,回頭看了看。機敏的貼身副官沙玉民注意到,有一輛車跟在他們後麵,不快不慢,不前不後,做賊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四川日報》以顯赫的版麵發表了《24軍28軍和衷共濟,共襄勝舉》文,成都各大報也都發表了類似文章。這些文章還配上了劉文輝和鄧錫侯聚會的照片。鄧錫侯看到這些,心中一笑。
夜己深了。座落在浣花溪畔的康莊寂無聲息。竹梢風動,幽篁淺吟,偌大的一座公館已經沉睡,惟鄧錫侯書房裏還亮著燈。
書房裏,鄧錫侯斜依在沙發上,就著一盞立在沙發旁邊的台燈看報紙。這段時間,劉氏叔侄筆墨仗打得歡實,透露出了二劉之戰的迫近。他很注意地看下去。報上,一邊是劉湘的聲討,一邊是劉文輝的告饒,有趣得很。而他,得趕快逃出劉文輝的羈絆,逃離成都,去到灌縣。如果他不趕快去,最直接的後果是28軍這盤散沙,會散開來。這一散,就糟了,就正中劉文輝之計。28軍這盤散沙,靠軍參謀長朱瑛去捏,無論如何是捏不攏的。再從自己的處境來看,也是相當危急的。局勢瞬息萬變,如果劉文輝覺得非把他鄧錫侯怎麽不可,那是會不顧一切的。
他決計今夜出城。他已經對夫人田德明說了,今夜出城去灌縣黃隱師有要事,至於什麽事,他沒有說,田德明也不問。夫人知道他的脾氣稟性,在這樣的時候,該不問的不問,不該管的不管。這個時候,她也沒有睡,在旁邊的臥室裏給他清理、準備他要帶去的衣物。
要逃離成都去灌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劉自乾派出的許多“狗”,就把守在他的大門外,隻有把這些“狗”調開,他才出得去。他已經想好了調開這些“狗”的辦法,不過很有些血腥,得有人替他犧牲。想到這一點,他有點猶豫,有點於心不忍。
自從前天從劉文輝的現代鴻門宴上全身而退後,他就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脫身這個問題。各種各樣的方案,剛剛在思想上形成、演繹,又被推翻。最終,他的思緒停留在一個點上不動了。熟讀中國曆史的他,想到了楚漢相爭時,順慶(南充)人紀信,冒充劉邦吸引楚霸王項羽注意,犧牲自己掩護劉故逃走的故事。順慶離他的家鄉營山不遠,都屬於川北。這一想,越發感到親近親切,有相當的可操作性。
他想到了讓親信副官沙玉民作他的替身。沙玉民是川北嶽池人,是一個窮苦人家的的子弟。投奔他的隊伍後,是他慧眼識珠,將小沙一手發現撥擢上來,成了他的貼身副官,對他忠心耿耿。他不僅給了沙玉民前程,還給了沙副官一個美好的家庭。沙副官的妻子明秀,原是田德明的貼身丫頭,明秀長相標誌,賢淑聰淑。是他示意,前年由夫人田德明出麵作主,將明秀許配給了沙玉民。沙玉民相當滿意,婚後他們小夫妻恩愛,年前還生了一個兒子,這讓沙副官對他越發感激零涕,曾對他多次表示:軍長,你是我沙玉民的再生父母。為了軍長,我沙玉民赴湯蹈火,再所不辭。但是,如果這樣一來,沙副官完全可能因為他而犧牲!
“嘡――嘡――嘡!”這時,高牆外更夫打響了三更。更聲落盡,萬籟俱寂,鄧錫侯越發覺得時光隨著窗下座鍾鍾擺發出的聲響,箭一般向前飛駛,時不我待,他再不能遲疑了。他按了電鈴。
“請進。”這晚,他對沙玉民顯得格外客氣。
沙玉民端端正正站在他麵前。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少校軍官,神情精明,相貌英武、個子高高、體格結實勻稱,肩上挎一枝二十響,叫小機關機的德國造駁殼槍。穿一套合體的軍裝,紮著綁腿,一看就是一個精明幹練,身手敏捷的小夥子。
鄧錫侯也不隱瞞,將自己連夜逃離成都的打算告訴了貼身副官。
“我早就看出了劉文輝不懷好心,不存好意!”沙副官說時,將腰上的駁殼槍一拍:“軍長你趁夜趕快走吧!我帶一幫得力的兄弟保護軍長出城……隻要一出西門茶店子,就是我們28軍的防區。狗日的哪個敢阻攔,我沙玉民這杆槍指哪打哪,鐵‘花生米’可是不認人的!”
鄧錫侯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樣硬衝硬打肯定不得行!劉自乾那麽多狗把門看得緊緊的,我們能衝得出他布下的鐵桶陣麽!?”
看看鄧錫侯的神情,聰明的沙玉民明白了,一雙很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旋即燃起一種獻身的**。
“軍長!”他很悲壯地說:“今晚該是我沙玉民向你報恩的時候了。我也不要多的人去死,我換上的你的衣服,開你的汽車衝出去。把堵門的狗們引開後,軍長你趕緊從後門走,多帶幾個靠得住的兄弟……”
鄧錫侯悲從中來,一下站起,緊緊握著沙玉民的手,也不說話,臉上卻是熱淚縱橫。
“我這條命都是軍長你給我的。今晚我沙玉民為軍長去死,值得。二十年後,我沙玉民又是一條好漢!”沙玉民說著,欲言又止,神態有些扭怩。
“好兄弟,有話盡管說。”
“我死後,請軍長務必拉扯明秀母子。”
“放心,我會像對待親生骨肉一樣看顧他們。”
“那我就放心去了。”
鄧錫侯似有不忍地轉過頭去,泣問:“不再回屋去看看明秀母子?”
“不必了。”說完這話,沙玉民大步出了書房,下了台階,進了車庫,發動汽車。
康莊兩扇黑漆大門突然洞開。
沙玉民駕駛著鄧錫侯的“福特”牌小轎車緩緩駛出大門。
前方突然亮起幾束手電筒光,隨即傳出驚惶的“停車!”聲。向前開去的轎車唰地亮起兩盞車前燈。雪亮的燈光,在漆黑的夜幕中像是兩把突然出鞘的利劍,晃花了蜂湧而上的24軍的兵們和諜報人員眼睛。就在這些兵們和諜報人員一手捫著臉,一邊掏出手槍,大叫:“停車、停車!再不停車,老子們就要開槍!”時,沙玉民猛然加大油門,小轎車像一頭發怒的雄獅猛地撞了上去,衝了出去。
“鄧錫侯跑了!”
“追!”
“千萬不要讓鄧錫侯跑了!”
劉文輝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他氣急敗壞、聲色俱厲地在電話上對追緝隊長下達了一道死命令:“決不能要讓鄧錫侯跑了!你們可以鳴槍告警,如果追至郊外,鄧錫侯的車仍然不停,你們可以開槍射擊。務必生獲其人,死要見屍!”
浣花溪畔的康莊大門外又歸於平靜。
就在這時,漆黑的夜裏,康莊後門上的一扇小門,先是稀開一條縫。一個黑衣人確信四周無人後,狸貓似地從中一閃而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閃身在一棵桂花樹下,敏銳地左顧右看,確信無人,再向裏麵招了招手。倏然間,小門裏閃出六、七條黑影。身著窄衣箭袖的鄧錫侯,在幾個精幹衛士的簇擁中,一陣風似地出了小巷;轉身向東,很快融入黑夜,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很快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晨曦輕輕揭開夜幕,黎明姍姍來到時,在成都剛出西門的茶店子,成都至灌縣的公路一側,有一輛被槍彈打得蜂窩般的“福特”牌高級小轎車癱瘓在公路邊上。駕駛室的玻璃窗被打得稀爛,而且到處都是血跡。駕駛室內,有一個身穿28軍軍服,佩少校銜的軍官身中數彈,倒在方向盤上已經死去。周圍圍了許多人,所有的車輛都得繞行,秩序有些亂,警察在維持秩序。人們在四周指點著,議論紛紛。劉文輝得知此事後,指定諜報處司令黃鰲親自去查看死者何人?查看的結果是,死者是鄧錫侯的親信副官沙玉民。
早晨的太陽,從東邊天際咚地一下跳了出來,已經醒過來的川西平原上的小橋流水,星羅棋布,鑲嵌有致的田野,一下子都被朝陽染得紅通通的。田野上的萬物,像是被一股噴發的、一發而不可收拾的鮮血浸泡其中。而就在這時,脫險了的28軍軍長鄧錫侯,已經被前來接應他的黃隱師長接上了轎車,在嚴密的護衛下,前後三輛轎車,首尾銜接,披著朝陽,沿成灌公路向灌縣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