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雨夜,南昌行轅和赴川特使

從下午起,南昌就下起了大雨。入夜以後,更是雷聲大作,暴雨傾盆。高牆環繞中偌大、肅靜的剿共前線南昌委員長行轅,被漆黑濃稠的夜幕裹緊,經受著暴風驟雨的抽擊。一時間,天上地下不時晃過金蛇似的閃電,巨樹搖擺,秀竹伏地,花草被狂風連根撥起;這裏那裏不時發出大樹被狂風攔腰折斷的撕裂聲、傾倒聲。委員長行轅很像是一艘在充滿不測凶險的黑洋中顫抖著前進的軍艦,前程漫漫,詭秘而幽深。在不時劃過的閃電中,假山後,回廊邊,閃現出伏在夜的深處,身披雨衣,頭戴鋼盔,手持美製卡賓槍或衝鋒槍的巡邏衛兵的身影,南昌委員長行轅外鬆內緊。

深夜。暴風雨雖已過去,但細雨仍然一陣緊似一陣,打機關槍似的。白天顯得緊張忙碌的委員長行轅已然入睡,隻有那幢在茂林修竹掩隱中的精巧的法式小樓的二樓正中,一扇窗戶還亮著燈。綠色的窗簾,燈光幽微。一束暈黃的燈光,透過窗簾,怯怯地泄下來,還未落地,就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了。

屋中,時年47歲的中國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站在那幅碩大的、幾乎占了整整一張牆壁的二十萬分之一的中國地圖前凝思、審視。他長久地保持著固有的姿勢,一動不動,像是釘在地上的一根釘子。

燈光下看得分明,身著戎裝,腰係武裝帶的蔣介石,身肢越發顯得頎長挺直。他那一張清臒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忽然閃霍,可是很快,眼光又變得黯淡下來,充滿狐疑。燈光將他的身影在地毯上拖得長長的,很像是一個高明的畫家筆下的一幅潑墨寫意畫,顯得很有些怪誕。他佇立不動時,像是一個澤畔苦吟的落魄詩人;焦燥地走動間,張牙舞爪,又像是一頭就要撲向獵物的猛獸。

對於這個曾經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近代中國史的人物,美聯社記者約翰·羅德裏曾經用很準確的語言,進行過生動的描繪:“在中國,最強大的思想傳統是儒教,盡管有其外來的影響,蔣中正仍然是一個守成不變的中國人。他沉默寡言,諱莫如深。他姿勢挺直,有軍人作風,留著短發,不苟言笑。他雖然不是一個思想家,卻有一種神通,他深諳縱橫捭闔之道,而且他習慣於指揮命令。”

幾年後,抗日戰爭爆發,美國派駐中國的戰區參謀長史迪威將軍,憑著他與蔣介石長期共事的深入觀察,更是對其人作了入木三分,形神兼備的刻劃:“他身材修長,言談簡潔,臉上毫無表情,但一雙眼睛很機敏,好像一個人戴著假麵具以其犀利的目光洞察一切。他的卓越才幹不在軍事上而在政治方麵。他這種才幹是在與各個派係和各種陰謀之間玩弄奧妙的平衡術鍛煉出來的,因此,人們把他稱為‘不倒翁’。”

蔣介石喜歡這樣的夜深人靜時分,喜歡下雨。因為他覺得,在這樣的氛圍中,不僅心緒寧靜便於思索,而且有種莫名的安全感,雖然他的行轅絕對安全。蔣介石的目光,這時久久地凝視著地圖右側那一片隆起的褐紅。那是江西井岡山。就是在那兒,中共領袖人物毛澤東、朱德,還有陳毅等人,領導著一批在他最初看來完全不值一提的土包子農民,卻漸漸成了氣候,成了一股紅色鐵流,在井岡山的千山萬壑中遊動,逐漸強大,到今天竟至難已收拾;盡管他揮師一剿再剿。看著地圖上的這片褐紅,蔣介石的目光一下子充滿了殺氣又充滿疑懼。他似乎想看出其中隱藏著什麽秘密。不然,為什麽他發動的多次誌在必得的圍剿都失敗了呢?不然,他怎麽會在這國勢危急之際,來在南昌,坐鎮指揮對朱毛紅軍進行第五次圍剿呢!

一聲長歎,他轉過身去,望著窗外的雨夜,思緒綿綿,一時走得很遠。

1930年北伐戰爭甫告結束,他為了實現“一個國家,一個領袖,一個政黨,一支軍隊”的宿願,換言之,為了實現他的個人專政,立刻著手對他的北伐同盟軍:二、三、四方麵軍總司令閻錫山、馮玉祥及桂係李宗仁、白崇禧的軍事集團進行大規模裁軍整編。這就極大地觸犯了山西土皇帝閻錫山、西北王馮玉祥及桂係李宗仁、白崇禧的利益,雙方化友為敵,展開了中原大戰。一時,雙方勢鈞力敵。在鄭州火車站,當他在一列火車的車廂上指揮部隊作戰時,甚至險些被馮玉祥派出的一支騎兵偷襲隊抓了俘虜。戰爭的最後結果是,少帥張學良率軍入關助蔣,讓戰爭勝利的天平一下子朝他翻了過來,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宣布失敗下野。

調過頭來,他這才驚訝地發現,原先微不足道的紅軍,這時已成燎原之勢,尤其是江西井岡山的朱、毛中央紅軍。他不敢掉以輕心,同年12月16日,他調集10萬地方軍圍剿中央紅軍,以慘敗告終,連總指揮張輝瓚都被紅軍打死了。毛澤東有詩曰:“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次年4月1日,他派軍政部長何應欽為總司令,指揮20萬大軍,對中共中央革命根據地進行第二次圍剿,又是失敗。7月1日,他親任總司令,攜英、日、德軍事顧問,率30萬大軍,進行第三次圍剿,仍然失敗。1932年6月16日,他在作了更為充分的準備後,率60萬大軍進行第四次圍剿,還是失敗,損兵折將在30萬人以上。這時,華北告急。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占了我東三省全境的日寇大肆南下,他卻不為所動,堅持“攘外必先安內”,傾其全力,調集100萬大軍,200架飛機,對中共中央蘇區進行了前所未有的第五次大圍剿。這次他調整了戰略,采用外籍軍事顧問建議,廣築堡壘,互為支援,層層推進,看來還是有收益的。

蔣介石轉過身來,再次審視著牆上那幅碩大的軍事地圖。軍事地圖對於任何一個職業軍人,都是有生命、有色彩的,內容豐富無比,百看不厭。當他的目光在雄雞狀的中國地圖上梭巡,接觸到雞頭狀的東北三省時,像是被什麽烙燙了一下似的,不無痛苦地擰了擰眉。

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際,以少帥張學良為代表的東北軍廣大將士義憤填膺,同仇敵愾,強烈要求抗日。當時,張學良也完全有能力同日本關東軍決一雌雄。東北軍有20萬人,海陸空齊備。除了有一支龐大的、訓練有素的陸軍,還有300架飛機,有一支由大小軍艦共21隻組成的艦隊,總噸位數達到32200噸,占全國軍艦總噸位數的百分之七十六點七的海軍。東北軍無論是在數量質量還是裝備上,在國內地方部隊中都是數一數二。可是遭到了他的嚴詞拒絕,他命令少帥立刻將東北軍率數退出山海關。這就一槍不發,將東北三省拱手相送了日本人,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全國人民眾口一詞的憤怒聲討,千夫所指,不矢而亡。他不得不讓少帥張學良出麵為他擔當起“不抵抗”的罪名。

在他看來,當今日本的軍力,在世界上是數一數二的,拿東北軍去同日本人打,無異於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中央軍是他手中的本錢,東北軍也是他手中的本錢。他的軍隊,首先是要拿來打共產黨打紅軍的。本錢打完了,拿什麽去打共產黨,打紅軍呢?他的心腹大患是共產黨,而不是日本人。難怪外間評論他是,“寧與友邦,不與家奴”。他就多次公開或私下說過,如果我們弄得不好,將來栽在共產黨手上,那就將淪為萬劫不複之地,那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啊!

然而,日本人是喂不飽的狗,得寸進尺,步步緊逼。從地圖上看,一方麵,被他視為洪水猛獸,必欲除之的中國共產黨和中央紅軍,在井岡山一帶未能抹去,紅四方麵軍在四川的川北通南巴一帶又建立了根踞地,還有好些標誌紅軍勢力的星星點點正在長出來。在他看來,這是內患。

另一方麵,標誌著日軍南下的幾隻又粗又大的藍色大箭頭,從正麵、東麵唰唰向他射來。在他看來,這是外憂。他特別注意到日本人從東海麵上劃過來的,直指上海,江浙一帶的藍色箭頭。日本人完全可能就在最近向上海,江浙一帶進攻。

這一帶決不能丟!上海、江浙一帶,是他的出生地、發跡地,是中國經濟命脈所在地,也是中國的生命線。他早就下達了秘密命令,在上海與南京之間,正在夜已繼日地趕修一條中國的“馬其諾防線”。如果日本人從海上打來,他就憑借這條中國的“馬其諾防線”,與日本人抗衡。他的對日作戰方針是,千方百計爭取時間,贏得時間,用空間換取時間!現在,他要抓緊時間,解除內患!內患主要來源於兩個方麵:一是江西方麵,二是四川川北方麵。對江西方麵的中央紅軍,他正在坐鎮指揮剿。四川方麵呢,情況相當複雜。長期以來與他離心離德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國民政府24軍軍長、兼川康邊防軍總指揮的劉文輝,與四川軍務善後督辦兼國民政府21軍軍的劉湘叔侄,各踞巴蜀。他們是四川當前最大的兩個軍閥,長期以來的矛盾已經發展到頂點,二劉決戰即將爆發。他是支持劉湘的。四川曆史上號稱天府之國,這個地方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戰國時期,秦因並吞了巴蜀實力大增,相繼消滅了齊、楚、燕、韓、趙、魏而一統天下。三國時期,最初心機用盡,到處碰壁,不能存身的漢室後裔劉備,因諸葛亮的策劃輔佐,最終據巴蜀,才與北方的曹操、東吳的孫權相抗衡,形成魏、蜀、吳三國鼎立之勢。《三國演義》,《定三分隆中決策》中有這樣一段文字,相當精辟地概括了蜀中的重要性:

“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將軍既帝王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若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彝、越,外結孫權,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後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誠如是,則大業可成。”

全世界有識之士,都將關注的目光緊緊地注視著四川。當年,先總理孫中山在日本建立以恢複中華,驅逐韃虜為宗旨的同盟會時,與日本友人,具有相當戰略眼光的宮崎寅藏談及武裝起義及相關策略時,宮崎寅藏就特別指出了天府之國四川的重要性。他認為四川不僅有“才略兼備任大事者”,而且地理位置十分獨特重要,建議孫中山“以四川為負隅之地,在張羽翼於湘、楚、汴梁之際。”

正因為如此,以後,在他作為大元帥孫中山的侍衛時,也曾經一度想到四川發展。他向孫中山表達了這個願望,孫中山很是讚成,立即給四川實權人物熊克武寫了一封推薦信,推薦他到四川當警察廳廳長。他將此事告訴了他多年的同學、朋友四川人張群。張群說,熊克武不好相處,建議他不必舍近求遠,應該利用孫中山對他的相任,在孫大元帥身邊好好發展。他聽了張群的話,放棄了入川發展的打算。而張群卻希望他將這個機會讓給他這個四川人,他這就又去求孫大元帥,孫中山不喜。雖然礙於情麵,準其所請,卻將推薦信中原先的四川省警察廳廳長一職降為了成都市警察廳廳長,張群嫌官小了,沒有去。

共產黨也看到了四川的重要性。年前,張國燾、徐向前趁四川軍閥連年內戰造成的空虛,率領紅四方麵軍越巴山,在川北通(江)南(江)巴(中)一帶建立了根踞地。

正因為如此,他執掌中華民國中央權柄以來,一直想控製四川、插手四川,可是在劉文輝把持川政時,把個天府之國經營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他插不進去手。

機會終於來了,這個機會就是即將開始的二劉決戰。日前,急欲得到中央支持的劉湘終於同意中央派特使入川,以便就諸多事宜就近通過特使向中央通報、請示。

他選定了他的“學生”、時任中央軍校政治部主任的四川人鄭大衝為他的赴川特使。這個時候,他在等鄭大衝。

鄭大衝提前五分鍾來在了委員長辦公室門前,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嚴,看來,委員長在等他。門縫裏泄出來的一縷暈黃的燈光照在鄭大衝身上,看得分明,佩少將軍銜,身著黃呢軍服的鄭大衝是一個很精幹的人。他三十來歲,瘦瘦的,個子不高不矮,條形臉,眉毛很淺,一雙瞘眼睛顯得很深。他是四川省榮縣人,畢業於黃埔軍校,是委員長的學生。

因為委員長事先有過囑咐,所以鄭大衝奉命來到後,沒有受到侍衛們的一點留難,直接來到委員長門前。鄭大衝心中有些緊張。能被委員長選中,作為委員長特使回四川公幹,而且在這樣的深夜,被委員長單獨接見,他有一步登天,受寵若驚感。他不敢弄出絲毫聲響,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前朝裏看。因電壓不穩,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委員長釘子似地釘在地上,長久地審視牆上的軍用地圖。那姿勢,讓他想到在軍校時,“校長”對他們講的“作為一個軍人,應該作到泰山崩於前而不瞬”的種種教誨,而像校長這樣神情專注地長久地保持固有姿勢,非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和非同一般的意誌,是斷斷達不到這個境地的。見校長的思緒陷得如此深沉,為國事夤夜操勞,他不禁感佩之至。

從門縫裏看進去,委員長的書房是個套間。外麵是辦公室,裏間是臥室,非常簡潔。辦公室裏除了臨窗擺有一張碩大的辦公桌,辦公桌上有堆得山一般高的公文卷宗外,屋內一排沙發,其他就沒有什麽了。現代化的東西隻有一樣,那就是老佛爺似地供在桌上的一部黑色載波電話機,就是這架老佛爺似的載波電話機,通過千絲萬縷看不見的,連結著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的電話線,就像是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上織成了一道蛛網,中心點就在這裏。而委員長,則是躺在蛛網中心點上的一隻敏感的黑色大蜘蛛,哪裏一有風吹草動,大蜘蛛就會作出迅速及時的反映。

他還注意到,桌子當中,有一本翻開來的毛邊書。不用說,那是委員長總是帶在身邊,須臾不離的《曾文正公全集》。委員長最崇拜曾國藩,當年在黃埔軍校,委員長給他們演講時,就多次說過,曾文正公的思想,不管是政治的還是軍事的,都是中國古往今來第一流的,是治國平天下的寶典。看來,即使在這軍情如火,形勢瞬息萬變之際,委員長也是將它帶在身邊,一日三讀。毛邊書旁邊,拄一杯已毫無熱氣的清花亮色的白開水。

“是鄭大衝來了嗎?”就在鄭大衝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前,凝神屏息沉思默想間,屋裏委員長突然問了,卻並不轉過身來。

“是,校長。”鄭大衝情不自禁地將胸脯一挺。

“進來。”

“是。”鄭大衝隨即看了看戴在腕上的瓦斯針夜光表,兩根綠瑩瑩的長短針正好落在深夜十二點上,時間正好。看來,委員長早就知道他來了。

鄭大衝走進屋內,當中一站,胸脯一挺,兩腿一並,啪地給蔣介石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報告校長,鄭大衝奉命來到。”黃埔軍校畢業的軍人,總喜歡在蔣介石麵前稱他為“校長”。因為,他們知道,這樣的稱呼,會在一言九鼎的蔣介石心中喚起一種親切友好的感情。

“唔,好好好。”蔣介石轉過身來,手一比:“坐吧。”

鄭大衝落坐在沙發上,正襟危坐,目視著校長。蔣介石坐在他對麵,先沒有說話,而是用一雙有些瞘的,目光銳利的鷹眼審視了一下鄭大衝。

“陳主任給你談過了吧?”蔣介石問。他說的“陳主任”,是委員長三處侍衛室主任兼委員長私人秘書陳布雷。陳布雷號稱天下第一筆,是委員長最信任的人。說起來,陳布雷職務不是很高,但委員長身邊好些機要都是他策劃或是直接參與的,實際上很有權。

“談了。”鄭大衝斟酌著措詞,小心翼翼觀察著委員長的神情。他說:“陳主任傳達了委員長的意思,讓學生作為校長的特使回四川工作一段時期。”鄭大衝說:“這是校長對學生的厚愛,我很榮幸,很高興,隻是怕完成不好校長交辦的任務。”

“唔唔”蔣介石點了點頭,像老師考學生似地問:“你對四川目前的局勢如何看?”

“在學生看來,”鄭大衝早有準備,略為思索,侃侃而談:“四川從民國以來,二十多年間軍閥混戰,到劉自乾、劉甫澄叔侄手上該是完結的時候了。”看委員長目不轉睛看著他,鄭大衝信心大增,繼續說下去:“現在,二劉馬上就要進行決戰。優勢明顯在劉湘這邊,因為,他有委員長的支持!”

“唔,是的,是的。”蔣介石說著站了起來,邊走邊說:“二劉之戰劉湘勝出,這沒有懸念。但是,你要提請劉湘和鄧錫侯等川中將領注意,盤據成都多年的劉自乾決不會坐以待斃,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為了避免屆時腹背受敵,兩麵作戰,他很可能會在繼去年打跑同居一城的田頌堯之後,近期對鄧錫侯動手。川中局勢自來複雜,戲中有戲,牽一發動全身。

“你這次回去,可能要在四川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二劉之戰後,劉湘答應中央要做的事恐有留難!”說著強調:“我支持他是有條件的,他劉湘也是答應了的。這就是,他在打倒他幺爸劉文輝後,中央委他以四川全部要職。但是,他得馬上集中川中軍隊去圍剿、鏟除踞通(江)南(江)巴(中)的紅四方麵軍!嗯?”

“是。”鄭大衝做出很能領會的樣子,挺胸保證:“校長放心,學生一定完成校長交辦的任務。”

蔣介石大步走到軍用地圖前,手招招,“你來看!”

鄭大衝走上前去,站在地圖前,隨著委員長手指的地方看。

“你看!”蔣介石指點著地圖上隆起在川陝一線,於綠色中的一線褐紅色:“這是秦嶺山脈,就是因為這道秦嶺山脈,一下子就將川陝分隔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讓四川成了物殷民豐的天府之國。”他邊指邊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話是不錯的。這條是通往陝西的金牛道,這條是通往雲南的石門道,這條是通往西部少數民族地區的清溪道,這條是通往甘肅的陰平道。金牛道是出川主道。”他又指點著夔門:“這是長江三峽。是川中通往外界的惟一的一條水路,沒有一處不險峻萬分。杜甫有詩‘眾水會涪萬’,《水經注》中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掉了幾句書袋,蔣介石看鄭大衝很能領會地連連點頭,這就從戰略的高度強調:“四川不僅是中國的戰略基地,大後方,糧倉,而且戰略地位極為重要。你看,它西扼青藏,南接雲貴;東臨湖北湖南,北連青海甘肅,成為內地連結東西南北和華中的天然紐帶。正因為此,從古至今,有多少個小皇帝躲在四川?孟昶、王健、劉備……甚至明末年間,連張獻忠也要趕去湊一湊熱鬧,在成都建立了他的大西國。而且,所有龜縮在四川的梟雄,沒有哪一個是好惹的?他們不是鬼都惹不起的閻王,就是八磅重錘都砸不爛的銅頭鐵臂;不是鐵鉤都鉤不住的滑頭,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變色龍。唔,劉文輝的綽號叫什麽來著?還有劉湘、鄧錫侯等人都叫什麽來著?”

鄭大衝開口就來:“劉文輝叫‘多寶道人’,劉湘叫‘巴壁虎’,鄧錫侯叫‘水晶猴’,田頌堯叫‘田冬瓜’……”

“有道理有道理。”蔣介石說:“除了田頌堯的‘田冬瓜’有些牽強,太著重外形外,其他人都恰如其分。你這次代表我去四川,首先是同‘巴壁虎’打好交道。其次,也要同‘多寶道人’、‘水晶猴’等人打好交道。這其中,你要掌握好一個度,要掌握好輕重緩急。總之,要利用矛盾,為我所用!任重而道遠啊,嗯?”鄭大衝又是將胸脯一挺,喊操似地大聲說:“學生相信,隻要遵從校長教誨,按校長的既定方針辦事,一定能克期圓滿完成任務。學生一定牢記校長教誨,幫助劉甫澄盡可能快地統一全川,鏟除赤禍。為黨國服務,盡心竭力,萬死不辭!”

“好好好。”蔣介石目光灼灼地審視著鄭大衝:“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校長要學生什麽時候走,學生就什麽時候走。”

“這樣吧,時間要抓緊。明天下午兩點鍾,軍政部有架直飛重慶的飛機,你就乘這架飛機走。”

“是。”鄭大衝這時心中完全有數了。又是啪地一聲,兩腿一並,胸部一挺,給蔣介石敬禮:“請校長注意身體,注意休息,學生這就告辭了。”

“唔唔。”蔣介石鐵板似的臉上努力露出些笑意,竟破天荒地伸出手來,同特使握了握手;讓鄭大衝受寵若驚。

“鄭主任,請!”這時,就像計算好了似的,一個長相精幹,著一身法蘭絨中山服的委員長侍衛官適時出現在門前,蔣介石的侍衛官,都是少校軍銜,而且一般時候,都著法蘭絨中山服。侍衛官領他去了陳布雷辦公室,陳布雷對他還有具體事情交待。

南昌的天,娃娃的臉,變化多端,昨天還是風狂雨驟,今天卻是豔陽天。上午十時,軍政部直飛重慶的飛機,在南昌機場起飛,飛到了正常的高度,機頭對著四川方向飛去。

天氣很好,坐在舷窗邊的鄭大衝從機窗內望出去。浩瀚的天穹,一碧如洗,高速前進的飛機因為缺少參照物,好像是完全靜止。機翼下,有一縷透明的白羽似的薄雲,跟著飛機如影隨形。鄭大衝處於一種觀想中。昨天一天從早到晚,南昌風霪雨暴,完全沒有消停,然而今天卻是這樣的豔陽高照,睛空萬裏。變化萬端的大自然就像是人生,喜怒哀樂,禍福人生,都在轉瞬之間。不知這會兒,劉湘、劉文輝在幹什麽?作為委員長的特使,他今天去渝的密電,一早由南昌行轅發給了劉湘。

張群同陳布雷昨天各有側重地詳細地給他交待了任務。張群特別著意強調了一點,作為委員長特使的他,在一定範圍內,有相機處置的權力。四川情況複雜,為了達到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用上的。

他不禁想到了代表“校長”同他談話的四川老鄉,時任國府外交部長的張群。張群,是委員長最信任的人物之一,不高不矮的個子,麵龐方正,臉上常帶笑意,西裝革履,素常間皮鞋擦得鋥亮,梳大背頭,緩行鴨步。最醒目的是,張群左眉梢旁長有一顆硃砂痣,這是一顆少見的福痣。據說,張群這副福相,也是蔣介石最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張群是川省華陽人,其實也就是成都人,早先年間成都一市分為華陽,成都兩地。在國民黨上層,張群有個綽號叫“華陽相國”,相國是古時的宰相,意思是官高權大。在民間,張群有個綽號,叫“高級泥水匠”,意思是他最會敷衍,最會在各種場合同各種人打交道,處事非常圓滑,為人隨和,往往采取擱平主義。然而,他知道,這僅是張群的表象,其實張群相當厲害,有手段,柔中有剛,綿層有針。

張群和蔣介石是保定軍校第一期的同學、朋友,以後又同時留學日本,就讀東京士官學校;並就此開始了他們兩人之間以後長達幾十年的亦友亦上下級的關係。

當時,保定軍校在成都地區招生很少,要求很高,張群考上了。全國各地區的考取生最後都到北京集中,由號稱北洋三虎之一、時任陸軍總長的段祺瑞挨個麵試。按規矩,考生見到段總長時要行半跪禮,但讀書很多的張群,受到當時西方思潮人人平等的影響,見到段祺瑞堅持不跪。旁邊的人都急了,連連對他說:“快跪下,給段總長請安、請安!”可張群卻說:“我從來不會下跪請安!”段祺瑞畢竟不同於常人,這位來自安徽合肥,以後成了皖係首領的政壇常青樹,素來言詞簡潔,目光敏銳。為人嚴峻的“段合肥”,一眼就看出了張群是個相當有思想有作為的年輕人。那天,平素剛筋火旺的“段合肥”一反以往,脾氣好得驚人,他笑笑說:“不跪就算了。”接下來口試,張群對答如流,然後是筆試。張群自付自己大逆不道,見了總長竟然不跪,肯定考不上。因此,考數理化時,他懶得考,不著一字。而在考國文時,因作文題觸動了他的心思,遂提筆洋洋灑灑,談了當前國家危急,西方洋人對我中華壓迫日甚一日,國人當振武揚威以圖強,以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他一吐胸中迂積鬱悶之氣,寫完擲卷而去。卻不意,張群這篇精彩絕倫,卻是大為出格的文章,考官看後,不敢自專,遂層層上報,最後落到段祺瑞手中。段總長看後評價很高,認為要強國強軍,就是要發現並起用張群這樣的有誌之士,有識之士,大筆一揮“錄取”。

在保定軍校,張群出名在先,蔣介石出名在後,他們都桀驁不馴。在軍校,蔣介石脾氣暴躁,有“紅臉將軍”之稱。一次上細菌課,日本老師在課堂上手裏拿了一塊泥,說泥裏寄生有四億細菌,如寄生著四億中國人。蔣介石聽了十分氣憤,當著全班同學,豁地站起身來,衝上台去,從日本教師手裏搶過泥來,掰成八塊。指著其中一塊說,日本有五千萬人,就像有五千萬細菌寄生在泥裏。這一舉動,頓時博得課堂上掌聲雷動,日本老師則漲紅了臉,好不尷尬沒麵子。蔣介石卻好不得意,在軍校的威信直線上升。

兩人以後又同到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過相甚從,成了最好的朋友。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政治上,張群對蔣介石忠心耿耿,一步一趨,蔣介石對張群也有非比一般的信任。張群曾說:“到日本留學是我生命史中值得紀念的一章,我本來是準備學炮兵的,可是因為蔣先生學的是步兵,於是我不學炮兵而學步兵,以期與蔣先生朝夕相處,共同切磋。”當然,張群本身也有過人的才具。比如,1926年,作為北伐軍總司令的蔣介石,率軍抵達南昌時,軍閥孫傳芳在江浙一帶勢力很大,如果要武力解決孫傳芳,很費事。在蔣介石躊躕不決之時,張群主動要求去找孫傳芳,憑三寸不爛之舌,將孫傳芳說服過來。蔣介石說,那就不妨一試。結果張群立了大功,硬是將孫傳芳說服並率部歸順了北伐軍。林林總總的許多事情,特別是張群在處理人際關係上的過人之處,讓蔣介石在大權在握後,對張群越加深信不疑,大加撥擢重用。在不長的時間內,張群節節上升:由上海兵工廠總辦而軍政部次長,上海特別市市長,湖北省政府主席,外交部長。據說,很快就要當行政院院長了。

張群說話做事不像陳布雷那樣文氣、生硬,而往往像擺家常似的娓娓道來,這就讓人在心中受用的同時,又能領會其中的關節。就在赴川特使鄭大衝的思緒在“華陽相國”、“高級泥水匠”張群身上縈繞時,機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鄭大衝趕緊收住神思,掉頭往窗外看去。不知什麽時候,天氣忽然大變。團團烏雲翻卷著逼來,像是一隻巨大的海底烏賊伸出八隻巨掌纏緊了飛機。瞬時,機艙內一片黑暗,電燈開了,馬達發出瘮人的轟鳴,機身在劇烈地抖動。

“長官!”因為鄭大衝此行是保密的,也沒有穿軍服,機組人員不知他姓誰名何,隻知道他是去重慶公幹的大官。一位身穿軍服,曲線豐美的年輕女兵,趔趔趄趄走到他麵前,敬了個禮,報告請示:“現飛機已飛臨重慶上空,突遭雷電層襲擊,能見度很低,飛機無法在重慶降落,是否返回南昌?”看得出來,麵前這位身材苗條,細腰**肥臀,年輕漂亮的女兵很有些緊張。

“機上帶的汽油充足嗎?”鄭大衝竭力沉著氣問。

“按原線返回沒有問題。”

“通知駕駛員”,鄭大衝略為沉吟:“飛機向成都方向飛,爭取沿線在就近機場降落。”

當天下午三時,鄭大衝乘坐的飛機在涪陵機場平安降落。休息一會後,得知重慶氣象條件好轉,鄭大衝即令機組人員告知重慶有關方麵,飛機直飛重慶。當帶著委員長特殊使命的鄭大衝乘坐的這架不起眼的專機,平穩降落在重慶珊瑚壩機場時,已是群山隱去,暮靄四合時分了。

前來迎接鄭大衝的是劉湘的秘書章古溪。章古溪三十多歲,不高不矮的個子,戴副眼鏡,一臉的文氣。他在北京大學國文係畢業後,從事過一段時間的傳媒業,後來長期在劉湘身邊作文秘工作,深得劉湘信任,類似蔣介石身邊的陳布雷。章古溪目光敏銳,眼波老是在鏡片後晃動,似乎想把來人看穿看透。他說話客氣,輕言細語,像是氣息不足似的。章古溪的名字,鄭大衝是知道的,不過,這是第一次見到,見到印象就深。

章古溪握住鄭大衝的手,熱情地說:“辛苦你了,鄭特使,我代表甫帥前來迎接你。”一下就托出了他的地位身分,說著轉身,手一比:“特使請上車,甫帥在重慶大飯店為你設宴洗塵!”說時,一輛漆黑鋥亮嶄新的福特牌轎車徐徐開了過來。一個副官模樣的年輕軍官上前,替特使拉開車門,一手護住車頂。

鄭大衝和章古溪相繼上了車,轎車頂著薄薄的夜幕,沿著逶迤的山路,向遠處燈光閃爍的重慶市區風馳電掣而去。

鄭大衝知道,劉湘生性儉樸不喜招搖,一般不到茶樓酒肆,而這晚卻在重慶最有名的重慶大飯店為他設宴洗塵,可見,甫帥對他這個特使到來的重視。鄭大衝一邊思付著、演繹著馬上就要出現的場麵和如何應對;一邊同坐在身邊的章古溪寒暄著,談些重慶近來的天氣,述說來時路上的驚險,言不由衷地接受章古溪不無誇張的驚歎和慰問。

說話間,車已入城。車一入城,鄭大衝就激動起來,山城重慶夜晚景色之美是出了名的。白天那些傍江而立,重疊而上,破破爛爛,回旋起伏的吊腳樓,這會兒因為夜幕的籠罩都看不見了。一路上雖然街燈稀疏,燈光也不甚明亮,但整體來看,山城夜晚的燈光還是很有氣勢的。特別是,枇杷山上的燈光與山下嘉陵江上穿梭往來的船帆燈光,在夜幕中編織起來,同江對麵南岸區一片一片的燈光連結起來,恍惚迷離。這讓他想起了鄉人,有文豪之稱的郭沫若在登上枇杷山,看了重慶夜晚燈光後寫的一首名詩《天上的街市》。鄭大衝不禁情動於中,朗誦起來:“遠遠的街燈亮了,好像是天上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是無數的街燈……我想在那高高的天上,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物品,定是人間少有的珍奇……那隔著河的是牛郎織女,你看那顆流星,怕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北大國文係畢業的劉湘秘書章古溪驚了,他對鄭大衝能有這樣的雅興和文學修養表現得相當驚訝和高興,一連說了幾個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什麽?”鄭大衝表現出四川人的幽默機智:“沒有想到我們這些武棒棒還喜歡詩?”

“哪裏,哪裏!”章古溪掩飾:“其實軍人中有好些是有文學天賦的,比如委員長,一手字就寫得相當不錯,國學根底也是不錯的。又比如我們甫帥,也會作詩,平時不作,一作必黃鍾大呂。看來,我和特使有相同的愛好,以後我們不會沒有話說的。”好個章古溪,他在這裏恭維了特使之時,又巧妙地托出了自己。

重慶大飯店突然間一下閃現在夜幕中。在夜的深處,最先浮現出重慶大飯店的中國式重簷大屋頂,飛翹的簷角和簷角屋脊上裝飾著的成串的紅紅綠綠的小電燈、霓虹燈。那些成串成串的紅紅綠綠的小電燈、霓虹燈在夜幕中閃閃灼灼,流動得無聲而又燦爛。這時,轎車一下子甩開街市,進入了一條幽巷,很快滑進了中西合璧的花園似的飯店內,車輪觸地,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重慶大飯店占地廣宏,堂奧洞深,移步換景。轎車沿著兩邊花木扶蘇的曲徑,駛到後麵的一個幽靜的中式獨院門前停了下來,章古溪說:“這是中花廳,甫帥在裏麵等你,你住西花廳。”說時,一個軍裝整潔,副官模樣的青年軍官快步上前,輕輕為他們拉開車門,章古溪和鄭大衝先後下了車。

“是委員長特使吧?”劉湘的貼身副官張波迎上前來,看著章秘書問。

“是。”

“特使請!”張副官將手一比。

進了門,是一個長方形的獨院,院子裏茂林修竹,魚池假山,在夜幕中,顯得非常幽靜。張副官在前帶路,一行三人沿花徑,過庭院,上台階,麵前是一溜排開的三間廈屋,大紅抱柱,古色古香,綠窗燈火。

“特使請!”張副官在門前遜步,手一比。

鄭大衝在章古溪的陪同下,朝裏走去。

迎麵是一道足有人高的熊貓戲竹黑漆屏風,拐過屏風,花廳裏隻坐有劉湘一人。身材高大,身著藍袍的甫帥時間抓得很緊,他坐沙發上專心看報紙。

“甫帥!”就在鄭大衝熱情地這樣一聲喊時,劉湘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報紙,看了看特使,道一聲路上辛苦。鄭大衝發現,劉湘的眼睛很厲害,又大又黑又亮,而且亮得射人。

“請上席吧!”劉湘手一比,率先走到席位上坐了,鄭大衝坐在甫帥對麵,章古溪打橫。特使這才注意到,偌大的闊氣的花廳裏就擺了一桌,主客就他們三人。劉湘理解特使的驚訝,笑了笑說:“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我這是專為特使洗塵。人少,我們也好擺龍門陣。”鄭大衝看得出來,劉湘是個儉樸、務實的人,雖然對他的接待很上檔次。

劉湘將手中的茶碗舉舉,一手揭開茶蓋,示意特使請茶。鄭大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說好茶。劉湘問鄭大衝路上的情況,聽鄭大衝說了此行的驚嚇後,他寓意頗深地說:“好事多磨!看來特使此次來川,川事也一定像你坐飛機來渝一樣,沒有那樣順利!”

“全看甫帥看顧。”特使馬上來了這樣一句。

說話間,鄭大衝憑他職業軍人敏銳的眼光,已經將屋子中的布置盡收眼底。讓他感興趣的是,除了臨窗的一麵是掛著淺網窗簾的玻窗外,其它三麵壁上都掛著很亮眼睛的精美國畫,這些國畫都畫的是蜀中山水。其中,最大氣最有震撼力,也最有特色的一副,是張大千畫的《川江》。八尺畫麵上,一隊纖夫五六個人,齊心合力拉著一隻大船溯流艱難行進在壁立千仞,險峻無比的三峽棧道上。他們中有老有少,上半身都沒有穿衣服,古銅色的肌膚,瘦而堅硬門板似的身架,前前後後,腳蹬草鞋,腰弓得快要將頭拄到山道上了。奮力拉纖的他們,腳蹬手爬,步調一致,齊聲高喊著高亢激昂的川江號子。那種浪遏飛舟,氣衝霄漢,進一步生,退一步死的場麵,讓人大有身臨其景感。這是動的。地上鋪著精美的蜀繡地毯,兩邊屋角擺有足有人高,頗富古意的清宮大花瓶,處處暗香浮動。這是靜的。屋內豪華、簡潔、舒適,動靜結合,且有書香氣。是一個適宜談話的場所。他想,這很可能是章秘書的傑作吧。

喝了茶,劉湘顯得很隨意地說:“特使一定餓了,我們就邊吃邊談吧,都是自家人,隨便一些。”這就讓上菜。先上的是下酒菜,八菜八碟,一律川味,有成都纏絲兔、建昌板鴨、重慶貴妃雞等等。酒是瀘州老窖。鄭大衝真心歡喜,有種久違了的感覺,他搓著手,架勢說好。說家鄉的茶好,酒好,川菜更好。為了調節氣氛,也是為了賣弄學問,章古溪趁勢發揮開來。

“走遍世界,也吃遍了天下的美食家宋大陸就曾經說過,走遍天下,吃遍天下,以我們中國為最。而中國,又以我們四川為最。”章秘書說:“這就像《中華範文》中的一則《登徒子好色賦》。登徒子有次對楚王告宋玉的狀,登徒子說,宋玉體貌嫻麗,極擅言辭。登徒子想以此告誡楚王,以後不要讓宋玉到後宮去。因為後宮嬪妃眾多,不要因宋玉而出事。楚王聽後專門找宋玉來問,並把登徒子告狀的話,原封不動說與宋玉聽,問宋玉對此作何解釋?

“思維敏捷,極擅言辭的宋玉說,我體貌嫻麗,天之生也。善於言辭,後天學也……天下美女,在楚,而楚之美女,尤數東鄰。高一分則高,矮一分則矮。總之,天姿國色。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國色天香的東鄰美女經常站在梯子上對我凝望示情,整整三年,我卻對她無動於衷,這能說我好色嗎?反觀登徒子。他的妻,佝腰駝背,臉色焦黃,一張兔子嘴。然而,登徒子卻在他父親死後,為父守孝的三年中,竟然與他的醜妻生了三個兒女。請問楚王,是我宋玉好色,還是他登徒子好色?楚王一聽,疑慮頓消,將登徒子削職,辦了他一個誣告罪。”聽此一說,劉湘不置可否,隻是撫掌大笑,鄭大衝連連讚歎:“章秘書真不愧為北大畢業的高材生,舉一反三,知識淵博、知識淵博。”如此一來,席上氣氛頓時就活躍了。

“我有嚴重的胃潰瘍。”劉湘對鄭大衝說:“我平時是不喝酒的,今晚為歡迎特使,破個例,喝一杯。”說著舉起杯來,同特使碰杯。

“不敢當,不敢當得很!”鄭大衝趕緊舉杯站起。

“咣!”地一聲,三人碰懷,明亮的燈光下,濺起三朵高高的酒花。劉湘飲了這杯酒,並亮了杯底。

走了這個過場,劉湘對鄭大衝說:“特使來重慶,章秘書代表我全權負責接待,以後,所有大事小事,特使都隨便開口,不要客氣。”

“謝甫帥!”

劉湘問章秘書:“特使住在哪裏,定下了吧?”顯得關心備致。

“住重慶飯店西花廳。”章秘書說,劉湘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甫帥!”委員長特使說:“你胃不好,請以茶代酒吧,我敬你一杯。”鄭大衝這就站起來,敬了甫帥,又同章古溪互相敬酒。酒過三巡之後,章古溪會意,知道甫帥要談正事了,這就要站在身邊服伺的三個紅旗袍姑娘出去一會,說:“等一會需要你們時,我再按鈴喚你們進來。”

三個姑娘,邁著輕盈的輕步,水上漂似地退出之時,鄭大衝對其中一個個子高挑,豐滿合度的姑娘戀戀不舍地看了又看。章古溪一下就注意到了特使的表情,不禁心中暗笑。

接下來,主客的談話是直接的,也是實質性的。作為委員長特使的鄭大衝明確告訴甫帥,委員長支持甫帥的“安川”之戰,希望甫帥畢其功於一役,打敗劉文輝,就此結束四川無休無止的內戰。“安川”之戰勝利結束之時,中央將免去劉文輝的四川省政府主席職,甫帥在擔當起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職的同時,中央還要在川設川康綏靖公署,由甫帥兼任公署主任。這樣,甫帥所負的責任更大了。之後,中央希望甫帥履約,率軍一舉鏟除踞通南巴的紅四方麵軍。鄭大衝還特意強調了委員長這樣一層意思:屆時,如果甫帥認為有必要,中央可派10個師的中央軍入川助陣。當然,中央軍入川後接受甫帥提調,這話帶有試探性。

劉湘馬上拒絕了中央軍入川一說,追問特使:“中央準備如何支持我?”

“政治上支持,軍事上也支持。在所有的方麵都支持。”

“好!有特使這句話,我心頭就踏實了,章秘書!”劉湘看著章古溪交待:“下來後,你好好同特使談談有關方麵的具體細節。比如,我們需要得到捷克式機槍多少挺,彈藥多少萬發?你都要提出一個準確的數額來,列個清單交給特使!”

“甫帥放心!”章古溪心領神會,點頭如搗蒜:“下來,我會同特使就這方麵詳細談,而且,我會隨時向甫帥請示的。”

特使看著劉湘:“行前,委員長對我特別交待,要我來川後,詳細聆聽甫帥對目前全國江西、四川兩地赤焰獨熾的看法。”

劉湘顯然對此早有準備,他接過話題,侃侃而談:“中央在江西的剿共,軍事上雖有不利,但隻要能確保四川不遭到共軍的侵擾,而使其囿於江西一隅,就不致蔓延成為全國之患,共產黨、紅軍就終有被剿滅的一天。惟有達到這樣的要求,就得先達到四川軍民財政的統一。

“這一目的以往之所以不能實現,完全由於劉文輝在其中作梗。劉文輝所霸據的地盤獨廣,且皆富庶之區,他以省政府主席的職位,從來不僅不奉行中央的軍令政令,而且別有異圖。凡遇政局發生變化,他無不乘機鼓動,站在與中央為敵的一邊。比如,先是附和唐生智叛亂,後來在中原大戰中公然站在閻、馮、李、白一邊,發出‘魚電’等等,真是不一而足。

“如不能把這種狀況根本改變,不僅四川永無統一之望,予共匪以可乘之機;而且再有政局的變化,他又會故態複萌,加重中央西顧之憂。要改變這種狀況,並無多大的困難,隻要假我以應有的權責,和予鄧、田兩軍的相當利益,就能形成對劉文輝的夾擊之勢,解除其武裝,占領其地盤,去掉其主席,以達到川省在中央領導下的真正軍民財政統一。如此,就不僅能防止共匪之侵襲,而且還有餘力以備中央剿共軍事之調遣。”劉湘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而這番帶有綱領性的話說得如此流暢,顯然是早就深思熟慮了的。鄭大衝要把劉湘的這番話報告上去,因此聽得非常仔細,可以說字字句句吃進了心裏。

聽完劉湘這番話,鄭大衝讚歎有加:“甫帥宏論,中肯!切中時弊,切中時弊呀!甫帥高瞻遠矚,目光犀利,照甫帥的計劃實行,四川大有希望,紅軍也不難鏟除。甫帥主持川政後,赤禍在川難有立錐之地,這也正是委員長所期望的。”說著故顯激動,再次舉杯:“作為川人,我要為鄉梓盡微薄之力。作為特使,我要在中央和故鄉之間,在委員長和甫帥之間起一個橋梁作用,盡心盡力,助甫帥一臂之力,盡決完成四川真正意義上的統一大業!來,祝甫帥早日完成千古大業!”

“咣!”劉湘以茶代酒,同鄭大衝再次碰杯,拍板成交。

章古溪這就適時按了電鈴,傳正式上宴。很快,珍肴美味源源而上,擺滿了桌子。胃口很好的鄭大衝發現,甫帥根本就沒有動幾下筷子,不由注意看了看劉湘。他似乎真有胃病,而且很嚴重,臉色不好,黃焦焦的。

給委員長特使安排的洗塵宴,短小精幹,內容紮實,時間前後不到兩個小時。宴會接近尾聲時,劉湘說:“今天川中各報都刊登了以唐式遵領銜的67位將領聯合討伐劉自乾電,很有意思!特使在路上沒有看到吧?”

章古溪馬上說:“我已經將這些報紙,還有一些特使肯定感興趣的報紙,文件,文電等等,一並搜集起來,放在特使下榻處了。劉自乾多年來惹得天怒人怨,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好的,好的。”鄭大衝說:“我一定好好看看。”

宴畢,夜已深。鄭大衝同章古溪送甫帥上車。甫帥去後,章古溪對鄭大衝一笑,眨了眨鏡片後顯得很詭的眼睛說:“我就不送特使去下榻的西花廳了,免得打擾。我已經安排好了,以後就由剛才你注意看過的那個個子高高,長得又窈窕又豐滿的紅旗袍女子來專門服伺你。紅袖添香嘛,哈哈。她的名字叫妙玉,同《紅樓夢》中的妙玉同名同姓。如果特使以後不滿意了,換一個就是,山城以出美女而聞名。”

“我的西花廳也是平房嗎?”委員長特使心中一喜之後,又問。

“不是。”章秘書意味深長地笑了:“平房不方便。你的西花廳是獨院,裏麵一幢小洋樓,要幹個什麽,方便得很。另外,特使的安全也請盡管放心。在你的樓下,我放有一個專門為你警衛的弁兵,這個小弁兵,又能幹,嘴又穩。特使可以隨便吩咐使喚他,小弁兵名叫張得勝。特使有什麽事用得著我的,請直接打電話來,我隨時恭候。能為委員長特使服務,是我的榮幸。對於我這樣的安排,不知特使滿不滿意?”

“哎呀,章兄怎麽用起外交辭令來了?對於章兄的周到安排,我能有不滿意的。我謝都來不及呢,我會後謝章兄的。”這會兒,委員長特使已經同劉湘身邊這個頗有實權,參與策劃機宜的秘書章古溪稱兄道弟了。這會兒,鄭大衝的心都要飛起來了。尤其聽說那個他中意的叫妙玉的紅衣女子,章古溪專門調來服伺他,讓他盡情享用,身上頓時升起一股異樣的熾熱。當委員長特使真好!他想,如果不是當委員長特使,他哪能享受到這樣神仙也享受不上的好日子!在首都南京那樣冠蓋如雲的地方,像他這樣的少將,可謂填街塞巷,算得了什麽!天府之國四川畢竟不一般。躲在後方,躲在重慶的權貴們,也真是太會享福了。

“那我們就明天見了?”章古溪告辭了。

“明天見。”這會兒,鄭大衝巴不得章古溪快快離去,卻又裝模作樣地將章古溪送上汽車。

“特使明天肯定醒來得遲。”上汽車時,章古溪又對鄭大衝一笑:“我們的談判定在下午吧?下午兩點鍾,等你睡了午覺,養精蓄銳後,我再到你那裏來?”

“好的,好的。”鄭大衝向上了轎車的章秘書揮了揮手。

像安排好了似的,章秘書一走,那個叫張得勝的小弁兵尋來了。“報告特使!”小弁兵在他麵前一站,啪地敬了個軍禮,挺胸道:“長官,我叫張得勝。”然後手一比:“特使,請!”

他屏住呼吸,左看右看。也許是軍人習慣,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無論如何,他都要先熟悉地形。清幽的小院四周有矮矮的圍牆。進門右側的草地上,有一盞西式燈亮著,很像一個訓練有素的仆人,在低首鞠躬迎接晚歸的主人。幽微的燈光通過壓得很低的燈帽映在草地上,映照出一方黑黝黝的很有質感的草坪。小院中的花草樹木,濃蔭翠竹,魚池假山擺布有致。

臨上樓前,他有些不放心地問小弁兵張得勝:“長官派你來,是如何交待你的?”鄭大衝說時,眼巴巴地望著樓上的綠窗燈光。這會兒,他覺得這個叫張得勝的小兵站在這裏簡直就是多事。

“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我隻負保衛特使的責任。”

“好好好。”鄭大衝一聽高興起來:“看來,你是懂得起的。樓上那盞亮著燈的是我的屋子吧?”

“是。”

“屋內有人?”

“是。”

“啥人?”

“是章古溪章主任派來服伺特使的小姐,她已經在屋裏等候了。”

鄭大衝的心嘡地一跳,周身熱血賁張,趕快給小兵下了命令:“關上院門。熄燈,你快去睡,你還要負責讓其他的人也都睡,熄燈,嗯!”

“是。”小兵又是將單薄的胸脯一挺,一副保證說到做到的樣子,鄭大衝這就三步並作兩步上樓去了。

上了樓,沿著鋪有地毯的走廊,鄭大衝心急火燎地剛剛走到門前,門就無聲地開了。站在麵前的,正是他心儀上的紅衣姑娘。這時的她,顯然已經洗浴過了,著一襲蟬翼似的輕紗雪白睡袍,細腰上係一條寬寬的綢帶。這一穿一係,讓她更顯得身材高挑,豐滿合度。皮膚雪白,彈指可破的臉上,輕籠雲鬢,一身幽香隨著屋裏的溫馨氣息撲來,讓鄭大衝一身都酥了。

“特使,我是來服伺你的。”姑娘說一口地道的重慶話,脆生生,甜蜜蜜,讓鄭大衝聽來特別親切有味。

“你啷個不進來呢?”姑娘問。

鄭大衝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像是深怕姑娘跑了似的,一步跨進門去,隨手將門關上,並“哢嚓!”一聲落了鎖。

“太好了,太好了!”鄭大衝喜不自禁,拉著姑娘的手,興致勃勃地四下打量著屬於自己的一切。這幢小洋樓現在是屬於他的,這幽靜的小院是屬於他的,眼前這個讓他一見就垂涎欲滴的美女也是屬於他的。樓上的幾間房連在一起,是穿的,中間會客室。會客室裏地毯、沙發,玻晶茶幾,電話,博古架上擺的古玩玉器,牆上的壁畫等等,應有盡有。臥室很大,四四方方的,備極豪華舒適。臥室裏間是浴室,浴室裏擺一架米黃色的大浴缸,可以容男女在裏麵洗鴛鴦浴。

女子會意,先把屋裏的大燈關了。開了床檔頭上一盞綠瑩瑩的小燈,然後,從壁櫃裏拿起一件絲綢睡衣,抿嘴一笑,對睡在**急不可待的特使說:“特使,你先起來換上睡衣吧,睡衣軟和舒服。我去給你放水,你先洗個澡吧,嗯?”

這“嗯?”意味著什麽,對特使來說,當然是不言自喻的。

鄭大衝從**一骨碌而起,接過睡衣,臉皮很厚地說:“你要我先去洗澡可以,不過你得陪著我洗。”姑娘一笑,進裏間放水去了。在水流的嘩嘩聲中,姑娘說:“我已經洗過了,你洗吧,我還得作些準備。”

姑娘這些話都是有色的,暗示性的。鄭大衝拿著睡衣走進浴室,說:“那也行。但,你得先睡到**去等我!”

姑娘將手中的水兩甩,嫣然一笑出去了。

鄭大衝脫光衣服,跳進碩大無比的米黃色浴缸裏。水溫調得很好,是衝浪式,可是他無心洗浴,三下兩把敷衍塞責地洗了洗,就起來,身上的水都沒有擦幹,出了浴缸,睡衣一披,過到臥室裏。

她已經睡下了。他上前一把撩開羅紋帳,借著那一星綠瑩瑩的微弱燈光看去,隻見她緊閉著眼晴,而絨絨的眼睫毛又在微微抖動,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她曲線豐美的身上蓋一床薄薄的蜀繡緞麵被子,頭枕著一個蓬蓬鬆鬆的雪白繡花枕頭。緊挨著她的頭,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繡花枕頭。顯然,那個枕頭是留給他的。她在等著自己。她不好意思地睜了睜眼晴。

心跳如鼓的他,猛地伸出手,一下揭開了蓋在她身上的薄被。她觸電似地"呀!"地一聲彈坐起來,用兩隻蓮藕似的玉臂抱緊了自己高聳結實的**。

“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委員長特使再也不能自持,餓狼似地一下撲了上去,抱緊她,激動得一邊呻吟一邊大動起來,滿口的**詞穢語:“家花哪有野花香!你真是妙也妙得好,玉也玉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