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緾綿悱惻,英雄難過美人關

富順是座川南小城,離鹽都自貢很近。這裏物產豐饒,風景優美,文風很盛。在這座小城後街的一條幽巷裏,一株虯枝雜的老榕樹下,有戶姓翟的人家。小巷裏,本來人就不多,翟家單門獨戶,終日關門閉戶,更給人一種寥落之感。

這本來是一個和和美美,小日子過得很滋潤的三口之家。翟春元是一介白麵書生,已經相繼過世的父母親給他這個翟家獨苗留下了一筆不菲的家產和一座精致的小院。翟春元的妻子劉氏出自書香門第,不僅相貌秀麗、而且聰慧、富有文才。這一對年輕夫婦膝下有一個五歲女兒小丫,長得很乖,粉妝玉琢。夫婦倆花前月下,琴瑟和諧,吟詩弄月。日子,就這樣無影無蹤、不知不覺地從他們身邊溜走。這個家,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的世外桃園。

特別是到了夏天,小園中芳菲一片,濃陰遮著了燠熱,如水的清幽中,鳥嗚蝶舞。翟春元有時強迫自己坐進書房用功。妻子本性賢惠,又從小深受家庭薰染,期望丈夫搏取功名;每當這個時候,妻子總是將帶女兒帶到一邊去玩,讓丈夫好好用功讀書。

然而,長得眉清目秀,一副書生相的翟春元卻總是與搏取功名的《四書》、《五經》等聖賢書無緣,總是讀不進去。“舍得十年寒窗苦,一朝成名天下驚”、“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書中自有黃金屋”……等等道理他也是知道的。然而,書中枯燥的“子乎者也”不是讓他打瞌睡,就是周身像尖錐一樣,毛焦火辣。抬起頭來,從窗欞中看出去,小院中叱紫嫣紅,周圍很靜,靜得來可以聽見蜜蜂扇翅的嗡嗡聲。這個時候,他總是以手支頷,想起這樣一首童謠:“春來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背起書包回家去過年!”這首帶有譏諷意味的童謠,不正是對自己的寫照嗎!但是,不管他在心中如何嘲笑自己,以求反省、猛醒,繼而發奮用功,卻總是沒有太多的用處。這年夏天,已屆而立之年的翟春元坐在書房中,書攤桌上,眼望著小園中長得蓬蓬勃勃的花花草草時,覺得身體有些異樣。他覺得他和他妻的生命力都如夏天園中花草蓬勃興旺,“三月間的櫻桃――紅登了。”雖然他和他的妻,夜夜同宿同眠,**,但總嫌不夠,隨著夏天的到來,更是不夠。眼前總是晃動著妻動人的笑容和眉眼;倘若這時妻為他送來茶水點心,嫣然一笑後便飄然而去,卻總是讓他魂不守舍。他想像著亭亭玉立的妻那包裹在飄逸的綾羅綢緞衫裾中豐滿合度、富有彈性的身軀曲線優美地流動;妻的體香似乎總在身邊繚繞。每當這時,一股燥熱便湧遍了全身。他也就按捺不住,大白天也厚著臉去尋妻。妻滿足了他,當他平靜下來再坐進書房時,還是看不進書,思緒走得又偏又遠。

“紅袖添香”“舉案齊眉”……這些詞句用在他們夫妻身上是最為合適的。然而,所有的麗詞豔句用在他們身上,還是顯得黯然失色。翟書生最為欣賞的還是白居易在《長恨歌》中這樣的句子:“溫泉水浴洗凝脂,侍兒扶起嬌力……”那是對楊貴妃的描寫。心目中,他認為楊貴妃是古往今來所有美人中最美的,當他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時,多少次在玫瑰色的夢中,都夢見他討到了一個楊貴妃。上天有眼,他這個妻,便是上天送他的“楊貴妃“。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妻比他小五歲,也是到了對**要求如狼似虎的年齡。對他的貪得無厭、無休無止,有時簡直想起來是種羞恥、有辱斯文的性要求,劉氏開始也是婉拒,但實際上不過是種做作,是種過場,是明拒暗迎,最後總是合歡不盡。完了,妻似乎又後悔,總勸他**應適而可止,不可因此傷了身子,耽誤前程。

祟禎十六年三月,京城大比之期前夕,劉氏再三規勸丈夫離家去京應試。說是,自古無場外的舉人,我夫滿腹才華,此時不搏,更待何時。他們哪裏知道,外麵的世界正鬧得天翻地覆,北京的明王朝已是岌岌可危。

翟春元心動了。但又想到自己這一走,家中沒有了男人,留下的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和一個才五歲的乖女。雖然丫環冬妹聽話老實,縣城民風淳樸,沒有發生過作奸犯科事,但此去北京,迢迢千裏,一路餐風露宿,他又猶豫起來。可是,滿腦袋封妻蔭子的妻再三勸他,說是丈夫當雄飛,他便狠了狠心,答應了下來。選一個日子,翟春元離家起程了。他帶一個書僮,騎一匹馴良的川內建昌白馬,告別妻女,沿著門後那一條在金黃油菜花中逶迤而去的田坎小路走了,走遠了。就在翟春元被鋪天蓋地、金燦燦的油菜花淹沒時,扭過身來向送他出門的妻女招了一下手,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麽,劉氏覺得,這是丈夫留給自己最後的一笑,一招手;神情茫然而淒絕。不意丈夫從那以後,音訊全無,她從此把家門關得緊緊,帶著女兒開始了漫長而揪心的等待。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是她從小背得滾瓜爛熟的詩句,現在恰好成了她的寫照。多少次在夢中同丈夫相會,多少回在凝神屏息中側耳傾聽丈夫的腳步聲。雖然帶給她的是一次次失望,但是希望始終沒有泯滅。平地一聲驚雷!當她得知大明的天已經塌下,戰亂已到眼前,張獻忠的隊伍到了富順,這才如夢方醒,後悔不該慫恿丈夫離家進京去搏取功名。她開始擔心丈夫的死活,夜晚經常從噩夢驚醒。嚴峻的現實和漂亮女性對自身安全的敏感糾合起來,像一隻魔爪,緊緊揪著她的心,揪得她生疼。

“砰砰砰!”平靜的生活終於打破了,這天下午有人敲門;而且敲得粗暴、猛烈。瞬時,翟家小院中三個女性嚇得麵麵相覷。梳翹毛根的女兒嚇得一下撲進母親懷裏。

抱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跑不脫的想法,年青漂亮的劉氏鎮定了下來,要丫環冬妺去開門。當頭上梳根獨辮子,身穿青布短衫,下著月白長裙,隻有十六七歲的冬妺就要開門時,女主人又趕緊囑咐一句:“先不忙開門,從門縫中看看來人是誰。”

“門外的是哪個?”冬妺趴在門縫上覷起眼睛朝外看去。

“是我,鄉約王二爸。”

這就開了門,不意嚇了一跳,王二爸後麵站著一個兵,手中騎著一匹馬。

“這位牽馬的兵爺是大西軍馬元利大將軍派來接夫人的。”鄉約指著站在他身後的那兵說,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

冬妺說:“你們請稍等,我去通報夫人。”轉過身來,女主人就站她在身後,驚詫莫名。

“啊,是這樣。”王鄉約咳了一聲解釋:“馬元利將軍派人來接夫人去他營裏一下,說是有些事要問你。”

“我一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會有什麽事?怎麽會讓我去馬什麽將軍的營?”

幹瘦得像根竹根的王鄉約無法回答,這就調過頭去看著來人。

“我們將軍要你去問問你丈夫事。”那牽馬小校說話了,一口濃鬱的陝西音。

“容我夫君回來你們再問他吧。”劉氏說:“他年前進京趕考,至今音訊全無,我哪能知道他的事。”話雖說得娓婉,卻是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意味。

“你這婦人怎的如此不識相!”小校沉下臉來:“實話告訴你,有人告發你的丈夫是殘明逆黨。我們馬將軍請你去問問,是看得起你,對你客氣,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接下來的過程同杜甫在《石壕吏》中的描寫如出一轍:“吏夫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劉氏不得不帶著女兒小丫坐到馬上,囑咐冬妺看好家,我去去就回來。在這個暮靄像烏鴉的翅膀漫卷而來,遮沒了田野時,劉氏被挾持到了縣城中原縣衙現馬元利行營。

馬元利在派出小校牽馬去後街接劉氏之後,素來好動的他一反常態地將自己關進臥室。夜色逐漸濃重時,他著急,將一個貼身親兵喚進來囑咐:後街的劉氏一到,立刻送進來。另外,任何人不準來打擾他!親兵答應下來,出去前替他掌上燈。長得熊腰虎背,年輕力壯、勇武過人的馬元利這會兒著一身寬大舒適的綢袍,看著黃銅燭台上的大紅蠟燭發怔。這是一間長方型的臥室,很是講究闊氣,原是富順縣知縣的金屋藏嬌處――是深深縣衙一個很精巧很背靜的套院。月亮門裏,一間青堂屋瓦舍掩映在濃陰翠竹中,分外幽靜舒適。自從兵進四川,特別是一進川西壩子,馬元利眼就亮了,心想:他娘的,四川真不愧為天府之國,不知比咱們那陝北富裕到哪裏去了!

隨主將王誌賢向成都迂回進軍途中,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麽大的抵抗,昨日兵不血刃進入富順縣。王尚書是一個好安靜的人,也是一個能體恤部下的好上司。本來,進了富順,這間縣城中最好的房子該王尚書住,他卻讓給了馬元利。富順縣衙之氣派,堂奧之洞深,讓馬元利感慨莫名,心想,富順真該改名為富庶!一個小小的富順縣知縣的縣衙都如此闊氣、舒適,那麽,省會成都的官們又不知該多麽享受呢!

戰鬥倥傯中,這樣的夜晚難得。馬元利想象得出,將營帳紮在離城二裏地的一個小鎮上的主將王誌賢,這會兒一定也像自己這樣,把自己關在屋中。不過,王誌賢把自己關在屋中,不是做見不得人的事,而是在看書。王誌賢的好學精進在西軍中是出了名的;不僅手不釋卷,而且生活清廉,特別是不近女色。

這一點殊為難得!軍中有言:“當兵三年,老母豬當貂蟬。”這話說得不雅,卻是一針見血。生龍活虎的男兒漢,一旦清靜下來,渴望女性是必然的。王誌賢也才三十歲出頭,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是,自年前瑪瑙山一戰,王誌賢的妻兒――玉郡主母子被明朝大將左良玉擄後,王尚書一直不沾女色。事情過了也就過了。全軍中沒有一個失去妻兒的將軍,能像王誌賢那樣傷心和專心。如果說玉郡主還在,尚有一個等頭。問題是,被左良玉部俘獲的玉郡主,在被明軍押去北京途中,趁扣解她的兵不備縱馬跳下萬丈懸崖,香消玉殞。王尚書得知這個確切的消息後,當即痛哭一場並發誓:從此決不再娶。他馬元利年輕的妻,也在那次戰鬥中被俘,過後死活不知。但這一路走來,隻要部隊息下,他都像西軍中許多失去了妻兒的大將一樣,在當地找個漂亮的女子做幾日露水夫妻。俗話說,“百步之內,必有芳草”。有時他想,其實這樣也好。

全軍中,沒有一個像王尚書這樣的真君子。其他將軍,妻妾丟了再找就是,就像換衣服,舊的去新的來。

昨天,部隊進了富順,各營駐紮以後,按主將王誌賢立下的規矩,馬元利身體力行,立即打馬在縣城裏巡行,察看有無擾民事件發生。時近黃昏,街上全都關門抵戶,顯出一種肅殺和闃然,沒有一宗擾民事件發生。暮靄中,街上不時可見巡邏隊,大都三人一組,挑燈巡邏。遠遠近近,縣城麻石路麵上傳來他們報點似的腳步聲。見到馬元利將軍,夜巡的兵們無不敢不站下向他致禮讓路。

天黑盡後,馬元利才回到他的行營。巡查的結課讓他滿意,也放心:富順秩序井然。卸去衣甲,更洗完畢,時年24歲的馬將軍讓文案王師爺陪他下棋,以熬長夜。

屋子裏,王師爺陪馬元利將軍下棋。周圍很靜,綿白紙糊的窗欞上,映現出兩人的影子,恍然一看,像是在演皮影戲――佝僂著背,頷下一綹山羊胡子,瘦削的王師爺出棋時,左手牽著右手袍袖,右手捏棋的手,雞瓜似的;落子時總顯出些猶豫。馬元利高大壯實,坐姿筆直,出棋大刀闊斧,動作極其幹脆。靜夜中不時響起他棋子落盤時清脆的啪啪聲。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王師爺將後街的劉氏推薦給了馬元利將軍。王師爺有這樣的本事,每到一地,他就像一隻嗅覺很靈的認路老狗,很快將當地風俗民情、名人軼事、美味佳肴、野史,其中必然包括馬將軍最為關心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弄得一清二楚,一網收進。王師爺知道馬元利將軍有個奇怪的僻好,他喜歡的不是年方二八的少女,而是少婦。或許在馬將軍看來,少女羞澀而青澀。盡管少女美若天仙,但需要很是捏弄一陣才能成為熟果,少婦不同,她們是熟果。她們的妙不可言處在於通曉風月,別有情韻。而且,完了也好打發,沒有勾子麻糖的多餘事。

王師爺口才很好,將後街還屬少婦的劉氏的美貌可人,翟春元上京趕考一去不回,死活不知的等等情況,娓娓道來,簡直就是王師爺這個老刀筆吏寫就的一篇有聲有色的範文。後街劉氏很合馬元利胃口,他聽得怔怔的,棋都不下了,一時思緒走得很遠。那個寡居一年有餘的美貌少婦,在他心中活了起來,栩栩如生。很快在他心目中成為一個一身白花花肉、曲線豐美、散發著體香、富有彈性、妙不可的尤物。她正在對他笑,同他一樣急切。

他聽後當即就要派人去後街將寡居的劉氏弄來。

“萬萬不可!”王師爺將手搖得潑浪鼓似的,規勸道:“將軍,這個劉氏不比以往那些少婦、那些個被男人‘餓慌’了的小娘們。她是詩禮人家出身,貿然去弄肯定要出事,不如這樣……”說著將頭湊過去,用手捫著嘴,在馬元利耳邊如此如此小聲一說。馬元利聽後笑笑,心馳神往地問:“行嗎?”

“這事包在我身上。”兒女之事門門精通,風月場中樣樣在行的王師爺,將自己的瘦胸膛拍得“嗵!”地一聲,大包大攬地說:“屆時她敢不來,隻要對她說,有人告發她丈夫暗通逆黨,她就不敢不來!她來,肯定想在將軍麵前替丈夫辨冤,說明情況。而隻要她來了,嘻嘻!”話說到這裏,王師爺二指寬的一張臉上就有了幾分**邪。

“小娘子隻要一進將軍的屋,將軍將門一關,幾句話一哄再伸手一摟,那還不是幹柴遇烈火?!小娘子正是青春爛漫期,又守了一年多活寡,早餓慌了,將軍年輕有為、威鎮一方,一表人才,對她該有多大的吸引?到時,將軍再對她溫言幾句,小娘子披在身上的‘禮義廉恥’畫皮還怕不會立即褪去?孤男寡女在一起,還怕她不遂你的意?怕是事情之後,將軍轟她走也轟不走呢!用四川人的一句息後語,怕是:‘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呢!”

馬元利笑了,王師爺也聳肩脅背地笑了。

想到這裏,馬元利隻覺一股火從腰際間猛地躥起,霍地站起,在屋裏焦躁地踱了兩個來回。就在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他轉過身來,王師爺來了,他隔簾一句,讓馬元利如聞天音,血轟地一聲湧遍全身。

“將軍,後街劉氏帶到了,讓她進來吧?”王師爺的一口南腔北調。

“帶進來,立刻帶進來!”馬元利隻覺得喉頭發哽。

門簾一掀,劉氏進來了。她進門就站在那裏,也不說話,低著頭。燈光下看去,她半擾雲鬢,高高的個子,豐滿合度,淡淡妝天然樣,十分可愛,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好。馬元利心如鹿撞,惟一讓他不高興的是,小娘子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女孩頭上梳兩根小辮,瞪著一雙又大又亮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馬元利和屋子中的一切。

“咋這麽不懂事!”馬元利鈹起眉頭:“王師爺,你讓牛媽來把小孩接過去,幫她帶一會兒,我們這裏有點事。”

“好的。”師爺會意,顛顛地去了;牛媽是師爺的妻。

“將軍!”劉氏抬起頭來,用她那一雙好看的眼睛看著馬元利,話說得直截了當,她想把事情說清楚了好回去: “適才聽說將軍要我來,是要問我夫君翟春元是否有暗中通逆黨事?我可以告訴將軍,這純屬子虛烏有。我夫是個老實讀書人,平時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沒有交際,若不是我勸他,他不會離家上京去趕考……”說時,好她將手中孩子抱得更緊,似乎深像怕孩子被誰搶了去。馬元利頻頻點頭,好像很讚成她的說法,其實劉氏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隻注意到了劉氏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有一分憂怨,顯得格外動人。

“呀,你怎麽還站著?”馬元利做出恍然大悟,很對不起的樣子,手一比,請劉氏坐,說:“快請坐,坐下慢慢談,不要緊,不要緊,富順該我管,有什麽事都好說得很。”

劉氏抱著孩子在那把靠窗的黑漆太師椅上坐了下來。茶水、糖果點心早就擺在旁邊茶幾上。馬元利走上去,與她隔幾而坐,說:請茶!並撚了一個糖果給她懷中的孩子。

這時,王師爺夫婦進來了,牛媽好說歹說才將孩子從劉氏手中接去。他們抱著孩子出門時,輕輕地給他們拉上了門。孩子被抱走了,障礙也就排除了。馬元利有些忍不住,調過頭,虎視眈眈的近距離地看著鼻息可聞的劉氏。

年輕貌美的劉氏是過來人,而且《西廂記》、《紅樓夢》這些書她也是看過的,她猛然醒悟了什麽,不禁抬頭注意地看了看這間屋子。這哪是談公事的地方?分明是金屋藏嬌處。長方形的屋子檔頭,是一間退一步大花床,一床雪白的蚊帳由兩個彎弓似的象牙鉤鉤成一個“八”字。從亮開的“八”字中看進去,**整齊地折迭著兩床錦被,並排著兩一對蜀繡枕頭,枕頭上繡有一對鴛鴦戲水……劉氏對這位馬元利將軍要她來的用意完全明白了。一時,她很生氣,一生氣臉就紅了。她站知身來說:“馬將軍,我丈夫的情況就是這些,他決不是大西的敵人,也不會反對大西。請將軍明察!”說著就走,可是她哪裏還走得了,門關得緊緊的。

年輕貌美略顯豐腴的劉氏一驚,臉一紅,神情如梨花帶雨,欲露還藏。馬元利也站了起來,血往上湧,頭轟轟作響,喉頭發哽。本意他是想給他撲上去,但覺得這小娘子與以往過手的女人大不一樣。燭光搖曳中的劉氏,簡直就是從空中飄飄而來的一個仙女,一種奇怪的聯想油然而生。他覺得,對她,如果霸王硬上弓,猶如**。如果讓她自覺自願,我送你迎,那才有意思。這樣一想,他不急了,正想著如何進行時,隻聽門外一聲“將軍!”那是一個親兵的聲音。他十分惱火,這個時候他最怕有人來打擾。正想發作,隻聽親兵隔門報告:“王尚書來了,王尚書有要事找將軍!”

“誰?!”他猛地一驚,大聲喝問。心想,早不來晚不到,王誌賢怎麽撿這個時候來?莫非他聽到了什麽風聲,王誌賢最愛管這些閑事。

“是王尚書!”親兵再次強調,小心翼翼:“王尚書已經來了,在縣衙上等將軍。”

馬元利悲哀地閉上了眼睛。“好吧!”他無可奈何地吩咐親兵:“你去告訴王尚書,我馬上來。”在這樣的時刻,如果是其他人,他馬元利完全可以不理,但來的是王誌賢,他的頂頭上司,他不能不去。

他理了理衣衫,出去時,調過頭來,戀戀不舍地看了看坐在那裏低著頭,在燈光下顯得非常淑女,非常動人的小娘子,啞聲道:“我有點要事出去,你等一下。”說時咽了一口口水,並隨手關緊了門,再三囑咐親兵:替他把好門,看好小娘子。

“啊,王尚書,這個時辰了,有什麽事派個人來叫我過去不就得了,怎能勞你的大駕?”馬元利急急來到縣衙,見到王誌賢,雙手作了一揖,表麵上很謙恭,心中卻是惱火萬分。說著隔幾在王誌賢身邊坐了下來,注意打量著王尚書、頂頭上司的神情。他一心想盡快打發走王誌賢。

“賢弟!”王誌賢開門見山:“你是不是讓人帶走了縣城後街翟春元的妻子翟劉氏?”

“是。”馬元利明顯的不高興:“這樣的小事王尚書也關心?”

“翟春元夫婦頗有聲名。”王誌賢的態度極誠懇:“賢弟這事辦得不妥,全縣都傳遍了,我還能不知道!?”王誌賢說時,看著馬元利,臉上笑微微的,但話中意思,馬元利是掂得出的。

馬元利將他帶翟劉氏來的意思講了,他現編現說,臉色有些不自然。他的不能自圓其說,連自己都感覺得出。

“翟春元暗通前明,反對大西沒有憑證,這中間肯定有詐!”王誌賢指出了這點後又問:“翟劉氏現在什麽地方?”

“就在縣衙裏,我們正在問她。”

“這樣吧!”王誌賢順勢窮追:“賢弟是否可以讓人將翟劉氏帶來,讓我問她一問?”

馬元利自然心中一百個不願意,但王尚書把話說到這裏,他不願意也得願意。

略為沉吟。“好吧!”馬元利低著頭,啞聲道,隨即吩咐下人去後院帶翟劉氏。聽著下人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馬元利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他覺得,翟劉氏――那美貌可人的小娘子猶如一色令他垂涎欲滴的美味,好不容易搞到手,正要從從容容吞下肚去,忽然從旁邊伸來一隻強有力的手,活活將他心愛的美味生生奪了去,心中的沮喪和痛惜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轉念一想,既然話說開了,等一會自己幹脆對頂頭上司王誌賢挑明:他要翟劉氏。想來,王誌賢卻不過他的情吧!

門簾一掀,淡淡妝天然樣的翟劉氏輕移蓮步走進屋來。她低著頭,向兩位將軍道了萬福。王尚書輕言細語地要她坐,她坐下了。王誌賢問起她丈夫翟春元的情形。畢竟出身書香門第,劉氏的話說得不多輕言細語,卻將強加在她丈夫身上的子虛烏有事駁得體無完膚,事情的前由後果說得一清二楚。而且,蘊含其中的她的懊悔、她對丈夫的相思和哀痛,從她那掛在長長睫毛上的淚水、話語間不時的哽咽中表露得淋漓盡致。

王誌賢聽後,點點頭。“賢弟!”他看著馬元利:“我看,所謂人家翟劉氏丈夫的‘事’,完全是子虛烏有,不能成立?”

“是。”馬元利也點頭承認。

“那你看,是不是該放翟劉氏回去?”

馬元利也不回答,隻是幹咳一聲,吩咐候在門外的衛官:將翟劉氏先帶到客房休息。

衛官走了進來帶小娘子。翟劉氏站了起來,向他們道了萬福,卻低著頭不肯離去。王誌賢知道她的意思,溫言相勸:“馬將軍讓你休息,你就先下去休息吧,啊!”完了,王尚書看著帶人的衛官,提高聲音,言在此而意在彼地一句:“那就先帶人下去吧!可千萬不要出什麽事!如果出了事,我拿你是問!”

衛官應了,戰戰兢兢。小娘子這才輕移蓮步,跟著衛官去了。

馬元利是一個性情直爽的軍人,他向王尚書挑明,他看上了翟劉氏,有心娶她為二房,希望王尚書成全他。

“賢弟,此事萬萬不能。”王誌賢說:“瑪瑙山之戰,賢弟你雖失妻,過後又娶了妻,你是有妻之夫。

“況且這女子不願意。你如果強占人家有夫之妻會引來大眾非議,給大西軍抹黑。而且,軍中早有明文規定:行軍路上,無論將軍兵士,不可**人家妻女!”說時用一雙睿智的、具有洞穿力和威懾力的的黑眼睛看著鬼迷心竅、神思恍惚的馬元利,神情顯出嚴厲,語氣也重了:“違者,一律問斬。這一條,可是西王親自定的!”馬元利心中暗暗嘀咕,什麽西王定的,分明是你王誌賢定的,不過用西王名義頒布的。

“那麽,如果是翟劉氏願意跟我呢?”馬元利昂起頭強強地看著王誌賢,情急智生,他在鑽條文的空子。

“這個――?”王誌賢不諳粗人一個的馬元利如此詭,一時無言應對。

“這樣吧!”馬元利轉了個彎,他看著王誌賢:“王尚書你看這翟劉氏人品如何?”

“那當然是沒說的。”王誌賢隨口就來,他要看馬元利今天究竟要搞個什麽名堂。

“王尚書你看這樣好不好?”馬元利竟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翟劉氏如此年輕美貌,他丈夫翟春元迢迢千裏去京趕考,一去兩年,音訊全無,定是凶多吉少,回不來了。天長日久,她孤兒寡母受人欺負,也可憐。她不僅相貌好,且知書識禮,人才難得。不如尚書你娶了她,我來作媒。尚書不像我們是有妻室的人,自玉郡主去後,尚書一直沒有續弦,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我看這小娘子溫柔賢淑,對尚書你很合適!”

王誌賢聞言不禁一怔,猶如受了重重一擊,臉上呈現出一種恍惚的神情。馬元利注意觀察王誌賢,他沒有想到,他耍的這個小聰明,無意中揭開了王誌賢的傷疤,王誌賢的心在淌血。

祟禎八年正月,張獻忠參加農民軍滎陽大會,被選為十三家農民軍主要領袖之一。會上,“闖王”高迎祥被選為盟主。鑒於明軍將主要兵力集中在山、陝兩省對農民軍進行圍剿,會上大家議定,由“曹操”、“老回回”兩部吸引明軍主力左良玉部,由張獻忠和高迎祥分兵南下,直搗南京和朱明王朝老巢――安徽鳳陽。張獻忠與高迎祥一舉拿下潁州後,高迎祥派“闖將”李自成,率精騎兩營配合張獻忠大軍,以摧枯拉朽之勢,直搗明朝中都鳳陽。一時,崇禎皇帝手腳無措,六神無主,惶惶然不可終日。鳳陽是朱元璋的故鄉,其獨具的地理位置不說,還有皇陵;轄臨淮、定遠、虹縣,淮水南北五州十三縣。朝廷設兩淮巡撫一員駐守鳳陽,統率數萬軍隊保衛鳳陽。鳳陽號稱明朝脈地,兼管運河漕運;朱家祖墳坐落於濠水邊上,稱為龍穴,地位極為重要。朝廷特意在周圍建高牆環衛,城牆中儼然是一座城市。城中的居民很特殊,不是被貶謫到這裏來的皇親國戚,就是豪族巨富。朝廷還在這裏設一護陵大太監,統率文武宮員百人,注籍軍士數萬專門護陵。

當向來用兵神速的張獻忠,率大軍將鳳陽團團圍定後,護陵太監楊澤老兒帶著留守朱國極、千戶陳宏祖等急急披掛上城往下望去。隻見城下旌旗蔽日,紅塵漫天,鐵騎往來,張獻忠的部隊將鳳陽團團圍定,人山刀海。朱國極等見這陣勢大為吃驚。而不知戰爭殺戮為何物的楊澤老兒,用手指著城下威勢逼人的流軍,用一口男不男女不女的嗓音發了狠話:“這些賊子竟敢如此猖狂,犯我龍穴,待我明日拜表進京,奏明天子,拿了張獻忠千刀萬剮!”而就在這時,城外一聲號炮,張獻忠大軍架起雲梯開始攻城。結果是預料中事。多日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被美酒香風將周身都泡酥了的守陵明軍,哪裏是張獻忠所部對手?不到一個時辰,外城已然失守。可笑楊澤老兒傳令:“我等盡都快入內城。”並放言:“我諒流賊無論如何不敢犯我內城――內成是皇城!”

內城在黃昏時分攻破。張獻忠將拿獲的朱國極、陳宏祖等明將先是拷打,然後殺頭,獨留下叩頭如搗蒜、渾身篩糠的楊澤老兒,要他說出皇陵中還有珠寶玉器窖在哪裏?

楊澤說皇陵中所有珠寶玉器、金銀財帛已大白於天下。

“那麽!”張獻忠逗著他說:“你如此一說,我留你還有何用?”

楊澤老兒哀求張獻忠不要殺他,說是:“大王若是肯饒了我,我有一班十分俊秀的小太監可以獻上。他們一共12個,個個相貌俊秀,能歌善舞,給大王助興。”

張獻忠聽了指著他鼻子大罵:“什麽破玩意!咱老子對你們這些個閹割了卵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不感興趣!”楊澤老兒雖對軍事、政治一竅不通,卻很會聽話聽音,他從張獻忠的話裏悟出了什麽,趕緊改口:“我們皇城裏,還監有一百多名女子,中有公主、郡主等大明宗室,有的還很美麗。大王如果不嫌棄,我去帶她們來讓大王見見?”

“那好。”張獻忠來了興趣,讓艾能奇帶一班軍士押著楊澤老兒去帶人。與此同時,張獻忠命人將被捉住的知府顏容宣等一一帶上來拷問。顏容宣一見張獻忠破口大罵,被張獻忠當即殺了;接著一口氣又殺了42人。

負責督軍安營的王誌賢聞訊趕來。張獻忠對王誌賢總是客氣的,賜了座,也不問各營事。因為,他對王誌賢辦事從來都是放心的。王誌賢告訴西王,皇城裏有條長街,前後有一道柵子門。進了柵子門,隻見長街兩邊排列著一間間青堂瓦舍,有王宮氣派。他特意留心數了數,長街裏共住有男女不下兩三百人。而且,這些人都是遭到朝廷貶謫的大明宗室,是些特殊“犯人”。他們在皇城裏,家家團聚,生活優裕,可以自由往來,日子過得優哉遊哉的。有的整日飲酒賦詩,有的鬥牌擲骰……

張獻忠這就笑了,說是:“我已經知道了。而且內中有些漂亮的金枝玉葉,我讓艾能奇押著楊澤老兒去帶人了。誌賢你不要走,我們一起看看這些金枝玉葉是不是名副其實。”

楊澤帶著一幫金枝玉葉由艾能奇領兵押著來了,她們一共是172人。張獻忠很有眼力,他從中挑了40多個好看的留下,其餘的讓仍舊押回去。這40多人站成一排,他再逐個上前細細觀看。張獻忠走到一個30來歲,微低著頭的美貌婦人麵前時停下步來,仔細看。這個貴婦儀態婉約,身肢高挑豐腴,豐貌俊美,明眸皓齒,下巴上長有一顆美人痣。楊澤老兒見獻忠有意,這就上前介紹。

“大王!”楊澤用手指著美貌貴婦:“這是神宗皇帝之女桂安公主,下嫁高駙馬。因他夫妻二人與魏忠賢相好,崇禎皇帝登基後被列入逆黨。過後,高駙馬被殺,桂安公主被發配到此監禁。”張獻忠聽了沒有說什麽,隻是笑了笑,手捋頷下大胡了挨次看去。走了幾步,想起什麽,招呼王誌賢過來,高聲大嗓地說:“誌賢老弟,內中有不錯的,你就挑一個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

王誌賢不好違拗獻忠好意,也就挨個看去。原先隻想做做樣子,不意走到隊尾時眼睛忽地亮了。排在隊尾的那個年方二八,長相既好又很清純的少女讓他動了心,竟站住不動了。張獻忠笑微微地龍驤虎步走上前來,拍了一下王誌賢的肩:“老弟,你好眼力。”又問那低著頭,雨打梨花般的清純少女:“你這麽大點年紀,怎麽也關進了皇城?”姑娘回答,北音婉轉,儀態也不扭怩。她說她是玉郡主,將她如何跟著被貶謫的父母年前從北京來到這裏都說了。她雙目清亮,皮膚朗潤,亭亭玉立,如新月如山間春筍。張獻忠對王誌賢說:“這小妮子不錯,咱老陝最愛聽北京話。這小妮子人美,說話也好聽。”說著用手將頷下那把大胡子用手一捋,不由分說地對王誌賢吩咐:“誌賢老弟,你就帶她去吧。此女年幼,以後你要善待她。”這樣的話從張獻忠口中說來,是絕無僅有的,不僅讓王誌賢暗暗稱奇,心中同時充滿了對張獻忠的感激。他早看上了這個“小妮子”。

就這樣,王誌賢與年輕貌美且性情嫻淑的玉郡主結合到了一起。

而就在王誌賢謝過西王,高高興興領走玉郡主之後,一場鬧劇接著上演。

張獻忠看上了桂安公主,揮手讓艾能奇領著堂上的兵士和其餘女眷退了下去,隻留下了楊澤老兒在身邊以備隨時問詢。之前,張獻忠沒有忘記從中挑出一位二十多歲、體態豐滿,也還漂亮的傅妃,派人給李自成送了去。這一路上,“闖王”李自成率精騎兩營,一直協同他作戰;李自成率部駐紮在城外。

桂安公主木樁一根似地站在那裏,也不說話,低著頭。張獻忠以為這個金枝玉葉不好意思,放不下架子。這就走上前去,將桂安公主綿軟的手一拉,知疼知熱地說了一句:“你站得太久了,坐下息息吧。”

不意桂安公主突然發作。

“楊公公!”她將獻忠的手一甩,抬起頭來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也不看張獻忠,卻是看做楊澤,明知故問:“這大王是誰呀?”

“咦,桂安公主,你連張獻忠張大王都不認識麽?”楊澤老兒訝然失聲,脅肩謅媚,口氣中滿是對桂安公主的責怪和對張獻忠的誇張奉承:“牽你玉手的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張獻忠張大王呀!現在不要說你我都是張大王的人,就連我們所在的這座皇城、鳳陽都是張大王的領地了。張大王跺跺腳,地皮都要抖三抖。”

桂安公主裝腔作勢,看做楊澤繼續問:“這位大王拉我的手作甚?”

“作甚?”張獻忠看不下去了,直截了當地、很粗野地對桂安公主點明:“咱老子看上你了,咱老子要日你。”

這樣的直截了當,這樣粗野鄙俗的語言,是金枝玉葉桂安公主做夢也沒有夢到過的。她驚訝地瞪大一雙美麗的杏眼,看著麵前這位敢於在她麵如此放肆,敢於對她說如此髒話的農民軍將領,臉上滿是責備之意。一時,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然而,張獻忠卻當著她和楊澤老兒的麵,將剛才的“髒話”重說了一遍。她確信沒有聽錯,確信灌進耳朵裏的髒話,確是這位張獻忠說的,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盈盈的一雙大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因極度氣憤噴發出的火焰,一張滿月臉漲得通紅。她倏地抬起手來指著張獻忠大罵:“你這草寇鼠子賊大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也不看看你長得什麽樣子?沒有鏡子撒把尿照照,一腦袋高梁花子,哼哼,想動我金枝玉葉,休想!”

張獻忠咬緊牙根,上前一步,輕舒猿臂,老鷹抓小雞似地一把將桂安公主拎起,扔在地上。“你聽著!”張獻忠指著跌坐在地上的桂安公主,冷笑兩聲,開始教訓:“別以為你們朱家出了一個朱元璋,當了皇帝就子子孫孫高人一等。風水輪流轉。說到底,你們朱家原本也不是什麽光彩人家出身。你們的祖爺爺朱元璋,原本也是一個窮和尚、無賴漢。說不定咱老子哪天也要嚐嚐當皇帝的滋味。話不說多了,今天,你落到咱老子手裏,我隻問你一句,是幹,還是不幹?幹,依了咱老子,奉承侍候得咱老子快活,咱老子有你的好處。不幹,哼,今天就不要怪咱老子對你不客氣!”桂安公主從小到大,哪裏受過這樣的氣,她不管不顧地從地上翻身起來,抓起旁邊茶幾上的一個鼓肚茶壺就向張獻忠扔去。張獻忠一讓,茶壺“咣當!”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嚇得楊澤老兒趕緊半跪在桂安公主麵前勸道:“公主,你不要任性,趕緊向張大王賠罪還來得及。”說著垂淚:“咱大明江山全靠鳳陽祖上龍脈支撐,現龍脈已破,這就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了。”說著回頭,看看滿臉殺氣的張獻忠:“張大王走南闖北,什麽樣的美人沒有見過?今天張大王如此高抬公主,公主你應該識趣,不應該任性。再說,張大王正值盛年,英雄蓋世,兵強馬壯,前程無量。值此良辱美景,公主你就從了大王吧!”

“楊公公!”她問:“我一個金枝玉葉,未必就這樣隨隨便便由了這個人嗎?”

“你隻要侍候得張大王高興,大王會給你一個名份的。”楊澤聽出了桂安公主的意思,是要向張獻忠索要一個名份,也不管她是真索要還是假索要,事情總是有了轉機,便趁熱打鐵,溫言相勸。偏偏張獻忠性耿介,連一句順水話也不肯應承。他對桂安公主說:“咱老子老實告訴你,本大王要你,是今晚上一時興起。在我張獻忠眼中,你這婆娘不過是殘花敗柳一枝。你若是服侍得本大王舒適,咱老子會給你一大筆銀錢,讓你下輩子有碗安逸飯吃。要想給什麽名份麽?”張獻忠不屑地仰起頭來:“那可是下輩子的事。”說著,用一雙寒光閃閃的大眼睛恨著桂安公主,“唰!”地一聲撥出寒光閃閃的刀來:“你若是今晚不隨咱老子,敗了我的興致,我就要了你的命。”說著,伸手在桂安公主頭上拔了幾根烏發,“呼!”地一口氣吹到利刃上,毛發紛紛斷為兩截落地。

桂安公主嚇住了,不敢再鬧下去。她怯怯地打量著麵前的張獻忠,也不言語。活了近三十歲,縱然是關進這座皇陵也是作威作福,從小嬌矜貫了的她,這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

“還不快隨張大王去!”事情到了這步,楊澤老兒也就大起膽子,喝了桂安公主一句;楊澤雖是個閹割了的太監,但男女之間的情事,他比正常人還精,還要有興趣。桂安公主這就神光褪盡,乖乖地跟了張獻忠往側邊的臥室走去。

玉郡主嫁給王誌賢,小日子過得比蜜還甜,夫妻琴瑟和弦,第二年玉郡主還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風雲突變,崇禎十年,因崇禎起用了智勇雙全,南人北相的盧象升統攬大同、關寧精兵對起義軍作戰,戰事變得對義軍不利起來。到了祟禎十一年,橫掃北方數省、原先馬騰兵躍的72營義軍被盧象升剿滅得所剩不到一半。闖王高迎祥被擒,被押到北京審問後,問斬於午門。所剩36營義軍也被盧象升分割包圍,有的被殲,有的投降,有的隱匿山林。被朝廷稱為作戰最強悍,也是最為兵多將廣的李自成、張獻忠兩股中,李自成陷入了官兵設下的重重包圍,數萬人馬損失淨盡,最後隻走了李自成等一十八騎。張獻忠先是在穀城詐降,隨後起事。最危險那次是,年前,張部被左良玉部圍困於瑪瑙山,激戰中張獻忠受傷,還被手執雙刀,驍勇無比的左良玉窮追不舍。左良玉馬快,張獻忠無奈,隻得轉過馬來揮刀迎敵。左良玉一刀揮來,勢大力沉,受了傷的張獻忠必死無疑。千鈞一發之際,幸好馬失前蹄,張獻忠順勢頭往下一低;左良玉劃來的一刀削去了張獻忠的頭盔,並在額頭上留下一記傷痕。這時王誌賢單騎趕到,張弓搭箭,喊聲看箭!左良玉揮刀擋箭,張獻忠這才死裏逃生。

現在,馬元利要做順水人情,王誌賢不要,並以長輩的身份勸導馬元利,苦口婆心。說是我們的部隊應該是仁義之師,這樣百姓才會擁護我們。身為將軍,你應該身體力行,約束自己,遵守軍紀。待我們打下成都,西王建都立國,馬將軍若有興,還可以好好再聚一房妻。屆時,若你對富順這個小娘子仍然戀戀不忘,明媒正娶不遲。現在這樣作是乘人之危,說起來不好聽……

可是,任隨王誌賢說破嘴皮,馬元利就是堅持:待我問明情況,再放翟劉氏不遲!

雖然王誌賢官居尚書,職務比馬元利高得多,又是他的頂頭上司,但王誌賢不好強製馬元利即刻放人。默了默,他說:“好吧,賢弟我想你是想得通的。想通後就這兩三天放人!”看馬元利點頭,王誌賢這就站起身來告辭,打馬回營。

不意王誌賢回營第三天,部隊開拔前夕。一心掛牽著翟劉氏母子的他派人進城去馬元利處打聽消息,得到的回答是,就在當天夜裏,翟劉氏懸梁自盡。王誌賢聞訊大驚,立即趕去馬元利處詢問。可是馬元利卻夯拉著頭,什麽也不說。

聽說軟禁翟劉氏的繡房裏,牆壁上留下了她書寫的十首遺詩,極盡哀婉。王誌賢要人帶他去看。一間長長方方、精精巧巧的繡房裏,雪白的牆壁上,寫滿了遺詩,字體娟秀,墨跡猶新,字裏行間字字淚,聲聲血。是藏頭詩,王誌賢細細看去:

馬革何人誓裹屍,四維不整念夫君。

攜女長夜留幽閣,驛使無由寄書信。(驛)

人同木偶隻素餐,長夜難眠末有期。

母牽幼女長相望,梅骨棱棱盼春歸。(梅)

朝朝暮暮念著君。秋水望穿夢縈回。

馬嘶芳草蹄蹄來,驚醒妾夢入囚籠。(驚)

節義並非話一句,患難時刻見忠貞。

刀鋸不移巾幗誌,別世之時淚滿襟。(別)

立也悲兮坐亦悲,最怕斜陽籠起時。

窗外腳步兀驚心,意慘幼女無人依。(意)

官軍過後又流軍,日望征夫不欲生。

疋練有綬紅粉盡,堤邊啼鳥是妾魂。(堤)

木稼前望碧空盡,夕陽古道蕭蕭下。

依稀送君到陽關,妾就是那望夫石。

意信憑誰由此寄,暗悲汝婦已投環。(暗)

凶莫凶兮國喪亡,內庭無數各奔忙。

佳人命薄從來是,離卻塵氛骨應香。(離)

禾黍離離最可憐,火急誰與救眉燃。

心中一念惟夫子,愁向山頭向杜鵑。(愁)

這十首絕命詩,暗含“驛梅驚別意,堤柳暗離愁”十字,於清麗典雅的詩句中,表達了翟劉氏對愛情的忠貞,對丈夫思念的深情。王誌賢站在遺詩前心中好一陣感歎,心想,西軍雖已是一支百戰之軍,但要成仁義之師難啊!同時暗想,人說天府之國文風很盛,看來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