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誌賢,西軍中不可或缺的“小諸葛”

王誌賢是在暮靄如水一般漾起時,從龍透關趕到瀘州的。隻見那枚昏濁得雞蛋黃似的落日,正在西沉,一半已浴進了大江中,金蛇似地抖動;江對麵一色清翠的山巒,正在迅速變深變暗。他騎著一匹雪白的駿馬由遠而近,看起來人馬合一,非常飄逸。那馬揚起四蹄如飛飄著長鬃,好似天鵝的兩翼在氣流中搏擊。瞬間,帶兩個侍衛,輕衣簡從的右尚書王誌賢已到瀘州城下,守門的軍士看到他,趕緊將胸脯一挺,手持戈矛,向他行禮。王誌賢在在幾十萬西軍將士中,頗負盛名,這是因為他的戰功,因為他的高位,更因為他的人品。

王誌賢點點頭,驅馬進城。他是張獻忠的陝北膚施老鄉,毛根朋友,比張獻忠小兩歲。他是一個弓箭製迼工人的兒子,與張獻忠同年讀書,同年從軍……這麽多年來,作為張獻忠的屬下,他忠心輔主,卓有成效,追隨張獻忠南征北戰,戰功累累。在西軍中,他的職務,除張獻忠之外最高。張獻忠也從來沒有把他當下屬看,而是把他看成兄弟,他可以在張獻忠麵前隨便說話,提反麵意見如果有理,張獻忠也樂意聽,其他人就不行。他人品高尚正派,見識高明,在幾十萬西軍中有祟高的威信。他足智多謀,武功很好,儀表也很好。高高的個子,身材結實勻稱,隆準劍眉,黑裏透紅的長條臉顯得有些清臒,眼睛很清亮,閃出機警、幹練。這會兒進了城的他,身著戎裝,披一副銀甲,腰挎一把利劍,劍鞘上飄著一綹紅纓,背一副硬弓,英姿逼人。剛過而立之年的他,青年男人的勃勃英氣和中年男人的成熟、飽經戰陣的鎮定,在他身上兼而有之,融為一體,並在不知不覺中,化為了氣度氣質。這也正是年過四十,長相不好,各方麵都不如他的汪兆麟妒忌他的原因之一。隻是,王誌賢不太在乎,他不是一個小雞肚腸的人。而有言:小人難對付以難纏!光明磊落的右尚書王誌賢以後很吃汪兆麟的虧。

眼前的瀘州一派慘狀,觸目驚心。然而,飽經戰火的他,這些已經見得多了,眼下他最擔心的是張獻忠盛怒之下屠城!這也是他趕來的原因。

驅馬一路而去,長街兩邊,鱗次櫛比的茶樓酒肆屋舍,全都關門抵戶。一隊隊手執戈矛的西軍將士,不時從他身邊跑過,帶著一股緊張氣氛;有的在逐屋搜尋什麽人、綁出什麽人;一串串俘虜向刑場押去,這些俘虜中,好些還並不是明軍,而是披頭散發老百姓,他們被長繩拴成一串,就像串起來的螞蚱。押解這些俘虜的西兵根本不把他們當人,大聲吆喝,非打即罵,手中的皮鞭隨時呼呼而下;哭聲、呼冤聲、哀告聲響成一片。

原先的瀘州府衙,現西王鄉張獻忠住地出現在眼前。在最初的夜幕中,這座建築麵積廣宏,崇樓麗閣的府衙,於朦朧中,很像一艘在波詭雲譎的汪洋中載沉載浮的大船。很是堂皇的門楣兩邊掛飄著黃色流蘇的大紅燈籠,燈籠中,拳頭般粗細,足有尺長的大紅蠟燭燃得正緊,遠遠一看,像兩顆閃灼的紅寶石。及至走近下馬一看,門前階下一邊一個站籠。站籠中的囚犯顯然是要犯,兩人已是氣息奄奄。他們的前後左右有尖利的鐵蒺蔾對著,稍為一靠,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們的雙手被吊在頂棚上,披頭散發,衣衫襤褸、血肉模糊,顯然受過嚴刑烤打,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分明感受得到那份慘烈和血腥。景象赫然而悚然。

先他下馬的侍衛,一個前來從王誌賢手中接過馬韁。

衙門前,一邊站一個體態魁梧,手持長矛的西王禁衛軍。

“何人?”就在王誌賢上前,一個衛士上前將手中長矛一挺,欲阻攔,見來的是王尚書,趕緊將長矛一收,手一比,腰一彎,恭敬地說:“王尚書,請!”不管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王尚書見西王張獻忠都是不需要通報的。

王誌賢大步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了洞開的,門上鑲嵌著黃銅泡丁厚重而堂皇的紅漆大門,沿著一條幕色泅漫的碎石花徑,連過兩個跨院來到後麵大院,還沒有邁進燈火輝煌的大廳,就聽見西王在裏麵大聲武氣說著什麽。門口站崗的衛兵見了他,急忙報告西王。

“來得正好!”側身高坐堂上的張獻忠,看見王誌賢,喜不自禁,手兩招,說:“我正有要事找你!”這會兒,張獻忠就著案上一盞暈黃的油燈,手捋胡須,一隻腳踏在椅上,半蹲半坐地在看一張鋪在案上的地圖。左尚書汪兆麟方和他的四個義子、四小王孫可旺等,在案下分兩排坐定,顯然在隨時聽令。

孫可旺、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四小王,立刻站起讓坐。汪兆麟隻是訕笑,做了一個站起的姿勢,並沒有真正站起。

“他娘的,你來得正好!”張獻忠火爆爆地說:“我正在看這張瀘州城地圖分派兵力,劃定各部剿殺範圍!”說著,手在桌上猛地一拍:“瀘州人可惡!他們幫明軍守城,害我西軍將士折損不少,我要把瀘州挖地三尺,人殺幹淨,雞犬不留,讓川人知道咱老子的厲害!”

“大王是要屠城麽?”王誌賢一語中的。

“是。”張獻忠這話說得刀截斧砍。

“我以為不能屠城。”看張獻忠一怔,王誌賢細說不能屠城的理由:“我軍新近入川,殘明造了大王很多謠,讓川人驚恐不安。如果大王屠城,正中敵人奸計。”

“啊!”張獻忠瞪大眼睛:“那些狗雜種造了咱老子些什麽謠?”

“說大王殺人成性……說得活靈活現,如果大王屠城,在川人眼中豈不真成了殺人魔王?這不正中敵人奸計?這樣,我們去成都路上,豈不頻添敵人?這樣一來,為活命,一路之上所有川人都要同我們大西軍拚命了!”

“也是這個道理哈!”張獻忠好像清醒了些,他站了起來,看定左尚書汪兆麟,意思是征求他的意見。家夥狡猾。本來,西王盛怒之下說要屠城,他不僅不勸,反而添油加醋,助紂為虐。而這會兒他怕說出來遭到王誌賢,孫可旺們一致反對,暴露了自己,就選擇了沉默,做出一副深思的樣子。

“我就是氣憤瀘州人助明軍,讓我們死了這麽多兄弟!”張獻忠一時轉不過彎來,氣鼓鼓地說:“就是川人全部反對又如何?咱老子屠了瀘州,照樣拿下成都!”

“大王拿下成都,是要在成都建都立國的。”王誌賢繼續開導他:“國以民為本。目前,我們最要緊的是爭取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

王誌賢把張獻忠說動了,他調頭征求孫可旺等四小王的意見。四小王本來就覺得父王屠城不對,卻又不知該如何勸,如何說起,這就都說:王尚書說得甚為在理!

最清楚張獻忠脾氣心理的王誌賢又說:“在瀘州,我們殺是要殺一批的。而罪魁禍首蘇瑤昆、羅於莘、王萬春等,不是為我所殺,就是已經自刎。請大王裁定,是否將城中少量惡倡首抗拒者清出來處死,一般百姓不予追究?這樣以慰英靈,恩威並舉。這樣,不僅瀘州,就是全川亦必然悅服。”

“好!”張獻忠鐵青著的臉這才陰轉睛。“準了!”他說時,又將桌子一拍:“王尚書,就按你的意思辦,你即刻代替本王寫一張安民告示,寫好後,讓多人抄寫,以我的名義發布全城。”

這就有人送上筆硯紙張。張獻忠要王誌賢上前來,就著他那張書案撰寫公文。

王誌賢展紙提筆,飽蘸墨汁,略為思索,低下頭去,筆走龍蛇:

“奉天行道,澄清川嶽,大西張諭……孤受天帝啟示,川人懇求,率眾入川。驅除醜虜,巴蜀民眾,壺漿載道。然蘇瑤昆、羅於莘等逆黨脅迫民眾,據瀘州抗我西進大軍,殺我都督丁溫軟。孤不能不討。城破之後,倡首逆紳,自當搜拿訊辦,以儆效尤。其餘脅從附亂者,如能自新,一體免死。城中百姓各安生業,勿要驚惶自憂。”寫到這裏,王誌賢略為思索,又寫:

“凡我軍士,如有藉故擾及其他**掠不法事情者,並準受害之家明密指控,予以嚴懲……須知王者之師,有征無戰,吊民伐罪,不嗜殺人。軍民人等,一體知照。

大西王張獻忠 即日頒布”

王誌賢寫完,念與張獻忠,他聽了很滿意。“‘小猴猻’!”張獻忠笑著,叫著王誌賢的小名,顯出親熱讚賞:“你這個平時不讀書就精研典籍的家夥,文墨又長進了。好,就這樣吧,要人連夜抄寫出來,天明前一定要貼遍瀘州城內的大街小巷。”

當新的一天來到時,清亮的晨曦中,激戰後瀘州城內的殘垣斷壁雖然仍然隨處可見,然而可喜的是,昨日四處橫陣的屍體已經處理,城內大街小巷都貼上了署有大西王張獻忠的“安民告示”。昨日城內人間地獄般的肅殺景像已經沒有了。原先準備關門屠城的的四門洞開,城內已有活氣,有的鋪子已經開門……這裏那裏,有不少人正圍著墨跡未幹的,西王張獻忠的“安民告示”在看,三三兩兩小聲議論,臉上有了活氣。

滬州很快重現生機。之後,王誌賢又說服張獻忠明確打出“反清複明”的旗幟。這樣一來,大西軍在向成都的進軍途中,得到川人擁護,一路勢如破竹。王誌賢王尚書的這段故事在西軍中廣為流傳,他成為西軍中不可或缺的“小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