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攻瀘州,高明策士顯無能

丁溫軟、劉進忠率領的水陸兩路大軍在神臂崖紮下了大營。這裏離瀘州八十裏,麵臨大江,危崖峭撥,號稱天險。

獵獵軍旗在晨風中招展。身披大氅的丁溫軟和全身披掛的劉進忠站在神臂崖上,向瀘州方向眺望。時強時弱的江風,將大江上團團乳白色的霧靄驅趕開了,視線中沒有一條船帆,隻有泊在崖下自己方麵整裝待戰的百餘艘戰船和遠處江天間,拍翅鷗鷗飛翔的水鳥――似乎這些水上精靈已經預感到了,一場惡戰即將來臨。

“劉將軍!”目視著茫茫的江天,丁溫軟對身邊這位張獻忠指定給他的副將說:“兵書上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說。你了解瀘州知州蘇瑤昆和守將羅於莘嗎?”丁溫軟的話中有種自嗚得意。劉進忠看了看很有些得意的溫主將,一絲不意察覺的訕笑,湧上了他那張很精明的長條臉。

“不很了解,隻是略知一二。這鎮守瀘州的一文一武,不過如此,沒有聽說他們有什麽過人之處吧?”劉進忠的話中有種試探意味;並順便恭維了他兩句:“這兩個瘟豬子聽說溫將軍駕到,怕是嚇得發抖吧!”可惜自命不凡的丁溫軟沒有覺出劉進忠對他的諷刺。他“哈!”地笑了一聲,略為沉吟:“我最擔心成都方麵會派兵增援瀘州。現在看來,成都並無一兵一將增援。瀘州,靠這兩個庸才守是守不住的。我的‘勸降書’已派人給蘇瑤昆發去,上麵說得很明白:投降重賞,若是抵抗,哼哼!”說著調過頭來,看定劉進忠:“你看,蘇、羅二人會不會幡然投誠?”

自命不凡的丁溫軟太不解劉進忠了。這個跟著張獻忠從陝北一路打出來的百戰將軍,在大西軍將領裏,名位、地位目前雖然都隻能算是二流偏下,其實有真本事,會打仗。對自己目下所處的地位名位,劉進忠心中是不服的,但他決不流露出來。他心機深沉,平時不顯山不露水;要露就要露大的!張獻忠之所以安排劉進忠作丁溫軟的副手,其實是對他不放心。劉進忠一時摸不清眼前這個大話炎炎的主將“水”有多深,於是,他將真實的“我”隱藏起來,不輕易露水。

劉進忠想了想說:“如果蘇瑤昆們能幡然投誠,讓我們兵不血刃拿下瀘州就太好了。正如溫將軍所說,瀘州是此去成都最重要的一道鎖匙。如是,溫將軍就立下大功,大王不知會如何獎賞、重用將軍呢!”

這話正是丁溫軟想聽到的。他咀嚼著劉進忠的恭維話,心中美滋滋的。

“報!”忽然,一名小校急步來到丁溫軟身前,行了半跪禮,報告:將軍一早派到瀘州城裏去給蘇瑤昆羅於莘送書人,被他們割了一隻耳朵轟回來了。

這簡直是一聲晴天霹靂。丁溫軟瞪大一雙怪眼:“這還了得!人呢?快帶上來,容我細問。”

小校將送書人帶了上來。他跪在溫主將麵前,非常狼狽;他被割去一隻耳朵,紮在腦袋上的繃帶還在浸血,身上也是斑斑血跡。

“咦!蘇瑤昆、羅於莘真是矮子過河――淹(安)了心!”丁溫軟氣急敗壞,語無倫次。他指著跪在地上的送書人:“你說,給我詳細說說過程。”

被割了耳朵的送書人能言會道,口齒清晰,他詳細地向主將報告了事情的整個過程,包括若幹細節。

送信的他過了江,被蘇瑤昆命人蒙著眼睛帶到知府衙門。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揭去,他好一會才看清:蘇瑤昆、羅於莘兩個狗官高坐堂上,堂下兩邊排列多位文武官員,他們仇恨的眼睛,就像要把他生吞活剝吃了似的。蘇瑤昆羅於莘交換了一下眼色,知府蘇瑤昆在桌上一拍。“唰!”地一聲,不由分說,將他送去的“勸降書”撕得粉碎。蘇瑤昆指著堂上的一班文武官員,示威似地逐一介紹,誰是原楚雄推官韓大賓、誰是永寧指揮王萬春;還有城中生員方旭、方伯元、曾薦祥等等。蘇瑤昆要我轉告丁麻子,說到這裏,送書小校自知說漏了嘴,趕緊將嘴一捫,繼續說下去:“這時,羅於莘霍地起身,指著我教訓,不要以為我們瀘州無人好欺負,回去告訴他丁……盡管放開來打,管叫他有來無回!”

“你剛才說,蘇瑤昆、羅於莘他們叫我什麽?”丁溫軟咬牙切齒。

“一口一個丁大麻子。”

被割了耳朵的送書小校又說:這時,堂上一陣亂吼。有的紳士說,我等詩書人家,怎能屈身事賊,願與城中義兵共同守城,生死存亡在一起。

有的對大人進行人身攻擊,說丁大麻子原是我大明叛官,屈身事賊,還好意思來勸我等降賊,簡直是癡人作夢。

還有人說,幹脆將來人耳朵割了轟回去,以示我破釜沉舟的決心。接著是更多的人響應:對,就用這個法子羞辱他龜兒子丁大麻子……聽到這裏,丁溫軟實在聽不下去了,他氣得一張麻臉通紅,也不征求劉進忠意見,立刻下達了分水陸兩路攻擊瀘州的命令。

戰鼓咚咚,胡茄聲聲。丁溫軟當即兵分兩路,他要劉進忠帶兵五千從陸路迂回前進以作策應。他自率一萬五千人馬,順江而下,到達預定的小市鎮後集中攻城,並約定了兩軍會和時間。

劉進忠聽說聽教地去了。

丁溫軟率主力由水陸兩路夾進,沿途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午後到達小市鎮。小市鎮與瀘州城隔江遙遙相望。小市隻有一條獨街,街道狹長,沿江而去約兩三裏,狀似一條從江中騰起的大魚。街兩邊鱗次櫛比的茶樓酒肆還有民居,一律關門閉戶,闃然無聲。這些建築物都是川南常見的那種板壁黑瓦,屋簷很長,遮著了門前階沿,向街心延伸的格式,街麵鋪著浸透了歲月滄桑的麻石。看得出來,小市鎮戰前是熱鬧的,現在戰爭的陰影中戰栗。這座足有兩三萬人口的小鎮,大都人去房空,留在家中的都是走不動的老弱病殘。丁溫軟還了解到,小市鎮上的人,都避進了瀘州城。

丁溫軟照兵書上的戰法,將水陸兩軍作了布置,然後騎上馬,帶一哨護衛,對小鎮作了一番巡視。臨江的小市鎮風景清幽秀美,這裏那裏點綴著亭亭如蓋的大榕樹。鎮後緊靠著一道綿延起伏的青翠山巒,鎮中有座東嶽廟,還算巍峨,丁溫軟將自己的行轅紮在了廟裏。令丁溫軟高興的是,畢竟地處富庶的川南,小鎮上人懂理守法。他走馬狹窄的長街上時,有些居民頭頂香盤,手執紙旗,在自家門口對他跪地相迎,口稱“順民”,讓他的虛榮心在得到極大滿足的同時,放鬆了警惕……

在東嶽廟行轅,丁溫軟一連下達兩道命令:一、各營不準憂民。二、各營趕緊準備雲梯、鐵鉤等等準備攻城。過後,劉進忠到了,向他報告沿路順利,並不多說。午飯後,丁溫軟找劉進忠來議了議,他讓劉進忠明日一早帶隊過江撲城,佯攻;別的看他的。劉進忠也是聽說聽教,表示遵命。為了作到知己知彼,之後,他派人去找了幾個鎮上的老人詢問情況。他問這些老人,江上為何不見一船一楫?

回答是他意料中的。

老人們說,重慶失守後,瀘州知府蘇瑤昆和守將羅於莘便命封江,將江上所有船隻,盡都撤到了江對麵瀘州。上遊船隻撤到敘州、簡州,以免這些船隻資敵。

丁溫軟多了一個心眼,問:蘇瑤昆為何不將你們也都撤到江對麵的瀘州城?

老人們淒然回答:留在小鎮上的人,不是有病的就是沒有用處的老人、婦孺。現在瀘州城內人數眾多,糧食有限!瀘州知府蘇瑤昆、守將羅於莘盡量限製入城人數。他們在將小鎮上有用之人盡都撤進城內之時,糧食等一應有用之物,也都搬遷進城。

“這麽說,蘇瑤昆他們是不管你們這些人的死活了?”丁溫軟聽他們說得合情合理,放心了,用手摸了摸麻臉。

老人們點頭稱是。

“那好。”丁溫軟慷慨地說:“蘇瑤昆棄了你們,我來救你們,西王的軍隊是一支仁義之師。我立刻吩咐屬下救濟你們一些糧食。”

這幾個“順民”,當即向他磕頭致謝。

“你們也不要稱謝。”丁溫軟說:“從來幫助都是相互的。你們缺的是糧食,我軍缺的是馬草。從明天起,你們發動小市鎮上所有的人上山采割回來馬草,同我們換糧食,我派專人辦理此事,如何?”

“順民”們說這樣最好。坐在丁溫軟身邊的副將劉進忠想從這些人口中多少了解一些情況,比如瀘州城內官軍有多少,各營長官姓甚名誰等等。他問了,而這幾個頭腦相當清楚,口齒也流利的“順民”卻回答得瑣瑣碎碎,全然不得要領。不知不覺間,一輪紅日西沉。丁溫軟以示豪爽愛民,他要這些人放心回去,給鎮上的人帶去以馬草換糧的口信。天黑以前,他讓兵士們給小鎮居民逐戶送去大米一升。“順民”們歡天喜地而去。

第二天,晨霧剛剛散盡,擔任佯攻的劉進忠一聲號令,大西軍數艘泊在江邊的戰船即刻升起蓬帆,恰好有風,蓬帆張滿,多艘戰船像離弦之箭,嗖嗖地射向對岸。

主將丁溫軟登上東嶽廟中臨時搭建起來的那座高高的哨樓上觀戰。他舉起一隻從西洋進口的單筒望遠鏡看去,這是當年“曹操”作為交好禮物送給他的。劉進忠的船隊,在江上沒有受到任何攔截抵抗。船到對岸,從多艘戰船上一躍而下的幾千將士,手持刀矛,大聲呐喊,海潮似地撲到了瀘州城下,瀘州城仍然沒有動靜。高高的城牆上,飄揚著一麵麵標有“蘇”、“羅”的旗幟。但當撲城將士將一架架雲梯搭在城牆上,將士們手執刀矛,牽線線似地一個接一個向上快速攀緣時,城上守軍出現了;內中還有老百姓組成的民軍。居高臨下的明軍,拚命向攻城西軍射箭,箭如飛蝗;民軍則往下扔巨石、灑石灰、潑開水……

少經戰陣的他,心跳得咚咚的。他使出第二招,命令所有大炮開火。一時,火光閃處,大炮咚咚!可惜都是土炮,威力有限,射程也短。與其說他這招這是在向隔江攻城部隊提供火力支援,不如說是給攻城部隊壯膽。對麵官軍對此毫不在意,好些雲梯被連連掀翻。城上守軍信心大增,無數粗喉嚨喊“殺”、混合著咚咚的戰鼓聲,墜下城來的傷員的慘叫聲……雖然隔江觀戰的丁溫軟聽不到,但分明感受得到那份慘烈。

望遠鏡中的副將劉進忠相當鎮定,他有相當的作戰經驗。騎在一匹火紅雄駿上的他,打馬來往飛馳,不斷舉起手中的令旗,指揮部隊進退有序,盡量避免傷亡。然而,此時的瀘州城下,西軍已經陳屍累累。丁溫軟見狀有些亂了分寸。不過,還好,總算探明了敵軍虛實。他使出最後一招,令旗一揮,讓所有部隊增援過江攻城,並讓部下給劉進忠帶去命令:“士可鼓而不可泄!天黑以前,一定要一鼓作氣拿下瀘州!”顧此失彼的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時,危險正在向他逼近。就在他的注意力全部為對岸所牽扯,派出所有的部隊過江攻城,傾力一搏時,他留守在小市鎮上的小部隊不足千人。這支不足千人的小部隊任務很單純,主要是為隔江攻城部隊煮飯、燒水,提供後勤支援。而就在天色漸暗,攻城部隊大有起色時,上山割馬草換糧的居民陸續回來了。設置在離東嶽廟不遠處的以糧食換馬草的點上出現了爭執。兩三百小市居民,將換糧處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爭著換糧,而責責換糧的西兵隻有三個人――一個哨長帶兩個西兵,他們要一一過秤,忙不過來。

在催促聲中,一個西兵很有些警惕。他抬頭看了看四周站得滿滿****,一些撈腳挽褲的人,悄聲對哨長說:我怎麽覺得有些不對?這裏麵好像有許多陌生人!

哨長警覺了,讓換糧暫停。他指著一些看似陌生人問:這個人是誰,我怎麽沒有看見你早晨出去!當即就有許多熟麵孔出來解釋說:這是誰誰誰的親戚,他們就住在這附近。因為缺糧,聽說可以用馬草同你們西軍換糧食,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他們同我們一起上山打回馬草來同你們換糧食……周圍的熟麵孔們異口同聲作證。其實,這一大群陌生麵孔中,大都是從瀘州城裏混進來的官軍精銳。其中,有一雙陰鷙的眼睛,正透過戴在頭上壓得很低的一頂草帽,注視著哨長,他是瀘州守軍悍將王萬春。

解釋是這樣合理,但哨長總感到有些不對勁。他拿不定主意,對急欲換取糧食的人們說:老鄉,你們等一下,我去請示一下丁將軍。

就在哨長去了東嶽廟,向丁溫軟報告情況不對之時,這邊王萬春“嗖!”地一聲從扁擔中抽出一把雪亮的長刀。

這是一道無聲的命令。在場的官軍兩三百人,露出凶相,紛紛放下馬草,從中快速抽出刀、矛。兩個目瞪口呆的西軍還未回過神來,已是人頭落地。混進人群中的官軍動起手來,他們放火的放火,殺的殺人。身高力大,武藝過人的王萬春,手執大板刀,帶一隊官軍過東嶽廟來捉丁溫軟。全亂套了!王萬春搶上哨樓,老鷹捉小雞似的將丁溫軟生擒在手。然後放火。

江對麵,攻城正急。有的城樓已經被西軍攻了上去,敵我雙方正在城上展開你死我活的拚殺時,忽聽守城敵軍大喝:“老陝,你們就不要在這裏同我們拚命了,你們的窩子都被我們端了,你們這些人已死無葬身之地!不信回頭看!”攻上城還有正在急速上雲梯的西軍將士,不禁回頭覷眼一看。果真是!江對麵,大本營所在地小市鎮燃起大火,已經燒成了一根紅蠟燭。此時,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黑煙滾滾,攻上城的將士心中一虛,馬上被敵軍砍殺在地。而雲梯上的將士,被守軍挑翻在地。本來很有希望的攻破失敗了,讓騎在馬上往來奔馳指揮的劉進忠陡喚奈何,急令收軍。

這時,明軍反攻。城上號炮轟響,四門大開。羅於莘等一幫將領率城中兵將攻出,勢不可擋。局勢完全顛倒了,兵敗如山倒,好些大西兵為了爭著上船逃命,在江中扭打了起來。

“可惜!”久經戰陣的劉進忠完全控製不了這樣混亂的局麵,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隨侍在他身邊的弁兵,見局勢危急,將軍卻固執不退,不由分說,伸手抓著馬疆,將劉進忠連人帶馬擁上了等著他的戰船。

殘陽如血。劉進忠帶著他的殘部撤離瀘州,因為不能回到對岸小市鎮,隻得沿江順水往神臂崖方向退。剛過兩江口,多隻戰船被埋伏在此的官軍堵截。一時,強弓硬弩、銳矢火箭射來,極為猛烈。所幸當頭頂進的的劉進忠船大,將士英勇,猛烈向前衝去,撞開一個口子,跟後的船隻接踵而去。可是,後麵有幾隻船,速度慢了些,被明軍拉起橫江鐵鏈截獲,船隻或燒或沉,船上西軍不是被俘,就是被殺。損失慘重。

危險過去了。借著最後一線天光,劉進忠往後望去,心中估算了一下,原先浩浩****的水陸兩軍將士兩萬餘人,現在,隻剩下疏疏落落的四五十隻戰船,總共折損了好幾千人。所剩戰船大都傷痕累累,檣傾楫摧。主將丁溫軟被敵擄去,這可是西軍入川以來首遭敗績,而且敗得是如此窩囊、如此狼狽。該如何向西王張獻忠交待呢?想到張獻忠雷霆震怒,想到汪兆麟一臉的壞笑,劉進忠不禁憂讒畏譏,雪上加霜,恨不得一頭栽進波濤滾滾的大江中去。不用說,劉進忠過後的處境,也是他日後降清的原因之一。

這時,瀘州城裏卻是一番歡天喜地的情景。知府蘇瑤昆、參將羅於莘給立下大功的王萬春等一幹人披紅掛花,打馬遊街。丁溫軟被五花大綁縛於馬上,作為戰利品,跟在王萬春等之後。一路鳴鑼示眾,兩邊警衛嚴密。綁得粽子似的丁溫軟的背上,插著一隻打了紅叉的木牌子,上寫“俘獲張獻忠偽都督丁溫軟”,引得瀘州城裏人駐腳觀看,萬人空巷。

受盡淩辱的丁溫軟最後被押到南門外江邊,許多被俘不降的西軍將士也被押在那裏。明軍喝令他們跪下,丁溫軟等全然不跪。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的羅於莘咬牙切齒,將手一揮,大喝一聲:“斬!”劊子手們紛紛舉起手中的大刀片子,用力一揮,丁溫軟等上千西軍將士人頭頓時落地。迎著最後一抹殘陽,血,一股股衝天而起,如雨。好些沒有了頭的屍體又堅持挺了好一會,才“撲咚!”一聲栽倒在江邊。

當第三天早晨,連連受挫的劉進忠率殘逃到離神臂崖約有百裏時,被不放心,率大部由水路而上的張獻忠截住。

在張獻忠麵前,劉進忠“咚!地一聲下跪。他將瀘州之戰中,主將丁溫軟如何布置,如何分兵,他是如何聽令;主將丁溫軟如何中計,如何失敗;丁溫軟同攻城若幹將士如何寧死不屈致死等等細說了一遍。

張獻忠身後的汪兆麟臉都嚇白了。他是丁溫軟的舉薦者,瀘州慘敗,他難逃幹係。驢頭馬麵的他,緊張地注視著張獻忠的臉色,心中撲咚,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

張獻忠橘青著臉聽完,都以為他會立刻暴跳如雷、高聲罵娘,不意他出奇地很平靜,歎了口氣說:“丁麻胡我是高看他了。隻是劉進忠,你這麽多年的仗是白毬打了!丁麻胡紙上談兵,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打不來仗,難道你劉進忠也打不來仗嗎,怎麽不勸勸他!”

“官大一級,猶如泰山壓頂。他是主將,我是副將,我得聽他的。”張獻忠聽出了劉進忠的不滿,坐在一把黑漆扶手龍椅上的他發作了,腳一蹺,狠勁向劉進忠一腳踹去,大罵:“狗日的東西,你打了敗仗還有理了!”他“咚!”地一聲,將劉進忠踹了個倒翻身。

向來同劉進忠關係不錯的孫可旺趕緊打圓場,他對劉進忠說:“戰敗的責任當然該丁麻胡負,他死有餘辜。父王這是對你恨鐵不成鋼!”劉進忠乖巧,趕緊翻身而起,跪在張獻忠麵前請求治罪。“給老子起來吧!”張獻忠說:“還不趕快去收拾你的殘兵敗將,隨老子前進。看咱老子怎麽打進滬州,咱老子打進瀘州,活剮了蘇瑤昆、羅於莘、王萬春們!”

張獻忠當即要孫可旺傳令,水陸兩路大軍相互照應,加緊向瀘州前進。

兩岸青山如像兩道畫屏,向後退去。眼前,忽地展現一片平原沃疇,大江如練,煙村點點。首尾銜接的船隊,行駛大江上,如一條搖頭擺尾的巨龍;而行進在一片綠疇上的步騎兩軍,聲勢浩大,頗為壯觀。坐在足有三層樓高的帥船船首甲板上的張獻忠四顧頻頻,以手撫髯讚歎不己:“四川真是個好地方,越走越好,越走越富庶。這會兒還在瀘州地界,成都和成都所處的成都平原,比起瀘州更勝一籌。”站在張獻忠身後,善於投機取巧的汪兆麟屈身進言:“像陛下這樣善於用兵,成都指日可待。”他說時指東劃西,一個勁給獻忠戴高帽子:“我記得當年流寓成都的唐代詩聖杜甫,有一首描繪成都風光的詩,最是精當”說著,搖頭擺尾吟誦開來:“‘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令人心向往之。不過,杜甫的詩寫得再好,終究脫不了文人氣,哪有陛下的詩有氣魄!”

張獻忠哈哈大笑,以手拂髯:“你這個酸秀才,咱老子會做詩麽?”

“陛下忘了,當年打下武昌後,陛下登上黃鶴樓做的詩嗎?在下倒是印象深刻得很哩。”

“是嗎?”張獻忠很是高興:“咱老子記不得了,你說來聽聽。”汪兆麟這又搖頭晃腦背誦起來:

“滾滾江流去不還,隔斷龜蛇不相攀。

龜山就譬比是李闖,咱老子站在蛇山。”

孫可旺不由說:“父王這詩,用在今天,也是很好的。”張獻忠剛才的怒氣鬱悶,此時全都煙消雲消。張獻忠統率的水陸兩路大軍,黃昏時分到達小市鎮。孫可旺傳令大軍就地紮營,作好警戒。他率艾能奇、狄三品兩位將軍並一彪禁衛軍,保護著獻忠上岸,騎馬作一番巡行。整個小市鎮已經成了一片廢墟,蘇瑤昆、羅於莘出於種種考慮,已將小市鎮上所有的人都遷到江對麵瀘州城去了。

張獻忠領著孫可旺、劉進忠等,詳細查勘了丁溫軟布下的戰陣、用兵情況等等。駐馬江邊,張獻忠對丁溫軟的用兵布陣作了評論:“丁麻胡之敗,除了喪失警惕,顧此失彼,讓王萬春鑽了空子外,布置上也很疏漏。”他轉過身來,指著背後連綿起伏的山巒說:“丁麻胡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對麵,忘記了自己的後背可能遭到襲擊。你打人家,人家就不能打你嗎?小市鎮上留下那麽一點兵,人家從你的背後壓過來,還不把你壓到江心喂魚!”說得大家心服口服。

張獻忠當即吩咐孫可旺:“事不宜遲,你趕緊提調水陸兩軍立刻攻城。蘇瑤昆,羅於莘以為我大軍到後,會稍作休整,我則打他個狗娘養的措手不及。”

“得令!”孫可旺手提韁繩,撥過馬頭,蹄聲嗒嗒,打馬而去。這時,右尚書王誌賢領兵一路迂廻前進,占領了戰略要地龍透關,與張獻忠形成倚角之勢,對瀘州形成了最好的夾擊之勢。

張獻忠牛刀殺雞,親自指揮、提調數萬大軍,分別從龍透關和小市鎮同時向瀘州發起猛烈攻擊。這天中午時分,羅於莘見南門西軍進攻猛烈,守軍漸呈不支之勢,趕緊將全城精銳調到南門,並對負責迎戰龍透關方麵西軍的王萬春授計,在城上虛設數麵旌旗,派人擂鼓,虛張聲勢。然而,全沒有用處。鋪天蓋地抱必勝信念的西軍大海怒濤般一浪接一浪地衝擊四城。一架架雲梯掀翻倒地,重新架起來;城上城下,殺聲震天。雖然死傷的西軍在城下跺起了幾層,沒有死的,被箭射穿肚子,被刀劍劈斷了胳膊,或是被戈矛剌穿的傷員倒在城下死人堆裏發出陣陣瘮人的慘叫、呻吟。然而,更多的西軍將士不管不顧,在如雨的箭簇和刀光劍影中,從掀翻又搭起的雲梯中飛快地上,不斷朝上發起衝擊。張獻忠騎在那匹雄壯膘悍的大黑馬――烏龍駒上,往來翻飛,四城督戰,攻城愈緊愈急。

十三日下午時分,西軍在盈屍累累後,驍將艾能奇指揮一支西軍精銳最先攻上東城,並在城牆上與守軍展開了短兵相接的慘烈拚殺。上了城的西軍士氣大振,猛虎撲羊般向守軍撲去,而守城明軍見大勢已去,垮了。興奮不已的西軍將士,牽線線般衝上了城,大聲呐喊,步步緊逼。城上守軍徹底崩潰,爭相逃命。正在南門督戰的參將羅於莘,忽見部下崩山似地下來,不由蹬大了驚恐的眼睛。那些爭相逃命的下屬,就像一隻隻顧頭不顧尾的秧雞,手抱在頭上,厥起屁股,由著跟在後麵的西軍砍殺。刀落處,人頭落地,猶如滾瓜切菜。羅於莘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完了,瀘州完了!”絕望中的他,將手中利劍往頸上一刎。頓時,鮮血噴湧。羅於莘在原地轉了兩圈,像個沉重的麻袋,迎著如血的殘陽,咚地一聲栽倒在了厚實的城牆上。

四門失守之中,王萬春在巷戰中被殺,知府蘇瑤昆在府中上吊自盡……瀘州打下來了。張獻忠進了城。戰鬥雖然已經結束,但映入眼簾的境況處處觸目驚心,顯示著這一天戰鬥的慘烈和攻城付出的代價。到處的房屋都在燃燒,黑煙滾滾。到處都是死屍;有好些西軍將士是與守軍互相掐著喉嚨死在一起的。

張獻忠咬牙切齒,當即下令:關閉四門,嚴防城中逃出一人。他要血洗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