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取成都,丁麻胡含羞帶辱獻妙計

山山水水,回旋起伏,有霧都之稱的山城重慶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濃霧。從早晨起,乳白色的霧靄,便在環繞重慶的三江的江麵上、在隨著山勢起伏、鱗次櫛比、高低不一的樓台街肆間嫋嫋升騰,使偌大一座重慶城完全看不真實。山城,似乎龜縮、戰栗在濃霧中。但是,在濃霧彌漫的縫隙間,在魚嘴似迎江突出的朝天門碼頭停泊著的千百艘戰船上……隨處可見繡有一個大大的“張”字的月牙形白底黑邊的戰旗在獵獵飄揚,這些旗幟邊沿都注有“大西”二字。

祟禎十六年(1643),打下武昌並在那裏自稱“西王”的張獻忠,日前打下重慶,一路如秋風掃落葉。現在,他率領30來萬百戰之師即將出征成都的威勢,相當顯赫驚人。

位於重慶七星崗原巡撫陳士奇的府衙,現在是張獻忠的行轅,這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建築物,麵臨大江;飛簷鬥拱、紅柱綠瓦、具有典型明朝建築特色,很有縱深。在這個早晨,門口兩邊各站一排手執雪亮大刀的糾糾大西武士。他們神態警覺,沒有人敢隨意接近。張獻忠正在裏麵召開重要的軍事會議。

很有些水泊梁山的意味。長方形的議事廳裏,時年39歲的張獻忠高踞其上,山大王似的。在他之下,兩位尚書王誌賢、汪兆麟和張獻忠的四個義子,四王:領兵大將孫可旺、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及一幹官員,分兩列依序排列。這是張獻忠在武昌建立大西政權以後,聽取左尚書汪兆麟的建議,君要有君的架勢,臣也要有臣的樣子才有的排場,但畢竟是戰時,不那麽講究,不過是應個景而己。

張獻忠有個習慣,每臨大事召屬下議事,例如今天,高踞其上的他,都喜歡用左手摸著頷下一部美髯,身子前傾,有點側,一雙虎虎有神的眼睛,挨次地從屬下臉上一一掃過。這是他特殊的,不點名的點名。

重慶是位於長江上遊的國內要埠,也是川內第一軍事重鎮,水上交通便利,通江達海。原來也像成都一樣,打了多次沒有打下,現在打下來了。不用說,占據了重慶意味著什麽。張獻忠在審視著部屬們,站在下麵的部屬們也仰視著他。議事廳兩邊雕龍刻鳳的中國式窗欞上,安鑲的是從意大利進口的瑩潔玻璃,這從就一個方麵顯示出重慶的特別,有最先接納西洋文明的便利。霧已經散去。明亮的陽光從瑩潔的窗玻璃上潑灑而進,室內一片光明。這就越發看得分明,張獻忠長得孔武有力;高高的個子,身材魁梧勻稱;國字臉大刀眉,膚色發黃。他那張有棱有角的臉上,有雙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頷下有部足有尺長的漂亮大胡子。他身披甲胄,腰帶上挎著一把須臾不離的寬葉寶刀,右手習慣地按在刀把上,目光灼灼就像在噴火似的。張獻忠與李自成,之間年齡相差僅一歲,但他的資格要比李自成老,出名也要早得多。早在祟禎八年(1635),時年29歲的張獻忠就是民軍十三家中的主要領袖之一,是響當當的“八大王”,而李自成當時不過是與他並肩的“闖王”高迎祥麾下的一員“闖將”。

表麵上出身於陝北延安府膚施縣一戶普通農民家庭的張獻忠,實際上並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農民,他是元末關中四大名將張思道的後裔,身上流淌著漢、蒙等多民族的血脈。張家男人世代都有魁梧的身材,飽滿的的精神,堅毅的性格。隻是後來因故沒落,家族雲散四方。張獻忠這一支隱藏陝北膚施,他們不敢承認是名將張思道之後,自稱是周朝張仲之後,另造族譜,訂下傳世十六字作為後人輩分:

孝友家聲,百忍名聞

岐隴世業,文獻可征

張獻忠的父親張文興的性情,與性格暴烈的兒子相反,很是溫馴。張家有幾畝薄田,張文興閑時外出趕驢掙錢,太平年間,日子很過得去。張獻忠是家中老大,父母親認為他命硬,以後生的幾個孩子都被他克了,叫他旺兒。張獻忠的大名,是他在村中讀私墪時,老師林文蔚給取的。張獻忠讀書時,調皮搗亂,打架絕對是一把好手,夥同現在成了他右尚書,當時叫“小猴猻”,很是聰明伶俐的王誌賢等專幹些上房揭瓦、偷鹽之類的事。以後,家道中落,他吃糧投軍,因違法亂紀,直弄得就要砍頭時,虧他命大,被“貴人”得救,這才有了以後。張獻忠對四川,尤其對成都從小便心向往之又恨之。緣由是,他父親趕驢去過四川、成都。以後,父親給他講起川省、尤其是成都的故事。他一聽就入迷,要父親一遍遍講給他聽,聽得津津有味。父親在給他留下成都的繁華、富裕之時,也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無形中種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

那是夏天,去成都趕驢掙錢的父親,經過成都桂花巷茶鋪時,隻見愛坐茶館的成都人,將那家茶館坐得滿滿****的。這些茶客在裏間搖風打扇,悠哉遊哉地坐在一張張很舒服的扶手竹椅裏,三朋四友喝茶擺龍門陣、嗑瓜子吃點心,逗鳥,聽戲。父親本來口渴,見狀更是幹渴難忍,偏又生性節省,舍不得花錢買茶喝。那麽熱的天氣,父親還穿著出門時的小黑棉襖。父親將小毛驢拴在茶鋪前麵的一棵桂花樹上,進去喝人家的“加班茶”――人家不喝了,喝白了,人剛走,跑堂的麽師還不及倒掉的茶。父親端起“加班茶”,仰起頭一陣牛飲。這時,一陣轟笑聲中,有人喊,“老陝,你的驢子給你下蛋了!”這些人很是假斯文。他們一隻手將鼻子捏緊,一手猛搧,很誇張地說:“梆臭!”父親麵紅耳赤,放下茶碗,調頭一看,這才發現,他拴在茶鋪外桂花樹下的小毛驢屙了一地黑蛋似的屎,其實並不臭。可那些成都人不依不饒,非要父親把屎掃幹淨不可,更有可惡的,要父親把驢屎吞了,成都人很看不起“老陝”。沒有辦法,好說歹說,又土氣又沒錢的父親,隻好忍氣吞聲,將驢屎一一從地上撿起,包了;這才牽著毛驢,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狼狽而去。

這樣,從小他就認定,天府之國四川、尤其四川的省會成都是人間“天堂”。難怪人們都說,“少不入川,老也不入川”,意思是,成都太好,無論老少,入了川,就舍不得走了。但川人,尤其是成都人可惡!他們都是假斯文,欺負窮人,欺負老陝!他暗暗下定決心,總有一天他要帶兵殺進天府之國四川,殺進成都。殺進去就不走了。他要找川人,尤其成都人算賬!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起兵造反多年,為命運之戰,九死一生的他,甚至在一次惡戰中,被驍勇善戰的明朝大將左良玉刀傷麵額,妻兒老小全被擄去。為生存,他以屈求伸,來過假投降。雖經百厥,終於走到了今天。

“咱老子這是第五次入川。這次入川,咱老子就不走了,成都拿定了!”張獻忠一口陝腔,聲音渾厚而洪亮,話語間洋溢著一種灑爽和霸氣。“下一步,咱老子就取成都。但成都也不是那麽好取的,城高牆厚壕深有水暫且不說。隻說由重慶至成都,一路就有許多的關隘要打、要取。你們誰說說,下一步咋打?”說完,他滿懷期翼地看著下屬,手把頷下美髯一挽。

“我以為!”右尚書王誌賢首先說話了。這位張獻忠小時的“毛根”朋友,過後隨張獻忠一起起事,對獻忠忠心耿耿,足智多謀,戰功累累的王誌賢,與“西王”關係不同,他知道張獻忠的“毛病”。每當張獻忠頭腦發熱,有些忘乎所以時,他總要站出來潑潑冷水,張獻忠也聽他的。

“成都地處一馬平川,好像比取重慶容易,其實不然!”看張獻忠連連點頭,王誌賢細細道來,“成都,畢竟是四川省的省會,西南重鎮,城高牆厚,防備嚴密。我們曾四次兵薄城下,攻城數日,卻無攻而返。現今情況雖與以往不同,但困獸猶鬥!據我所知,蜀王朱至澍現正開倉輸財募士整軍。朱至澍同時向雲、貴等地殘明勢力發出邀請,這些地方的殘明勢力正蜂湧而至。當下,最要緊的是先弄明情況,不可冒進。這次不打則己,打則必進、必勝!”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張獻忠這就將他的目光定在孫可旺身上。在他的四個義子,四王中,張獻忠最器重孫可旺,是他內定的接班人。孫可旺還未講話,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齊聲表示,右尚書所見最為精當!他們這三位小王平時與王誌賢甚為相得,這不僅是他們將王誌賢看成是老輩子、鄉人,更因為右尚書王誌賢的學識、人品、見解讓他們尊崇、信服。

“陛下!”驢頭馬麵鷹鼻鷂眼的左尚書汪兆麟站了出來,他走上前來,抖抖寬袍大袖,向獻忠跪下行了大禮,畢恭畢敬。自獻忠在武昌稱王以來,他就稱張獻忠為“陛下”。張獻忠自是高興,不過下屬稱他為西王他也不惱。

“王尚書一席話可謂見解有方。”汪兆麟故意不稱右尚書,因為右要比左重一些,也就是說,他與王誌賢同為尚書,但王誌賢要比他高一等,他心懷不滿。這是一個心術不端,野心很大的沒落文人。汪兆麟是安徽桐城人,當年,他在當地犯了事打入大牢,是張獻忠打下桐城時,將他救了出來。走投無路的他,投到張獻忠門下。張獻忠雖沒有什麽文化,但同李自成一樣,都很重視、優待文人。汪兆麟投其所好,掌握了張獻忠的弱點,搖唇鼓舌,一路飆升。雖官至左尚書,仍不滿足,總想把王誌賢比下去,壓下去,完全操縱張獻忠。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麽本錢。惟一的辦法,就是掌握張獻忠,在主子麵前阿諛奉承,投其所好。他隨時在夢中夢見自己是根柔韌的青藤,正從張獻忠這棵大樹身上攀緩而上,有一天,他的頭探得比大樹還要高……

“取成都在於一個妙字、得一妙計。”汪兆麟向張獻忠推薦一個叫丁溫軟的人,說這人有取成都的妙計。

“啊!?”張獻忠一喜,問,這人在哪裏?汪兆麟說,我將他帶了來,在隔壁。張獻忠說,傳他來!

汪兆麟將丁溫軟帶了上來,三跪九叩後,丁溫軟抬起頭來,張獻忠大為失望,他用手撫著頷下一部大胡子,覷起眼睛看定來人:“你哪是什麽溫軟,一臉的大麻子,分明是個麻胡(臉),你不該叫丁溫軟,應該叫丁麻胡。這麽個醜人哪會有錦囊妙計?”說著不禁仰頭哈哈大笑。在場的好些人也都放肆地大笑起來。

長得矮小醜陋的丁溫軟玉在張獻忠麵前站定,躬身作揖,等著笑聲過去;淡定從容,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

人言:“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這話很對。丁溫軟是個很有肚才的人,他原是明朝陝西三原的一個軍幕,時常暗中抱怨屈才,一副醜陋的長相妨礙了他的長進。聽說李自成重才,因此,當李闖王率部橫掃山、陝時,他投降了李自成,屢從征戰,參謀策劃,漸顯過人才情,官位搖搖扶升。當他在李自成手下獨當一麵,官至彝州同知時,發生了一件大事,改變了他的命運。綽號“曹操”的羅汝才,原是與高迎祥同時起義的領袖人物之一,後因勢衰,歸附李自成。“曹操”卓有才情,但好女色、好享受,多變。李自成對“曹操”表麵歡迎,其實心中不喜,暗中有所防備。

在與明軍的戰鬥間隙,有次丁溫軟與“曹操”駐軍很近。丁溫軟雖然人長得醜陋,卻能寫一手好字,做得好文章,好交朋友,酒量大,會享受;身邊有嬌妻美妾,蒔花品竹,吟詩談棋,無所不能。自然,“曹操”與丁溫軟聲投氣求,交上了朋友,過從甚密。

“曹操”那時新近討了一個妾,正在蜜月中,有次李自成通知他開會,他沒有去,這就引起了李自成的不快。戰爭年代,不可有絲毫疏忽,李自成聯想到“曹操”平日所作所為,遂起疑心,疑心很快轉成了殺心。那是一個雨後的早晨,山穀間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闖王騎了形態俊逸的“烏龍駒”雄駿,帶兩個護衛,一陣風似地卷到“曹操”營地,“曹操”還沒有起床。李自成獨自一人闖進帳去,見是闖王,“曹操”的護衛們不敢擋駕。

“曹操”和他的新夫人還睡在**貪歡。猛聽“嚓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曹操”羅汝才又驚又氣,大聲喝了一嗓子:“大膽!誰?”

“是我――李自成。老輩子,我昨天請你議事,你老人家摳起架子不來。今天我親自來請你!”聲到人到。

羅汝才慌了手腳,羅帳一掀,一骨碌翻身下床,就要接駕。卻隻見白光一閃,李自成手起刀落,“曹操”當即人頭落地。

羅汝才之死,讓與之相好的丁溫軟嚇得不輕。他設法打通汪兆麟這個關節,星夜投奔了過去。丁溫軟有才,點子就像他臉上的麻子一樣多,背後給了汪兆麟不少好處;汪兆麟這就找機會在張獻麵前推薦他。而且,丁溫軟取成都的妙計事先也是給汪兆麟講過的。

張獻忠覺得汪兆麟推薦的這個人奇醜無比。名字倒取得順溜溜、甜膩膩的,名不副實。這人長得五短身材,上身長,下身短,皮膚黑,棱睛暴眼,一臉大麻子,又是絡腮胡子。張獻忠很直接地說:“丁溫軟?你溫在哪裏,軟又在哪裏?我看該叫個丁麻胡才合適,人長得活像他媽個鍾馗。”他根本就沒有容丁溫軟說話,手一揮,叫汪兆麟把人帶走。還說:“以後不要把這個醜八怪帶來見我。”對此,汪兆麟早在準備,他對張獻忠揖了一躬:“陛下,四川人有句俗話說得好,‘麵帶豬相,心中瞭亮;‘是驢子是馬,不妨牽出來溜溜’?”

“在理!”張獻忠用手將“丁麻胡”一指:“那你說吧!”

機會來了。丁麻胡趕緊抓住,他侃侃而言,條分縷析:四川形勝好有一比。他說,成都為首,重慶、瀘州猶如人之兩臂。從來取成都,不外兩途。說著捏起兩指,儼然一副雄辯家的姿態,一是走陸路,從漢中逾七盤嶺入廣元,迂回劍閣向成都。二是走水道,從重慶經嘉定(樂山)再到成都。兩相比較,走陸路棧道艱險。馬不得連轡並騎,人不得換肩挑擔,一路上險隘處處,易守難攻。走水路得連克瀘州、合川兩座堅城。從曆史上看,昔年光武平蜀,先主取蜀,桓溫滅蜀,無不走的是水路……丁溫軟玉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張獻忠早聽得不耐煩了。他皺起眉頭喝道:“丁麻胡,你究竟想說什麽?真是,人長得醜陋,說話也羅嗦。”丁溫軟馬上改口:“大王,小的正說到正路上。”張獻忠耐著性子,且聽他往下說。

“取成都,從來成功的辦法都是從三路合進。”丁溫軟捏起了三根指頭,一一道來:“一路經合川、遂寧向涪關,是為內水。二由瀘州經敘州、嘉定,下彭山望成都,是為外水。三是走陸路,由重慶出發,一路斬關奪隘直向成都。川省兵力有限,我三路大軍齊頭並進,朱至澍必然撒花椒麵似地分兵把守,而成都四望平原。雖城高牆厚,這回定難阻我軍鋒鏑。看張獻忠又皺起了眉,溫玉潔趕緊點題:“大王宜率大軍走水路,居間調停,陸路佯攻……若遇一路久攻不下,大王便調他路之軍折回協攻。降者厚撫,抗者痛剿。北京新近滄陷,祟禎上吊自殺,川人人心惶惶。若此,我攻下一城,便得一州縣,層層推進,成都孤絕。我兵臨城下之時,便是成都滄陷之日。”

“丁麻胡,真有你的!”丁溫軟說完後,張獻忠臉上露出些喜色,真心問計:“照你說來,我何時可到成都?”

“那就得看何時拿下瀘州。這點至為關鍵、簡便。拿下瀘州,就順風順水,勢如破竹,不出十日即可到成都城下。攻成都,雖稍費時日,但那也就是罈子裏捉烏龜的事了。”

“是有些道理!”張獻忠拿眼瞅著丁溫軟:“說得好不如做得好。這樣吧,丁麻胡,我讓劉進忠作你的副將,你們帶兩萬人馬,分水陸兩路由重慶而下取瀘州,如何?倘若你取下瀘州,此功非小。”說著,不由分說,下達命令,他看著右尚書王誌賢、大將馬元利:“王尚書,你帶馬元利率兵四萬走陸路。由璧山、永川、內江方向直向成都。我率大軍走水路隨後跟進、提調指揮!”說時看看堂上,目光灼灼:“你們看,還有沒有什麽要說的?”

都沒有要說的,全部躬身端手,齊呼:“遵命!”取成都的方略就這樣定了。事後,孫可旺按照張獻忠的吩咐,又作了些拾遺實補缺的提調、布置。